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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六

魯迅六

冷與熱的辯證法,魯迅體驗最深。
戰士魯迅,如此登場。
且看「狂人」的感覺世界:
魯迅對中國人的各種類型的「忘卻」深惡痛絕。《為了忘卻的記念》,故意說反話,把「忘卻」拋到前台。我以前也是讀不懂,盯上了忘卻二字,正中先生的下懷。
混合了自卑與自傲的「自欺欺人」的心理模式,是魯迅揭示的。
比如忘卻。阿Q是很能忘卻的,他到錢莊賭錢,輸了一大把,很想不通,於是自抽嘴巴,似乎打人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別人,於是,他心滿意足地倒在了土谷祠的雜草地上,呼呼入睡了。
魯迅很喜歡契柯夫。二人都學過醫。都棄醫從文。
《葯》
仁義道德吃人,誰願意去看這樣的歷史呢?或者說,誰有能力如此去看呢?魯迅看了,而且看得仔細。粗看就滑過去了。魯迅在《論睜了眼看》中說:「中國人因為向來不敢正視人生,只好瞞和騙,由此生出瞞和騙的文藝來。」
《孔乙己》
《祝福》。
短篇小說《狂人日記》醞釀了兩年之久。
所以魯迅先生,對阿Q們,對孔乙己們,對「鴨子般伸長頸項」的可憐又可怕的看客們,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更何況,關於中國固有之精神文明,很多東西要重新回首。
直面人生的魯迅先生,發現了瞞和騙。三個字,概括了多少事,多少醜陋的內心。有些人主動地瞞和騙,有些人被動地、不自覺地瞞和騙。
這叫至死不悟。
如果讓卓別林來演阿Q,那才叫絕呢。
不知魯迅先生看沒看過卓別林的電影。
「早上,我靜坐了一會兒。陳老五送飯進來,一碗菜,一碗蒸魚;這魚的眼睛,白而且硬,張著嘴,同那伙想吃人的人一樣。吃了幾九_九_藏_書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魚是人,便把他兜肚連腸的吐出。」
他給青年學生開書目,建議少看或不看中國書。他是在特定的歷史時期說這番話的,蘊涵了深意和苦心。藉助西哲的眼力,清理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毒素。這是需要勇氣的,需要大智大勇。以胡適輩的中庸,焉能看到這一層?這才是重振民族自信心的戰略性眼光:魯迅的一生,是致力於讓固化的文明得以疏鬆。
直面慘淡的人生,正視淋漓的鮮血。
而仁義道德,在它的源頭上、在孔子的思想體系中不是這樣的。歷代傑出的儒者、文人,亦在強力維護著這個源頭。即使封建統治階層,也從來不乏敢於為民請命的「中國的脊樑」。
這也是所謂精英文化的組成部分,早就進入了西方文化的主流傳承。
魯迅剖析國民魂靈的手術刀,往往首先對準他自己。
快樂是「痛苦的快樂」,猶如陰天是晴天的陰天。一味迴避痛苦,有兩個後果:
忘卻也是弱者的特徵,弱者的生存術。試想:如果阿Q不善於忘卻,樁樁屈辱銘心刻骨,他還能在未庄混下去活下去嗎?
魯迅之作為藝術大師,其藝術形變的能力之強,至今令人感到不可思議。從小說到散文詩《野草》,到《故事新編》,到雜文。頂級藝術,向我們保持著它的神秘性。就像《紅樓夢》
當時有人在《現代評論》撰文說:「魯迅先生站在路旁邊,看見我們男男女女在大街上來去,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笑的哭的,一大群在那裡蠢動…魯迅先生的醫學究竟到了什麼程度,我們不得而知。但我們知道他有三個特色,那也是老於手術富於經驗的醫生的特色,第一個,冷靜,第九九藏書二個,冷靜,第三個,還是冷靜。」
「狂人」雖然是城裡人,可在鄉下也能找到;「阿Q」是農民,卻能折射城市裡的各色人等。
《阿Q正傳》……
阿Q自輕自賤又自傲,很善於自欺欺人。
理,是清代盛行的程朱理學,是「滅人慾存天理」的那個理。曹雪芹與戴震氣息相通,所以才寫出豪門大族的那麼多慘死。
郭沫若說:「曠代文章數阿Q。」
思想的高速運行,顯現了穿透力。1907年,二十八歲的魯迅寫《文化偏至論》,向我們亮出了他的辯證思維。
現實主義,象徵主義,現代主義,後現代,荒誕派,黑色幽默……什麼標籤不能貼?
讀阿Q,笑得想哭,又哭不出聲,為什麼?
《狂人日記》的主題,可以濃縮為四個字:禮教吃人。
許許多多的學者作家捲入了這曠日持久的大爭論。而爭論本身,又折射了不同的時代、不同的眼光和心態。這是小說的延續。一石激起千層浪。驚濤拍岸不停息……
魯迅既反抗屠刀,又辨認軟刀子。辨認的艱難在於:仁義道德貫穿了封建社會的教育體系。
人類的心智,應該有能力正視痛苦。
偏執有洞見。或者說:偏執的洞見。
麻煩在於:反指別人是阿Q的時候,更靠近阿Q。
1.快樂失去參照系從它自身脫落;2.導致更多的痛苦。
這口號即使無大錯,也叫得不是時候。
因為很多人在阿Q身上嗅到了自己的氣味。卻又不好明說,大家裝糊塗,反指別人是阿Q。
甚至到了示眾砍頭的時刻,「他一急,兩眼發黑,耳朵里喤地一聲,似乎發昏了。」可是轉眼的工夫阿Q又忘卻了,「很羞愧自己沒志氣,竟沒有唱幾句戲。」末了,他無師自九-九-藏-書通來一句:「過了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身首異處的一剎那,他竟然還惦記著去博取看客們的喝彩。
《阿Q正傳》編入小說集《吶喊》,一經問世,轟動全國。連雲南昆明這樣的西部偏遠城市也供不應求。
《地洞》、《變形記》《復活》《死屋手記》《局外人》《鐵皮鼓》、《喧囂與騷動》……也不是叫人產生「閱讀快|感」的。卡夫卡福克納加繆等人執意表現痛苦的荒誕,揭示種種異化,批判非人道,為西方文明的艱難進程作出了特殊的貢獻。
讓人笑得直想哭。這是什麼樣的藝術?
