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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米:至死不渝(3)-1

艾米:至死不渝(3)-1

「嚴謹會找人的--」
那人肅然起敬:「報社的?那是上面來的人呢。我帶你去找老劉吧,他肯定知道她的去處--」
她見他這麼小心謹慎,連地下黨故事里常見的「表哥」都拉出來了,也跟著緊張起來:「是不是你發現有人跟蹤我們了?」
「可能『五花肉』拿了你的錢,又沒所謂底稿,就逃跑了?」
石燕呲地一笑:「回「洞洞拐」?你別開玩笑了 ! 我怎麼會回那個地方去?辛辛苦苦地讀書,不就是為了跳出那個地方嗎?讀完了又回那裡去?那真是瘋了。我連 D 市都不想呆--」
石燕茫然地看著姚小萍:「那你就在寢室里打毛衣吧,我去自習室了--」
「我自己的生活本來就很悲慘--,但是悲慘有大悲慘和小悲慘之分。我曾經是個不快活的人,覺得命運對我很不公平,讓我一出生就--帶著這麼個永久的缺陷,那時我生活在一個小悲慘世界里,整個世界就裝著悲慘的我。可能你還記得,我那時寫給你的信都是些--怨天尤人的東西--」
她想不出「主要是」為了什麼,乾脆把話吞了不說了。兩人出發到嚴謹那裡去打牌,姚小萍說嚴謹住在北區青年教工樓,兩人就往那邊走,還很有幾步路,因為北區是學校前兩年才買下的一片農田,離校區有點遠,剛開始興建,路也不大好,坑坑窪窪的,地上東一堆水泥板,西一堆磚瓦什麼的,很沒有規劃。
「那你小心點,這麼晚了,等你去了回來,早天黑了。」姚小萍突然建議說,「我看還是叫卓越幫你找個車吧,不然出了事怎麼辦?」
「你覺得他們會不會抓黃海?」
石燕被問得啞口無言,想了好一陣才說:「但是你本來就不是 D 市人啊,你反正是要離開 D 市的,何必不早點離開呢?難道非要搞到他們下手了你再離開?」
老劉帶黃海去找了好幾個礦工,可能都是「五花肉」的「邊套」,但他們都不知道「五花肉」去了哪裡,大多數都說「五花肉」卷了他們的錢逃跑了,只有一個斜眼睛的小子不懷好意地說:「我說她肯定沒逃跑,她那賤 X ,少了人操,還睡得著覺?肯定是被礦警抓走了--」
「抓就不見得,因為沒什麼正當理由,但是暗中搞他一下,是完全有可能的,說不定他食物中毒就是他們搞的鬼,是對他的一個警告,但他不知好歹,還在繼續調查,這次他們就不會那麼輕饒他了。」
「那怎麼辦?我一直都想一畢業就考研究生的,」石燕急得帶上了哭腔,「這幾年,如果不是這個希望在支撐我,我真的不知道--怎麼熬得過來了--」
石燕越來越緊張:「我--真的不知道--」
「在等你--」
石燕一聽「他們」,就想當然地認為是卓越,突然覺得有打扮一番的必要,匆忙說:「你等我一下,我去換件衣服--」
「政策都是土的,再洋的政策到了下面,也給你改造成土的了。反正不管是土政策還是洋政策,有這個政策就是了。」
「我的大小姐啊,你真是象牙塔里出來的,人世間的事情你都不知道。我能出來讀書,是跟我們縣中籤了合同的,畢業后要回那裡去的,不然我那不得好死的公公怎麼會放我出來讀書?他不怕我讀了書分到別處去,把他兒子甩了?」
黃海堅決反對:「不行,不行,我堅決不讓你再卷進這事了,我已經連累了你,給你帶來很多麻煩了--」
「那倒不一定,只想證實她沒為我受到牽連--」
石燕還是看不出嚴謹的爸爸跟她讀研究生怎麼扯得上邊,難道姚小萍想讓她改讀體育系的研究生?那好像太難了一點,她球類還可以,但是田徑不行。她傻乎乎地問:「那嚴謹的爸爸--他能幫我報上名考研究生?」
