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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米:至死不渝(17)

艾米:至死不渝(17)

「我跟你不同,我是被你連累的 --- 」
石燕知道姚小萍說得對,如果不能讓孩子過人的生活,那就乾脆不要把它帶到這世界上來。但她覺得現在已經晚了,因為她已經把孩子帶到這個世界上來了,雖然在她肚子里,但她的肚子在這個世界上,那孩子不也是在這個世界上嗎?
這樣一個寒冷而無陽光的冬天,一片灰朦朦的天地,一陣無情的風,一些臟紙片貼著地面飛舞,而她,一個懷孕的女人,手提一個塑料袋,在寒風中邊哭邊走,光這一個意像就令她的淚水止也止不住。
看來他真是吃錯了葯,又把那事扯出來,她一聽就有氣:「你什麼意思?如果你認為這孩子不是你的,你就有資格污辱我的人格?你就可以把我和孩子往死里整?」
「那個黃本本有什麼用?只是記錄你體檢情況的,真正的指標是你生孩子之後學校給你的一紙證明,你沒那個證明,就不能給你的孩子上戶口 --- 」
「被子啦,換洗的衣服啦,有什麼拿什麼,你就說是石叫你過去拿東西的,卓越自然知道 --- 」
「你早就怎麼啦?說完啊 ! 有本事說完啊 ! 」
「但是不能上戶口孩子不成了黑人黑戶了?」
他臉紅了,辯解說:「我沒說我媽口是心非,她肯定不贊成開後門,但她可以不管這事 --- 」
寢室沒人,她的床上空空的,被子墊單都在卓越那裡。她想了想,沒別的辦法,決定自己冒險騎車到卓越那裡去拿東西,如果騎車不行,就慢慢推過來,不然晚上沒被子睡覺。她下了兩層樓,才想起她的自行車放在五樓的樓梯轉角處,是她改為步行上班之後,姚小萍叫嚴謹幫她提上來的,免得人偷走。現在要騎車,還得從五樓扛到一樓去。她知道自己沒這個本事,一路痛哭著回到寢室,抓過姚小萍的被子,裹在身上,躺床上盡情地哭。
兩個人像兩隻斗架的公雞,一聲不吭地對峙了一陣,卓越的心肌才彷彿疏通了一些,說得出話來了:「我可以去幫你找張副校長要回你的工作,也可以去找劉醫生幫你要回生育指標,但你聽好了,如果這孩子生下來,驗了血證明不是我的,我 ---- 對你不客氣 ! 」
「我們關係的破裂不是姓溫的造成的嗎?如果不是他指使那個下賤女人寫那封信 --- 」
他似乎噎了一把,過了好一陣才說:「燕兒,對不起,這事真的得怪我 ---- 」他見她又怒目圓睜了,便趕快聲明說,「不是我舉報了你,而是 ---- 我連累了你。我那天打電話給我媽的時候,才知道 --- 那個姓溫的 --- 已經內定為市裡的二把手了,馬上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還沒正式宣布,他就開始整他的敵人了 --- 我是他的眼中釘 --- 他老早就想整我 --- 這我也知道 --- 但我沒想到他 --- 這麼不擇手段 --- 拿你開刀 --- 」
她看他那樣子,胸部急起急落,臉色發白,眉頭髮青,嘴唇發紫,太陽穴上的血管既青且紫,煞是五顏六色。她生怕他撲地而死,讓她背個命案,便沒再火上加油,只對他怒目而視。
走了一段,嚴謹騎車追了上來,抱怨說:「你的脾氣也是太大了點,他有話跟我說 ---- 」
嚴謹跑了兩趟,才把石燕的東西都搬過來了,跟著又去幫她們打熱水開水,每次上來的間歇時間還要跟小剛虛與委蛇幾句,但看得出來,嚴謹也很享受自己這種被崇拜被仰望的地位。姚小萍在走廊上做飯,弄得香噴噴的,不時地進來欣賞一下嚴叔叔跟兒子親切友好交談的場面。石燕看著這一家三口,羡慕得不得了,只希望他們不要嫌她這個電燈泡。
他反駁說:「應該是你的頭腦還沒清醒過來,還以為只要老老實實做個平民百姓,就沒你的事了。你看看你自己,你沒想過要卷進官場的是是非非,但是怎麼樣呢?你還是被卷進去了。如果你因為這事丟了 --- 工作 --- 或者丟了孩子 --- 你恨不恨那些人?你會不會拚命反擊,搞垮他們?」
她哽咽著問:「到底是誰 --- 在舉報?」
她狐疑地看著他,有點不明白他怎麼一下變得這麼慷慨大方了:「你不是不相信孩子是你的嗎?怎麼又願意養孩子了?」
他遲疑了片刻,問:「還是 --- 那本書的事?我沒扔,我現在就拿給你 --- 」他起身到卧室去,不知道在哪個秘密藏寶處拿出那本 《孕期知識》 ,回到客廳,武林秘笈般地遞給她。
「我挖誰,關你什麼事?」
她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她還是有點相信的,因為他看上去有點憔悴,的確像是在走背字的樣子。而且在她看來,相信不相信都沒什麼區別,反正孩子保不住了是個事實,至於是誰造成的,只不過改變一下她的復讎對象而已,但不能改變她孩子的命運。她冷冷地說:「你們官場上的那些勾心鬥角,跟我不相關。如果你是怕孩子的冤魂今後纏著你,你隨便找個什麼理由糊弄自己吧。你這種人 --- 反正吃的就是撒謊的飯,騙人,騙己,總不是一個騙?」
「不是她就是你,反正離不了你們卓家的人 ---- 」
「別又跑去問你那狗頭軍師,也該成熟一點了,別老是像個 --- 小女孩一樣,動不動就問別人討主義,最後搞得主意沒討到,還把 --- 家醜 --- 泄露出去了 --- 」
小剛果然住了手,姚小萍很得意地看著兒子對石燕說:「小孩子,只要他還盼個什麼,喜歡個什麼,就有救。」然後交待小剛說,「小剛,阿姨肚肚裏有個小小剛,你可別撞阿姨,如果撞了阿姨,嚴叔叔不教你打翻叉了 --- 」
他幾步凶到她面前來,舉起拳頭,她也不逃了,站起身,挺著胸送上去給他打:「打呀,你打呀,打死了省得我每天為了生育指標到處求人 --- 」
有個好心人還建議她:「你慌個什麼?還是等到生完孩子再調走吧,那時就不用還指標了 --- 」
石燕也恨不得變個惡鬼咬死卓越,但變惡鬼就像實現共產主義一樣,只是一個遠大理想,不能救燃眉之急,而且她就算能變惡鬼,也捨不得把肚子里的孩子也變成惡鬼,她得找個接收單位,搞到一個生育指標,生下孩子,最好不要回「洞洞拐」,不能讓那邊的人看她家的笑話。
她安慰說:「你幫忙問問他就行了,別給他施加壓力 --- 」
