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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米:至死不渝(22)

艾米:至死不渝(22)

「他 --- 心情還好吧?」
兩個人沉默了一陣,他說:「燕兒,只要我有能力,我都會負擔孩子一部分生活費的,但是我恐怕 --- 不一定有這個能力了 --- 」
她拗不過所有人,只好在喬阿姨家住下。喬阿姨家是三室一廳,喬阿姨住了一間,卓越住了一間,另一間是保姆在住,現在一下來了三大三口子,就有點擁擠。石燕要求跟保姆住一間,讓卓越跟石爸爸住一間,但每個人都不同意,說保姆那間沒空調,孩子受不了。最後決定石爸爸住客廳,卓越石燕兩口子帶著孩子住卓越那間。
她有點不理解:「是嗎?他找你 --- 幹什麼?」
她沒想到自己成了學潮的間接受惠者,學潮幫她輕而易舉地結束了跟卓越的關係。雖然她對那個結婚證還是有點放不下心,但她覺得不應該在現在這個時候去跟他談離婚的事。既然他自己已經想到不連累孩子了,而且主動提出終止婚姻關係了,她如果不相信他,還要砸落實一下,好像太不人道了。她覺得其實離不離也沒什麼,只要大家不知道這段婚姻,也就不會影響她的孩子,反正她也沒準備再婚,有沒有一紙正式離婚書都沒什麼區別。
他把那塊石頭交給她,肯定是在表白他不願或者不配擁有那塊石頭了,但他希望她能找到一個合適的人選,來擁有那塊石頭。她的道德底線可以很低很低,但她在愛情上絕不吃嗟來之食。
「後來?事實證明又讓我先知先覺了一回,聽說 E 大那邊有個人真會跑,別的人跑不了多遠就束手就擒了,但聽說那個傢伙以前去過西藏那邊,對邊境很熟悉,一下子給他跑到尼泊爾去了。但你猜怎麼著?人家尼泊爾怕得罪了中國政府,硬是把他給遣送回來了。這還有好的?叛國罪,從嚴從重處理 ! 」
她一直等到她爸爸走了才去跟黃海打電話,但實驗室沒人接,寢室說不在。她如坐針氈地等到晚上,再去打電話,還是沒人接。她跑回來審問姚媽媽:「他說沒說他姓什麼?」
這話有點道理,她一邊找人打聽結婚證的事,一邊給她父母打預防針。還沒講多少,她父母就聽出問題來了,問:「是不是小卓他 --- 出了什麼事?不然的話,怎麼放假了也不來看你們娘倆?」
她膽怯地問:「那樣行嗎?」
她屏住呼吸:「是嗎?您 --- 幫忙接了嗎?」
第二天,卓越很早就起床去上班,石燕也跟著起來了,趁著孩子還沒醒,煮了碗面給卓越吃,特地放了些他愛吃的油辣椒。他吃得滿身是汗,最後連碗底剩的幾根都捨不得放過,筷子夾不起來,就連湯都一起喝下去,結果嗆了一下,咳嗽起來。
等她洗了澡,準備睡覺的時候,街口那小孩跑來叫電話了。她讓姚媽媽幫忙看著熟睡的孩子,自己跑到街口去接電話。是黃海打來的,她還沒來得及表示自己的驚訝,就被他捷了足,他的聲音里滿是驚喜:「你 --- 回來了?我都沒做指望了 --- 只是不甘心 --- 再打一次 --- 沒想到 --- 」
「 M 縣他不是在 --- 勸阻學生嗎?」
「我?挺好的呀 --- 你們怎麼樣?卓老師怎麼樣?」
他喝了水,問她準備什麼時候回去,她說馬上就走,因為她爸爸得趕回去上班,他也沒挽留,只說:「本來想留他老人家多玩幾天的,但我現在這個樣子,沒時間陪他老人家,也怕連累了你們,我就不講那個客氣了。我上班去了,你們自便。」
她也幫忙著起急來,跟姚小萍的通話一結束,她就給卓越打了個電話,這回一下就找到了他,大概沒革命幹了,只好獃在家裡,聽聲調沒以前那麼激昂了:「燕兒,你還好吧?孩子還好吧?」
「他說沒說會再打電話來?」
他好像很感動:「燕兒,你聽說了?我這回真是到了八輩子邪霉了,沒想到他們會從經濟上入手。我只想到他們從政治上抓不到我們什麼把柄,沒想到他們 --- 這麼卑鄙 ---- 早知如此先就該跑掉的 --- 」
「母病重,兒速歸 --- 」
「帶回來更不安全,我們這裡是軍工廠 --- 」
姚小萍開心地說:「豈止是和好,連他們家的門都過了,他爸媽親自請的我,燒了一大桌菜等我去吃 --- 」
「你說什麼?」
這段時間她沒打電話,一方面是因為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學校,另一方面是她知道他其實一直是跟小付在一起的。她倒沒覺得他欺騙了她什麼,但是她覺得不應該再繼續下去。從前還可以自欺欺人地說黃海不愛小付,小付也不愛黃海,但這次事件暴露出黃海和小付其實是很相愛的,這次事件肯定也加深了他們之間的感情,生死之交,救命之恩,那是好玩的?
「你以為我今天打電話就是為了說這?我是來問你需要不需要我那裡的幾本書的 ---- 」
她無奈了,只好坦白說:「我們已經斷絕關係了,是他自己提出來的 --- 」
「他沒說 --- 我也沒問 --- 」
黃阿姨說:「信是他寫的,是他寫的,他寫完就交給我們的,不會有錯。只不過他的手 ---- 」
他好像不好意思再抱怨,只問:「那從今以後你就是這樣了?別的女人生了孩子不是這樣的吧?」
「我也不知道,可能要先把實物交給人家看一下吧 --- 反正我把書給他的時候就做好了肉包子打狗的準備 --- 」
「聽說另請了個人,再就是卓越自己兩邊跑 --- 」
她倒了杯冷開水給他,又找了個毛巾給他擦汗。昨晚在燈下沒覺得,到了白天她才發現他似乎老了很多,黑了很多,瘦了很多,頭髮也剪短了,剪得很沒有章法,手指甲里嵌著些黑乎乎的東西,以前那種知識分子的形像去了一大半,彷彿一旦幹上了印刷工,身心兩方面都在向工人階級靠攏一樣。
她也不客套,直接就問:「黃阿姨,黃伯伯,我知道你們是為我好,但請你們對我說實話,別瞞著我。我不是小孩子了,對這件事我也有了很久的思想準備了,不管是 --- 什麼消息,我都能承受。請你們把實情告訴我吧,不然的話,我心裏總是放不下。這些天,我 --- 總是擔著心,連奶都回掉了 ---- 我 ---- 」她說不下去,抽泣起來。
她心裏的大石頭放下了,但卻放不下那兩塊小石頭,晚上一個人對著「鴛鴦石」出了很久的神,最後責備自己說,只要他活著,什麼都是等閑之事,人不要太貪心。
