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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米:至死不渝(21)

艾米:至死不渝(21)

「那些人鬧紅了眼睛,還不是亂打一通?可能兩邊都有人打了他 --- 」
回到家,她就把孩子用背帶背在身上,捆紮好了,走到她媽媽房間說:「媽,把你車鑰匙借我用一下 --- 」
「我去我那個同學家,看看他爸媽有沒有他的消息 --- 」
那段時間她連給姚黃二位打電話的時間都沒有,每天都在應付「嬰兒潮」。後來兒子哭得少一點了,她就連忙跑到她父母單位去打電話,照常先打姚小萍的,結果聽到一個很不好的消息:嚴謹跟姚小萍分手了。
她全副精力對付兒子的「嬰兒潮」,每天都在與疲勞作戰,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夠躺下睡一覺,但她的孩子絕不讓她實現這一願望,總要她抱著走進走出。她抱著走幾個小時,孩子就可以幾個小時不哭,但只要一停,孩子就哭起來了,真是比什麼都靈。有時孩子本來是睡著了的,只要一停,孩子就醒了,睜著眼等一會,如果她接著走,那就沒事。如果她居然停了不走了,那孩子就不得了啦,馬上大哭,就像受了多大委曲似的。
「沒有,請了也沒用,鋼廠那些傢伙麻木得很,不見棺材不掉淚的。但現在不同了,我們把北京的慘況一講,就有很多工人願意參加罷工了 ---- 」
黃海呵呵笑起來:「老早聽說女人是天生的政治家,看來這話有道理。女人不光是政治家,而且是當領袖的料。那就這麼說定了,我聽你的,你叫我去我就去 --- 」
她悶聲回答說:「我又不在跟前,我怎麼知道?」
石燕決定還是給卓越打個電話,一方面是媽媽問起來好有個交待,另一方面也想把黃海的意思轉達一下,最重要的是,卓越畢竟是靖兒的爸爸,現在又受了傷,雖然她爸爸已經代表她去 D 市看了卓越,但她自己如果一聲不吭好像也說不過去。
她又打了幾次電話,仍然是打不通。她只好往姚小萍那裡打電話求救,等姚小萍接了,她哭著把打不通黃海電話的事說了。姚小萍安慰說:「可能是電話線出問題了吧。你不是往寢室和實驗室都打過了嗎?都打不通吧?那剛好說明黃海沒出事 --- 而是電話線出了事,總不能說坦克 ---- 把整個 A 大全都給 --- 碾平了吧?」
一捶定音 ! 還是老規矩 ,他一句話就把什麼事都敲定了。她本來打算把談話定位在普通朋友或者分手夫妻的位置上的,但被他這麼一叫一抒情,普通朋友分手夫妻一邊滑掉一隻腳,跌進「普通夫妻」的羅網裡去了。她垂死掙扎了一陣,還是沒辦法把她媽媽教的話說出來,只問:「你的傷 --- 沒事吧?」
她慌慌張張地給黃海打電話,號碼撥錯了好幾次,等到終於撥對了號碼的時候,卻怎麼也打不通,好像她電話上連著的是根草繩子一樣。
「不是反貪污腐化嗎?」
她得知這個消息,不知為什麼竟鬆了一口氣。但她爸爸後面說的話,又讓她覺得自己皮袍子下的「小」被榨出來了。她爸爸說卓越很關心他們母子,問長問短,聽了兒子的小故事,激動得眼淚都流下來了,連說一有機會就來看他們,還讓她爸爸帶回來一些錢,其中有他媽媽和姜阿姨過年時給的紅包,說本來想兒子滿月的時候親手塞在兒子手裡的,現在看來一時半會塞不成,就請姥爺帶給他們了。
她越聽越怕:「你們這樣搞,太危險了,不能採取 --- 和平點的方式?」
「就是那個 --- 上次來看過我 --- 和靖兒 ---- 你們還留他吃了午飯的那個 --- 就是那個臉上有點 --- 」她見她父母的表情顯示出他們已經對上號了,就問,「他父母都是『洞洞』的職工,你們有沒有他們單位的號碼?」
「我坐這門口,進進出出的人我都看得見,怎麼會他回來了我不知道?就算我不坐門口我都不會錯過,他那摩托聲我還沒聽熟?這段時間晚晚都是深更半夜才回來,晚晚都把我叫起來開門 --- 。你要等,那你就留個號碼,等他回來我叫他打給你吧。」
「反官倒反腐敗只是一個宣傳口號,是一個最容易讓群眾產生共鳴的口號。政治運動要想成功,首先就要打響一個能激起共鳴的口號。中國人一向就是不患貧,只患不均,現在誰不痛恨官倒腐敗?只要說是反官倒反腐敗的,人人都覺得應該參加。但是官倒腐敗靠遊行示威當然是反不下來的,要從根子上反。為什麼中國的官倒腐敗這麼嚴重?根本原因是一黨專政的政治制度造成的 ---- 」
她看見同辦公室的人都望著她,心裏有點怪她媽媽不懂眼色,故作平靜地說:「沒有 --- 」然後不管別人怎麼關心,她抱上孩子就離開了她父母的辦公室。
他弟弟搶著問:「姐,卓哥有沒有把那些公安的打趴下幾個?」
街坊鄰居都說是她慣壞了孩子,但他們也不知道在已經慣壞了的情況下該怎麼糾正,總是說她先就不該慣壞孩子,大有逼著她把孩子塞回肚子,再生一次,從頭養成良好習慣的趨勢。她對群眾的指點唯唯諾諾,不置可否,免得他們越說越來勁。但她內心裡總覺得這孩子是得了卓越的遺傳,很可能卓越小時候就是這樣的,哭泣是為了得到媽媽的重視,因為他的媽媽那時沒功夫管他。
她跟黃海打電話時沒敢多說靖兒哭鬧的事,因為說了也沒用,他又沒帶過孩子,肯定沒有靈丹妙藥,白白讓他著急。她問了問他那邊的情況,他也說不出什麼來,好像消息挺閉塞的,一聽就知道成天呆在實驗室里,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洗聖賢瓶。她因為聽了他那番發動全社會不容易的理論,也覺得學潮搞不出什麼名堂來,就不再擔心他因為她變頹廢了。
她緊抱孩子,流著眼淚,等待著電話鈴的響聲,突然參透了那誰的一句詩:
她媽教她使個招:「你就跟他說,請你看在我們娘倆的份上,再不要參加這些危險活動了。如果你還要參加,我跟你離婚 ! 」
她跟姚小萍說起這種感覺,姚小萍說:「他現在哪裡還有心思搞這些?我看他以前搞什麼社會調查,也是為了跟你套近乎,不然幹嘛跑那麼遠到 D 市來調查?他 A 大附近難道沒有煤礦嗎?現在他已經把你追到手了,當然對這些事不感興趣了,一門心思想出國。我看你們這事危險,他得把那個老婆辦出國去,難道你還想他出了國一轉手就把老婆送到前男友那裡去了?人家肯定早就結婚了,就算沒結,也不會要這麼一個瘋瘋顛顛的女人,還不是該你黃海吃不了兜著走?我看你這輩子都別想他跟他老婆離婚了 --- 」
他饒有興趣地問:「你怎麼知道『摘桃子』的事?連我都沒看見那張大字報上的批語,還是聽嚴謹說的。你一定是聽姚小萍講的吧?她這次很夠朋友,可能是看見我救了她的嚴謹,她這幾天學校醫院兩邊跑,做了好些好吃的給我補身體 ---- 」
她弟弟得意地說:「我說卓哥會參加的吧?你們不信 --- 」
「是真的,是我們英語老師聽廣播說的,中國國際廣播電台,還有假?」
他沉痛地說:「恐怕是凶多吉少 --- 」
她有點吃驚:「是嗎?為什麼?」
她以為他要訴說思念了,很有點尷尬,連忙來穩住自己,生怕被他七思念八不思念地打動了,結果卻聽他說:「如果你在 D 市的話,我們可以把黃海叫過來,幫我們發動鋼廠的工人參加這次運動 --- 」
「不是笑話,真是這麼回事,所以我堅決不讓嚴謹去。但那傢伙自從去了一趟 M 縣,就把卓越當成救命恩人,對卓越那是佩服得五體投地,感激得鼻涕眼淚一把抓,卓越叫他去聲援,他就連班都不上了,開了病假條子,拚命要到北京去 --- 」
她把她知道的事情經過講了一下,她媽媽抱怨說,「他放著自己的書不好好教,跑到 M 縣去幹什麼呢?你快打個電話給他,叫他再別這麼冒冒失失,幾十歲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都有家有口的了,也不想想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愛人孩子怎麼辦 --- 」
她執意要去,她媽媽死不給她鑰匙,兩人僵持不下。她賭氣背著孩子往外走:「你不給我鑰匙,我自己走過去吧 --- 」
「那邊的大學怕學生鬧事,都放假了,學校早就走空了,我到哪裡去找人打聽?他家裡人呢?他們不管自己的兒子的嗎?怎麼要你來管?」