「等我今晚回去問他一下,不過你也不能做他的指望,他無權無勢,只能憑熟人關係,但他已經請人家幫過一次忙了,受了人家的恩,還沒報 ---- 」
他又想發火:「你這個人怎麼回事?好話歹話都分不清?我是好心好意跟你商量,你怎麼 --- 」
「我阻攔你跟他說話了嗎?」
「我是真的不知道,他是真的沒告訴我 --- 」
說完,她就往外走,被他拉住,他小聲懇求說:「燕兒,別走,我話還沒說完。求你搬回來住吧,請你別做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我不能讓他們看笑話 --- 」
她不服:「你怎麼知道它會跟卓越一樣?它不能跟我一樣嗎?你家小剛不也能教育好的嗎?」
張副院長不置可否:「你不要亂講了,這是違反組織紀律的,說話要負責任 --- 你別打聽這些事了,先想想去哪裡吧,你的工資只能發到這個月底,工作關係也只能保持到這個月底,你在這個期間找不到接收單位,我們就把你分回『洞洞拐』去了 --- 」
她不寒而慄,痛哭到氣都換不過來。
「噢,這個呀?那我就不知道了,你得到學校計生辦去打聽 --- 」
小剛上了 D 大的幼兒園,雖然還是不時地被老師告狀,在寢室也是間歇地大鬧天宮,但總的來說,是一天比一天聽話了。
她現在早已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別說吃飯,就是吃槍子她都不怕,便不推脫,立即同意:「好啊,等我跟門房說一聲。」她請門房告訴姚小萍,她跟卓越一起出去吃飯去了,免得姚小萍他們等她回來吃飯,然後回頭對卓越說,「走吧,我們去吃飯。」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少,只知道她的淚終於流幹了,眼裡只剩下復讎的火焰。她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保不住的了,但她也沒想過丟卒保車的事,她絕不會讓她的孩子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亂山崗上哭泣,而自己苟且偷生地活下去。活不成,就都不活了。她想象不出如果她做掉了孩子,保住了工作,她今後的日子又有什麼意義,她心裏永遠都會迴響著孩子凄厲的呼救聲。
「我叫read•99csw•com你搬回來,也是為了保住 --- 孩子的命 --- 」他見她滿臉是「願聞其詳」的神情,便解釋說,「我都安排好了,你搬回來,安安心心把孩子生下來,然後 ---- 」
她慌慌忙忙跑到學校計生辦去打聽,輾轉了好幾個地方,終於找到了學校「計劃生育辦公室」,但人家一聽完她的描述,就斬釘截鐵地說:「你在生孩子前就調走,就得把指標還給學校,我們指標很寶貴,不能讓外單位的人佔用。」
他表白說:「我知道你是在說我那天不肯送你,但是我那天 ---- 也就是氣頭上 ---- 說了那些話,我過後追出去幫你把東西送過去,你就走不見了。我追到你們南一舍,也沒見到人 --- 」
她氣不打一處來:「他就是去送個書,只在客廳坐了幾分鐘,難道就 ---- 成了你懷疑我的理由了?」
「嗯,嚴叔叔現在是小剛心目中的英雄,我那天煤氣燒完了,背著小剛去找他,正好碰見他在輔導體操隊的那些人。小剛見嚴叔叔又會打翻叉,又會玩杠子,還會跳馬,一下就被嚴叔叔迷住了,鬧著要跟嚴叔叔學打翻叉。現在只要說『不聽話就不叫嚴叔叔教你打翻叉了』,小剛就聽話了。」
這回她抓住了他的破綻:「你眾叛親離是他們造成的嗎?就按你說的,我工作的事是姓溫的搗的鬼,但我們關係破裂是姓溫的造成的嗎?」
他好像是氣昏了,又象是被她鎮住了,好半天才說:「沒見過這麼狠的女人 ! 」
「我沒這麼卑鄙 --- 我只跟他說我跟你沒關係 ---- 」
他臉色鐵青,咬牙切齒,兩邊腮幫上的肌肉都鼓了起來。
她不滿地說:「這是誰說的?我什麼時候吵得幾層樓的人休息不好了?」
「你還要公職幹什麼?就在家帶孩子。」
「如果不是他在文革期間整我的父母,把我父母都趕到幹校去,我會 --- 」
她不知道這是什麼邏輯,氣得要命,還想分辨,科員說:「就是因為你們寢室里的兩個,現在你們那層樓鬧著要重新分房的不在少數,給我們的工作增添了極大的麻煩。你就別給我們添亂了,好不好?」
她真是氣昏了:「原來那事還真是你乾的?你還說你沒把我和孩子往死里整,如果不是我的孩子命大,小剛那一撞,還不把孩子撞掉了?你這個 --- 狼心狗肺的東西 ! 你造了這麼多孽,你真是 --- 不得好死 ! 」
「我那是在鄉下的時候,跟附中比不得的。附中現在是 D 市數一數二的重點中學,學生擠破門,想調進來的老師也多得很,所以附中的條件也定得很高,沒有所教專業本科學歷的,都不會接收,你不是學語數外的 --- 」
嚴謹還是不肯上去:「你去吧,我就在二樓老鄭家等你,你 --- 吵完了,下來叫我,我送你回寢室 --- 」
姚小萍兩道眉毛一豎:「不讓你拿就揍他的人,還能怎麼辦?難道你的拳頭是吃素的?」然後又哄小孩一般,「他不會不讓你拿的,你是他的鐵哥們,你去拿,他還能不給你面子?」
「我沒求你,我是在命令你,在考驗你,看你還有沒有人性 --- 」
「那你是為什麼事來的?」
他遲疑了一下,說:「走,我們下樓去打電話 --- 」
天擦黑的時候,她的救命恩人姚小萍回來了,同來的還有嚴謹,抱著小剛,有說有笑的。她見他們進來,趕快擦了眼淚,把被子還到姚小萍床上。
姚小萍自知理虧,改口說:「我不過是這麼勸勸你,事情到了這一步,不這麼想,還有什麼辦法呢?」
但如果他們把孩子丟垃圾桶里,不也很殘酷嗎? 那樣不管不顧地一丟,不把孩子砸死了?即便不砸死,不也砸得很痛嗎?孩子憋屈地呆在垃圾桶里,不是很可憐嗎?她一想到她的孩子將被丟到一個她永遠找不到的地方去,她就彷彿看見一個赤身裸體的小嬰孩,躺在亂山崗子上,一群眼裡泛著綠光的餓狼正一步一步逼近孩子,孩子用它僅存的力量向她呼救。。。
她斗膽說:「既然很多人要換房,那你們把我換到別處去 --- 不是就解決了 --- 很多人的問題了嗎?」
小剛又在呀呀吧吧地講「嚴叔叔」,兩母子用 J 縣話交談起來,石燕聽不太懂,但她很替小剛高興,替姚嚴二人高興,也替自己難過,怎麼別人就有這麼好的運氣,而自己就沒有呢?