「呵呵,要是全國人民都有你這個覺悟就好了,可惜真相信的恐怕就你一個。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你想蒙的人,一個也蒙不住;而那些你最不想蒙的人,卻一下就進入了劇情 --- 」
「那喬阿姨誰在照顧?」
「貼大字報 --- 說說導師 --- 就要被抓起來?」
黃伯伯連聲說:「活著,活著,他沒事。我以為他在信里都跟你說了呢,原來他連這都沒說?」
「我們兩個人去年從你家回來不是天熱坐長途車?」
她試探地問:「你 --- 岳父家有電話?」
她媽媽說:「我看你就是放不下那個姓黃的 --- 他到底有哪點好?人無人,貌無貌 --- 」
石燕問了好,聽見喬阿姨在回答,但喬阿姨說話已經非常含糊不清,大概是因為中風使面部肌肉也癱瘓了,影響了嘴唇的運動。她勉強談了一會,完全聽不懂喬阿姨在說什麼,後面就只剩下了哭泣的聲音,她也跟著哭了一陣,掛了電話。
「他勸阻學生你也是聽他自己說的,現在誰來給他證明?別人都拍了照的,有證據 --- 」
「我也沒什麼別的書,有幾本字典辭典,專業書籍,還有 --- 幾本出國複習資料 --- 」
「可他沒衝擊公安哪 ! 」
「我是沒參加呀,我是到了最後那幾天才出去看看,主要是想拍點照片,有歷史意義的。就是到了現場,我也沒想到真會開槍,可能大家都沒想到,說不定那些軍人自己都沒想到,因為剛開始他們是很克制的,而那些群眾就像逗一頭關在籠子里的老虎一樣,知道它咬不到他們,所以膽子很大,扔石頭啊,扔瓶子啊,喊口號啊,都覺得軍人不能把他們怎麼樣 --- 」
「我沒騙你,我回了『洞洞』,現在在我父母單位給你打電話 --- 」
她嚇一跳,以為他在影射黃海什麼的,但他接著說:「其實我對人性還是很了解的,像我現在這種情況,是應該知趣一點,不要指望別人大發慈悲,我這個人也不願接受別人的慈悲,所以我主動提出斷絕來往。你爸爸是個好人,他不把我當壞人。但你 --- ,算了,不說了,你今天也是因為愛面子,才迫不得已陪他來的 ---- 」
她想不出為什麼黃海要托他父母把這塊「鴛鴦石」交給她,唯一的解釋就是他知道自己會遭遇不測,所以他事先就把石頭託付給什麼人了,而那個人把這些遺物轉給了黃海的父母。
她反駁說:「他怎麼人無人了?」
「嗯,上班,學習 --- 」
第二天,石燕一早就跑去買了很多菜,然後就跟姚媽媽兩人輪換著帶孩子做飯。中午的時候,黃海來了,汗流浹背,雖然在大太陽下一路曬過來,但臉上不是紅撲撲的,而是白慘慘的,感覺連渾身的汗都是冷汗一九*九*藏*書樣。她心疼得要命,連忙張羅他洗澡吃飯,舀一大碗雞湯給他喝,又逼著他睡個下午覺,才像是緩過氣來。
「搬了搬了,那房子被收回去了,說他不夠資格住那裡,現在搬到單身寢室跟人合住 --- 」
她不解:「怎麼轉變得這麼快?」
然後傳來一個令人吃驚的消息:卓越的碩士學位被 K 大取消了,原因是他的論文里有大量抄襲剽竊部分,很多是大段引用原文,但沒有加引號,也沒標明出處。卓越自然是不承認的,他說他那不是引用,是用自己的話轉述別人的觀點,不用加引號的。但事到如今,他的話當然沒份量了,碩士學位就眼睜睜地被取消了。
她爸爸很生氣:「他自己提出來,你就答應了?你怎麼這麼經不起考驗?文革的時候,我因為出身不好,也向你媽媽提出斷絕關係,但你媽媽堅定得很,毫不動搖,不然哪裡會有你?」
「是你同學打來的,問你到哪裡去了,我說你跟你爸爸一起上你婆婆家去了。他又問你晚上回來不回來,我說不回來 --- 」
就在得知這個消息不久,石燕自己也被師院那邊的人光顧了,幸好那天她父母都去上班了,只有她和孩子還有姚媽媽在家。兩個從師院過來的調查人員光顧了她的熱舍,她父母只在她那間卧室安了個空調,主要是為了靖兒。那兩人來后,她就叫姚媽媽在卧室看孩子,她自己在客廳接受調查。雖然又是吊扇又是落地台扇地吹著,幾個人還是有點汗流浹背。
他笑了一下:「這年頭,到處都有姓溫的,你不得罪這個姓溫的,你就得罪那個姓溫的。我那個師妹真不是個東西 --- 我早就對你說了 --- 他會栽在那個女人手裡的,他不相信,現在相信已經太晚了 --- 。燕兒,我知道你 --- 很多地方都 --- 不滿意我 --- 我的確沒好好照顧你 --- 我現在想彌補 --- 但是沒有機會了 --- 我希望你不要 --- 在這種時候 --- 」
他們兩個像打啞謎一樣講了一陣,他突然說:「我明天到 D 市來看你好不好?」
她聽得毛骨悚然,急切地問:「那他現在 --- 沒事了吧?」
「像被人砸了一拳一樣,很悶很重的感覺,剛開始不知道疼 --- 」
她交不出人來,只好如實相告。她爸爸說:「燕兒,我們都是老實人,從來不搞投機取巧那一套,你可不能在這種時刻把人家甩了 --- 。小卓他是冤枉的,這點我可以作證,我也相信黨和政府總有一天會查明真相,為他平反昭雪的,我們不能在這種時刻干那昧良心的事 --- 」
她悄悄跑到洗手間,找了個盆子,先把盆子狠狠清洗了一下,然後裝了一大盆冷水,坐在裏面,想讓冷水把那個地方的紅腫消下去。坐在裏面感覺很舒服,但離開冷水,用毛巾拭擦的時候,還是覺得疼,只好又打盆冷水接著坐。可惜坐又坐得不安心,怕靖兒醒來找不到她會大哭大叫,還沒坐出成果來,就慌慌張張往卧室跑。
「你教 --- 卓越一招?」
她只覺得疼痛,不知道是不是今天長時間坐車的原因。她以前有過這種情況,特別是坐汽車,不能起來走動,老坐在椅子上,似乎兩腿間不能通風,下面就會發紅髮癢,就像小孩火氣大了下面會發紅一樣,一般要等到第二天癥狀才消失。以前沒結婚,沒人碰那裡,所以下面有點疼也沒什麼,洗了澡,穿個通風的內褲,睡上一覺,就好多了。
「我早就回來了。我爸爸昨天送我回來,他 --- 一定要去 --- 看 --- 卓越的媽媽 --- ,就陪他去了一下。你怎麼樣?」
現在她比較好理解黃海把那塊石頭交給她的意思了,也比較好理解他那封信了,還有黃伯伯黃阿姨的態度,都比較好理解了。她從來沒問過小付的詳細情況,黃海也很少提到小付,所以她連小付住哪裡都不知道,但她推測小付家應該離 A 大比較遠,而小付在 A 大有住處,平時住在學校,周末才回家。黃海肯定也是這樣,所以才會在那個災難性的時刻出現在一個災難性地方。如果說黃海還有可能是去阻攔軍隊進城的,但小付絕對不可能去干這個,黃海也不可能把小付拉著去參加這種危險活動,只能是黃海父母說的那樣,兩口子在回家途中遭遇了那件事,黃海受了誤傷,槍子是不長眼睛的。