她哭了起來:「姚小萍說你跟北京有聯繫,你能不能找人幫忙打聽一下?我 --- 代替他爸爸媽媽謝謝你了 ---- 」
她說起這事就很心煩,但每次又不知不覺說到這上頭去了,只好自己打自己嘴巴,掐斷自己提起來的話題:「算了,不說這事了,你那邊怎麼樣?」
她聽了個半懂不懂,不過既然黃海對卓越來她家養傷沒意見,她就放心多了。第二天,她沒跟車去 D 市,一來她帶著個吃奶的孩子不方便,二來車上也沒那麼多空位子。她想先給卓越打個招呼,免得他到時把他們的婚姻矛盾都暴露給她爸爸了,但他在住院,她沒辦法找到他接電話。白天在父母單位打電話又不好多說,外面又沒有付費的長途電話打,只好聽天由命了。她想卓越是個愛面子的人,應該不會把他們的婚姻矛盾告訴她爸爸。
「你不是我的孩子?你去我就不擔心了?」她媽媽氣急敗壞,把她拉到卧室里,關上門,厲聲質問她跟那姓黃的同學到底是什麼關係:「他上次來,我就覺得不對頭,賊眉鼠眼的,你餵奶,他都不知道迴避,還在旁邊盯著看,盯得眼睛都不眨,一看就知道不是個正經人。你是個結了婚有丈夫的人 --- 怎麼 --- 跟一個男同學 --- 走這麼近?不要說外人看見,就是我這個做媽的看見 --- 如果不是對我自己的女兒有把握 --- 我都覺得你們之間 --- 不對頭了 --- 」
他柔聲叫道:「燕兒,有你這麼關心我,我就滿足了。你不知道,我在 M 縣公安局門口被他們圍毆的時候,真的以為會被他們打死,我那時沒別的遺憾,就是遺憾死前不能見你和孩子一面 --- 」
她問:「你們這麼遊行示威 ---- 到底是要 --- 達到什麼目的?反貪污腐敗?貪污腐敗就這樣反九九藏書能反下來?」
她熬到晚上,又跑到父母單位去打電話,還是沒打通。她給姚小萍打電話,姚小萍一接電話,就氣喘吁吁地說:「我現在不能跟你多說,我要走了,人家都等著我。你等我的電話吧,如果我到十點左右還沒打電話給你,那我就不在人世了,我媽就拜託給你了,你好好照顧我媽 --- 」
她發現他還是那樣,叫「爸爸」叫得沒一絲躊躇,如果不是他父親英年早逝,她還以為他在說他自己的爸爸呢。她對他的媽媽,總是很難叫出一聲「媽媽」來,那種難度,完全像是一種語言障礙,是發音技術問題,就像她教的那些學生髮不出「 thank you 」里「 th 」那個夾舌音一樣,要麼舌頭伸不出來,要麼就是舌頭伸出來被牙齒死咬住,沒法讓氣流衝出來,所以他們總是拿「三」或者「丹」來代替。
她忍俊不禁:「什麼嚴肅的事被你一說就變成笑話了 --- 」
他馬上從政治領袖變成了孝順女婿:「燕兒,替我謝謝媽媽,讓她老人家放心,我有分寸的,不會出事的。你也別擔心,好好在家休息帶孩子 --- 」
當她發現靖兒沒有她的奶也能生活下去的時候,她更加自暴自棄了。姚媽媽說她成了「神仙」,不吃不喝還能像個鐵人一樣成天抱著孩子到處走。她現在就像她父母的跟屁蟲一樣,總在她父母單位那裡晃,不是坐在辦公室里等電話,就是在附近轉悠,轉兩圈就跑到她父母辦公室去查看有沒有人打電話給她。大家只說是她休產假,閑著沒事,又跟丈夫兩地分居 ,神神叨叨也不奇怪。但有好心人提醒她媽媽,說燕兒是不是帶孩子太累了,怎麼瘦成這樣?你女婿也不回來看看,忙什麼呢?該不是在忙動亂吧?嚇得她父母連聲否定。
她爸爸說:「他救的那些人,不也是一家家的孩子?還不都是有父母的,人家父母不知道多感謝小卓呢 --- 」
「哪個同學?」
「當然啦 ! 不然我怎麼會回到 D 市這種破地方來?如果不是為了事業,我 K 大畢業的,會自甘墮落跑到師院這種破學校來嗎?虧得我忍受了這麼久,這次再不動手,我在 D 市真有點呆不下去了 --- 」
看來這事已經鬧到全國了,連姚小萍都卷了進去,生死未卜。不知道小剛怎麼樣?嚴謹呢?卓越呢?
「我也不給他做地下情人 --- 」
「能不能發動起來,都應該去發動,不爭取怎麼知道行不行呢?如果等到勝利在握了才去發動,那就叫機會主義了 --- 」
她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那塊跟她的一模一樣但顏色不同的石頭,她一下子哭了起來,因為那是黃海帶在身邊的一塊石頭,是他在一個旅遊景點買的,一共兩塊,形狀大小一樣,上面寫的字也一樣,就是顏色不同。
她一邊焦急地等十點鐘,一邊往黃海那邊打電話,總是打不通。她急中生智了一回,亂編了一些電話號碼,一個個打,前面幾位數都不改變,只把最後幾個數字變來變去,她認為只要前面的號碼不變,就一定是打到 A 大的,只不過是不同的宿舍或者院系,師院的號碼就是這樣的。
她一下抓住了「人牆」兩個字,現在她知道黃海為什麼沒消息了。她眼前出現了一個人影,好像是黃海,又像是卓越,穿著白襯衣,戴著紅袖章,站在一匹高頭大馬前,兩手緊緊勒住馬韁。那個騎在馬上的軍警用大棒打來,他頭上頓時鮮血如注,灑在白色的襯衣上,像綻開了一朵朵殷紅的花。但他仍然死死地拉著馬韁,不讓那馬前行一步,因為他身後是手無寸鐵的人們 ---
那一夜,她不知道是怎麼熬過去的。第二天一早,她趕在上班前就跑到她父母單位去打電話,還是打不通。她瘋了一般不停往黃海的實驗室和寢室打電話,一直打到她父母單位的人來上班了,才萬不得已停下。然後她把黃海的電話號碼寫在紙上,求她父母上班時有機會就打這兩個號碼,如果打通了,就說找黃海,不管問沒問到消息,都請她爸爸騎車回家告訴她。
「沒事,都是皮肉傷。真是太感謝你了,還叫爸爸跑這麼老遠來看我。我留他多玩幾天,他也不肯,一定要跟車回去,我那時行動不便,沒能陪他到處逛逛 --- 」
「貪污腐化也不是這樣可以反下來的 --- 」
「挺好的。我想問問你 --- 你上次說想請黃海來 D 市幫你的,後來你 --- 請了沒有?」
「什麼和平方式?議會道路?在中國這種地方,從來沒有民主的歷史,也沒有民主的意識,人們連選舉是怎麼回事都不知道,你就別想走什麼議會道路了。你看看現在亂的,如果真要搞全民選舉,要麼被那些有權有勢有後台的人給操縱了,要麼就各家選各家的,最後選得五花八門,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全都選出來了,有幾億人口就給你選個幾億出來,有什麼用?」
「好像不知道 ---- 」
「我也不懂,所以專門跑下去看了一下,他們貼的東西已經被人撕得亂七八糟了,好像是替卓越的導師做宣傳的,大概是吹捧他導師才是學生運動的領袖 --- 」
她不關心這些,只勸阻說:「你就別 --- 貼那些 --- 關於你導師的大字報了吧,當心人家 --- 說你摘桃子 --- 」
黃海的消息好像比她還閉塞:「中央都表態了?沒聽說啊 --- 」
她連忙把這邊的號碼給了門房,然後坐在那裡等卓越的電話。快十二點了,卓越才打電話過來,聲調親切而激昂:「燕兒,謝謝你關心 ! 我沒事,你們還好吧?」
姚小萍的聲音好像變得遙遠了,但不絕如縷地飄進她的耳朵:「 --- 沿路都派了糾察隊員 ---- 馬上報信 ---- 請大家撤離的時候 ---- 以免造成不必要的犧牲 --- 大會主持人 --- 叫大家不要驚慌 --- 做好了防護措施的 --- 如果軍警來鎮壓 --- 糾察隊員將用他們的身軀做成一道人牆 --- 阻攔 ---- 軍警進入大操場 --- 像北京的那些 --- 學生和市民一樣 --- 我看見卓越了 --- 穿著白襯衣 --- 戴著紅袖章 --- 英雄 --- 」
「當然哪,難道能在這個關鍵時刻放棄不搞?他媽的 ! 沒想到政府還真動手了 ---- 真他媽的不是人 --- 竟然敢下令開槍 ! 這個下令的人脫不了干係的,一定會被綁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 。不過他們這樣干,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現在 38 軍和 27 軍矛盾很大,黨內也是矛盾重重,很可能會搞成軍閥割據 --- 那也比靜坐絕食好百倍 ---- 」
但是她怎麼捨得讓她的兒子哭呢?兒子一哭,就像針扎在她心頭一樣,哪裡能夠「讓他去哭」?她不相信什麼「哭是運動」的話,如果哭是運動,靖兒從前怎麼不這樣運動?別的孩子怎麼不這樣運動?
