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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七章

第一部

第七章

「倘若更貼近前線的話,我可以送你上急救站。但是在這兒,你非有病歷卡不可。」
「沒有醉,雷寧。真的沒有醉。」
「好的。」
「他會說是我故意搞丟的。」
「是的。」
① 貝齊埃爾,法國南部一城市,為釀酒業的中心。
「只好這麼做。」
「後來教士給人家關了起來,」羅卡在說,「因為人家在他身上搜出了一些利息三厘的公債券。這當然是在法國啦。要是在這兒,人家不會逮捕他的。關於三厘公債,他說他完全不曉得。這件事發生在貝齊埃爾①。我恰巧也在那兒,看到了報上的報道,就跑到監牢去,說要會會那教士。公債明明是他偷的。」
「不是腿的問題,是疝氣發了。」
「多謝多謝,」我說。「晚安。」
「我給你找一點來,乖乖。你來回走走吧。」回來時他帶來一把烘焙過的咖啡豆。「乖乖,嚼嚼這些東西,但願天主與你同在。」「巴克斯,」我說。
「聽著,」我說。「你還是下車,在路邊想法子在頭上撞出一個疙瘩,我車子回來時就送你上醫院。我們在這兒停一下吧,阿爾多。」我們在路邊停住車。我扶他下了車。
「——媽的戰爭。」
他望望我,站起身來。
「這兒。」
「那麼他怎麼說呢?」教士問。羅卡不理睬教士所提的問題,只是繼續對我講著這個笑話。「你懂了吧?」他的意思好像是說:倘若你真懂的話,這故事是非常好笑的。他們又給我倒了一些酒,於是我講了一個人家叫英國小兵被逼沖淋浴的故事。少校講了一個十一個捷克斯洛伐克兵和一個匈牙利下士的故事。再喝了一些酒後,我又講了一個騎師尋到銅板的故事。少校說義大利也有這麼一個故事,講公爵夫人夜裡睡不著。這當兒教士走了,我就講了一個旅行推銷員的故事,說他于清早五時到達馬賽,當時正刮著又干又冷的北風。少校說他聽人家講我很能喝酒。我否認。他說我一定能喝,憑酒神巴克斯的屍體起誓,我們來試試看。不要憑巴克斯,我說。不要巴克斯。要巴克斯,他說。我得和菲利波·文森柴·巴錫一杯一杯比酒。巴錫說不行,他不能比,他已經比我多喝了一倍啦。我說他撒謊不漂亮,什麼巴克斯不巴克斯,菲利波·文森柴·巴錫或是巴錫·菲利波·文https://read.99csw.com森柴今天晚上都沒喝過一滴酒,再說,他的姓名究竟怎麼叫啊?他說我的姓名究竟是費德里科·恩里科①還是恩里科·費德里科?我說別管他什麼巴克斯,比過算數,少校於是拿大杯來倒紅酒。比賽到一半,我忽然不幹了。我想起我還得去找凱瑟琳。
飯堂里人們話說得太多。我喝了一點酒,因為我不喝一點的話,人家會說我不夠親熱友愛。我和教士談起大主教愛爾蘭③的事,他似乎是位高尚的人物,他在美國受了冤枉,作為美國人的我,對於這種冤枉行為也是有份的,這些事我根本聽都沒有聽見過,教士既在說,我只好裝做知道的樣子。教士長篇大論地解釋主教受迫害的原因,怎樣遭到人家的誤解,我聽了以後再說完全不知道,未免不夠禮貌了。我覺得這大主教的姓氏倒也不錯,而且還是從那個名字很好聽的明尼蘇達州來的:明尼蘇達州的愛爾蘭,威斯康星州的愛爾蘭,密執安州的愛爾蘭。