姚小萍說:「你說慘不慘?現在搞得跟我們對門那個不男不女的在一起工作了,連那個『男人婆』的職位都比他高,他還得服那人管,你叫他怎麼受得了這個氣?」
「你跟他分手是不是因為你 --- 發現了什麼?」
「聽說被辭掉了,現在可能回老家去了吧 --- 」
她不甘心地翻檢那個小包,看能不能找到一封信或別的什麼東西,既然黃海想到了把「鴛鴦石」託付給誰,他一定會設法留下幾行字。她果然找到一封信,但筆跡卻很陌生,有些地方有點像黃海的字,但很多地方都不像,也不像是有人故意模仿,而像是一個曾經字寫得很好,但因為丟太久而荒廢了的人寫的。
她不耐煩地說:「你別在那裡自作多情了,人家娶的是 A 大教授的女兒,誰挖你牆腳了?你請他挖他都不會挖。」
「姜阿姨我不擔心,但那個姓胡的女人 --- 」他沒把這話說完,就轉到別處去了,「估計他們也就是從這幾個方面下手了,我不怕,大不了賠些錢。但我沒殺人放火,也沒鬧事,他們整不死我 --- 」他突然問,「孩子會叫爸爸了嗎?」
「可憐我的兒子,跟爸爸一樣,我小時候也沒吃什麼母乳 --- 」他像捏皮球一樣捏了捏她的乳|房,「不過你的奶比以前 --- 大多了 --- 我兒子的功勞 --- 」他伸手在她下面摸,問,「想不想?」
他很動情地說:「燕兒,謝謝你了。這段時間,我都在忙那事,沒能來看你和孩子,恐怕近期也沒空 ---- 」
「你我知道他沒衝擊公安,但公安的人知道嗎?他們知道了又會相信嗎?還有那個姓溫的,恐怕卓越不在現場都可以造謠說他在現場,現在照片也有了,證人也有了,還不藉此機會,狠狠報復一下?我知道你是個很 --- 正義的人,但你不能不為你兒子考慮考慮 --- 」
第二天早上起來,她又把那兩塊石頭拿出來看了一會,那麼光滑,真不敢相信會是靠機器磨出來的,完全像天生的一樣。還有那顏色,說是塗上去的,她也不信。如果是塗上去的,那沾了水不是應該掉色嗎?但她不敢把石頭放水裡去試,怕一試就露餡了。她不忍心把這麼美麗的一個傳說打破,人為什麼一定要去證實什麼呢?如果相信傳說使你快樂,那就相信好了。
姚小萍連忙說:「我也沒說是你咒他才把他咒成這樣的,你別背個思想包袱,還怪我一頭包 --- 。不過你們那個結婚證的事,要早做決定,不要等到 --- 來不及的時候 --- 」
她不敢問傷口的事,怕有人竊聽,只問了個還算相關的問題:「你 --- 愛人還好吧?」
「我覺得肯定是有效的 ---- ,現在誰能證明我簽字時沒在現場?如果說個『我沒簽字』就能不算,那好多夫妻都可以這樣說,而不用離婚了 --- 」
她急了:「可是照片不能說話呀 ! 他人在現場,但他是在勸阻學生,照片怎麼能看得出來?你家嚴謹不能為他作證嗎?」
她張口結舌:「我 --- 我那時 --- 那時不是他 --- 太 --- 那個 -- 討厭了嗎?他 --- 」她竟然一下想不起是為什麼咒他死的了,只記得自己的確咒過,而且咒了好幾次,但究竟是在氣他什麼,她反而想不起來了。她囁囁地說,「我那是在氣頭上才 --- 那麼說的 --- 氣頭上的話 --- 難道也能當真?」
「挺好的。我打了好幾個電話到你爸爸媽媽那邊 --- 請他們轉告你我晚上會給你打電話,他們 ---- 可能沒告訴你 --- 」
「所以說啊,當官人家的孩子,最好別沾 --- 」
「我叫那小孩去說聲你不在家就行了,他不肯,一定要我去接,我只好跑去接了,那小孩問我要了兩塊錢去了 --- 」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又說:「那個結婚證,你一直都不承認的,現在也就不用離婚了,我們兩個都不認賬就行了 --- 」
「我又沒說是生孩子的原因,我每次天熱時坐了長途車就是這樣的 -- 」
她驚慌地問:「那他 --- 怎麼辦?你們怎麼不把他帶回來?」
他一把抓過她,扯到他身邊躺下,趴到她身上,用腿拱開她的腿,強行往裡鑽。她煩了,低聲呵斥說:「你到底怎麼回事?跟你說了,我很疼,你怎麼不聽?」
「他現在住在他 --- 岳父家 --- 這次多虧了他愛人一家了,他那天跟他愛人一起回家,剛好遇上軍隊進城,他 --- 受了誤傷 ---- 他愛人找人把他送進醫院,幸虧送得及時,他又帶著 A 大的工作證,不然的話 --- 恐怕都輪不到他上手術台 --- 後來怕上面派人來查 --- 他岳父把他接回家去了 --- 」
信只有https://read.99csw•com短短几行字:
他沉默了一陣,問:「他怎麼樣?聽說 --- 受傷了?」
後來她跟姚小萍講起這事,照例先來個約法三章:「我只對你一個人講啊,你可別傳出去了 --- 」
她生怕孩子哭鬧會讓黃海內疚,便一直抱著走來走去,邊走邊跟黃海說話,叫他把他受傷的經過都講給她聽。他給她看了他的傷口,說他真的很幸運,肩上一槍如果打低點,就可能洞穿肺部;腿上一槍如果打偏打高點,就會讓他斷子絕孫。
他的手像上了膠水一樣,總是粘在她那裡的皮膚上,扯得痛。他努力了一會,仍沒有效果,每碰一下她就疼得嘶嘶的。她小聲說:「讓我打盆冷水洗一下看好不好一點 --- 」
「燕兒,拜託你好好照顧孩子,等他大了,告訴他爸爸是為了他的前途才斷絕我們的關係的,不要讓他忘記了我,不要讓他恨我 --- 」
「嚴謹是出來替他證明了啊,但是嚴謹是先離開那裡的,他只能證明前面那段,後面的他怎麼能證明?你放心,他們是鐵哥們,肯定是互相保護的,卓越這次很夠朋友,同去的幾個,他都一口包庇下來了,說沒他們幾個的事,都是他拉著他們去的,但他們早在事發之前就離開 M 縣了。那幾個人也挺夠朋友,都沒落井下石。但他們畢竟不在現場,幫不上什麼忙。聽說卓越的媽媽親自在跑這事,我覺得還是有希望的,畢竟他父母在 D 市這麼多年,肯定有很多老關係 --- 」
「有什麼不行?這事師院不知道, D 市都沒人知道,只鄉下那個辦事員知道,可能他自己都忘記了。如果你想辦個正式離婚也行,但我覺得反而會把事情搞麻煩了 --- 」