她一下想到政治課學的那些東西上去了,好像老師也說過,那什麼五四運動,雖然是學生髮起的,最後也是因為工農大眾的參与才成功的,但具體是成了什麼樣的功,她記不清了。看來真是老了,以前橫流倒背的東西,現在都忘記得差不多了,只記得一「五四」,一「五卅」,一個成功了,一個失敗了。失敗的那個死了很多人,被稱為「慘案」,但成功的那個,她想不起成功的標誌是什麼了,是把誰趕下台了嗎?還是把個什麼條約廢除了?
她感覺耳朵發起燒來,心裏七上八下的,不知道他是真的過高估計她的道德觀,還是知道了她跟黃海的事,在那裡諷刺她。她趕快撇開女人談事業:「黃海能幫你什麼忙?」
「沒有 --- 你叫我別告訴他們 --- 我就沒告訴 --- 」
「他突然值得欣賞了嘛,不過發動全社會不是個小事,中國人可是最能吃苦耐勞的民族,只要還有口飯吃,就不會起來造反 --- 主要是中國的勞動力一向過剩,你要罷工?誰怕?你罷工我就馬上開除你,另找人來干。中國這麼多勞動力,廠方離了誰都不怕。 D 市鋼廠那些工人,很多是從鄉下來的,能到鋼廠工作,已經是一步登天了,你叫他冒著被開除的危險去罷工,而且一時又看不到勝利的希望,他可能不會聽你的。我很佩服解放前那些搞工運的人,能把中國的工人發動起來,真不簡單,很可能是因為那時的工人經常生活在饑寒交迫之中 --- 」
她驚呆了:「怎麼回事?」她能聽見電話里一片鬧鬧嚷嚷的聲音。
他果然是這樣理解的,感激而不涕零地說:「你替我謝謝媽媽,叫她別擔心,我沒事的,這次是因為下面的群眾剛發動起來,需要我過去給他們掌一下舵,我已經叫他們注意不要讓那些勞改釋放犯之類的雜質混進隊伍里來,以後不會發生這種事了的 --- 」他把 M 縣發生的事講了一下,臨了突然冒出一句,「如果你在 D 市就好了 --- 」
她到這時才想起卓越來,但她覺得他不會出事,因為 D 市離北京遠得很,姚小萍又安然無恙,卓越肯定沒事。她搖搖頭,他們又問:「那 --- 小姚她沒事吧?」
「想得出來有什麼用?自己把自己害了,早知如此真不該阻攔他的,就算他把絕食的學生吃個兩三個,也不干我的事。現在倒好,他覺得我讓他在那些聲援隊員面前丟了人,人家都去了,只有他沒去成,而且是因為脫得精赤條條沒衣服沒褲子才沒去成的,叫他有什麼臉面見人?現在他已經跟我徹底吹了。真沒想到,那麼多次風浪都沒掀翻我跟嚴謹這條船,結果卻被你家卓越掀翻在 --- 政治的泥坑裡了 --- 以前看那些電影 --- 什麼夫妻戀人因為政治見解不同分手 --- 總覺得是在編神話 --- 現在看來還真有那種事呢 --- 」
她是個無論看見誰手被划傷都要腿腳發軟的人,一聽到這話就發起抖來:「要 --- 要緊嗎?」
她媽媽驚訝地瞪著她,話都說不成句了:「你 --- 你別告訴我你 ---- 你跟你那同學 ---- 做下 ---- 」
「你才聽說?這邊九_九_藏_書早就傳開了,這兩天學生都跑鐵路上去扒鐵軌堵火車去了 --- 我看這回天下要大亂了 --- 。哎,前幾天這事好像都平伏下去了的,我還以為結束了呢 --- 怎麼突然一下鬧這麼嚴重了 --- 」
「不是,不是,都沒有,只是因為聯繫不上 --- 我那同學說 --- 凡是這兩天 --- 聯繫不上的 --- 他們家裡的人都到各家醫院 --- 找人去了 ---- 我帶著孩子不方便 --- 就拜託你們了 --- 」
她硬氣地說:「我要他離婚幹什麼?」
「那你想怎麼著?跟他分手?」
「誰知道?只知道我們這裏傳吼了,有人在現場錄了音 --- 複製了好多盤,到處分發,我也聽了 --- 」姚小萍把聲音壓低得幾乎聽不見了,「政府真的出動部隊了 --- 死傷很多人 --- 坦克在人身上碾來碾去 --- 外面還貼了好多照片 --- 嚇死人 --- 聽說香港那邊的電視天天放這個 --- 好多人從銀行往外取錢 --- 如果你在銀行有錢 --- 也趕快取出來吧 --- 」
她食不甘味,夜不能眠,驚恐地發現自己的奶水越來越少,終於到了喂不飽兒子的地步。她父母和姚媽媽到處打聽催奶的偏方,她自己也逼著自己心情開朗,大碗地灌各種催奶葯湯,但都沒有效果,最後只好用奶粉代替。
她心裏突然升騰起一種希望,希望黃海這些天其實是在 D 市幫助卓越發動鋼廠工人,因此逃過了那一劫。雖然她知道這不太可能,但她遏制不住要這樣想。她讓姚媽媽跟女兒講了幾句,就慌忙結束了跟姚小萍的通話,轉而給卓越打電話。
「我也搞不清,所以我乾脆不參加 --- 」
姚小萍的聲音里全是死裡逃生的喜悅:「我去參加追悼會了。」然後壓低聲音說,「今天真是太驚險了 ! 下午就有人來我們樓里通知所有人今晚都去大操場參加追悼會,還發了黑紗白花。我本來想不去的,拖著孩子不方便,哪裡知道他們晚上又來了,挨家挨戶叫人去開追悼會,看那陣勢,不參加肯定要挨揍。聽說男生樓里有個人,說了一句『死都死了,開追悼會有什麼用』,結果被他同寢室的人蒙在被子里痛打一頓,還把他的被子什麼的全燒了 --- 」
她一掛電話,她媽媽就衝過來問她:「怎麼啦?是小卓他 --- 出事了?」
「怎麼會呢?我們英語老師聽力好得很, VOA , BBC 都聽得懂 --- 。她說中央台也播了,人家播音員都穿著黑衣黑褲,帶頭默哀呢 --- 」
她知道黃海是凶多吉少了,打不通他的電話只是一方面,有可能真是像姚小萍說的那樣,只是電話線壞了。關鍵是黃海沒有打電話回來,他是個很細心的人,現在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他肯定會擔心她著急,擔心他父母著急,如果有一點辦法,就肯定會打電話回來報平安,而他現在既沒給她打電話,也沒給他父母打電話,那就只能是 ---
「你怎麼突然 --- 這麼 --- 欣賞他?」
「也許你 --- 可以問問他的父母?」
她發現他現在跟她爸爸的落後程度差不多了,不由得問:「那你說要怎麼樣才能反下來?」
而她呢?從一開始就是受制於卓越,他對她根本沒有死乞白賴過,他從來沒給她頤指氣使的機會,一向就是他說了算。他想叫她留校,她就留了校;他想跟她到「洞洞拐」來,他就跟了來;他想干那事,就干成了;他想有孩子,她就有了孩子;他想讓他們的關係合法化,他就搞到了結婚證。就算他現在還在追求階段,她都沒本事用「吹台」嚇得他不去參加那些活動,因為他早就說了,他是不會為了女人影響他的事業的。
她回嘴說:「我叫你把車鑰匙給我,我自己去,你又不肯 --- 」