「不用,嚴謹在二樓等我 ---- 」
她到處碰壁,每天在外面受一肚子氣,絕望地回到寢室,總要大哭一場。姚小萍勸解說:「石,人強強不過命,就把這個孩子做掉吧,不然的話,你工作搞沒了,孩子又上不了戶口,到時候,大人小孩都貼進去了 --- 」
「他那麼有能耐,還需要找你爸爸幫忙?你 --- 爸爸他能不能 --- 幫上忙?」
「他不同嘛,一個是因為他本身就比較善良,另一方面 ---- 」姚小萍遲疑了一下,咬文嚼字地說,「他客觀上也 --- 不允許 ---- 」
她沒想到自己會落得這樣一個下場,早知道如此,就不該跟卓越回他那邊去,上次是自己離家出走,還有幾分骨氣,有幾分臉面,這一次卻是被他趕走的,面子裡子全沒了,想想就窩囊。
「沒見過吧?這次就讓你開開眼界 ! 」
她搶白道:「洞洞拐那邊有指標,我早八百年就回去了,還用得著你來提醒?」
「上樓談不方便,我們到外面吃頓飯,邊吃邊談 --- 」
「你把自己洗刷得挺乾淨的嘛 --- 」
像她現在這樣的,肯定是催產。
她想起自己的復讎計劃,但辯駁說:「那不同,我只反擊那些傷害了我孩子的人,我不管他是官不是官 --- 」
她氣得說不出話來,但終於認識到這事已經無關緊要了,根本就沒打算再跟他在一起,還管他冤枉她沒有幹什麼?
「我,石燕 ! 」
姚小萍二話不問,支使嚴謹說:「嚴,我來做飯,你到卓越那邊幫忙把石的東西拿過來 --- 」
「你怎麼知道他們沒成 --- 我 --- 那樣?」
她打斷他:「你別推卸責任了,我是為那封信搬出去的嗎?」
她毛遂自薦:「我也可以教語數外 --- 你不是說你以前什麼都教過嗎?」
她沒有按姚小萍建議的,趕在年底前就把孩子做掉,以便保住自己的工作。如果孩子保不住,她也不在乎自己工作不工作了,只要趕在孩子出生之前完成了自己復讎的願望,她就跟孩子一起死了算了,永遠都不分離。
現在對她來說,去哪裡已經不再重要了,她只關心一件事:「那我的 --- 生育指標沒問題吧?」
張副校長勸慰說:「你也不要太緊張,不過是個工作地點問題,工作總還是有的,我們不會把你搞得失去工作的,現在就是看你願意去哪裡了 --- 」
她連「我早就料到了」都懶得說,只打鼻子里哼了一聲。
他關了門,也走到客廳,坐在她對面的沙發上,雖然在地理位置上處於劣勢,不算「平坐」,但因為他人高,也跟她鬧了個「平起」。他問:「找我 --- 有什麼事?」
他又說:「你設身處地想一想,也就不會怪我發那麼大火了,如果是我跟別人 ---- 弄出一個孩子來 ---- 你會怎麼想?我只跟 --- 那個 --- 姜阿姨有那麼一點事,你就不依不饒 ---- 」
「就是我 --- 生這個孩子的指標 ---- 」
卓越臉色變了,指著石燕說:「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我一直在這裏忍氣吞聲地給你陪小心,你倒越陪越上臉了?幾次三番咒我不得好死,你以為我怕你是不是?告訴你,我現在是在等著你生下這個孩子驗血,不然的話,我早就 ---- 」
「不管是你的不是你的,都是一條命,你有這個能力,你不去救它,你還算人嗎?」
她追問:「沒生育指標怎麼生?」
姚小萍力勸她不要去找卓越:「你找了他也沒用,他不會承認的,就算他承認了,又有什麼用?他可以說以前幫你開後門不對,現在他認識到了,改正了,所以舉報了,他在端正黨風,你能把他怎麼樣?干望 ! 」
姚小萍勸不住她,對嚴謹說:「嚴,你用自行車把石帶到卓越那邊去一下吧,這麼冷,她一個人走過去,還沒開罵就累暈了 --- 你在旁邊盯著點,如果姓卓的敢動武,你打扁他我給你發獎狀。我要帶孩子,就不跟你們去了 --- 」
小剛正想「呀呀呀呀呀」地學舌,姚小萍很威嚴https://read•99csw•com地「嗯」了一長聲,小剛就住了口。姚小萍對石燕解釋說:「他以前在縣中那邊散著到處跑習慣了,現在關在這麼個小屋子裡養,他就無奈何。我們現在天天帶他出去大操場玩,去體操房玩,看人家踢球啊,教他玩杠子啊,每天都爭取把他玩得精疲力竭,他就沒精力鬧了 ---- 」
她滿懷希望地說:「學校 --- 是不是沒收回我這個指標?我這個黃本本 --- 他們不是沒叫我還回去嗎?」
房管科很忙,人進人出的,吵的吵,鬧的鬧,要房的人都像是住在橋洞下一樣,急等著分個地方棲身。而房管科的人則像人家在要求跟他們共產共妻一樣,死活不鬆口。她排隊等了好一陣,才有個科員類的人物接見了她。她把自己的情況說了一下,科員問:「你愛人在那裡工作?」
她接過書,放在面前的茶几上,說:「你別裝蒜了,你知道我不是為這事來的 --- 」
「我沒有恨你 --- 」
但姚小萍不在乎臉上的青銅二色,因為她拿到了小剛的戶口,可以轉到師院來了,她再也不用回那個鬼地方了。
「只是『快結婚』,還沒有結婚嘛,現在其實還來得及---- 」
她很不平:「他怎麼能這麼不講道理?你跟他說,我不是你妻子。如果你不敢去,讓我自己去跟他說 ---- 」
「是你的怎麼樣?不是你的又怎麼樣?」
他不假思索:「我從來不搗鬼。」
她受不了他那居高臨下教訓人的口氣,回敬道:「我們有什麼家醜?我們根本就不是一家人,有什麼家醜可言?」
姚小萍斷然反對:「你別上他的當了,他這明擺著是想保全面子,不讓他的敵人看笑話。他這種人,你以為他說養你和孩子就真的會養你和孩子?就算他養,他也肯定是大牌子,二調子的,拿你當家裡的奴僕看待。他捏著錢口袋,你想用錢就得一分一分問他討著花。我告訴你,那日子不是人過的 ---- 」
「如果不是我的,我有什麼責任去救它?只要我沒傷害它,誰也不能說我沒人性。」
她忐忒不安地去了張副校長的辦公室,戰戰兢兢地坐在張副校長對面的座位上,張副校長還沒開口,她就從他臉上的凝重表情中猜出了個大概。果然,張副校長說:「我們明人不說暗話,你這個工作,不是走大路弄來的,這個你我都知道,現在有人向師院舉報了我,師院逼著我查處這件事,我為你頂了一段時間,但實在頂不住了,所以 --- 」