姚小萍責怪說:「你看,你看,你們給人家惹禍了吧?本來『五花肉』就這麼活著,還挺滋潤的,她干那活又不用吃苦受累,哪個結了婚的女人不幹那個?人家幹了還能賺到錢,比我們這些結了婚的女的還划得來。現在搞得好,你們這麼一調查,搞得別人連個快倒塌的工棚也沒得住了,錢也沒得賺了。我看她如果不是被趕回鄉下去了,就是被礦上抓起來了--」
黃海猶豫著說:「但是我現在還不能走,我明天要去『五花肉』鄉下的老家去找她--」
「那卓越怎麼來了?」
石燕一聽說是這樣,真的慌了,顫顫地說:「那我現在就去通知黃海--」
「什麼消息?嚴謹叫你傳--什麼話?」
「卓越說傳染病院的人今天發現黃海跑掉了,就通知了鋼廠,現在鋼廠的人正在到處找黃海。他們從醫院那邊知道卓越昨天在醫院跟黃海見過面,就跑去找卓越,問他知道不知道黃海的下落。人家卓越真是個好人,不光沒把黃海的下落告訴鋼廠的人,還好心好意地來通知你。如果他知道黃海對他這麼--防範,肯定要生氣了--」
她覺得他這個自我鼓勵的辦法很奇怪,但也很起作用,她也想象自己遇上礦難了,被埋在了井下,現在每走一步就是離死亡遠了一步,而離生存的希望近了一步,這樣想著,好像天也不那麼熱了,人也不那麼累了。她好奇地問:九九藏書「你說那些遇上了礦難的工人,他們--最後在想什麼?」
黃海帶著石燕走訪了好些個在家休班的礦工,大家都說不知道「五花肉」去了哪裡,他們只好打道回府。等他們走回到火車站的時候,黃海已經是大汗淋淋,快要虛脫過去了。兩個人決定先去小餐館吃點什麼,然後再去坐公共汽車,不然的話,只怕是連車都擠不上去了。
「怎麼辦?還不趕快通知他離開這裏?」姚小萍補充說,「不光是他,你也一樣,如果他們看見過你跟他在一起,說不定連你也一起--辦了。還有我,我們都得小心點--」
石燕把電話號碼告訴了黃海,關心地問:「你身上的錢夠不夠?」
斜眼說:「我看見了也不會告訴你,告訴你了,你寫在報紙上,我還有好果子吃?」
「考研究生也得工作幾年才能考啊,你這幾年總不能呆在家裡讓你父母供養吧?那你戶口上那裡?」
「那是當然,你去了嘛,他還能不好多了?」姚小萍笑嘻嘻地說,「你能跟他在一起呆一天,真不簡單,如果是我跟他在一起呆一天,晚上肯定要做惡夢了。」
「我先找個地方住下來,你如果有事,可以先回學校去了。」
兩個人只好放棄了坐出租的念頭,在一個小餐館買了幾個包子饅頭,邊吃邊往山裡走。剛走了一會,石燕的背上就汗濕了,黃海更厲害,整件襯衣都濕透了,濕淋淋地穿在身上,連兩顆乳|頭都忽隱忽現了。石燕擔心地問:「你走不走得了這麼遠?」
「沒事,」她安慰他說,「他們要抓我的話,我逃到天邊他們也能抓住我--」
「我的嘴巴才沒那麼長呢。」她好奇地想,就三個人,怎麼打牌?肯定是還有一個人,說不定就是卓越,她來了一點興趣,問,「就我們三個打?」
姚小萍也不佯裝生氣了,關心地問:「他怎麼樣?沒事了吧?」
「學生還怕留不住?你錄到師院來了,就等於賣給它了,喜歡不喜歡你都得呆在這裏,你嫌住得不好,你又能到哪裡去?」
「我真的沒心思去打什麼牌--」
「還不光是底稿的事,主要是想知道她現在有沒有--因為我受到牽連--」
石燕回學校的路上,一直都在回頭往身後望,怕有人在跟蹤她,但似乎連根人毛都沒有,不知是跟蹤的人技藝高超,還是根本就沒人跟蹤。她剛到寢室,姚小萍就端著個飯盒進來了,一見她就問:「你今天去哪裡了?連課都沒上--是不是去黃海那裡了?」
「那怎麼辦?」
石燕一聽見姚小萍這樣談論黃海就不舒服,但她又找不出什麼話來反駁,只能避而不談。