他遲疑了一陣,說:「我以前也說不上關心國家大事,我去的都是基層,只不過是看見了幾件不合理的事,想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幫忙糾正一下,結果是什麼也沒辦成,還連累你跟著我擔了些心。現在這事,說實話我不是很懂,不知道學生遊行到底要達到什麼目的 --- 」
他沉默了一會,說:「我知道他可能不會願意到『洞洞拐』去,但是我覺得 --- 他應該脫離這個運動 ---- 不然很難說會是什麼結果 --- 。他的導師我知道,我還知道其它一些學生領袖,包括他們背後的那些 --- 諸葛亮 --- 我說不清 --- 總覺得好像人人都有各自的目的 --- 都想利用這件事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 --- 也可能我多慮了 --- 也可能最後不過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 人人都沒撈到什麼 --- 但是從你講的這件事來看 --- 很容易就搞得無法控制 --- 這麼混戰一通 --- 也有可能出人命 ---- 卓老師叫大家不要跟公安的人發生正面衝突是對的 --- 問題是到時候大家頭腦一熱 --- 他就控制不了啦 --- 」
她慌忙跑到父母單位去打電話,她很想先給黃海打,但見姚媽媽在身邊,只好先打了姚小萍的。過了一會,姚小萍來接電話,她問:「聽說 --- 天安門那邊 --- 出了事?」
晚上的時候,她又跑到她父母單位去打電話,是打給黃海的,支吾了半天,才說出她爸爸想把卓越接回來養傷的事。黃海說:「燕兒,你父母想把他接回來養傷,是應該的,你千萬不要因為我的原因影響你做你該做的事 --- 」
她媽驚呆了:「這麼晚了,你要到哪裡去?」
他糾正她說:「那你剛好說錯了,如果他叫我去 D 市幫他,我不會去,但如果你叫我去 D 市幫他,我萬死不辭。你想不想叫我去 D 市啰?」
不知為什麼,他這樣瞧不起師院,這樣貶低 D 市令她有點不高興,雖然她自己也不喜歡師院和 D 市。她突然失去了興趣,匆匆收尾:「反正我把我媽的話轉到就行了 --- 」
她冒險頂嘴說:「不對頭就怎麼啦?你就不認我這個女兒了?」她把自己跟卓越的矛盾都捅了出來,除了床上的和卓越跟姜阿姨那一嘴,什麼都毫無保留地說了出來。但說著說著,連她自己也發現總是那麼幾句話,「不做家務」啊,「不關心我和孩子」啊之類的,談不上罪大惡極。
D 市鋼廠的工人發動起來沒有她不知道,但她的兒子是真正被發動起來了,搞了一個對她來說聲勢不亞於學潮的「嬰兒潮」,罷吃罷睡的,晨昏顛倒,夜以做日,白天不吃,夜晚不睡,非得她抱著走進走出不可,不然就止不住啼哭,而且哭聲宏亮,喚醒了沉睡的街坊鄰居,都參与到「嬰兒潮」里來了,全體出動,幫她到處張貼小字報,上書:「天黃黃,地黃黃,我家有個夜哭郎,過路的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光」。
她知道姚小萍是在講卓越,但她的思維老閃回到黃海身上去,心痛地想到,也許黃海遭遇不測的時候,也曾想過找誰託孤的,但他身邊沒有可以託付的人,而「不測」來得太突然,他就那樣倒下了,坦克在他身上碾來碾去,他變成了一團血泥,滲進他身下的大地,她永遠都找不到他了。
她聽得手腳發軟,連孩子都抱不住了:「你 --- 你 --- 聽誰說的?我 --- 我不信 --- 」
她爸爸和弟弟都出來打圓場,說那麼遠的路,你走過去也到了明天了,還不如等明天。見她對他們的建議無動於衷的樣子,她爸爸提出騎車帶她過去,她弟弟說:「姐,要找誰?我幫你去找 --- 」
「為什麼?我覺得你以前是很 --- 關心國家大事的 --- 我不希望你現在因為我 --- 」
後來她給黃海打電話的時候,把跟卓越的對話全告訴了他,好奇地問:「他有沒有來請你去 D 市鋼廠發動工人罷工?」
「不會的了,他說了,他跟我不是一路人,我是自私庸俗的人,他是位卑未敢忘憂國的人,我是沒良心的人,他是良心未泯的人,好像我的良心就全被狗吃了一樣 --- 」姚小萍換上一種無所謂的口氣說,「吹了也好,免得我成天提心弔膽,擔心這擔心那的。他現在不過來吃飯了,我還少做好多菜,省了我好多力,也不覺得自己年紀大了,以後找個半老頭子,人家還擔心我嫌他年紀大呢 --- 」
「他以前在這裏搞過社會調查,有一定的群眾基礎,如果現在由他去發動工人,效果肯定比我們去要好 --- 」
他呵呵笑了幾聲,指點說:「你想想啊,學生能用什麼威脅政府?罷課?雖然學生大面積罷課的話,政府臉上不好看,但也就是臉上不好看而已,不會影響國家的經濟命脈。一個國家只要經濟不倒,別人就拿它沒辦法。所以如果你想用罷課來迫使政府讓步,那你就等到下輩子去吧 ! 但如果全國的工人都起來罷工 --- 那就不同了。還不說全國的工人,只要一個關鍵工業的工人總罷工就成。比如電力工人,真要是全國的電力工人起來罷工,我保證要不了一星期這事就成功了 --- 現在離了電誰能過日子?」
「你不要他離婚,難道你甘心給他做地下情人?做一輩子第三者?」
她媽媽不肯給她鑰匙:「你真是瘋了 ! 天又黑,路又不好走,還那麼遠,你背著個孩子,又好久沒騎車了,你想去 --- 討死啊?等明天他爸媽上班了再打個電話問問不行?」
她不知怎麼冒出一句:「如果你到 D 市去幫他發動鋼廠工人,那才好玩呢,你們兩個在一起,不知道 --- 」還沒說完,她就自打耳光說,「其實也沒什麼,你們男人嘛,事業是第一位的,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 」
她倒吸一口涼氣,這不就是要推翻政府嗎?她慌忙說:「你們這樣搞是不是 --- 心太大了?如果你就是反官倒腐敗 --- 興許中央還會支持你們 --- 如果你們要 --- 從根本上 --- 改變 --- 那什麼 --- 人家政府 --- 會允許嗎?」
姚小萍知趣地說:「算了,不跟她講了,你告訴她別擔心就九-九-藏-書行了,如果這邊勢頭不對,我就躲你那邊去 --- 唉 --- 到了這種時候就覺得還是呆在鄉下好。」
但「兩位老人」沒說什麼,只謝謝了她,然後交給她一個小包,就說雇的車還在外面等著,他們得回去了。她強撐著把「兩位老人」送到門口,看他們的車走了,便抖索著返回卧室,先靠在床上,然後打開了那個小包。
「你們做出 --- 犧牲了?」她想起他在 E 市的那些聚會,但她看不出怎麼開個會就算做出了犧牲。
她聽不下去了,焦急地說:「我不跟你說了,我要給黃海打電話,不知道他那邊怎麼樣了,你自己保重 --- 你要不要跟你媽媽講幾句?」