①卡多那(1850—1928),義大利將軍,出身貴族。
我們一同穿過市鎮,我嘴裏咀嚼著咖啡豆。到了直通英國別墅的車道口,雷那蒂向我道晚安。
「你哪兒不舒服?」
① 德國南部風景區。
第二天下午,我打山中的第一救護站回來,把車子停在後送站門口,傷病員就在那兒按照各人的病歷卡,分門別類,送往不同的醫院。那天由我開車,我坐在車子里等,叫司機拿看病歷卡進去。那天天氣炎熱,天空非常明亮青碧,道路乾燥得變成白色,滿是塵沙。我坐在菲亞特牌汽車的高座上,什麼事都不想。路上有一團兵走過,我看著他們經過我身邊。士兵們熱得汗水直淌。有的還戴著鋼盔,但是大部分的人則把鋼盔斜吊在各人的背包上。鋼盔大多太大,戴著它的人,差不多連耳朵都給遮住了。軍官們都戴鋼盔;大小比較合適。這些士兵是巴西利卡塔②旅的一半兵力。這是我從他們領章上的紅白條紋辨識出來的。這一團兵開過好久后,還有些散兵——跟不上隊伍的人們。他們一身是汗和灰塵,十分疲乏。有的看模樣很不行。掉隊的人走完后,還來了一個士兵。他跛著腳走。他停下了,在路邊坐下來。我下車走近他。
隨後我回九*九*藏*書房去打報告,坐在敞開的窗前,只穿著長褲和汗衫。進攻將於後天開始,我得帶上一批車子到普拉伐去。我已經好久沒寫信回美國,心裏明知道該寫信,只是已經拖了那麼長久,現在就是想寫,也差不多不曉得該從哪兒寫起了。沒什麼可寫的。我寄了幾張戰區明信片去,什麼都不寫,只說我身體平安。這些明信片大概可以敷衍親友一下。這些明信片到了美國一定行;又新奇又神秘。這戰區是又新奇又神秘的,不過比起過去跟奧軍打的那幾次戰役,已經算是更有效率,更兇殘的了。奧軍的存在,本是方便拿破崙打勝仗的;隨便哪一個拿破崙都行。我希望我們現在最好也有一位拿破崙,可惜我們只有卡多那大將軍①,又肥胖又得發,還有國王維多利奧·埃馬努埃萊,一個長著細長脖子和山羊須的小個子。坐在他們右邊的是亞俄斯塔公爵。也許他長得太漂亮,不像個大將軍,但是他可像個人。許多義大利人希望他來當國王。他的樣子就像國王。他是國王的叔叔,現任第三軍總指揮。我們是屬於第二軍的。第三軍里有些英國炮隊。我在米蘭曾碰到兩個英國炮兵。他們倆很不錯,我們那天晚上玩得好痛快。他們倆個子大,很害臊,忸怩不安,凡事體貼人意。我倒希望能夠跟英國軍隊在一起。那樣的話,事情就簡單多了。不過那就有死亡的危險。干救護車這種工作是不會死的。不,那也說不定。英國救護車的駕駛員有時也有陣亡的。哼,我知道我是不會死的。不會死於這次戰爭中。因為它與我根本就沒有什麼關係。照我看來,這次戰爭對我的危險性,就好比是電影中的戰爭。但願戰爭就結束。也許今年夏天就會結束。也許奧軍會垮掉。他們以前打仗,豈不是次次都垮的嗎?這次戰爭出了什麼毛病?人人都說法軍不濟事了。雷那蒂說法軍嘩變了,轉向巴黎進軍。我問他後來怎麼樣了,他說:「噢,人家攔住了他們。」我很想在太平時代到奧地利去一趟。我想去黑森林①。我想上哈爾茲山②。哈爾茲山究竟在哪兒啊?他們正在喀爾巴阡山作戰。喀爾巴阡山其實我本來就不想去。不過那地方也許也不錯。假如沒有戰爭的話,我可以到西班牙去。太陽在下山了,天氣涼了一點。