姚小萍開玩笑說:「那不挺好的嗎?這個虛幻的夢幫你熬過了這幾年,你還得感謝它呢--」
「他--怎麼自己不來告訴我,要嚴謹--出面?」
「不是,嚴謹是我們師院畢業的。」
石燕急了:「你這個人怎麼說都說不醒呢?你怕連累她,那你現在去不是更會連累她?」
石燕不好意思地說:「我主要是--太想考研究生了--那嚴謹的爸爸到底能不能幫得上忙?」
「看來他還不傻,也知道自己惹麻煩了。要不你告訴我他現在在哪裡,我幫你跑一趟?」
「但願如此。這可能是最好的設想了,如果她因為我的採訪出了什麼差錯,那我就終生負疚了--」
石燕象個沒頭的蒼蠅一樣,往門口跑了幾步,又轉回來:「他叫我現在不要跟他見面的--」
這個倒是很有可能,她不甘心地問:「但是,那--那些--給她拉邊套的怎麼沒抓呢?」
「我沒事,是你遇到麻煩了,」她把姚小萍和卓越的話完整轉述了一遍,催促說,「你快走吧,當心他們抓到你--」
她有一會沒搞懂,但過了一會,她意識到他這就等於說她是他的親人了,是他最珍視的東西了,但她一是拿不準,二也不想就這個問題深入發掘,就七扯八拉地說:「你--總是採訪這些事,會不會經常--想到這些?」
石燕感激涕零地接過卓越的紙條,馬上跑到樓下去跟黃海打電話,先打了114,好不容易問到了黃海旅館的號碼,差不多把旅館電話都撥通了,卻看見門房在旁邊好奇地盯著她,把她嚇壞了,生怕門房聽見了什麼跑去報告了,便一把放下電話,跑到校外一個私人開的電話亭去打電話。
石燕也小心地走進工棚,看見裏面空蕩蕩的,東西都不在了,人也不在了,黃海正在石頭凳子下面、窗台上面、灶台後面到處摸,但除了一手一手的灰,什麼也沒摸到。她緊張地問:「是不是別人把『五花肉』抓起來了?」
」嚴謹叫我們今晚過去打牌,你去不去?」
「不知道,可能在想怎麼才能活下去吧--」
姚小萍說:「你別這麼直接嘛,一下就想到別人能不能幫你報名考研究生上面去了,這樣也太急功近利了吧?」
「那你覺得師院的老師都該是什麼學校畢業的?」
果然,當他們來到「五花肉」住的那間工棚前,伸手敲門的時候,發現門是虛掩著的。他們還是禮貌地敲了敲,又叫了幾聲,但沒人回答。
石燕走到姚小萍的床跟前,問:「你怎麼沒去自習室?」
「不知道。」九-九-藏-書
他沒再往下說,只安慰說:「你別怕,我只是在說我的一些胡思亂想--我覺得自從我走進這樣一個大的悲慘世界之後,好像就從我自己的小悲慘世界里走出來了--我只想幫別人也走出他們的悲慘世界--」
「你就是會死讀書,讀死書,你去自習室就能把師院的土政策給改變了?」
石燕知道 C 省師院有規定,畢業生只能進教育口,不能進別的單位,但她一直準備考研究生的,所以從來沒操心分配的事。她勸姚小萍:「你幹嘛要回那破地方去教書?到別處去教書不行?」
最後總算把黃海找到了,黃海聽見她的聲音,很吃驚地問:「怎麼啦?你--遇到麻煩了嗎?」
石燕趕快替黃海撇清:「他沒把你當外人,他也沒叫我對你保密,我是準備告訴你的,結果你比我還快--」
「是不是被人--抓走了?」
石燕得了這頂高帽子,感覺很不錯,也覺得自己的確還算善良,至少沒有害人之心,有時還能幫幫別人。她心裏湧起一股雄心壯志,希望此一去就能找到「五花肉」,就能拿到那封信的底稿,就能一舉把礦難的真相查出來,就能懲治一批草菅人命的貪官,就能拯救一批受苦受難的窮人。她甚至也想不讀這個破師院了,就跟黃海一起去當記者,做幾件轟轟烈烈的事。
「我沒事,可能是好幾天沒吃飯,餓虛了,吃點東西就好了。」