她失聲痛哭起來,姚媽媽嚇得連聲問:「是不是萍兒她 --- 」
「公憤頂個屁用。不管你公憤還是母憤,都是嘴裏喊得快活 --- 也動不了誰一根汗毛 -- 。你公憤你的,政府之間要跟誰做生意是一樣的做 --- 」
她一聽「成千上萬」,知道黃海真的是凶多吉少了,哭著問:「你 --- 能不能看在 --- 我們夫妻一場的份上 --- 找你以前 K 大的熟人 --- 幫忙 --- 到 A 大打聽一下?就算我 --- 求你了 ! 」
「現在不方便講,我得走了,你等我電話 --- 」
姚小萍聽見她的哭聲,停止了講述,說:「你怎麼不向卓越打聽一下黃海的下落?他跟北京有聯繫,消息肯定比我們靈通 --- 」
「那他們知道不知道 --- 那事?」
「也許你們英語老師聽錯了?」
石燕嚇得不敢提黃海的名字了,心也沉到了底,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中了卓越的詭計,把黃海的父母送進火坑裡去了。說不定政府早就張了網在那裡,專門等那些上京找人的自投羅網,不然鄧小平怎麼等到現在才大張旗鼓接見平暴部隊呢?難道他就是在等著抓黃海的父母?她本來還在為通緝名單里沒黃海而高興,這下才看出自己的愚昧來了。既然要株連九族,怎麼會傻乎乎地把黃海的名字放在通緝令里呢?那九族不早就跑掉了?也許那 21 個早就死了,所以把他們的名字掛在那裡殺雞嚇猴,真正要抓的人名單,是通過內部渠道傳遞的。
她爸爸去了一趟 D 市,空手而回,說卓越不肯到「洞洞拐」來養傷,因為他要給學生上課,還有很多重要的事要辦,走不開。
她不相信:「解放軍怎麼會和學生打起來?」
她安慰了一陣,又向姚小萍討教治療小兒哭鬧的偏方,但姚小萍跟她那些鄰居的口吻一樣,說是她慣壞了的。她沒再多說,支吾了幾聲就結束了談話。
不過她最後還是決定把她媽媽教的話用上,不指望能阻攔卓越參加那些活動,但說不定可以賺他一句「離就離,你以為我怕離?」之類的話。她覺得自己真是卑鄙得可以,但好像有股潛在的動力,衝擊著她去這樣卑鄙一回。
她問:「他 --- 到底傷得 --- 重不重?」
但黃海的父母一走就沒了音信,局勢卻一下明朗起來,鄧小平接見了平暴部隊,通緝令列出了首批 21 個在逃要犯,電視上播放了暴徒們製造反革命動亂的實況,解放軍戰士被暴徒殺死燒死,有的還被開膛破肚,吊在某橋下展覽示眾。一時間,「洞洞拐」群情沸騰,說起這事,都是義憤填膺。殺害人民解放軍,毀我長城,真是反了他們了 ! 咱們就是軍工廠,以前都是軍人編製,反對解放軍就是反對我們 ! 看那架勢,如果他們看見被通緝的人,可能根本不會送公安,直接打死算了。
不知道是過路的全都不是君子,還是全都是啞巴君子,或者是「夜哭郎」表達不準確,因為她家的郎不光是「夜哭」,白天也哭的。反正那些貼子都沒用,貼了跟沒貼一樣,孩子一如既往地哭。
「光靠學生是搞不成事的,學生只能起個火種的作用,起個宣傳機的作用,喚醒那些沉睡的民眾,但真正大捶定音的,還是工人 --- 」
她連連搖頭,一把抱過孩子,抱得緊緊的。孩子好像知道此刻不是鬧騰的時候,很安靜地沒哭。她感覺黃海是出事了,他每次裝得那麼無動於衷,肯定是在騙她。像他那樣熱衷於社會調查的人,會不參加這麼重大的活動?不知道為什麼,她眼前全都是坦克在黃海身上碾過來碾過去的情景,可能是因為這一個細節特別可怕,而她每次最擔心最害怕的事,總是一件件發生了。
「你不用回來,好好照顧你和孩子就行,這邊有我和他媽媽,還有 ---- 姜阿姨 --- 」姚小萍好像猜出她在想什麼,趕快解釋說,「是這樣的,卓越這次受傷,完全是為了保護嚴謹他們幾個和那裡的學生。嚴謹說本來是不會有事的,如果他們按卓越說的做,就不會發生矛盾。但那邊的頭兒是個鄉巴佬,完全不懂策略,再加上有幾個勞改釋放的人也在裏面夾七夾八,剛好看見了那邊公安一個姓陳的,聽說是他們幾個的仇人,那幾個傢伙就衝上去掀翻了人家的摩托,還想沖人家公安局,一下就把事情鬧僵了。卓越看出事情不對,叫嚴謹他們幾個先走,他在那裡勸說那些鬧紅了眼的學生撤走 ---- 結果 ---- 挨了打 --- 」
她媽媽說:「我不管別人家的孩子怎麼樣,我只要我家的孩子不出事。燕兒,你給我打個電話給小卓,叫他從此以後不許參与這些危險 活動 --- 」
「不在。」他警覺地問,「怎麼啦?」
她感覺抓住了一線希望,但馬上就破滅了:「如果能找到黃海要他父母的電話號碼,還用得著 --- 」
「一上來就準備告訴你的,被你搶了先。你們家卓越前天被人批了 ---- 」
她嚇呆了,姚小萍已經掛了電話,她還對著話筒問了一陣,才不得不放下了電話。她不敢把這事告訴姚媽媽,只故作平靜,說姚小萍有事,呆會再打電話。
她茫然地問:「他家裡人 --- 怎 --- 怎麼管?」
她生怕把她媽氣病了,趕快解釋說:「你放心,我沒跟他做下什麼,我們只是同學,互相關心一下而已 --- 」
她爸爸媽媽大概是聽了她弟弟播報的新聞,都找到單位來了,見她滿面淚痕,嚇得要命,連問:「怎麼啦?怎麼啦?是 --- 小卓出事了嗎?」
「他們只知道看本地台的電視連續劇,怎麼會知道?」
姚小萍氣憤地說:「說起這事,我就又要罵你們家卓越 ! 我看他是上次挨打沒挨好,完全沒吸取教訓,這次又慫恿我們嚴謹去北京聲援那些絕食的學生。你說他是不是腦筋有毛病?他什麼人不好找,偏要找嚴謹這種餓死鬼?他什麼事不好叫嚴謹干,偏偏叫嚴謹去絕食?嚴謹是一頓不吃心裏慌的人,還去天安門聲援絕食的學生?我怕他惡綠了眼睛,把人家絕食的學生揀一個肥的嫩的給吃了 ---- 」
「沒有啊,他大概就這麼說說的吧?他肯定知道我去那裡也沒什麼用,可能還不如他去,因為我那時也沒跟鋼廠工人有多少接觸,我主要在煤礦。就算是煤礦,我的社會調查也只集中在『五花肉』那件事上 --- ,最終又沒辦成什麼,可能連『五花肉』都發動不起來 --- 」
「到北京去找啊 ! 他家裡人怎麼不去北京找找呢?聽說各個醫院都停滿了屍體,停屍房老早就放不下了,就放在走廊上,自行車棚里,臭氣熏天。如果沒人去領屍,醫院就把屍體處理掉了 ---- 。北京那邊只要是那兩天出去沒回來的,家裡人都是每個醫院挨家去找 --- 」
她沒再多問,因為她擔心的無非是他為了她和孩子就磨滅了他自己那點青春朝氣,既然他不參加是因為他對這事搞不清,那就不是她的責任了。不知道為什麼,她好像有點不認識他了一樣,總覺得他變了很多,不是從前那個黃海了。
「沒事 --- 」