晚飯後找凱https://read•99csw.com瑟琳去。我希望她現在就在這兒。我希望我和她現在就在米蘭。在科伐咖啡店吃一頓飯,順著曼佐尼大街散步以消磨這炎熱的夏晚,然後過橋去,沿著運河和凱瑟琳·巴克萊一同走進旅館。也許她肯的。也許她會把我當做那個陣亡的愛人,我們於是一同走進旅館的前門,看門人連忙摘帽,我找掌柜的拿鑰匙,她則站在電梯邊等,隨後我們一同走進電梯,電梯開得很慢,的的嗒嗒地過了一層又一層,到了我們那一層時,小郎打開門,站在一邊,她走出去,我走出去,一同順著走廊走,我拿鑰匙去開門,門開了,我們進去,拿下電話機,吩咐他們送一瓶裝在放滿冰塊的銀桶子里的卡普里白葡萄酒來,你聽得見走廊上有冰塊碰著提桶的響聲,小郎敲敲門,我就說請放在門外。因為我們一|絲|不|掛,因為天氣太熱;窗子打開著,燕子在人家屋頂上飛掠,後來天黑了,你走到窗口去,幾隻很小的蝙蝠在屋頂上找東西吃,低低地貼著樹梢飛,我們喝卡普里酒,門兒鎖上了,天氣炎熱,只蓋一條單被,整個夜晚,整夜相親相愛,在米蘭度過一個炎熱的夜晚。這樣子才對勁啦。我還是快點吃飯,早一點找凱瑟琳·巴克萊去吧。
「反正我知道你是美國人。」
「原來如此。」
「我送你走一趟去。」
「他真的有事,」雷那蒂說。「他有個約會。我都知道。」「我得走了。」
我考慮了一下。
「他們不能拿你怎麼樣,」我說。「這又不是傷。你這是老毛病,從前可不就發過嗎?」
「中尉,你看這疙瘩!」他叫道。「沒有用。他們趕回來找我了。」
「你到過美國嗎?」
他拍拍我的肩膀。桌上點著幾支蠟燭。軍官們都很開心。「晚安,諸位先生,」我說。
「請你轉告她我很關心。」
① 這是本書主人公弗雷德里克·亨利的姓名的義大利文的讀法。
「我可不可以就呆在這兒,中尉?」
人人大笑。
我走出門,突然覺得寂寞空虛。我本來把來看凱瑟琳當做一件很隨便的事,我甚至喝得有點醉了,差不多完全忘掉要來看她了,但是現在我見不到她,心裏卻覺得寂寞空虛。
「滑出來了。」
「你的腿怎麼啦?」
雷那蒂跟我一道出來。我們在門外小草地上站了一會,他說:九-九-藏-書「喝醉了,你還是別去吧。」
「四個到105。兩個上132,」他說。這兩家醫院都在河的另一邊。「你開車吧,」我說。我扶著那個發疝氣的士兵上了車,跟我同那開車的坐在一起。「你會講英語嗎?」他問。
「但是我把疝帶搞丟了。」
「那麼改天晚上再比吧,」巴錫說。「改天晚上精神好點時再比吧。」
「我來摸摸看。」
「真是壞透了,耶穌基督,真是壞透了。」
② 德國中部名山。
教士笑笑。「說下去吧,」他說。「我在聽著。」
「謝謝你的咖啡豆。」
「團里的上尉級醫官早知道我有疝病。我故意丟掉了那條該死的疝帶,希望病狀惡化一點就可以不必上前線了。」
「有些公債自然是不知去向了,但是他們在教士身上搜到了全部的三厘公債和一些地方債券,究竟是哪一種債券我現在也忘了。方才說到我到監牢里去,這就是故事的精彩地方,我站在他的牢房外,好像要向神父懺悔似的,我說,『祝福我,神父,因為你犯罪了。』」
③美國天主教教士約翰·愛爾蘭(1838—1918)於1888 年升任大主教。
他搖搖頭。「不,」他說,「我喜歡簡單一點的樂趣。」