她不知道姚小萍說的這個「他」是誰,但她覺得除了卓越,好像也沒別人,因為她們只認識這兩個人,而嚴謹明顯的是姚小萍的,那剩下的就只有卓越了。她不好意思再提換衣服的事,有點勉強地說:「那就不換了吧,其實也不是為了漂亮,主要是--」
石燕連連擺手:「不要,不要,黃海說這事不能讓卓越知道--」
石燕打完電話,放了一個大心,腳步輕鬆地回到寢室,發現大家都到自習室去了,只有姚小萍一個人悠閑地坐在床邊織毛衣,見她回來了,很神秘地招手叫她過去:「來,我跟你說句話。」
黃海點點頭:「經常想到。」
姚小萍一笑,說:「算了,你不願告訴我就算了,我這人不愛打聽別人的事,反正這事也跟我不相關,我只不過是看在他是你朋友的份上,想幫幫他--」
「肯定不是我規定的。鬧半天你還不知道?我們師院有規定的,為了保證中小學師資力量,師院應屆畢業生一律不能報考研究生--」
「比師院好的學校畢業的人,誰願意到這個破地方來?」
現在石燕知道怎麼勸說黃海離開 D 市了:「那你就趕快離開 D 市吧,不然的話,我只好替你去『五花肉』的老家跑一趟了。」
後來不論黃海怎麼盤問,甚至許願付錢,斜眼都不肯再說什麼了,只邪邪地笑著,唾沫四濺地說:「那個賤 X ,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她在這裡有那麼多人操她,日夜都舒服著呢,她捨得跑掉?」
「肯定是啦,有嚴謹的地方,還少得了卓越?他們是穿連襠褲的嘛。」
「那你有沒有想過用別的什麼辦法來--幫這些人?」
石燕覺得這樣好像也不好,這不連累了姚小萍嗎?她想了一會,說:「還是我去找他吧,別連累了你。」
「什麼之前?」
姚小萍被問住了,但好像也沒心思討論這個問題,而是很推心置腹地告訴石燕:「我也想走留校這條路,不然的話,只能又回到縣裡去教書,我是打死也不想回那破地方去了的--」
姚小萍振振有辭地說:「我們鄉下有句老話,叫做『寧在外面磨,不在屋裡坐』。你現在呆在家裡冥思苦想也想不出什麼解決辦法來,所以還是跟我出去『磨』一『磨』吧--」
但姚小萍彷彿看見了仙山瓊宇一樣,很嚮往地說:「看見沒有?師院現在很重視住房建設,因為 D 市大環境不好,如果師院再不把住房的小環境搞好一點的話,那就沒人來了,來了也留不住--」
「那對我來說不是一個道理嗎?他們要抓我的話,我離開 D 市他們還是可以抓到我--」
石燕想不出師院的體育教授跟她考研究生有什麼關係,姚小萍啟發說:「就像你說的,嚴謹是師院畢業的,怎麼就能在師院當老師呢?當然是他老爸起了一點作用的。你別看他老爸只是一個教體育的,但他從前可風光呢,是我們省有名的體操運動員,好像在全國啊還是全世界都拿了名次的。可惜反右的時候倒了點霉,被打成了右派,趕到我們那邊鄉下去勞動。後來落實政策的時候,我們師院的裘院長親自出馬,三顧毛廬才把他請出山,到我們師院來教書--」
「他怎麼會知道?難道你準備向我黑漆板凳告密?」
她很婉轉地問:「那你覺得你這樣--採訪調查什麼的,對於--改變這個大--悲慘世界--有沒有什麼用呢?」
「他們兩人年齡相差這麼遠,怎麼會穿連襠褲?」
姚小萍放下手中的毛衣,說:「走吧,不早了,我們去嚴謹那裡打牌去吧,別把人家等急了。」
姚小萍想了一會,說:「我也搞不清楚怎麼個小心法,不過你最好叫黃海離開這裏。」
「那打牌就有用了?」
石燕趕快替黃海read•99csw•com洗刷:「其實不是黃海說不要告訴卓越的,是我的意思,我們跟卓越剛認識,彼此都不知根知底,我怕--反正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別騙我了,你們兩個根本不在醫院,你們肯定是去找『五花肉』了。」