好像等了幾百年似的,才把她弟弟等回來了。她弟弟渾身都汗濕了,氣喘吁吁地跑到卧室里來向她彙報:「姐,他家說他上星期打了電話回來的,這星期沒有 ---- 」
「中央台播了?怎麼沒聽爸媽說?」
她爸爸說:「一聽就知道你不懂策略,公安的你怎麼能打趴下幾個?你不要命了?這次如果不是小卓力挽狂瀾,不知道會鬧得怎麼收場 --- 」
她亂打了一氣,都沒打通,最後好不容易有一個打通了,那邊接電話的一問「你找誰」,她反而慌了,哭著把打不通黃海電話,很擔心黃海生死的話說了一些。那邊很生氣地說:「神經病 ! 」,然後就掛了電話。
「你覺得我應該 ---- 把他接到 -- 洞洞拐來?」
她咕嚕了一句:「你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 --- 」就懶得理她媽媽了。哪知她媽媽馬上就找了一個第二天去 D 市的便車,叫她爸爸親自跑一趟,去看看卓越,再看能不能把卓越接回「洞洞拐」來養傷。她進退兩難,不知道是該阻攔她爸爸去 D 市,還是跟著她爸爸去 D 市。
吃中飯的時候,她父母從單位回來,她不敢問他們電話打通了沒有,她爸爸主動報告說:「一直在打這兩個號碼,都沒打通 --- 」
「是不是有些不法分子混進來搗亂?」
她腦子轟的一聲,眼前發黑,如果不是手裡抱著孩子,她真不知道自己還撐不撐得住,一口氣憋了好一陣才緩過來,強撐著問:「那你有沒有 --- 告訴他們 -- 那事?」
她爸爸講完了,總結說:「這孩子第一次上我們家我就看出他不一般,有出息 --- 」
她把黃海家的地址告訴了弟弟,交待說:「你就問問他們最近接到兒子的電話沒有,如果沒有,就別對他們說 --- 那事。如果他們接到電話了 ---- 就問問是 --- 什麼時候接到的 --- 問他 --- 在那邊 --- 好不好 --- 」
有一天,她正渾渾噩噩地抱著孩子在卧室里踱步,她弟弟跑進來對她說:「姐,聽說天安門那裡打起來了 --- 」
姚小萍小聲說:「 ---- 真的好感動人,我真的相信他會用生命和鮮血保護我們。他還說可以去幫我跟守門的說說,讓我帶著孩子先回去 --- 我沒答應 --- 九-九-藏-書怕那些學生以後 --- 報復我 --- 再說我也是很同情那些死難者的 --- 不管死的誰 --- 開追悼會總是應該的 ---- 去都去了 --- 中途退場 --- 兩邊不討好。他見我不肯走,就叫我站到他值勤的那塊去,說如果遇到軍警鎮壓 --- 他會保護我們母子撤退 --- 他還懇求我 --- 說如果他遭遇不測的話 --- 請我像 -- 以前一樣 --- 照顧你們母子 --- 」
她嗔道:「你還蠻狡猾呢,把責任都推到我身上。那我也如法炮製,我要你來決定,發動工人到底能不能徹底清除腐敗,如果你說能清除我就叫你去 --- 」
她感激說:「謝謝你,你 --- 也算是在幫我的忙了,我現在 --- 不方便 --- 」
「誰說我跟北京有聯繫?我們是有組織有紀律的,我只跟 E 市有聯繫, E 市才跟北京有聯繫,但他們現在忙得很 --- 你叫誰去打聽?死的人成千上萬,如果一個個都叫他們去打聽,他們從哪裡打聽起?」
她還是不敢相信:「不會吧?解放軍怎麼會 --- 跟學生鬧?誰不知道鎮壓學生運動的人從來沒有好結果?他們這樣做了 --- 不激起全世界的公憤?」
「還好。」
她打聽到卓越回了師院,就往他住的地方打了個電話,當門房上樓去叫他的時候,她竟然心慌意亂起來,好像在做賊一樣,連呆會怎麼開始她那卑鄙的談話都不知道了,心理上已經進入了束手待斃的狀態。
「黃海 --- 就是上次你們叫他到 D 市送年貨給我的那個 --- 」
「黃海肯定有他父母的電話號碼 --- 」
她被他一路的「血」「血」嚇呆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就知道嚶嚶地哭。他警告說:「你可別自己跑北京去啊,你一個女人,自己都保護不了自己,還跑那地方去找人,還不如說是去找死。你自己不要命我管不了,但你別害了孩子 ---- 」
她急切地說:「我就是這個意思,有些人是別有用心的,你跟他們搞在一起 --- 很危險的 --- 聽說師院有人說你們 --- 摘桃子 --- 要調查你們是誰 --- 萬一他們知道是你貼的那些東西 --- 不是又有麻煩嗎?」
他又呵呵笑了起來:「政府當然不會允許,誰那麼傻?你問他要江山,他會拱手交給你?當然是不會的。如果有那麼容易,哪裡又用得著發動工人起來支持呢?」
她一下恐懼起來,勸阻說:「我剛才是開玩笑的,你還是別去管這些事了吧,萬一沒發動好,被那些工人誤解,或者被廠方懷恨在心,或者被你們學校知道,你吃不了兜著走 ---- 」
姚小萍等在門房沒走,電話一響就接了:「石,你先別急,聽我慢慢說。是這樣的,前天你們家卓越叫上嚴謹跟他一起去 M 縣聯合領導那邊的一個什麼行動,我知道沒好事,所以不讓嚴謹去,但那傢伙現在膽子飛大,我交待又交待,他還是跟卓越跑去了。結果前天就打電話回來說 M 市那邊的群眾覺悟太低,瞎搞一氣,跟警察發生了衝突,卓越被打傷了 --- 」
孩子不睡覺的時候,也得她抱著走動。她抱著孩子,邊走邊跟孩子說話,孩子乖得很,睜著兩隻明亮的大眼睛,聽她胡扯八道,很矜持地只聽不表態。但如果她坐下來,雖然仍然在跟孩子胡扯八道,而且扯的是同樣的內容,但孩子就像聽到了什麼荒謬言論一樣,眉頭一皺,就大哭起來,彷彿在說:「你胡扯些什麼呀 ! 推倒重來 ! 」
「解放軍和學生 --- 」
她驚慌地問:「你們 --- 還在 --- 搞 -- ?」
她媽媽追了出來,一再詢問是怎麼回事,她只好說實話:「姚小萍說卓越被人打了 --- 」
她突然一陣緊張:「那你的意思是 --- 如果能發動起來 --- 還是應該去發動的?」
她聽了他這番話,才發現自己情急之下把什麼都暴露出來了。她不敢多話,匆忙說了一串「謝謝」就掛了電話。
「沒有,被我把他的衣服褲子旅行箱什麼的都藏了起來,他沒走成 ---- 」
她慌忙解釋說:「沒有,沒有,我還沒跟他聯繫上,你們也 --- 沒聯繫上吧?我 --- 剛剛跟我 --- 一個同學聯繫過了,他 --- 比較熟悉北京的情況 --- 他說 --- 最好請家人到北京去 --- 找 --- 」
「誰和誰打起來了?」