「不在,她去 M 縣那邊了 --- 」兩人沒話說了,姜阿姨打聽了一下孩子的事,她隨便說了兩句,就掛了電話。
她晚上又去打了幾次電話,還是沒找到黃海。她完全絕望了,很可能他聽說了她去婆婆家的事,以為她回到那裡跟卓越一起過日子去了,所以躲著不理她了。她有點不平,為什麼你能住在岳父家,我就不能住在婆婆家呢,何況我去婆婆家還是迫不得已的。如果你為這麼一點事就賭氣不理我了,那你也太小氣了。
他說聲對不起,停止了進攻,改用手指試探,邊摸邊問:「生了個孩子,就搞這麼幹了?怎麼回事?」
「聽說當場就昏倒了,送醫院搶救過來,但落了個半身不遂 --- 」
她遲疑著走過去,在他身邊蹲下,小聲說:「還是不行,還是很疼 --- 」
「燕兒,我一切都好,請不要挂念。前段時間通訊不便,我無法跟你聯繫,讓你擔心了,請你原諒。我最近一段時間不會住在學校里,等我回到學校再跟你聯繫。好好照顧孩子,別操心,別累壞了,別把奶水搞沒了。」
當她以為他已經被貶到人生最低谷的時候,一顆重磅炸彈爆炸了。那天姚小萍一上來連「卓越又倒霉」了的開場白都忘了用上,就義憤填膺地說:「你說這些人無聊不無聊?把他跟姜阿姨的事告訴了他媽媽 --- 」
幸好她已經習慣於他那省卻中間推理部分的說話方式了,知道他說的是黃海,也知道姚小萍這個從不傳話的人終於傳了話。她支吾了一下,沒作正面回答。他又問:「我開始還以為他是參加學運受的傷,後來才知道他是跟他愛人回家路過那裡受了誤傷 -- 。我早就說了,他就會小打小鬧 --- 人在北京 --- 居然都沒投身迄今為止中國學運史上最壯闊的一次運動 --- 」
他不回答,只使勁地吮,然後問:「怎麼沒奶?」
「他跟我性格不合,我們處不好 --- 」
「謝謝你 --- 這麼幫他 --- 」
她也答不上來了,那次好像是沒這個問題,她猜測說:「可能那次座位比較多,坐得比較 --- 寬鬆吧 --- 」
「嗯,一直打,但沒人接 --- 可能他們單位的電話鈴都被我打壞掉了吧 --- 」
她爸爸反駁說:「我還要親眼看見?我憑我的良心就知道他不會鼓動學生衝擊公安 --- 他是大學老師 --- 他怎麼會幹這種事?」
「他說是他導師那邊要的,好像是他導師以前讓他使用過一些科研經費,有的是以買書的名目使用的,現在他導師倒霉了,人家在查他導師的經濟帳,所以他導師讓他拿出一個書目來,證明那些錢的去處 --- 。他把你給我的那些考研複習資料全都拿走了,還拿走了我好多書,除了我高中教學的那些東西他瞧不上以外,其它能拿的都拿走了 --- 」
黃伯伯找了個人送她回去,是個個體戶,開的是一輛老得退了休的帶斗軍用摩托,也要了她二十塊錢,比坐買菜的三輪車舒服多了。
「沒有 --- 」
「現在還沒怎麼樣,但我導師的例子擺在面前,他們說他侵吞科研經費,讓他全數退出來 --- 這麼些年了 --- 要退可不是一筆小數目 --- 」
「算了吧,是什麼原因你自己心裏清楚 ---- 」
黃伯伯說:「海兒算是很幸運的了 --- 不是中的那種 --- 開花子彈。如果是中的那種子彈,那就不得了啦,一邊進去,從另一邊出來,兩邊都給你撕個大洞,流血不止,那就沒救了,因為那時血庫的血供不應求 ---- 」
「那他現在在哪裡?安全嗎?」
她想把這事告訴卓越,但還沒來得及講,靖兒就在床上嘰嘰躁躁起來,她慌忙爬上床去哄孩子,他跟了上來,從後面扳開她的腿,就想往裡刺。她痛得打他的手,輕聲叫道:「輕點 ! 輕點 ! 你慌什麼慌?搞這麼痛 ---- 」
她被逼急了,閃閃爍爍地把卓越跟姜阿姨的事說了出來,她自己尷尬得紅了臉,她父母還是沒聽懂。她也不敢說太明白,怕把爸媽搞得跟喬阿姨一樣了。她想反正離開學也不久了,賴在家裡也賴不了幾天,便叫父母幫忙找個車回 D 市去。
「你那時不是咒他死的嗎?」
「我不會的 --- 」
「卓越嚴謹怎麼啦?」
她慌忙把 E 大某人逃到尼泊爾又被遣送回來的事講了一遍,勸阻說:「還是別想什麼逃跑的事了吧,中國 --- 管得嚴,戶籍制度 --- 你逃哪裡都沒用。不是說 --- 是你導師的事嗎?怎麼把你也 --- 」
完事之後,她幫他找了個毛巾擦拭了一下,回到床上去陪兒子,而他很快就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他把書拿走幹什麼?不是說 --- 只要個書目嗎?」
她心裏一喜:「那你不是 --- 跟你愛人回家的路上 --- 那個的?我還以為 --- 是呢 --- 」
那兩人轉彎抹角問了很多雞毛蒜皮的問題,最後才揭示主題,問她知道不知道卓越跟他媽媽的保姆的關係。
「沒什麼別的意思,你知道的,衝擊公安該當多大的罪 --- 尤其是在這種時刻 --- 」
「啊?他們提都沒提。那你 --- 晚上打電話了嗎?」
她大吃一驚:「什麼?你媽媽她 --- 」
這個夜晚,那塊大石頭終於搬開了,那些鏡頭都被剪輯掉了,只剩下一個畫面,反覆出現,都是她赤足在小河裡走,水很清,能看見河底,但水波總是一動一動的,她的臉映照在水裡也就一動一動的,有點扭曲。她看見好多好看的石頭,但只要她伸手去撈,就總是撲個空,不是抓了一條魚,就是抓了一手的爛泥,有是還抓起一條蛇來,嚇得她一身冷汗。
「奶不夠 --- 斷掉了 --- 」
黃伯伯似乎在給黃阿姨做眼色,黃阿姨就停下不說了。石燕猜測說:「是不是他手受了傷?」
「但是他肯定沒通過師院開證明,只要師院不知道,誰會想起跑市政府去打聽你們結婚了沒有呢?再說他還不是在 D 市開的結婚證,跑市政府打聽都沒用 --- 」
她覺得師院有可能是跟姚小萍說的那樣,因為師院的人一向就是這樣的,不管是黨的什麼政策,他們都是麻木不仁的,只有到了那些跟他們實際利益相關的事了,他們才會有所反應。
黃海自告奮勇來幫忙,結果只能幫倒忙,他一碰孩子,孩子就大哭,抱著走都不行,像他身上長了芒刺一樣,搞得兩個大人都很尷尬。黃海連連檢討,說一定是他的醜樣嚇著了孩子。她趕快解釋,說不是那個原因,可能是剛到一個新地方,孩子還不適應。但她心裏也覺得奇怪,靖兒昨天在喬阿姨那邊不是這樣的啊,雖然卓越抱的時候,孩子也哭了,但至少她抱還是管用的,不用這麼走來走去,難道血緣關係就這麼厲害?