他們在那礦工的帶領下找到老劉,是個四、五十歲的男人,又瘦又干,臉上的皺摺里全都是煤黑。老劉聽說他們在找「五花肉」,就抱怨說:「我也不知道她跑哪裡去了,這個刁婆娘,難怪叫我月頭就『上供』呢,肯定是早就打好主意賺我一票的了--」
「你太謙虛了,其實你是個很善良的人,也很關心別人,不然的話,你也不會跟我到這裏來了。」
「可能在儘力回想地面上的親人吧--最珍視的東西--」兩人沉默著走了一段,他小聲說,「如果我哪天被埋在了井下,我想的肯定是--今天--現在--」
已經到了山裡,四周都是些黑呼呼的不長草木的石頭山,她忽然覺得好像那些山上站著些人,在責問地凝望他們似的,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小聲說:「快別說了,你說得我好怕--」
黃海以前也是叫她「石燕兒」的,但他寫信的時候從來都沒叫過她「石燕兒」,這次來好像也沒這樣叫過。今天臨別之際,他突然這樣低聲一叫,搞得她心裏一動,滋生出一點不舍的情緒,腦子裡冒出一個「依依惜別」來,而且好像有誰在她耳邊旁白似地說:「看見沒有?這就叫『依依惜別』」
「打牌當然不能改變師院的土政策,但是--,喂,你知道不知道?嚴謹的爸爸是我們師院的體育老師,正教授呢--」
兩人吃了一點東西,黃海的氣色果然好了一些。她問:「那我們現在怎麼辦?」
姚小萍建議說:「如果你知道他住在哪個旅館里,你可以打114查詢電話號碼,然後你打個電話到旅館就行了,別親自跑去,當心有人跟蹤你,暴露了目標,連你一鍋端了。」
「要不我幫你去她老家打聽吧--」
「他的目標有點大,怕暴露了你們--」
「想當然想過,但是還沒發現有什麼更有效的辦法。你--有什麼建議?」
黃海好像被打啞了,過了一會才說:「他們應該不會抓我吧?他們憑什麼抓我?他們最多只能暗中算計我,但是公開逮捕我?有什麼證據?他們知道我這幾天在傳染病院,如果他們要下手,早就下手了,不會等到我去『五花肉』家再動手吧?」
「那--我們去打牌就能把師院的土政策改變了?」
黃海沒說什麼,但石燕估計他的臉色一定不好看,她硬著頭皮說:「這是他朋友的電話號碼,我說了,你記一下--」
姚小萍高深莫測地笑著說:「哼,什麼瞞得過我?是不是黃海交代你不許告訴我?他這個望恩負義的傢伙,不是我提出去找他,他可能到現在還躺在傳染病院里等死,他居然不感謝我,還把我當外人?看我以後還幫不幫他 ! 」
她猶豫了一下,說:「卓越說--他有個朋友在 E 市,可以買到去 F 市的卧鋪票,他叫你去找他那個朋友買票,他說--那個朋友是可以信賴的--」
兩個人在小餐館坐了下來,石燕擔心地問:「你不要緊吧?要不要送你去醫院?」
「算他聰明,如果他回了醫院,我明天就又得跟著你到處找他了--」
「我沒事,我跟你一起去找旅館吧。」
「比昨天好多了--」
「別開玩笑了,我是在說真的,如果應屆畢業生真的不能考研究生,那我怎麼辦?」
她以為又是有關黃海的事,慌忙問:「又怎麼啦?你又聽到什麼--消息了?」
石燕近乎乞求地說:「礦上不會抓她吧?他們憑什麼能抓她?」
快到一棟已經建好而且住了人的樓房跟前時,姚小萍囑咐說:「喂,跟你說呀,呆會別對人說我是結了婚的--」
「我也不知道,要看他爸爸跟學校領導的關係,還要看當時的情況--。走吧,我們邊走邊說,不然搞太晚了,他們找別人打牌去了--」