她頹喪地說:「如果他現在把他那個女朋友甩了,那瘋女人肯定活不下去了。算了吧,別為了一條人命害了另一條人命。」
他申辯說:「真的不是我要把你調走,我現在就跟張副院長打電話,你在旁邊聽著,行不行?」
他支吾說:「我 --- 我問了劉醫生,她說 ---- 是我沒聽懂 ---- 但是我覺得是她沒說清楚 --- 開始她說你是六月底懷孕的 --- 但後來我再去問她的時候她 --- 又說 --- 說六月底是你末次 ---- 例假的時間,真正懷孕的時間應該是 ---- 七月中 ---- 」
嚴謹好脾氣地嘿嘿了幾聲,說:「姚是雷鋒,我們都應該向姚學習 --- 」
她不知道姚小萍所說的「客觀上不允許」是說黃海太丑,客觀上不允許他移情別戀,還是說黃海沒官運,不可能飛黃騰達。好在這些都不重要,因為黃海根本不可能養她和孩子,他馬上就會有他自己的家庭了。她想到春節快到了,黃海快跟那個過去的系花結婚了,心裏有點難受,只簡單地說:「別打黃海的主意了吧,人家快結婚了 --- 」
但嚴謹那個膽小怕事的傢伙還在那裡跟卓越講話,她一生氣,不等嚴謹,自己先走了。
她橫說:「我不管有用沒用,我只想當面痛罵他一頓,不罵我心裏氣不過 --- 」
他惱怒地說:「不關我的事?別忘了,你還是我老婆,你少在外面丟我的臉 ! 」
他推得一乾二淨:「我媽絕對不會做這種事 --- 」
張副院長以像極江姐的口氣,琅琅道:「這個是組織機密,我不能告訴你 ---- 」
石燕又有了那種感覺,總覺得卓越的理論有問題,但就是指不出問題在哪裡。不過她也懶得管他問題在哪裡了:「我不管你有沒有選擇,也不管你在官場上混還是不在官場上混,我早就搬出來了,跟你沒關係了,你如果有點人性有點血性,就應該去對你的敵人說清楚,讓他們也有點人性有點血性,該跟誰斗就跟誰斗,別拿孩子開刀 --- 」
她想,你連嚴謹都要拉攏過去?也太黑心了吧,她威嚴地叫道:「嚴謹,走吧,跟他有什麼好說的 --- 」
「我沒說我整死它 --- 我沒有這麼不通人性 --- 」
張副院長有點茫然:「生育指標?什麼生育指標?」
他臉更紅了:「你要這麼說她,我也沒辦法,但是做母親的,對自己的孩子多少總是有點私心的,你自己也要做母親了,難道你不能理解這一點?」
科員臉上顯出一種「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的神色,彷彿喚起了兒時的回憶,若有所思地問了她的名字和寢室號碼,查了一下資料,以一種「踏破球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的口氣說:「啊哈,原來你就是南一舍五樓那個?對於你們寢室里的兩個人,已經有很多舉報了,你們在那裡搞得太不像話了,吵得幾層樓的人都休息不好,嚴重影響教職工的生活和工作 --- 」
她一驚:「那也是姓溫的 --- 造成的?是他 --- 教你的?逼你的?」
「如果他們有人性有血性,就不會做這種事了。燕兒,這正是他們想要的效果,他們就是要我眾叛親離,家破人亡,妻離子散,連我最親的人都不支持我,都恨我,他們就是想用這種辦法搞垮我 --- 」
「如果不是你,那就是你媽,她老早就說要向師院舉報我的 --- 」
「為什麼你媽不會做這種事?難道她是一個口是心非的人?嘴裏說得冠冕堂皇,下面做的都是醜惡勾當?」
他懇切地說:「燕兒,我知道我們之間有些 --- 矛盾和誤會 ---- 但在這種時候 --- 就應該向國共兩黨學習,放下前嫌,結成抗日統一陣線。如果在這個時候我們光考慮個人利益,光顧著清算舊賬,就不利於團結了,而我們的敵人就巴不得我們不團結,巴不得我們分裂,那他們就太好戰勝我們了 ---- 」
周末的時候,姚嚴二人帶著小剛回了趟 J 縣,嚴謹和小剛呆在一個朋友家做精神後盾,姚小萍身入虎穴去拿小剛的戶口本。
這次倒是一下就打通了,估計是姜阿姨接的,因為他很快地說:「請你叫我媽接電話 --- 」然後他作賊心虛地望了她一眼,她沒理他。
「但是 --- 七月中 --- 那個醜八怪不是還 --- 去找過你的嗎?」
她真的考慮起變惡鬼的事兒來了,變了惡鬼,就可以咬死卓越而不犯法。但她發現這也不是一條容易的路,她怎麼能擔保自己死了就一定是變惡鬼,而不是變一個被惡鬼們欺負的善鬼?難道陰間就是什麼清明公正的地方嗎?還不是一樣污濁腐敗 ! 仍然是卓越這樣的惡鬼佔上風,仗著手裡有權,為所欲為。
她覺得對卓越最好的懲罰就是在一切無法挽回之後讓卓越發現孩子的確是他的,讓悔恨折磨他一輩子。但她仔細想了一下,又覺得這也沒什麼把握,卓越那種人,即便知道自己親手害死了自己的孩子,也未必會受良心折磨。他根本就沒良心,又怎麼會受良心責備呢?即便他的良心還沒給狗吃掉,他也不會受良心責備,因為他從來就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事,什麼都是怪罪在別人頭上,不光嘴裏是這樣說,他連心裏都是這樣想的,所以才會怪罪得那麼理直氣壯。到時候他肯定是責怪黃海不該寄那本書來,或者怪她沒告訴他真相,或者怪那個醫生騙了他,那樣他就絲毫不受良心責備,每晚可以高枕無憂了。
「你還是把這些話留著哄鬼去吧 ! 」她說完就站起身,往外走。
她發狠說:「我要去找卓越那個混帳王八蛋 ! 叫他當面鼓,對面鑼地給我把話說清楚,背後使陰壞,算什麼本事?」
她見他變相地承認了那件事,又想發火。但他搶在前面,說:「燕兒,不要害怕,這都只是我人生暫時的低潮,我會斗過姓溫的那伙人的,我會搞垮他們的,我會把你今天被奪走的一切還給你的,而且是加倍地還,不信你走著瞧 -read.99csw•com--- 」
她跟他下了樓,在門房那裡打電話,她知道他會瞎撥一個號碼,然後說張副院長不在,果然,他打了一陣,放下電話說:「張副院長不在家 --- 」