「你有些什麼書?」
姚小萍笑著說:「只有你們家卓越會異想天開,而且總把我們嚴謹拉扯上,一下要拉著嚴謹轉入地下,上山打游擊,一下又拉著嚴謹一起跑外國去。我罵我們家嚴謹了,我說你跑什麼跑?人家卓越跑跑還有個說頭,畢竟人家還幹了一些事,有點政治資本。你屁事沒幹,打游擊也只能當炊事班長,跑出國也是干餐館的料 --- 」
他笑起來:「又進入劇情了 ! 我這個不肖之子 --- 好在我媽不信迷信 --- 」
她見姚小萍這樣,越發擔心了,還想再三囑咐幾遍,姚小萍打斷她說:「你就別給我念緊https://read•99csw.com口咒了,我們認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是不是個傳話的人,你還不知道?跟你說了,現在不是從前了,檢舉揭發行不通了。你看這次搞清查,誰揭發誰了?卓越和嚴謹都是互相打掩護 --- 」
她聽他尖聲尖氣的,不由得笑了一下,反駁說:「我什麼時候說過這種話?」
她問:「被子彈打中是什麼感覺?」
她恨不得讓她爸爸去白跑一趟,不然的話,無論她說什麼,她爸爸可能都不相信,還以為她是個無良小人。但她擔心她爸爸這麼到處亂跑,反而跑出事來,就息事寧人說:「等我打電話問問 --- 他媽媽再說吧 --- 說不定他媽媽已經把他救出來了 --- 。你們在外面別說這事,這裏很多人都不了解學潮,說給他們聽當心惹出事來 --- 」
「還好。聽說你需要書?我那裡還有一些,不知道你用不用得上 --- 」
「可能沒路子吧,有路子肯定跑美國去了 --- 我聽我弟說 --- 那個柴玲 --- 你知道吧?她也在到處逃亡,前段時間逃到 E 大那邊去了 --- 躲在一個男生寢室里 --- 聽說從深圳那邊出國了 --- 搞得深圳海關受到通報批評 --- 」
姚小萍說:「剛好我前天去印刷廠,碰見了他,是我跟幾個老師一起搞的一個高考複習資料小冊子,在他們那裡印刷。看著真的很可憐,他根本不是一個動手能力很強的人,現在要他干這種活,那些機器又舊成那樣,他搞得滿手滿臉都是黑乎乎的,還不斷被我們對門那個女人罵,像訓乖乖兒一樣教訓他這,教訓他那 --- 我都看不下去了,狠狠說了那個女人幾句 --- 」
「要到很晚才能回來,說白天要上班,晚上要學習 --- 」
她連忙說:「不用不用,你忙你的 --- 」
石燕不知道卓越是不是也逃出國去了,她記得他曾經提到他媽媽去過香港,他爸爸也出過國,好像西歐美國都去過。在她心目中,只要是出過國的人,那就等於是打開了國門,在中國和外國之間架起了跳板,有了出國的「路子」,什麼時候想出國,就可以出國。但父母的跳板兒子能不能用,她就不知道了。卓越這一向都沒跟她聯繫過,莫非 --- ?她問:「卓越 --- 他是不是也 --- 出去了?」
她不想把大好時光浪費在卓越身上,就籠統地說:「挺好的,你 --- 上班了?」
姚小萍聽了,滿不在乎地說:「這有什麼不敢讓人知道的?現在又不是文化大革命那陣,興夫妻之間兄弟姐妹之間亂揭發?現在的人都學精了,誰還傻乎乎地為了你黨啊政府啊之類的去傷害自己的親戚朋友?」
那兩人還問了她對學潮的看法,她一推三六九,說呆在鄉下,什麼都不知道。估計那兩人是熱得受不了啦,問了好幾次她的電扇是不是開到最高檔了,結果兩人沒呆多久就告了辭。
她說:「我會帶好孩子的,你 --- 保重 --- 」她聽見他在那邊唏噓,她也很難過,連問幾聲,「你沒事吧?」他沒說話,過了一會,他掛了電話。
那兩人出示了證件,說明了來意,請她說說她跟卓越的關係。幸虧她從姚小萍那裡聽到了一些消息,又跟卓越定好了攻守同盟,所以一口咬定跟卓越沒什麼「關係」,談過一段戀愛,因性格不合分手了。
她馬上說:「我明白,我不會 --- 說任何對你不利的話的,你也要把 --- 姜阿姨她們囑咐一下 --- 」
「你別騙我了 --- 」
他們那天就一直呆在喬阿姨家,因為她爸爸一定要親自見見卓越。卓越到很晚才回來,見到他們驚訝得合不攏嘴,先是一愣,然後一個箭步搶上來,抱起孩子,熱淚盈眶地叫道:「兒子,兒子,想死爸爸了 ! 」
卓越後來就沒再跟她聯繫,有關他的消息,石燕都是從姚小萍那裡聽到了。姚小萍的電話,差不多每次都是以「卓越又倒霉了」開頭的。先是說卓越自己也有經濟問題了,還是科研經費的事,大概當老師的,除了科研經費也就沒什麼別的經濟問題了,總不能貪污幾盒粉筆吧?卓越又來向姚小萍借過書,但這次姚小萍成了清水衙門,上次借的沒還,這次就沒書可借了。
「你總是對我撒謊,說你沒參加 --- 」
「他有人?有人怎麼會打人家老婆的主意?凡是這種挖人牆腳的,都不是好東西 ! 」
「嗯,我當著那個『男人婆』的面就請卓越過來吃飯,我不怕什麼連累不連累,現在不是文革那年代了 --- 我一不想當官,二不想發財,誰能把我怎麼樣?我請他吃飯的時候,就教他:那女人是個老姑娘,長得像個男人,五大三粗,所以沒人要,只要哪個男人多望她一眼,她就要骨頭髮酥,以為別人看上了她。你平時就多望她幾眼,先把她魅倒,然後想怎麼整她就怎麼整她 --- 」
「現在不是什麼沾不沾的問題 --- 」
她暗自叫苦,打電話的肯定是黃海,現在肯定給他留下一個她跟卓越在一起的印象了。本來他有這個印象也沒什麼,因為他自己也是住在岳父家的,但她冤枉啊 !