一聲「石燕兒」,把她帶回了跟他一起念高中的年代,那時她班上的人都是叫她「石燕兒」的,是她那邊的風俗,在有些名字後面,人們會加個「兒」字,是個輕聲詞,緊貼在前面一個字后發出來。可能有些字做名字有點不好發音,於是她那裡的人便加個「兒」字,就容易發音了。加不加這個「兒」,是由名字的最後一個字來決定的,比如「黃海」,就不會被叫成「黃海兒」,因為「海」是所謂「開口呼」,發音時嘴巴張得夠大,很好發。但「燕」就不同了,是所謂「撮口呼」,發音時嘴巴張得不夠大,不加個「兒」字,發起來就不那麼方便。
「我以為--至少是比師院好的學校吧?」
「現在我哪有心思打牌?心裏都急出火來了--」
黃海說:「你等在這裏,我進去看一下。」他推開門,小心地走了進去。
石燕剛要走,姚小萍又想起了什麼:「等等,這是卓越給的一個電話號碼,是他在 E 市的一個朋友,可以買到從 E 市到 F 市的火車票。他說是個可以信賴的朋友,黃海可以去找這個人買火車票--」
read.99csw•com小萍知趣地不說這個了:「他現在在哪裡?回醫院了嗎?」
「夠,你別擔心我,我--不會有事的--我就是擔心你--」
她安慰說:「肯定是她拿了你的錢跑掉了,你看她把東西都收了帶走了,如果是被人抓去了的話,肯定屋子裡會很亂--」
那人眯縫起眼睛打量了黃海一陣,說:「你找她幹什麼?」
「為什麼?怕卓越走漏了風聲?」姚小萍義憤填膺起來,「這個黃海,真是陣線不清,敵友不分,對朋友使這麼多心眼,對敵人卻又那麼天真輕信,真拿他沒辦法,難道他看不出我們都是在幫他嗎?還防到我們頭上來了?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實話告訴你吧,是卓越叫嚴謹來找你,沒碰見你,才托我傳話的。剛才我不想把他暴露出來,因為他說了別告訴你消息是從他那裡來的--」
石燕一路緊緊張張地走出了醫院大門,但發現其實並沒人注意到他們,不免有點泄氣,也就懶得搞什麼地下工作了,很大方地跟黃海「接了頭」,商量下一步行動方案。商量的結果是節約一半,浪費一半,先坐公共汽車到火車站,然後再叫計程車進山。
「你以為我喜歡打這個牌?依我的德性,有時間跑那裡去打牌還不如呆寢室里打毛衣--」
「不知道--」
她著急地說:「我看你就算了吧,現在保命要緊,那底稿的事就留待以後再說吧--」
她覺得他說話的意思,好像此一去就是去當上門女婿一樣,心裏有點不快,規勸說:「你這個人真是,受到牽連又怎麼樣呢?難道你真去把她娶了?」
他們倆在一個僻靜的小街上找到一個很簡陋的小旅館,黃海登記住了進去,石燕幫他安頓好了,就起身告辭。黃海叮囑說:「我住這裏的事,你別告訴其它人,我們也不要再見面了,免得連累了你,有事我會以你表哥的名義給你打電話。」
「那我們學生宿舍--怎麼還是這麼個樣子?」
但等他們在火車站那裡下了公共汽車,卻發現事情並不是那麼簡單的。他們一連叫停了好幾輛,都沒談成生意。幾個司機誰也不願意去他們說的地方,都說那裡沒汽車路,沒法開進去。有一個司機勉強同意了,但要他們付200塊錢,差點把他們兩個的舌頭都嚇得伸出去退不回來了。
「沒有,只是預防措施,小心沒大錯,主要怕連累了你--」
姚小萍笑起來:「你還知道什麼『拉邊套』?不簡單,看來你跟著這個黃海學了不少烏七八糟的東西呢。黃海呢?他現在在哪裡?」
來到師院之後,就很少聽人這樣叫她了,因為班上的人都是來自五湖四海,雖然大多是 E 省的「五湖四海」,但每個人的家鄉方言都不相同。不知道是誰興的規矩,班上的人都以姓來稱呼彼此,所以很多人都是叫她「石」。
黃海說:「你分析得對,我聽你的,我馬上就離開 D 市。那你怎麼辦?你也跟我去採訪過『五花肉』,他們如果要對你下手怎麼辦?要不你--也跟我一起離開 D 市?」