他問:「燕兒,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 」
他很快開了門,彷彿有點驚喜地問:「真的是你 --- 」
他譏諷說:「不要那個醜八怪了?把人家姚小萍的牆角挖來了?」
「你別拿我要做母親這點來編排我,我告訴你,如果我因為這事保不住這個孩子,我 --- 變個惡鬼,咬都要咬死你 ! 」她照搬了姚小萍的話,又覺得有點庸俗,擔心被他恥笑。
現在她只想復讎,為她的孩子復讎,誰弄得她的孩子活不成的,她就向誰復讎。但她想來想去,也只想出卓越這一個惡人,其它的人,都是在執行政策,都是沒辦法。只有卓越,是在公報私仇,打著端正黨風的旗號,乾著謀害人命的勾當。
科員彷彿被她的厚顏無恥驚呆了:「你 --- 你還有臉提這種要求?工作了幾天?不考慮怎樣為國家做貢獻,光想著讓國家照顧你,你有沒有一點 --- 榮譽感羞恥心?你再鬧我 --- 我把你從南一舍趕出去 ! 」
她回到寢室之後,就迫不及待地把今天跟卓越的談話告訴給了姚小萍,急切地問:「你說他這個辦法行不行?」
那時已快到年底了,張副校長突然找她談話,她一向是很怕被領導找去「談話」的,領導在她眼裡就像瘟神一樣,凡是被領導找去談話的,都沒好事。她工作這幾個月,張副校長還從來沒找她談過話,平時連照面都很少打,現在肯定不是叫她去當花瓶,除非張副校長偏愛大肚子花瓶。
但他顯然是忍住了,耐著性子說:「我在叫你搬回來住 --- 」
「別裝蒜了,你知道我在說什麼。我告訴你,如果你蠢到把什麼都告訴她的地步,你就 --- 別想我會原諒你了 ---- 」
她還真不知道那些人成沒成他這樣,她也不想知道,她無奈地說:「你這個人從來不認錯,什麼責任都要推到別人身上,總要找個替罪羊,如果你不是這樣,至少還有一點改正的希望,但像你這樣死不認錯 --- 你還指望不眾叛親離?」
那天晚上,她的夢全都是跟死亡相關的,但奇怪得很,凡是別人傷害她和孩子的,在夢裡都實現了,凡是她向卓越復讎的,在夢裡都沒實現,總是因為七扯八拉的事情泡湯了。她不時地從夢中驚醒過來,想到連夢裡都沒人為她主持正義,就義憤填膺,想到自己和孩子死後,父母該是多麼難過,就心痛難忍。
「你就整死它?」
「那我就到鄉下去,那裡肯定不會這麼嚴格,說不定 --- 也有生育指標 --- 」
「是我的我就 --- 幫你想辦法,不是我的 ---- 」
石燕昏頭昏腦地回到寢室,把這事一說,姚小萍忿忿地說:「這個姓卓的也太陰險了,太惡毒了,整人就要把人整死,就像他那天一樣,恨不得逼著我小剛跳樓。如果那天我小剛真的掉下去了,我變個惡鬼,咬都要咬死姓卓的 --- 」
那個月剩下的日子,經張副校長恩准,她不用去上班,只抓緊時間聯繫接收單位。她自己到處跑,又跟姚小萍一起到處跑,花錢如流水,因為她不能去擠公共汽車,到哪裡都得打的,一點積蓄眼看著就快花完了。
他又噎住了,噎了好一陣,才沉重地說:「這次沒那麼簡單了 --- 」
「這事的確不是我搞的 ---- 我承認 --- 打電話給姚小萍的丈夫 -- 那是 --- 我乾的,但是--- 」
主意定了,她心情很平靜,一邊等待復讎的機會,一邊仍然到處找工作,也不拘是什麼工作,見到單位就進去問別人要不要人,有沒有生育指標,問得別人都拿異樣的眼光看她,只差把她送精神病院了。
而這些錢都打水漂了,跑來跑去,仍然沒找到一個接收單位,主要原因是快到年底了,任何單位如果調她這麼一個大肚子進去,就得給她一個生育指標,但沒哪個學校到了這個時候還剩得有生育指標的。如果職工「無指標生產」,除了職工個人要被罰款,還要被開除公職之外,單位也要受到懲罰,紅旗單位是不用想了,還要交罰款,負責計劃生育的幹部肯定要受處罰,單位主要領導人都有可能受處罰,所以誰也不敢冒這個險。
「有什麼好問的?你願意講就講,不願意講拉倒,我不在乎 --- 」
她氣不打一處來,教訓說:「你到現在頭腦都還沒清醒過來,還在說昏話。你根本就不該跑到官場上去逞什麼能,你就老老實實做個平民百姓,也不會連累我和孩子。我看你這次應該吸取教訓,從此遠離官場,不然的話 ---- 」
他盯著她,半晌沒說話,但他那眼神彷彿在說:「瞧,我沒騙你吧? D 市中學你進不了,洞洞拐你也進不了,你山轉水轉,最終還是會轉到我這裏來,沒有我給你搞生育指標,你就生不了這個孩子,何必講狠呢?就是這個世道,你不服氣是不行的 --- 」
他辯解說:「我 --- 不習慣口頭認錯,但是我在 --- 實際行動上不是都 --- 改了嗎?而且口頭上 ---- 我求你還求少了嗎?我這一輩子沒求的人,都 --- 求在你身上了 ---- 」
姚小萍接過話頭說:「既然知道他是個狼心狗肺的人,留下他的種也沒好處,白白給社會增添一個禍害 --- 」
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撂,弄出很大的聲響,嚇了她一跳,她怕看他的眼睛,覺得凶光畢露,真的想不出為什麼剛認識他的時候會當成「炯炯有神」。他威嚴地說:「你把我的事告訴姚小萍了?」
「這孩子真是我的嗎?」
她氣了:「我什麼時候請求過你原諒我嗎?如果你今天約我就是告訴我你連累了孩子,而且一點不內疚,一點也不想辦法救自己的孩子的話,我沒什麼好跟你說的了。」
她回敬道:「你在這些方面也應該向姚學習,她就不會因為幫了我而罵我 --- 」
他們一家三口回到寢室的時候,石燕見姚小萍臉上青腫一片,一問才知道是被吳志剛打的。嚴謹罵罵咧咧的,說今天他沒在場,便宜了吳志剛那小子,不然打扁他那張青瓜臉,看嚴謹滿臉遺憾之色,彷彿一個幾乎到手的全國冠軍又被人搶跑了一樣。
她反唇相譏:「你跟我商量什麼?商量怎麼去搞垮那個姓溫的?你就別做那個夢了,我不會像胡麗英那麼傻,助紂為虐,幫你去做壞事 ---- 」