「我不是疑神疑鬼,」他很坦然地說,「我只是想利用他對你的那點意思,讓他為我們的事業做點貢獻。你知道我這個人的,不會為了一個女人就影響事業。再說我知道你跟他沒什麼,他是有那個意思,但你不會。在這一點上,我對你是有把握的,如果他沒結婚,他這麼追你興許還能打動你。但他既然結婚了,而且娶了那麼一個人,你就不會做傻事了。我不是說你不會背叛我,而是說你不會跟一個精神病人搶她的丈夫,搶她唯一的精神寄託,你的道德觀絕對不會低到那種地步 --- 」
「我聽嚴謹說,他們頭天半夜跑到食堂門口去貼的大字報,第二天早上去打開水的時候就看見被別人用紅筆批了好多字,說他們是想『摘桃子』,還有人要求查明究竟是誰貼的,說貼這個東西的人是別有用心,想渾水摸魚,叫大家都擦亮眼睛,發現線索隨時報告 --- 」
石燕聽了黃海的話,心裏的不安和驕傲來了個四六開。驕傲的當然是她和靖兒平分了黃海的整個世界,不安的則是怕自己拖了他的後腿,讓從前那個熱血青年變成了一個對社會漠不關心的人。她提醒他說:「聽說中央都表態了,支持學生運動,你不參加會不會 --- 」
她陪小心說:「對不起,我 --- 怕他回來了您不知道 --- 您可不可以再上去看看?」
她「我媽媽」「你媽媽」地糾纏了一陣,感覺效果不好,有點適得其反,本來是想既把關心的意思表達到,又把「普通朋友」或者「分手夫妻」的立場表達出來的,但被她這麼「我媽媽」「你媽媽」地一扯,反而起到了鞏固兩家親戚關係的作用,有種「石親家關心喬親家」的感覺。
她卑鄙不下去,只好把媽媽抬出來做替罪羊:「我媽說 ---- 我媽媽她 --- 她挺擔心你的 --- 她說 --- 她叫我轉告你 --- 別參加那些危險的 --- 活動 --- 免得出了事 --- 你媽媽會擔心 --- 」
「噢,是這樣。中央機關的人去遊行也不等於是中央的意思嘛。」黃海開玩笑說,「如果中央都號召大家遊行了,我就不用去了,人肯定夠多的了;如果中央沒號召,我更不用去了,去了也是白去 --- 」
她忍不住笑起來:「真有你的 ! 這也只有你才想得出來 --- 」
她被他說糊塗了,但堅持說:「反正你還是 --- 別搞這些了吧 --- 我覺得挺 ---- 危險的 ---- 」
「可是我沒有他父母的電話號碼 ---- 」
她生氣地說:「你就知道看外貌,他丑怎麼啦?只要我不在乎他的丑就行 -- 如果不是想到你們會有這些偏見,我也不至於 --- 連他的消息都不知道 --- 至少我可以讓他往你們單位打電話 --- 現在倒好 --- 」
但門房上樓去了一趟,下來告訴她卓老師不在家。她死等在那裡,過一會就打一個電話,把門房都打煩了:「剛給你說了,卓老師還沒回來,你怎麼不信呢?」
她媽果然沒覺得這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夫妻之間哪能沒有矛盾?沒矛盾就不是正常夫妻了。即便你們夫妻之間有天大的矛盾,既然結了婚,孩子也有了,就應該想辦法解決。你就別趕那時髦離婚了,更別想著嫁那麼個 --- 醜八怪 --- 」
她只覺得好像在看一部革命電影,他就是影片里的男主角,說的話都有點像台詞,但她不是裏面的女主角,而是一個半路開始看電影的小孩子,摸頭不是腦的,恨不得有個人能讓她扯住袖子問一問「好人壞人?」。她問:「為什麼工人可以 --- 定音?」
「其實你先就應該問黃海拿到他父母的電話號碼的 --- 既然你跟他有那層關係,怎麼不向他打聽他父母的電話號碼呢?早打聽在這裏,現在這種時候就用得上了 --- 」
「你又要問,我說了你又不相信,那你問我幹什麼呢?你不相信我,你自己回去聽聽外電報導就行了。外國記者都是講事實的,要新聞不要命,遇見這樣的事,都是沖在前面,鑽天覓縫地打聽。早幾天就報道說死了幾千,傷了幾萬了。你那裡閉塞,可能什麼都不知道。不過你放心,烈士的鮮血不會白流的,這段時間全國各地的革命熱情都空前高漲 ---- 比前幾個月還要高漲 --- 所以說 --- 黃海他們的血 --- 不是白流的 --- 人民大眾的眼睛都是被血擦亮的 --- 一滴血比十萬句口號都管用 --- 」
她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彷彿能親眼看見他倒在地上,亂拳之下,他一邊用手遮擋著顏面,一面嘴裏呼喊著她和靖兒的名字,直到奄奄一息。如果他再順著這個路子說下去,她肯定會哭起來,但他換成了樂觀的調子:「不過我命不該絕,公安裏面大多數人是懂道理的,知道我不是那些勞改釋放犯,我跟公安沒仇,也沒煽動學生衝擊公安局,我是在勸解學生撤退。學生裏面大多數人也是懂道理的,知道我是為他們好。真正不懂道理的是那幾個別有用心的人 --- 」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你們 --- 發動工人幹什麼?」
黃海的媽媽又哭了起來,他爸爸焦急地問:「你們是不是有了什麼消息?海兒他是 --- 失蹤了嗎?還是已經 --- 遇難了?」
「我看你這就不像是互相關心一下,你這麼深更半夜叫你弟弟跑到人家家裡去打聽,人家會怎麼想?還不認為你 --- 賤 --- 沒身份?」
就在她快要崩潰的時候,黃海的父母上她家來了,兩個人風塵僕僕,滿臉倦意,走的時候是兩位中年人,回來的時候就成九九藏書了兩位老年人了,真的有「洞中才數日,北京已百年」的感覺。她不敢問起黃海,只按捺著一顆砰砰亂跳的心,等他們自己說起這事。
他馬上說:「我也是開玩笑的,明知道發動不起來,我還去惹那個麻煩幹什麼?你別為我擔心了。這是因為你提起這事,我就題發揮瞎說幾句。其實我老實得很,每天呆在實驗室幹活。你好好照顧孩子,別為這些事著急上火,免得把奶水搞沒了 --- 」
黃海說他喜歡這個傳說,喜歡上面的字,就花大價錢買了這對石頭,被同行的人大力嘲笑了一通,連那個賣石頭的都笑得合不攏嘴。
她不知道是真的「還好」,還是她爸爸在騙她。吃飯的時候,她爸爸長篇大論地向他們描述卓越的英勇行為,說 D 市那幾個被他救了的人都守在醫院照顧他,還有從 M 縣那邊跟過來看他的人,醫院上上下下都把他當捨己救人的英雄看待,聽說記者都來採訪了他。她爸爸講得繪聲繪色,彷彿卓越救人的時候她爸就一直貓在旁邊作記錄一樣。
「他已經去了?」
這問題還真把石燕問住了,她愣了一陣,說:「那得看你去 D 市有沒有用,如果真的能夠起到反貪污腐敗改善工人生活的作用,那為什麼不去呢?你那時不也是一心一意幫工人做點事謀點福利的嗎?如果真的像他說的那樣,把工人發動起來了,就可以從根本上 --- 清除貪污腐敗,那我當然是叫你去的了 --- 」
這個倒不令她吃驚,卓越一向都是很吹捧他導師的,但她沒想到他吹捧導師會遭到這麼多人反對,難道他跟他導師是站在中央對立面的?