沒想到黃海居然乖乖地說:「好的,你說吧--」
石燕沒想到卓越這麼年輕,無緣無故地高興起來,打聽說:「那他跟嚴謹怎麼--成好朋友的?嚴謹也是K大畢業的?」
「師院畢業就可以在師院當老師?」
這樣互相囑咐的時候,石燕又有了人在戲中的感覺,好像這不是危難時的臨別贈言,而是在排戲說台詞。她有點記不清電影裡頭的人說到這裏就該怎麼樣了,但聽見黃海輕聲說,「石燕兒,我--真的不知道--怎麼感謝你才好,你--給我的幫助太多了--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的--」
「算了,還是我一個人去吧。」
石燕等在門外,心裏很緊張,怕裏面有什麼埋伏或者陷阱,過了一會,她還沒看見黃海出來,忍不住大聲叫道:「黃海?你在幹什麼?快出來吧 ! 」
石燕彷彿聽到一個晴天霹靂:「什麼?考研究生得工作幾年?誰規定的?」
「等你進了縣中就知道縣中校長權力有多大了,」姚小萍說,「算了,別扯這事了,扯起來就心煩。你呢?你畢業了準備去哪裡?難道你願意回你那個什麼『洞洞拐』去教書?」
石燕看見姚小萍臉上得意的神情,一下子明白為什麼姚小萍昨天問她「嚴謹怎麼樣」了。她非常後悔昨天說了嚴謹「矮」,還說了他「打嗝」,但她怎麼會想到姚小萍問那話的意思呢?在她心目中,一個結了婚的女人是不會對任何別的男人感興趣的。她開玩笑說:「你跑去跟嚴謹打牌,不怕你『黑漆板凳』打斷你的腿?」
她點點頭,撒謊說:「他病得挺重的,需要人照顧,我就在醫院--呆了一天--」
「怎麼辦,先找個工作干幾年再說。」
「光心裏急出火來有什麼用呢?」
「那嚴謹的爸爸--」
「我準備考研究生--」
那礦工愣了半天才說:「噢,你說『五花肉』?那你就直接說『五花肉』嘛,說個什麼『吳荷花』,害得我想了好半天,我都沒聽說過她這個名字,就知道她叫『五花肉』。你要不說她住在半山腰裡,我還真猜不透你到底要找誰了。她不在那裡住了?那她還能去哪裡?」
「那https://read.99csw.com就親自跑一趟吧。」
「我是報社的,找她有點重要的事--」
黃海沉默了一會,說:「好,我馬上離開 D 市,現在就走,還能坐上去 E 市的晚班車--到了那裡--我再想法買回 F 市的票--」
「你說得有道理,我們到附近去打聽一下,看有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
「您知道不知道這裡有誰--知道她的下落的?」
跟他一起離開 D 市?這個計謀石燕還沒想過,她腦子裡一下閃過不知道在哪看來的一些故事,好像是關於地下黨的,那些男女地下工作者,為了工作方便,假扮夫妻,結果後來假戲真做,產生了感情,成了真正的夫妻。她意識到自己在這種時刻還在想故事里的情節,實在有點荒唐,但她還沒看到實在的危險,所以總有點似戲非戲的感覺,有時是真著急,有時又象是在看電影一樣,只搞不清自己是觀眾還是演員。
黃海在裏面回答說:「你也進來吧,裏面沒人--」
「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
「我知道--」兩人都沉默了。
「考研究生之前呢?」
「但是我不去一下『五花肉』的老家就不放心--我就多呆一天--應該--」
「那不是--把你自己的生活搞得很--悲慘?」
「那現在你還不相信人家卓越?還要防著人家?」
她更急了:「你怎麼這麼傻?如果『五花肉』逃回鄉下去了,那他們肯定派人監視她了,你一去,不是就可以把你們兩個一起抓了嗎?就給你戴個--那個--『拉邊套』的帽子就行了,判你個十年八年,反正『五花肉』干那事是名聲在外的--」