那就是說,她的孩子是「生」出來的,而不是「流」出來的,也不是「刮」出來的,生出來的孩子是不是能呼吸了呢?她想應該是的。如果孩子能呼吸,那不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就能感受一切了嗎?只是不會說話,不能表達自己的喜怒哀樂,不能抗議這個世界對它做的一切,不能請求誰來保護它,但那並不等於孩子不能感受痛苦。
她見他還在狡辯,更生氣了,又回到那個老話題:「你沒傷害它?你唆使師院把我調走,讓我失去這個生育指標,你這不是在傷害它,是在幹什麼?」
「有什麼不同?你也是被連累的,我也是被連累的,我父母身在官場,我就自然成為他們敵人的攻擊目標,你以為我有什麼選擇嗎?我跟你一樣毫無選擇。可以說你 ---- 比我還多一點選擇,你至少可以選擇不 --- 嫁給我,但是我呢?我能選擇不被生在卓家嗎?」
他壓低嗓門喝道:「你去跟他說什麼?說你跟我劃清界線了?願意倒戈一擊,站在他那邊對付我?」
「既然你不把我當你的丈夫,我為什麼要去幫你搞生育指標?」
她聽見他在問他媽媽舉報的事,不知道那邊說了什麼,他一直在「噢」「噢」的,然後估計是他媽開始上政治課了,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但什麼都沒說。等他掛了電話,他對她說:「我媽媽說不是她舉報的 --- 」
她也煩了:「告訴你,我要你去搞生育指標,是因為我以為你還有點人性,讓你將功贖罪,如果你已經滅絕了人性,你不搞拉倒。但我把話說了放這裏,如果這孩子沒指標,被人強迫做掉,你就是罪魁禍首 ! 它的冤魂會一輩子纏著你,你休想得到片刻安寧 ! 」
「為什麼黃海就會 --- 說話算數?他飛黃騰達了呢?」
「是不是你的都是一條命,你但凡有點人性,就不會做出這麼 --- 惡毒的事 ! 」
「那封信肯定還是起了作用的,而且我跟 --- 姜阿姨的那件事,不還是姓溫的造九*九*藏*書成的嗎?」
她憤然說:「你先想想你自己搗了些什麼鬼 ! 」
她痛罵卓越:「都是這個狼心狗肺的卓越,連自己的孩子都不放過---」
「有什麼事?你自己心裏清楚 ! 」
「我糾纏不清?如果你從來就是個正人君子,從來不在背後搞鬼,我怎麼會不相信你?你這種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人,只要是你恨上的人,你什麼事情做不出來?」
他的拳頭舉在半空,干舉了片刻,放低了,改成一陽指,幾乎點到她臉上,一連點了一二十下才說出話來:「你 --- 說我沒人性 ---- 你才叫沒人性 --- 你咒我死 --- 我 ---- 」
她也消了消氣,問:「那個混蛋拉著你說什麼?」
「我也只反擊那些傷害 --- 我 ---- 的人,只不過我的仇人剛好是官 --- 」
她想,那才怪呢,你是被舉報的人,連你都知道是誰舉報的了,剛好就不能告訴我?組織怕人打擊報復舉報人,也應該是怕你打擊報復。但她知道問也是問不出來的,便直截了當地說:「肯定是卓越舉報的吧?要不就是他媽媽舉報的 --- 」
嚴謹面有難色,扭扭捏捏的,好像是叫他上花轎一樣。姚又命令道:「快去吧,天都黑了,石要休息了 --- 」
她這人一向都是把黨的話當聖旨聽的,從來不在腦子裡多打一個轉,黨咋說,咱就咋辦。卓越的這些話,聽上去就像黨的話一樣,有一種催眠作用,她一聽到「放下前嫌」,「統一陣線」,「團結」,「分裂」什麼的,就有一種神聖的感覺,覺得不服從就是大逆不道一樣。她像被催眠了一樣,火氣也消了,反駁的神經徹底癱瘓,只剩下一種嚮往進步,嚮往高尚的願望。
不知道是嚴謹的虛榮心被姚小萍的幾句恭維鼓動上來了,還是懼怕心被姚小萍那倒豎的柳眉給挑上來了,總之是不那麼情願地遵命而去了。
但她不哭了,因為哭沒有用,因為淚流盡了。
「爹媽也不能養你一輩子,我覺得呀 ---- 」姚小萍試探著說,「如果你真想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失去公職就失去公職的話,你應該 ---- 去找黃海。我覺得他那個人,如果說了養你和孩子一輩子,他真的會養,但是卓越 ---- 肯定是個口頭革命派,他現在需要你保面子,他就對你封官許願,等他有朝一日飛黃騰達了,他還管你個鬼 ---- 」
她諷刺說:「你多麼通人性啊 ! 真是說大話不怕涼了牙齒 ! 」
她想了一陣:「我可以讓姚小萍去為我作證,我早就從你那裡搬出來了,我們的結婚證也是 ---- 」
她被自己的兇殘嚇了一個哆嗦,但她隨即安慰自己:兔子逼急了都知道咬人呢,更何況是一隻母兔子在為了孩子咬人?誰害了我的孩子,誰就是十惡不赦的罪人,殺他就是為民除害。
「那他憑什麼要相信你?」
他問:「洞洞拐那邊怎麼樣?實在不行可以先回那裡 ---- 」
她想,如果能等到生完再調走,我會現在急著調走?但她不敢把調走的真正原因說出來,只聲淚俱下地請求計生辦開這個恩,別把她的生育指標拿回去。計生辦幾個人都被感動了,眼眶紅紅的,但政策就是政策,如果政策因為幾滴眼淚就能改變,那早就改成一鍋粥了。
石燕也不再勸這個是非不分的膽小鬼跟她一起去了,就做個孤膽英雌,隻身一人上了樓。到了卓越門前,她膽怯了一分鐘,但馬上就勇敢起來,怕什麼?大不了被他打死,現在這種情況,離打死也不遠了,說不定還能拉個墊背的。她敲了敲門,聽見卓越在裏面問:「誰呀?」
她見他能說出那天寢室沒人,心想他說不定真是追過去了的,當然追過去不能代表什麼,有可能是追過去打她的。
「如果他 --- 不讓我拿怎麼辦?」
她沒換成房,還挨了一通訓,像「洞洞拐」那邊的人說的那樣,「臉上像被屁沖了一樣」,灰溜溜地離開了房管科,拖著沉重的兩腿回到南一舍。
「是你在求我,不是我在求你,你還這麼凶?」