「當然不光是貼大字報,主要還是 M 縣那事 --- 」
「你在外面可別這麼高聲大嗓說這些,讓人家聽見不得了 --- 」
她父母老是在打聽卓越的情況,又催著她回 D 市去,說分居久了會影響夫妻關係。她考慮到 D 市的房子太潮濕,又沒空調,怕靖兒受罪,不太想回 D 市。但她父母提出讓她把空調帶到 D 市去用,還教導她人不能沒良心,越是困難的時候,夫妻越應該互相扶持。
「那怎麼好得起來呢?摩托車也賣了,要退還那些科研經費,工資也減了,還要退回破格提講師的那部分工資,聽說每個月都要從工資里拿錢還賬 --- 本來減了工資就沒剩下什麼了,這樣七扣八扣的 --- 可能手裡緊得很 --- 反正我每次請他吃飯 --- 他都吃得 --- 很貪婪的樣子 --- 」
「嚴謹 --- 你是不是跟嚴謹和好了?」
「不是我要來這裏惹事生非的,是我爸爸要來看你和你媽媽 --- ,我說了要回去,是你自己不讓 --- 」
兩翁婿天南海北地扯了一通,石燕催著回家,石爸爸似乎很驚訝,大概以為經過了他這番強力斡旋,這小兩口肯定要如膠似漆了,看來革命尚未成功,老爸仍需努力,便打死也不肯回石燕那邊去。卓越也說:「太晚了,老人家又喝多了一點,今晚就住這裏吧。」
「我怎麼知道?」她的確不知道,她這段時間可以說早就把這個地方和這件事給忘記了,再說沒事誰跑那地方去探乾濕?她自己是從來不深入那裡調查研究的,所以根本不知道是從哪天起開始變乾的,可能是從斷奶起吧。聽別人說,一斷奶就該來例假了,但她的沒有來,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也許提前進入更年期了。
她覺得這很有可能,因為她上次去黃海家的時候,他父母一點也沒顯得吃驚,連名字都沒問一下,說明黃海在家裡講到過她,說不定還給他父母看過她的照片,他們曾在一起照過全班合影。黃海說他從來都不參加全班合影的,就是因為她,他才參加了那次的全班合影,還特別選了她後面的那個位置。
石燕的爸爸自告奮勇要到 D 市去,說是要去作證,好把卓越救出來。石燕問:「你給他做什麼證?你親眼看見他在 M 縣公安局門前勸阻學生了?」
她心裏很難受,而且想到他住的房子也跟職稱相關:「那他現在還住在 --- 以前那裡嗎?」
那天晚上她睡得特別香,可能是好久都沒真正睡過覺了,心裏總像壓著個石頭,腦子裡又總像在辦電影節,一閉眼就是各種鏡頭在腦子裡播放,沒有順序,沒有情節,但有很多畫面,毫無關聯,不知道做何解釋。
她馬上拿出兩塊錢還給姚媽媽,也不顧爸爸在跟前了,問:「是誰打來的?」
她跟她媽媽講不清了,乾脆不講了,只提醒說:「我不是為我自己著想,我不怕受牽連,但你們有沒有想過靖兒?如果他爸爸是 --- 反革命暴徒,他以後怎麼 --- 活?」
說到這個地步了,她父母還是不讓步:「現在不是文革,你弟弟班上那個陳兵,人家不是父親在坐牢嗎?他哪裡受影響了?還不是照樣當班幹部?以後考上大學了照樣去讀,誰敢卡他?誰卡他告誰 ! 」
她緊張地問:「那後來呢?」
那個夜晚,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還是她赤足在河裡走著,不時彎腰下去撿那些美麗的石頭,但這次她是光屁股在河裡撿石頭,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連條褲子都沒穿就跑到河裡來撿石頭,但事實上她就是沒穿。她想盡一切辦法遮蓋自己的屁股,但總是遮不住。她想坐到水裡去,讓水遮住屁股,但水裡不是有螃蟹,就是有水蛇。
「我說人家從前是當教授,站講台的,現在落了難才被發配到這裏來做苦工,他不是屬於這裏的人,遲早會離開這裏,前途不可限量,誰知道會做多大的官?到時候你給他提鞋都不配,你還是積點口德吧,不為自己著想,也為自己的子孫後代想一想 --- 」
「我什麼時候恨他恨得要死?我不喜歡他,但我不恨他,九九藏書更不會在這種時刻希望他倒霉 --- 」
師院馬上採取了相應的措施,取消了他的講師資格,因為他破格提講師,一個很重要的 原因就是他有碩士學位,而別人沒有。現在既然他並沒有碩士學位,那講師當然是不合格的了。更為嚴重的是,一個大學老師,竟然用這麼卑劣的手段獲取學位,這怎麼為人師表?為了廣大青年學生的健康成長,也為了挽救卓越自己,師院決定撤銷他的一切教職,改派到師院印刷廠工作。
「現在是脫離危險了,但是 --- 小石你可千萬別傳出去啊,聽說現在查得很嚴,身上有槍傷的人都會被抓起來 ---- 」
她聽黃伯伯的口氣,那信的確是黃海寫的,心裏一陣輕鬆:「他在信里說了的,但我 --- 不敢相信 --- 因為字跡不像他的 --- 我以為 --- 是你們出於好心 ---- 」
卓越那間房的床不怎麼大,三個人睡不下。好在天氣熱,卓越就在地上鋪了個席子,讓她跟孩子睡床上。她知道跟卓越住一間房會有什麼後果,也不準備抗拒了,經歷了這次政治風波,跟國家大事一比,她的家庭小事愈顯其小,她對他的恨已經不那麼強烈了,也可能是黃海那邊已成定局,她沒什麼必要守身如玉,與其鬧彆扭搞得兩個人一夜睡不好,還不如幾下應付了,大家安心睡覺。
她不是不相信,而是不理解:「為什麼?」
她很猶豫,不知道該怎麼向他告辭,她想對他再聲明一下,她離開他不是因為他落了難,而是感情方面的原因。但她覺得還是不說為好,也許他更願意把她理解為一個勢利小人,那麼他就不會對她的離去難受,因為那不是他的原因,是政治上的原因,是她太小人。她知道他一向就是這樣,總愛佔據道德制高點,從來不承認是自己錯了,也許他只有這樣才能接受某些事實。
石爸爸喝到高處,拍著女婿的肩膀說:「小卓,我從一開始就看出你是個將才,是個好孩子,我到現在還是這樣認為,我看準的人,保管沒錯。我們家燕兒,脾氣不好,你要多擔待,但她人單純,沒那些花花心思,是一等一的好妻子材料 --- 」
「誰知道,聽說命令是從一架直升飛機里下達的。剛開始士兵只朝天朝地開過槍,還撿起別人扔過去的石頭扔回來,也砸到了一些人。但突然一下,據說是直升飛機上下達了『平射』的命令,士兵就開始朝人打了。一切都發生得那麼快,誰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 」
她媽媽更不解了:「那還不好?你只動嘴,他去跑腿還不好?」
她擔心地說:「就是怕那個姓溫的在 D 市當道,姓溫的老早就想整卓越的,現在有了這個借口,還不 --- 從重從嚴?」
「沒有,他前天還來找過我 --- 」
黃阿姨跟黃伯伯商量說:「就都告訴她了吧,她不是壞人,不然海兒也不會 --- 叫我們帶東西給她了 --- 。」黃伯伯似乎讓步了,黃阿姨說,「小石啊,我們家海兒這次可遭了罪了,肩上腿上都 --- 被子彈打傷了 --- 」黃阿姨說不下去,哽咽起來。
她很有點反感他用這種眼光來看待她,用這個理由來解釋她生理上的疼痛,但她不想跟他吵,只聲明說:「我沒有跟你劃清界線的意思,我也沒有嫌棄你什麼,你提出斷絕關係,我同意,都是為孩子著想 --- 。我那裡疼,只是個生理現象,可能是我的兩腿長得太攏了吧 --- 你要是不舒服,我用手幫你吧 --- 」