「那你準備去哪裡?」
她舒了口氣:「打牌?剛認識,怎麼就想起叫我們過去打牌?」
「什麼?有這種規定?這不是土政策嗎?」
石燕知道如果不對姚小萍說實話,她就別想知道姚小萍吞掉的那半截話頭究竟是什麼了,而且姚小萍看上去比她知道得還多,也沒什麼保密工作好做了,於是說:「沒有,她可能已經搬走了--」
「換什麼衣服?你這身就挺好的,你打扮太漂亮,人家還以為你喜歡上他了呢--」
「是不是找--卓越?」
「會不會不是搬走,而是--被人--趕走了?」
黃海連忙追問:「你還知道些什麼?你有沒有看見礦警到這片來?」
姚小萍呵呵笑起來:「你看,你看,說你太急功近利了吧?完全是念念不忘,你待會可別一進門就問嚴謹這問題啊。幫忙這種事,事前很難說誰幫得上,誰幫不上,所以一定要廣種才能博收,平時相關不相關的人,都要搞好關係,說不定哪天就用得上。」
她忍不住問:「你怎麼知道我們不在醫院?」
她支吾說:「我哪裡有什麼建議?我這個人,自己的事都忙不過來,哪裡還有心思幫別人--」
「憑什麼抓她?就憑她干那活就可以抓她,告她個賣淫,就能把她判個十年八年的--」
姚小萍賣起關子來:「你們找到『五花肉』沒有?」
「你留在這裏叫我怎麼放心?」
石燕支吾起來。
「沒有--」
「怎麼個小心法?」
石燕聽出姚小萍話裡有話,忙問:「是不是你--聽到什麼風聲了?」
「沒問題,我能行,只當現在遇上了礦難,不走就會被活埋在礦井下的--」
「有沒有用只有做過之後才知道,不做怎麼知道有用沒用?這次沒用,不等於下次也沒用;做一次沒用,不等於做多次還沒用。我只有這樣做著,才覺得心安,不然的話,老是覺得那些死難曠工什麼的在含冤地望著我--」
「但是他們最後肯定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那時候他們會想什麼?」
「你也別擔心我,我也不會有事的。你以後小心些--」
「干幾年?那--那--」
他們從「五花肉」住過的工棚里出來,又走了好一會才看見有礦工住的地方。黃海找了一個礦工,問他知道不知道住在半山腰工棚里的那個吳荷花的下落。
石燕鼓動說:「你跟他簽了合同就得回去?他--不就是一個縣中的校長嗎?」
「可能是想找個機會跟我在一起吧。」
「但是我--沒他的電話--他說有事給我打電話的--」
她點點頭,他又說:「但是自從我去了一趟望家崗,看到那裡那麼多貧窮的人生活在一個--非常閉塞非常--愚昧的環境中之後,我的悲慘世界就--改變了,悲慘還是悲慘的,但不是我以前那個小悲慘世界,而是一個--更大的悲慘世界--」
但還沒走到「五花肉」家門口,她的雄心壯志就有點褪色了,突然就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今天肯定會出師不利。她每次都是這樣,不在乎某事的時候,那事就在她眼前晃來晃去,晃來晃去,等到她在乎起來了,那事就肯定跑不見了。像她今天跑這麼遠來拿那封信的底稿,如果「五花肉」手捏那封信等在那裡,那就太奇怪了。
「你搞錯了,卓越跟嚴謹差不多的年齡,都才二十六、七,卓越研究生畢業沒兩年。」
她走了一下神,又回到現實,催促說:「快別說這些客氣話了吧,趕快去坐火車,平安回到 A 大了記得告訴我一下--」
她回答說:「我哪能離開 D 市?我還得上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