她不相信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完全不懂事,完全不知道痛苦的,她覺得她的孩子聰明得很,什麼都懂,跟她心連著心。每次她哭的時候,孩子就靜靜地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好像不願意給她增添憂愁一樣;每次她生氣的時候,孩子就會猛踢她幾下,好像在提醒她:制怒 ! 制怒 ! 怒氣傷肝;每次她擔心孩子有什麼意外的時候,孩子就會連續動幾動,好像在告訴她:別擔心,我好著呢;每次她跟孩子「抵架」的時候,只要她在心裏對孩子說「寶寶,累了吧?換個手手」,孩子就換個手手,在另一個地方鼓起包來。
「你整掉了我的工作,整掉了我的生育指標,你不是把我和孩子往死里整是什麼?」
他不屑地一笑:「你以為政治鬥爭是過家家?跑去說聲你跟我沒關係,人家就認為你跟我沒關係了?他已經下手了,就算下錯了手,就算錯整了我的鄰居,他都不會改正的,更何況是我的 --- 妻子 ---- 」
她走在半路就拐了彎,往學校房管科走,雖然她知道換房是很難的,即使房管科答應換,也得拖段時間,但事到如今,這是她唯一的出路了,總得試試。
她懶得看他那個得意樣,氣沖沖地到二樓叫出嚴謹,準備回南一舍。剛出樓房,卓越就迎了上來,把嚴謹拉到一邊去說話。她叫了幾聲,嚴謹也不過來,只回答她說:「等一下,老卓有話跟我說 --- 」
「你罵他,他打你怎麼辦?」
石燕找了幾個朋友在「洞洞拐」那邊打聽,也不行,仍然是卡在生育指標上,那邊可能是聽說了她是「洞洞拐」出去的人,所以不光不收她,還把話說得很難聽:「像這樣一參加工作就慌著懷孕生孩子的人,肯定不是個以事業為重的人,調進來也不會好好工作,我們有指標都不會要這種人,更莫說沒指標了。」
姚小萍堅決反對:「你沒在那種地方呆過,以為鄉下就是生活苦一點,我告訴你,那不光是生活的問題,是精神上的苦。中國的事兒就是這樣,越往下,土皇帝越一手遮天,領導水平越低,也就越不知道欣賞你的才華。我在下面教小學的時候,沒有一個人說我教得好,都覺得我的方法不對頭,我的學生考再好都沒有用,不是說我運氣好,就是說我搞了鬼。我到了鄉辦中學,才有幾個人看得出我教學水平高。到了縣中,我每年都是高三的把關老師。現在到了附中,上上下下都說我教得好,剛來不久就讓我上了全市公開課,附中領導為了留住我,親自到幼兒園幫我說話。如果你跑到鄉下去,要不了幾天就可以把你憋屈死。」
「你到了連孩子的命都快保不住的時候,你還在想你的面子?你的面子幾斤幾兩?就那麼值錢?比一條命還值錢?」
「我已經對你解釋過了,我沒有舉報你,你怎麼這麼糾纏不清呢?」
她越往南一舍走,腳步就越沉重,這好比是離開了虎口,直接就往狼窩裡跳一樣。那個小剛的「鐵頭功」,比卓越的「污嘴功」也好不到哪裡去。「污嘴功」只傷害她,而「鐵頭功」直接就傷害肚子里的孩子。但她也不敢兩害之中取其輕,因為卓越的「污嘴功」有迅速演變成「亂拳功」的趨勢。他這個沒人性的人,如果他認定孩子不是他的,他肯定會不擇手段地傷害孩子。
「哼,你從來不搗鬼?那是誰向師院舉報我找工作開後門的?現在搞得師院要把我調走 --- 」
回到寢室她把今天的經過一講,姚小萍說:「卓越這是做空頭人情,找嚴謹的爸爸沒用的,如果有用,還用卓越來提醒?我早就會想到了。 不光是因為嚴謹的爸爸沒權沒勢,還因為附中缺的是語數外體音美的老師,而不是缺我們這個專業的老師,我去之前是缺一個這樣的老師的,但我一去,人家就不缺這個專業的老師了 ---- 」
她剛剛泛起的一點希望又破滅了,泄氣地說:「那你說怎麼辦?不要工作了,靠爹媽養活?」
姚小萍對石燕說:「我們小剛現在好多了吧?前兩天就準備去接你回來的 --- 」
石燕擦擦淚,說:「小剛跟嚴謹好像還 --- 處得不錯 --- 」
她不聽他假惺惺的寒喧,用手背把他撥拉到一邊,自己走進屋裡,也不等他招呼,就一屁股坐在客廳的椅子上,佔據了客廳最高的位置,擺出一個三堂會審的架勢。
「我養活你 --- 跟孩子 ---- 」
他越這麼清白無辜,她越生氣:「你裝什麼傻?張副院長不是你的朋友嗎?他會不把這個決九-九-藏-書定告訴你?」
嚴謹摸頭不是腦:「什麼東西?」
「我在乎又有什麼用?權在你們這些人手裡,你們想把我們怎麼樣,就可以把我們怎麼樣 --- 」
她夢幻般地問:「什麼好不好?」她看見他眼裡閃過一絲老師責怪學生不聽講,或者責怪學生「豬腦髓」的神情,她清醒了很多,等他發脾氣。
「你沒阻攔,但是你這麼一跑,我哪裡還有心思跟他說話?你在這些方面要向姚學習 ---- 」
還有的單位連她師院一起批:「我們的思想工作做得好,職工都是先拿指標后懷孕,哪裡像你們單位,孩子都快生出來了,還連指標都沒有一個。你這種情況如果是在我們單位,早就勒令你做掉了。」
姚小萍給那些單位出主意:「你們今年的指標用完了,用明年的行不行?明年的指標總還剩下一些吧?」
姚小萍這邊一片歌舞昇平,而石燕那邊卻大難臨頭了,讓她想起那句「人民一天天好起來,階級敵人一天天爛下去」的俗話。
嚴謹萬般無奈地用車把石燕帶到卓越樓下,但打死都不肯上去:「我怎麼好去?我跟他跟你都是朋友,你們吵架,我到底是站哪邊好?」
「如果是關於你的工作和生育指標的事的,你也不 --- 在乎?」
有的單位更簡單:「我們明年的指標都用完了。」
他說:「我用車送你吧。」
她譏諷道:「露出狐狸尾巴了吧?暴露狼子野心了吧?你這種人,做得出初一,就做得出十五。一看你那天對待姚小萍兒子的態度,我就可以想象得出你會怎麼對待自己的孩子。你就可著勁整死你自己的孩子吧 ! 我再說一遍,你是個沒人性的東西,你不得好死 ! 」
她想,難道他在這些菜里下了毒?怎麼勸得這麼殷勤?但她想到他的摩托還放在校門那裡,不象立即就要毒死她的樣子,再說他看見她跟門房說話了,應該知道現在毒死她的話,他脫不了干係。她的肚子也的確餓了,加上好些日子沒在餐館大吃大喝,肚子里有點缺油水,看到一桌的飯菜,饞得厲害,也就不客氣,自顧大吃起來。
「成黑人黑戶也沒什麼,不過就是上學交的錢多一些,難道誰還敢把孩子抓去殺掉不成?」
吃了一陣,他說:「你也不問我約你談什麼?」