這封信把她徹底搞糊塗了,怎麼完全沒有了前段時間的親密熱烈,除了一個「別把奶水搞沒了」是黃海曾經說過的話,其它都是人人可雲的東西。她懷疑這信不是黃海寫的,而是他媽媽或者爸爸代寫的。但如果是他們代寫的,他們又怎麼會想起給她寫封信呢?對他們來說,她不過是黃海的老同學,他們應該不會自作主張替黃海寫這麼一封信,除非黃海以前就對父母講過他們的事。
兩個老人面面相覷一陣,都不願說。最後兩人又耳語了一陣,黃阿姨才說:「小石啊,我們這是把海兒的性命都交到你手裡了,把什麼都告訴你了,你可千萬別說出去啊 --- 」
黃阿姨聲明說:「小石啊,不是我們不告訴你,是 -- 條件不許可啊 ---- 」
她驚呆了:「啊?那 --- 他媽媽 --- 」
她媽媽說:「你們孩子都有了,怎麼能說斷就斷了?那孩子不是沒爸爸了?」
「還不是為 M 縣那事 --- 」
「真的?你怎麼能 --- 現在跑回家?」
她躺在那裡,不知為什麼老想到黃海。這段時間她沒給他打電話,他也沒給她打電話。他們之間的通訊聯絡一向都是由她打給他的,因為她離電話遠,他打過來沒法找到他。而他是個「坐地戶」,她打過去一般都可以找到他。
她睜著眼睛說瞎話:「他們有 --- 關係?我怎麼不知道?」
「他幹嘛跑 --- 尼泊爾去?」
第二天,她又打了一次電話,喬阿姨已經從 M 縣回來了,聽聲音比較有希望:「 M 縣公安局的同志們覺悟很高,比較實事求是,已經有兩個人寫了證明材料,那邊的學生也很配合,很多都願意為越兒作證,我讓他們寫了東西,都交上去了,越兒應該很快就會被放出來。」
「你 --- 導師 --- 得罪了誰?」
她爸爸親自送她回到 D 市,提出要去拜望一下親家,態度相當堅決,看那樣子,如果不帶他去拜望親家,他就會在 D 市駐紮下來。她沒辦法,只好叫姚媽媽在家休息,她自己買了點禮物,抱著孩子,陪著爸爸,頂著日頭,打的到喬阿姨家去。
她心裏很難受,感覺他挺可憐的,從小到大,人生的幾種基本樂趣他似乎都沒真正享受過,現在又落到這步田地,還不知道有沒有出頭的一天。她心裏湧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很希望他是她的兄弟或者什麼親戚,哪怕是鄰居都行,那她就天天幫他做飯,讓他享享口福,她不會計較他關心不關心她,照顧不照顧她,只要看到他那麼香甜地吃她做的飯菜就夠了。但他不是她的兄弟親戚或鄰居,她對他的感覺就不同了,他不關心她,不照顧她,不體貼她,她就覺得沒意思,就寧可不跟他在一起。
雖然卓越說過不再聯繫的,但石燕還是打了個電話到喬阿姨家,接電話的是個陌生女人的聲音,聽說是找喬阿姨,電話里就沒聲音了,過了一會就聽見一種奇怪的嗚嗚聲,大概接電話的是新保姆,現在把聽筒放在了喬阿姨耳邊。
「你們就告訴我他是不是還 --- 活著就行 --- 我知道這裏的人 --- 對學潮什麼態度 -- 我不會 --- 講出去的 --- 」
「我怕那女人報復他 --- 」姚小萍吹噓說,「所以我教了他一招,肯定能治住那女人 --- 」
姚小萍好奇地問:「你不是恨他恨得要死的嗎?怎麼一下 --- 立地成佛了?」
那兩人又叫她描繪一下兩個人是如何性格不合的,她很誠實地說了一些,比如卓越不做家務啊,是貓頭鷹型的,起得晚睡得晚,而她是百靈鳥型的,起得早睡得早等等。她一邊說一邊詫異,怎麼以前好像有那麼多的問題,真的說起來就找不到什麼資料了呢?不知道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加起來達沒達到分手的級別?如果達不到,她們會不會懷疑?
「那我就飛過來好不好?」
所以她覺得黃海的父母這次一定是見到黃海了,但黃海遇到了麻煩,或者被抓了,或者 --- 奄奄一息了,才把那塊石頭託付給他父母,而他父母明白兒子的心情,就代為寫了那封信來安慰她。
她想到這裏,再也坐不住了,背上孩子就到菜市場那裡去找車送她去黃海家,最後只找到一輛拖菜的三輪車,那人說二十塊錢可以送她去。她找了幾張報紙墊在車裡,抱著孩子坐了進去,一路顛簸來到黃海家。兩位老人看見她都吃了一驚,看見那輛三輪車就更吃驚,連聲說:「早知道你要過來,我們就叫車等你一下了 --- 」
「可能主要還是因為學潮的事吧,聽說他貼的那些大字報,人家都拍了照的 --- 雖然沒拍到他的人,但那些大字報的內容都是有關他導師的,跟其它大字報都不同,只能是他貼的 --- 他可真是兩邊不討好,以前是學生罵他,現在是政府抓他 --- 」
她媽媽愣了一下,堅持說:「那他就更不是好人了,原來還只說他想拆散你的婚姻,現在更糟糕,不光是拆散別人婚姻,連自己的婚姻都不當回事,這樣的人,他能是好人?」
她知道姜阿姨也是病急亂投醫了,大概是見到誰都會請人家救卓越,也不管人家救得了救不了。她問:「喬阿姨在不在?」
「那 --- 事情真相不是永遠沒人知道了?」
她把王牌打了出來:「領結婚證的時候,我根本就沒到場的,都是卓越一手操辦的 --- 」
他躺在地上等她,翻來翻去的,長吁短嘆,不時跑來看孩子睡著了沒有,結果弄巧成拙,不停地把孩子從淺睡中驚醒。後來他老實了一點,躺地上不動了。等孩子睡熟了,她自己爬下床,躺在他身邊的席子上。他一轉身緊樓著她,吻她,她感覺臉上濕漉漉的,不知道是他的汗還是眼淚。他read.99csw.com解開她的紐扣,吻她的身體,吮她的乳|房,但她沒有了以前那種激動的感覺,只問:「臟不臟?身上出了汗,都是鹹的了吧?」
姚小萍笑著說:「我說了你可能不會相信,他來找我借書,不是借去讀,而是借去充數 -- 」
石燕等一老一小都起來了,就跟喬阿姨和保姆告了辭。回到家后,姚媽媽彙報說:「昨天晚上街口那個小孩跑來叫你接電話 --- 」
她擔心地問:「他們把你 --- 怎麼樣了?」
他恢復了男聲:「你是沒說過,不過現在說還來得及 ---- 」
「拍是拍了些,但混亂當中連相機都不知道弄到哪裡去了。即使還在,也不敢拿去沖洗,聽說各個照相館都設了埋伏,誰去取照片抓誰 --- 」
他翻落下去,恨恨地說:「你疼,就別跑這裏來惹事生非嘛 --- ,把我搞成這樣,又說疼疼疼 --- 」
她一顆心終於放下來了,熱淚盈眶地說:「現在我就放心了 --- 」
她失望了,可能不是黃海,說不定是她師院的哪個同學,從鄉下到 D 市來辦事,想到她這裏找個歇處。但她想起自己剛搬到這裏不久,還沒來得及跟師院那幫同學聯繫上,而街口的電話號碼連姚小萍都不知道,因為姚小萍都是直接打到鋼廠子弟中學去的。知道街口電話號碼的只有黃海,叫那孩子傳呼電話更是黃海的創造發明,所以昨晚打電話的不可能是別人,只能是黃海。
說到兒子,她的正義感就飛了一大半,驚惶地問:「那你說怎麼辦?現在追到牢里去跟他離婚?」
「沒人能知道完整的真相,即便是經歷過的人,也只知道自己眼前的那點真相,而且在那種混亂情況下,恐怕也沒來得及看清多少東西 --- 。不管怎麼說,我都替那些沒能像我這麼幸運的人難過 --- 不論是平民還是軍人 --- 不管是因為什麼原因 --- 死了 --- 都是一樣的 --- 都令人難過 --- 不管是為什麼死的 --- 是為誰死的 --- 對他們的家人來說 --- 都沒有區別 --- 都是一個永遠不會愈合的創口 --- 」