「難道我的義大利語還不到家嗎?」
「又是個美國人,」司機用義大利語說,望著那個發疝氣的士兵。「聽著,中尉。你非把我送回我那個團不行嗎?」
「怎麼啦?」
我坐在別墅的會客廳里,等待凱瑟琳·巴克萊下來。有人在走廊上走來。我站起身,但是來人不是凱瑟琳。是弗格遜小姐。「你好,」她說。「凱瑟琳叫我對你說對不住,她今天晚上不能夠見你。」
「那你為什麼不搭運輸車?」我問。「你為什麼不上醫院?」「人家不讓我這麼做。中尉說我故意把疝帶搞丟了。」
「當然啦。」
「照你看,我明兒再來一趟行不行?」
「坐下,」我說。「等傷員的病歷卡一弄好,我就帶你上路,把你交給你們的醫務官。」
「巴錫贏了,」我說。「他比我行,我得走了。」
「我怕越咳會越大。現在比今兒早上大一倍了。」
④ 原文為island,是「島」的意思。
「我要朝前走的。」
「我完全不相信你的話,」雷那蒂說。
「你還是嚼一點咖啡再去吧。」
「咳嗽,」我說。read.99csw.com
「甭說了,乖乖。甭說了。」
「晚安,」我說。「你為什麼不一同進去。」
「很遺憾。但願她沒有生病。」
② 巴西利卡塔是義大利南部一地區名。
「你對這該死的戰爭覺得怎麼樣?」
「那就聽便,」羅卡說。「反正我是講給我們這位教士聽的。很有教育意義。他既是教士,一定會有體會的。」
「不行,我沒有你的病歷卡。」
司機走出門來,帶來了車上傷員們的病歷卡。
「壞透了。」
「人家會送你上醫院的。」
「我就在這兒等,中尉,」他說。
「你沒法子送我到旁的地方去嗎?」
「行。」
這姓氏念起來很像愛蘭④,因此特別好聽。不,不是這樣。沒有那麼簡單。是,神父。真的,神父。也許是吧,神父。不,神父。嗯,也許是吧,神父。你知道的比我多,神父。教士是個好人,可是沒趣。軍官們不是好人,也很沒趣。國王是個好人,同樣沒趣。酒並不好,但不會使人感到沒趣。酒剝掉牙齒上的琺琅,把它留在上顎上。
我摸到了。
「在哪一邊?」
「胡說。」
「我如果往回走,人家就會給我動手術,等我病好了,就會叫我經常呆在前線了。」
我們回到別墅的時候已經是五點鐘了,我到洗車子的地方洗了個淋浴。
「她不太舒服。」
「我完全沒有問題。」
「耶穌基督,難道這不是場該死的戰爭?」
「你也不想經常呆在前線吧?」他問。
「回頭見,」我說。車子繼續上路,朝前開了約摸一英里就追上了那團士兵,隨後過了河。河水混濁,摻雜有雪水,在橋樁間疾流著。車子沿著平原上的路駛去,把傷員送交那兩家醫院。回去的時候由我開車,空車子開得快,要趕回去找那個到過匹茲堡的士兵。我們首先碰到的又是那團士兵,他們現在走得更熱更慢了;接著便是那些掉隊的散兵。隨後我們看到有一輛救護馬車停在路邊。有兩個人正抬著那患疝病的士兵上車。他所屬的部隊派人來接他回去了。他對我搖搖頭。他的鋼盔已經掉了,額上的頭髮的邊沿在流血。他的鼻子擦破了皮,流血的傷口和頭髮上都有塵土。
我向車道上走去。車道兩旁的松柏,輪廓十分鮮明。我回頭望望,看見雷那蒂還站在那兒望著我,便向他招招手。
「到過。在匹茲堡呆過。我知道你是美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