石燕把父母單位的電話號碼交給他們,懇求他們一有消息就通知她,還讓他們告訴黃海,她和孩子都挺好的,叫他別挂念。
「我看報紙上說的,說中央機關的人也上街遊行去了 --- 」
她知道坦克碾平 A 大是不太可能的,但碾斷了電話線還是可能的吧?既然電話線都碾斷了,那人 ---- ?她哭著問:「你有沒有什麼辦法能知道他的消息?」
「是 --- 是 --- 誰打 --- 打的?」
她明知道黃海的父母晚上不會在單位上班,但她想也許他們正跟她一樣,在單位給兒子打電話呢?她找出了黃海父母單位的號碼,打了個電話過去,但沒人接。她連續撥打了好幾遍,始終沒人接。她只好放下了電話,抱起孩子,衝出辦公室,衝進夜幕。其它人莫明其妙,都跟著她衝進夜幕。
石燕把孩子遞給姚媽媽抱著,自己去查看電話線,左查右查都沒發現問題,為保險起見,她又往姚小萍那裡打了個電話,是通的,她趕在對面拿起話筒之前掛掉了。然後她再給黃海打電話,還是打不通,無論是實驗室還是寢室都打不通。
只有她媽還在抱怨:「要這個出息幹什麼?如果落下殘疾,還不是該我燕兒吃苦?當了爹的人了,做事不想想愛人和孩子 --- 」
她父母都不解:「我們沒叫誰送年貨到你那裡呀 ! 你說你回來坐月子,我們就都留在這裏等你回來吃 --- 」
這個「死都死了」像把尖刀一樣刺進她心裏,好像是專門針對黃海說的一樣,她感覺師院的學生是在幫她揍那傢伙,該揍 ! 但她意識到那傢伙說的是句大實話,就因為是大實話,她才這麼恨他,因為對死去的人來說,開追悼會的確是沒用了,無論其它人怎麼追悼,死掉的人永遠都不能被追悼回來。
黃海的父母聽說「孩子」,都很驚訝,但沒問什麼,只說第二天一早就出發去北京,但他們說最近幾天因為學生在鐵路線上靜坐示威,去北京的火車經常被迫中斷,所以他們決定花錢請人開車送他們去北京。
她父母想不出別的人來問了,只催她回家。她顧不得許多,徑直問她父母:「你們知道不知道上次來看我的那個同學 --- 他家裡的電話號碼?」
卓越一拿起電話,就熟人熟路地叫道:「燕兒,你還好吧?好想你們 ! 」
快到十點的時候,電話鈴響了,可能是屋子裡太安靜了,鈴聲顯得特別刺耳,靖兒被嚇醒了,大聲哭起來。石燕慌忙掀開衣襟,把乳|頭塞進兒子嘴裏,一手抓起電話,膽怯地問:「姚,你沒事吧?」
「你們也不是什麼政治見解不同,你只不過是怕他餓著了,」她安慰說,「過幾天他自然會回心轉意的 --- 」
他有點生氣:「真虧他們說得出口 ! 地道的賊喊捉賊,到底是誰在摘桃子?我們做了這些年的工作,做出了這麼大的犧牲,他們那時在幹什麼?現在桃子熟了,他們就跳出來摘桃子,當學運領袖。哼 ! 我們著手做這方面工作的時候,他們有的連大學的門朝那邊開都不知道 --- 」
賣石頭的人說這是世間罕有的「鴛鴦石」,天然生成,分公母的,一「鴛」一「鴦」,兩塊石頭生成的地方可能不同,但它們會藉助河流或小溪,慢慢地向同一個方向靠攏,直至匯合,而一旦匯合,就不再分離。但這種最終能匯合的「鴛鴦石」是很少的,大多數都陷在河底的泥里不能自拔,或者被人撿走了。如果你把一個單獨的「鴛」或者是「鴦」從河裡撿起來,那你就害了它們了,它們自知今生匯合無望,會自我毀滅,化神奇為腐朽,所以你在河裡看見的是一塊美麗無比的石頭,但等你從水裡撈起來放在手裡,就變成一塊不起眼的普通石頭了,所以「鴛鴦石」是無價之寶,不要說擁有,就是見過的人都很少。
她焦急地說:「他 ---- 我聯繫不上他了 --- 他電話打不通 ---- 他也 --- 沒給他 --- 家打 --- 電話 --- 還是那事之前 --- 打了的 --- 後來就沒再打過 --- 他這麼細心的人 --- 出了這麼大的事 --- 他怎麼會 --- 怎麼會不給 --- 我 --- 他家打電話呢?你說他是不是 --- 也 --- 」
「命都不知道在不在了,我還管什麼賤不賤 ---- 」她說著,就哭了起來,把從姚小萍那裡聽來的傳聞哭訴了一遍。她媽媽嚇得目瞪口呆,不敢再說什麼,只幫忙把靖兒從她背上解下來,她接過來抱在手裡,發現靖兒並沒睡覺,而是睜著兩隻大眼睛自個兒在玩呢。她覺得這孩子太聰明了,這麼小就懂得察言觀色,媽媽有事他就不扯不鬧。她想起黃海說的人只有在那個弧線下才無憂無慮的話,想到她的兒子這麼小就開始為媽媽分擔憂愁了,想到今後可能就她跟孩子相依為命了,越發覺得心酸難忍,緊抱著孩子坐在床頭流淚。
她嗅出了很強的火藥味,不解地問:「為什麼說他們摘桃子?」
她知道姚小萍也黔驢技窮了,不然不會這麼強詞奪理事後諸葛亮。她沒心思多說,匆匆結束了跟姚小萍的電話,又轉回去給黃海打電話,還是打不通。
她還沒把這事搞清楚,就傳來卓越受傷的消息,電話是姚小萍打過來的,上班時間打到她父母單位,她爸爸跑回來叫她去接電話,跑得氣喘吁吁的。她一看電話叫得這麼急,腿腳就軟了,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就覺得心慌意亂的,怕得要命。到了父母的單位,姚小萍已經把電話掛了,大概是讓她打過去。她顧不得父母單位還有那麼多人在那裡上班,徑直就用公家電話打了過去。
她辯解說:「他又不是小孩子,我說叫他不參加他就不參加?」
但她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媽媽幫她設計的那些話,她肯定是不會說的。她跟卓越的關係,從來就沒有達到過說那話的程度。人家那些女孩子,至少還被人死乞白賴地追過一段,至少還在婚前享受過一段頤指氣使的權利,雖然結婚之後丈夫可能從奴隸變成了將軍,但那將軍也就統帥著一個兵,兵要是起來造反,說個離婚至少還能嚇唬嚇唬將軍,本來就只一個兵,如果連這一個兵也跑了,將軍還統領個誰?
她弟弟得了軍令,騎車去了。她媽媽沒攔住,生氣地責怪她說:「就為了一個同學,你叫你弟弟摸黑騎這麼遠的路 --- 要是路上 --- 出點事 --- 怎麼辦?」
她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不過她從來就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他的那些理想和計劃,她一直都是當男人的夸夸其談來聽了。她把話題轉到她關心的事上:「你沒請黃海到 D 市來?那他 --- 那幾天 --- 不在 D 市?」
她連夜就要趕到黃海家去報信,好讓他父母去北京找他。她媽媽阻攔不住,只叫她把孩子放家裡,叫她弟弟陪著騎車過去。兩個人拼了命緊趕慢趕,到黃海家時已經半夜三更了。黃海的父母顯然也知道了一些不好的消息,他們到那裡的時候,老兩口都還沒睡,屋裡亮著燈。他們剛一敲門,裏面就把門打開了,黃海的媽媽肯定是哭過了,兩眼紅腫,看見她也不打聽姓名,直接就問:「是不是海兒他 --- 」
「只要是『洞洞』的單位,應該都有號碼,都在那邊那個本子上 --- 」
「應該沒有生命危險,也沒傷著骨頭,但是頭上身上都 ---- 有些傷 ---- 」姚小萍安慰說,「你不要著急,不會有事的,他媽媽已經找車把他弄回 D 市來了,住在一醫院里,可能過兩天就能回家,我這兩天一直在往醫院跑,現在才有時間給你打電話 ---- 」
她一驚,正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黃海都已經結婚了,你怎麼還在疑神疑鬼的?」
「嬰兒潮」把她搞得心力交瘁,自己睡眠不足還是小事,主要是孩子可憐,嗓子都哭嘶啞了,脾氣又大,哭急了脖子旁青筋暴現,有時一口氣上不來,小臉都憋紫了,又不知道他到底是哪裡不舒服,抱到醫院去看又查不出什麼問題來,醫生總是說:「哭是一種運動,你們讓他哭,他哭累了就不會哭了的。」
兩個人你狡猾我狡猾地打趣了一陣,他說:「燕兒,我覺得卓老師很有政治頭腦,是個當領袖的料,比『北高聯』的那些頭都強。學生運動要想取得成功,真的得把工人 --- 還不止工人 --- 應該是全社會 --- 都發動起來 --- 」
她不知道是哪根筋被感動了,居然流下淚來,仔細詢問了卓越的傷勢,一直到姚小萍賭咒發誓地說真的不要緊,才掛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