她不愛聽他貶低黃海,便打斷他的話:「如果你需要我那裡的書,你可以到我那邊去拿。我放了一把門鑰匙在對面王婆婆那裡的。那屋子太潮,我請她幫忙經常開門通風,不然的話,等我回去的時候,可能屋裡都能種水稻了。你只要跟她說是我叫你去拿書的就行,你看得上什麼都拿去 --- 」
他好像沒聽懂,過了一會,說:「噢,你這樣想的?難怪老不給我打電話 --- 呵呵 --- 那不是糊弄黨的一套嗎?怎麼先把你哄住了?」
還是姚小萍老奸巨猾:「現在跑到牢里去跟他離婚還用不著,如果他搞的那個結婚證根本就沒用呢?你追到牢里去離婚,不是找上門去跟他沾上關係?那真叫做『屎不臭,挑起來臭』。還是先打聽一下,看那個結婚證到底有沒有效,如果沒有,那就乾脆不作聲,就這麼混過去算了 ---- 」
她跟喬阿姨打電話的時候,已經根據聲音和常識把喬阿姨的形像想象得很悲慘了,但等到真的見了人,才知道自己是多麼缺乏想象力。她完全沒想到一個人可以老得這麼快,垮得這麼快。記得第一次見到喬阿姨的時候,是那麼有氣質有風度的一個中年女人,真箇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春節時喬阿姨已經算是政治上走了背運了,那時雖然老了一些,憔悴了一些,但也還是個健康的樣子,而現在已經癱瘓在床,口鼻歪斜,嘴不關風,兩眼無神,似乎不久於人世了。
靖兒倒沒醒,但她看見卓越已經躺地上去了,正在自立更生,見她進來,馬上招手叫她過去。她有點膽怯,不論是用哪塊為他服務,她都有點害怕,只後悔今天不該住在這裏,都怪她那個「天真無牙」的老爸,此刻在客廳睡得香甜極了,不知道女兒在受什麼苦。
「那後來怎麼 --- 」
「為什麼不轉變這麼快?我救了他們家兒子的命,他們不該轉這個彎?如果不是我攔著他,他早就成了人家坦克下的陰魂了 --- 」
「現在是 --- 新中國,難道還能搞株連九族?」
結果靖兒跟著她睡還是扯皮,不肯睡覺,還哭鬧,好像又要掀起一個「嬰兒潮」一樣。她不得不使出老伎倆,抱著孩子在屋子裡轉來轉去。靖兒也是老規矩,只要她抱著不停地走,靖兒就乖乖的,睜著兩隻大眼睛四處張望,嘴裏「噢噢」的,好像在跟她對話。但只要她坐下來,想跟黃海說幾句話,靖兒就大哭起來。
他沒再羅嗦,轉過來對著她,讓她用手幫忙。她為了免除嘴巴受苦,拼了命地左右開弓,他自己也十分配合。她做著做著,時常有種好笑的感覺,因為他是很投入的,拚命想爬上那個高峰,但她卻是在完成任務,兩相對照,特別滑稽。就在她自己都以為今天嘴巴是逃不掉了的時候,她成功了 ! 他在她手裡噴洒跳躍,很多下,酣暢淋漓。
她一驚:「你什麼意思?你的意思是 ---- 」
「她兒子呢?」
她馬上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她父母,總算打消了她父親去 D 市作證的念頭。
她也很擔心,知道卓越是個自尊心極強的人,面子觀點尤其強,通常都是被人仰望的。現在你要他在那麼一個不學無術的人手下工作,他不氣瘋才怪呢。
姚媽媽不愧是有其女必有其母,在這些問題上很有大將風度,接待黃海就像接待自己的女婿一樣,晚上主動要求帶靖兒睡,大概是為了方便他們兩個顛鸞倒鳳。但石燕沒同意,因為靖兒一直是跟她睡的,她怕突然交給姚媽媽,孩子會扯皮。
她想,早知道是這樣,我吊扇都不給你開,就說壞了,你能把我吃了?
石燕把自己那塊石頭找了出來,對照著黃海父母帶來的那塊看,確定那塊石頭只能是黃海的,因為跟她這塊一模一樣,就是顏色不同,肯定是一「鴛」一「鴦」。其實也就是兩塊形狀相似但顏色不同的石頭,黃海說連形狀都可能是用機器磨出來的,但他說他喜歡那個傳說,很合他的心境,所以明知道是編出來騙人的,他也心甘情願受騙。
她走上去對喬阿姨說:「喬阿姨,我爸爸來看您了,今天剛從『洞洞拐』那邊過來的 --- 」
她真的給喬阿姨打了個電話,是姜阿姨接的,聲音里滿是焦急:「石老師啊,越兒他冤枉啊 ! 你要想辦法救他啊 ! 」
「還早呢,要到一歲左右才會說話吧?」
她以為這事這麼糊弄糊弄就過去了,不就是幾個錢嗎?她知道共產黨的天下錢不是最重要的,革命不革命那才是最重要的。經濟問題不到一定數目,應該不會驚動公安。哪知過了一段時間,姚小萍打電話告訴她:卓越被抓起來了 !
她以為他在開玩笑:「你明天?那除非你插上翅膀飛過來 --- 」
靖兒可能還從來沒經受過這等熱情浪漫的歡迎式,很不給面子地大哭起來。石燕慌忙把孩子接過來哄,叫保姆張羅卓越吃飯。翁婿兩個喝了幾瓶啤酒,都打開了話匣子,大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架勢。
喬阿姨大概想說什麼,但說不成句,口水眼淚鼻涕都流下來,保姆連忙用毛巾擦拭,眼圈紅紅地解釋說:「這幾天已經好多了,前幾天那真是 --- 」
姚小萍還是不在乎:「你真的是在鄉下,土得掉渣。我知道鄉下那些人,又愚昧又無知,文革的時候,他們還停留在抗日戰爭時期;到了現在了,他們還才進入文革時期。他們跟黨跟得最緊了,其實黨未必喜歡他們那些泥腳杆子,需要他們賣命的時候哄哄他們,不需要了,理都懶得理他們。城市裡的人誰那麼傻?我們現在天天政治學習,學習又怎麼樣?誰也不會像文革那樣群眾斗群眾了,參加過遊行示威的人,沒一個承認的,別人也不會揭發 --- 」
她慌忙問:「怎麼回事?為了什麼?就為了他導師的 --- 科研經費?」
卓越出來之後,給她打了個電話。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覺得他的嗓音第一次帶上了頹廢的氣息:「燕兒,我這回是真的倒霉了,不知道這霉運得走多久,我看我們就不要再聯繫了吧,免得影響了你和孩子的前途 --- 」
果不其然,剛躺下,卓越就來摟她,她推脫了一下,說孩子還沒睡熟。他自嘲說:「難怪別人說有了孩子,老子就降了價,看來真是不假 ---- 」
她生怕卓越酒後吐真言,給她爸來上一句「她還沒花花心思?且聽我給你細說周詳 --- 」。還好,卓越沒那麼戲劇化,可能還沒喝那麼高,也可能是喝太高了,沒打她小報告,而是高風亮節地檢討說:「我這個人一心撲在事業上,平時沒好好照顧燕兒,我 --- 內疚得很 ---- 」
「唇亡齒寒,我導師倒了,我還有好的?他們這是上下一條線擼到底。成則為王,敗則為寇啊。誰贏了誰得意,想怎麼整人就怎麼整人 --- 。這回你有話說了,」他捏尖了嗓子,學著女生腔調說,「我早就對你說過了,別參与政治,你不聽 --- 」
「你 --- 拍到照片了嗎?」
「姜阿姨呢?」
「哪裡需要株連九族?就株連你兒子一個就行了。說起來,卓越不是他父母株連的嗎?現在再來株連卓越的兒子,不是順理成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