她沒做過流產,關於流產的事都是聽姚小萍她們說的。聽說四十五天之內的胎兒,是先用什麼把胎兒打碎,然後用負壓吸出來;三四個月的,是往你子宮裡放個裝水的塑料袋,騙你的子宮,讓它以為孩子夠大了,於是產生宮縮,把孩子擠出來;再大點,就可以催產生下來了,跟正規生孩子一樣,你一樣陣痛,一樣雞喊鴨叫,一樣坐月子,但孩子不會給你帶回家去養,而是由醫院「處置」了。
「我不工作,我跟孩子吃什麼?喝東南西北風?」
這個結果一點也不出乎她意料之外,他的媽媽,不這樣說,還會怎樣說?說不定那邊接電話的根本不是他媽媽,而是那個姜阿姨,誰知道他們嘀嘀咕咕說了些什麼,他就拿這話來糊弄她。
「但是 --- 可以把孩子生下來 ---- 」
有天下午她從外面回來,剛進樓,卓越就從門房裡鑽出來,攔住她說:「燕兒,我想跟你談談 ---- 」
這倒也是,但是到哪兒去找錢呢?她問:「那我的工作呢?沒有生育指標生孩子,我就失去公職了 --- 」
她見她的麻痹對象自己送上門來,心裏一喜,說:「行啊,我們上樓去談吧 --- 」
所以最好的辦法是親手殺了那個滅絕人性的傢伙,既然她也沒準備一個人獨活,那她還怕什麼犯法?犯法就犯法,只要主義真。但她擔心自己沒這個體力,所以她只能憑智力來戰勝卓越,先麻痹他,裝做跟他和好的樣子,等他放鬆警惕的時候再下手。
她沒好氣地說:「這還不簡單?哪邊對你就站哪邊 ! 」
「我 --- 怎麼知道他坐了幾分鐘?」
原來如此 ! 她反駁說:「父母被趕到幹校去的,該有多少?難道人家都 --- 成了你 --- 那樣?」
「我丟你的臉?我還嫌你丟我的臉呢。我不是你老婆,你那個結婚證是搞假搞來的,你想我去揭發你?」
她不可扼止地想知道醫院將會怎樣「處置」她那被催產出來的孩子,也許瞞著她,血淋淋地拿去做試驗?她的孩子被解剖刀切割的時候,難道不痛嗎?也許他們在解剖前就把它弄死了?怎樣弄死呢?捂住它的口鼻,還是給他打什麼致命的針?她不敢沿著這條路往下想,只祈禱醫院不會把她的孩子拿去做實驗。
「他敢 ! 只要他敢動手,我就跟他拼了,反正他也不想讓我們活下去了 --- 」
他滿臉都是「忍字頭上一把刀」的神情,讓步說:「好吧,你要跟她討論可以,但是記住,有些事是不能告訴她的,不然你把她當知心朋友,她卻把你當傻瓜玩。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說,這麼大人了,心裏要有個數,免得別人把你當傻瓜看 --- 」
她正要走,他又說:「等我給我媽打個電話 --- 」
「她說了舉報,又沒舉報,這不是口是心非?」
「他問我爸爸可不可以幫你在附中找個工作 ---- 」
他沒一針對一線地反駁她這句話,只說:「但是你到 D 市中學教書的事,的確比較難,主要是生育指標的事 --- 」
「好啊,你現在就打,我聽著。」
「生育指標不過是用來上戶口的,你要生誰還能把孩子堵在你肚子里不讓生出來?」
「你讓我考慮一下。」
她裝糊塗:「你的事?你什麼事?你有什麼事好告訴她的?」
「我沒有洗刷自己,我已經說了,你是因為我受到牽連,這怎麼是洗刷自己呢?這幾天,我一直在跑這個事,但 --- 這些當官的 --- 你也知道 --- 都只能在不影響他們個人利益的情況下幫幫你 --- 真的危及到他個人的利益了 --- 他當然是 --- 顧不上你的了 ---- 」
果然,他不屑地一笑:「你說一句實話,這孩子到底是不是我的?」
「我沒有把你和孩子往死里整 --- 」
卓越用摩托把她帶到校門那裡,叫了一個的,帶她來到他們初次下餐館的那家,叫了好幾個菜,也不急著說話,只幫她夾菜,勸她多吃一點。
「你把孩子生下來,是為了什麼?是為了讓它過幸福生活,過人的生活。如果你跑到鄉下那種地方去,自己都只能過豬狗不如的生活,你還想你的孩子能過人的生活?一旦你和孩子的戶口落在了那個地方,今生就很難弄出來了。你只要看看我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就明白了 ! 別眼光短淺,害了孩子。孩子沒出生就做掉了,是害了一條命,是你心頭一個永遠的傷,但孩子自己沒受過苦;如果你把它生下來,又沒有能力讓它過好的生活,那你不是害了它一輩子?」
剛說完,小剛就在扯桌上的幾本書,姚小萍警告說:「小剛,快別動桌上那些書,不聽話嚴叔叔不教你打翻叉了 --- 」
「你求我什麼了?你哪次不是想方設法為自己開脫?」她發現這頓飯已經吃成辯論會了,便打斷自己說,「我不想說這些了,分都分開了,再說這些沒意思。我只求你做一件事:請你去告訴那個姓溫的,我早就離開你了,跟你沒關係了,請他不要為了整你就連累我的孩子 --- 」
人家不耐煩地回答說:「你這都是外行話,生育指標是根據你懷孕日期排的,不是根據你生產日期排的。你在哪一年懷的,就用哪一年的指標。如果你剛懷了一兩個月,我們說不定還可以通融一下,做個手腳,給你一個明年的指標,但你這都 ---- 六七個月了吧?還能哄誰?」
她支吾起來,如果說在師院,科員肯定會叫她回愛人那裡去住,她撒謊說:「在外地 --- 」然後申明說,「我不是叫你給我分個單間,我只想換間房,因為我同屋的兒子很調皮,我怕他撞傷了我肚裏的孩子 --- 」
她雖然料到是這回事了,但還是覺得五雷轟頂,眼淚也上來了。
「師院要把你調走?怎麼沒人告訴我一下?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難道你連這也不懂?我們那天去拿指標的時候,她不是當著你面說的嗎?」
「年輕人,這麼不虛心 ! 你沒吵,人家發了瘋要告你?」
石燕拔腳就逃,打開房門,來到樓道里。到了這裏,她就不怕了,因為她知道卓越愛面子,不敢追出來打她。果然,他呆在屋子裡沒出來。她顫巍巍的,扶著樓梯欄杆一層層下樓,一直到走出了卓越住的那棟樓,走出了熟人鄰居的視線,才開始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