《狂人日記》是岩漿的噴發點,從此魯迅一發不可收。六年的沉默、沉積,來了個大爆炸。
契柯夫的特點,俄羅斯人總結為:淡淡的幽默。冷熱之間的淡淡的幽默,可能是契柯夫經過曲折的探索之後找到的藝術噴發點。而讀過契柯夫的人都知道,這位偉大的小說家對俄羅斯抱著怎樣的火熱的感情。
阿Q似乎無處不在,布下了國民劣根性的天羅地網。
可是很多人並不這麼想。小說刺|激了他們的神經。
魯迅乃是歷史性的魯迅。也許今天,是辨認他的偉岸身影的更好的歷史時機。
「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此系蘇軾名句。
中國落後于西方國家,阿Q的這種語氣當時很流行。提倡國粹、「整理國故」的聲音一波又一波。《阿Q正傳》點了胡適的名。
而小說中瀰漫的恐怖氛圍,直指四千年吃人的封建禮教。
魯迅是回首的偉大的先驅。
「揭出病苦」,是為了「引起療救的注意」。
幾百年的理學,幾千年的仁義道德。封建統治者在舉起屠刀的同時,使用著各式各樣的軟刀子。
「古來時常吃人,九九藏書我也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狂人日記》,並不令人愉快。
由此生髮了這種心理模式的對立面:勇於解剖自己;觸及靈魂;人貴有自知之明;批評與自我批評……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前出生的人,對這些句子耳熟能詳。毛澤東把魯迅精神帶到了新中國。
偏執也標示出五花八門的麵糰形象,溫吞水似的喋喋不休。溫吞水照不出溫吞水。麵糰希望永遠碰上麵糰。
針對封建禮教的極端化、日常化,必須以另一個極端來揭示它。否則,禮教強大的遮蔽力量將抵消任何揭示的力量。
這部幾萬字的中篇小說,於1921年連載於《晨報副刊》,暑名巴人。副刋編輯孫伏園每隔幾天到魯迅的住處催稿。傑作是催出來的。初看像滑稽小說。看到後來,又越看越不像滑稽小說:很有些讀者笑到一半便停下,疑神疑鬼地瞅瞅也拿著報紙的其他人……
強者吃弱者,弱者又吃更弱者,於是吃人的筵席就排得很長了。清中葉的思想家戴震說:「后儒以理殺人。人死於法,猶有憐之者,死於理,其誰憐之?」
官紳階層,智識階層,敏感者尤多。
《阿Q正傳》自問世以後,數十年間一直處於激烈的爭論中。爭論的焦點是:阿Q這個藝術形象,是否指向中國社會各階層?阿Q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嗎?
平心而論,魯迅先生有偏頗。偏頗卻有洞見。
這事發生在1916年。
魯迅以輕鬆的筆調為阿Q畫像,同時燭照著、剔除著自己身上的阿Q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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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魯迅在當時,必須亮出徹底反封建的戰鬥姿態。
當時的中國既落後于西方、遭凌|辱受擠壓,自己又攪得一團糟,卻總是有人高叫:中國的精神文明冠于全球!
阿Q真能做:舂米便舂米,割麥便割麥,撐船便撐船。他是未庄的流浪漢,睡在土谷祠,忽而去了城裡,變成了「革命者」又回到未庄,嚇唬趙太爺,投奔假洋鬼子。他滿腦子白盔白甲、元寶、洋紗衫、秀才娘子的寧式床;他滿嘴鏘鏘鏘,哼唱「我手執鋼鞭將你打!」,喊叫「造反了造反了」。他打不贏王胡,卻意外地做了個天下無能第一,很自豪,精神勝利了。他與小D纏鬥,雙方抓辮子,抓住就不放。他有癩頭瘡,於是忌諱一切有關「亮」或「光」一類的字眼,而為了應付難堪的局面,他發明了怒目而視,對鄙睨他的人說:你還不配!話一出口,癩頭瘡就變得高尚而光榮了。他摸了一把小尼姑的光頭,憑了指尖留下的滑膩感歡喜半天,對眾人道:和尚摸得,我也摸得……他想和吳媽睏覺,「對伊跪下了」。他在死刑書上畫押,慚愧自己未能把圈畫圓。他莫名其妙赴了殺場,看見所有的熟面孔全出現了。他被「咔嚓」給麻木而兇狠的看客們看,似乎還介於喜與悲、自卑與自傲之間。「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阿Q真不想斷子絕孫。
他們的魂靈被擊中了。靈魂深處那黑糊糊的一團東西,突然注入了一道強光。這強光,彷彿來自天外。
人所不能承受的,是生命之輕。
這話是嘲諷的,卻也講出了魯迅特色。
《包法利夫人》的法國大作家福婁拜,同樣保持著外科醫生式的冷靜。
阿Q是未庄遊盪的阿Q,他們為何敏感呢?
他有個口頭禪:我們先前……比你闊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