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守國慢慢踱到桌邊，坐下，端起茶喝了一口，抬頭望著尹蓮，突然岔開話題，這一趟出去回來，我瞧你是瘦了不少，難不成他們沒好好照顧你？

橫亘在心中，那人是一道深不可測的暗流。只可觀望，不可泅渡。這種感覺他懂。

少拍馬屁！尹守國笑著打她的手，早幹嗎去了？性子來了就去了西藏，這麼長時間也不和家裡聯繫，差點海陸空三軍都要出動找你了；一時順了你的意就眉開眼笑，半點城府沒有。

那晚，長生已經睡下。聽到一樓有響動，不一會兒即燈火通明。長生正要從床上起來，看見尹蓮打開房門出來。

像一個戰俘，不知將被如何處置。

尹蓮心頭一凜，含糊回道，哪個他？

尹蓮見父親沉下臉來，心中暗驚，知此事沒有那麼容易放過，只是先前在長生面前顧及顏面不發作而已。

初離高原，長生的身體有強烈的「醉氧」反應。開始幾天，只是尋常低原反應癥狀，胸悶，頭昏，嗜睡，整個人無精打采。尹蓮帶他去醫院看過，醫生吩咐好好休息，隨後情況越來越嚴重，吃什麼吐什麼，沒幾天，原本健康活潑的他就變得面黃肌瘦。低燒持續不退。尹蓮急得無法可想。

悶了半天，她說，除非是跟他，否則我不打算有小孩。這是真話。

爸，我能怎麼著九九藏書？他已經結婚了。她苦笑，不覺停了手。

爸，我知道。我需要時間。現在，你且由我一陣吧。我答應你，我會好起來的。爸，我已經好多了。

尹守國霍然開目，瞪了她一眼，半笑不笑地譏諷道，非逼我挑明了！謝江南！你要有第二個人你倒是出息了。

長生想不到，第一次跟尹蓮以外的尹家人碰面，是在這樣狼狽的境況下。

尹守國看著她，嘆一口氣。這也罷了。總算你出門還知禮，沒給我惹是非。趙家那孩子前一陣去了趟成都，風言風語傳到北京來，老趙氣了個半死。你不許學他，做人做事謹言慎行要緊。

因為緊張過度，聽力反而變得遲鈍，怎麼集中了精神亦聽不到一言半語。又過了一陣，樓下聲音漸悄。長生強迫自己閉上眼睛，聽到尹蓮開門進來，走到他床前，卻是另一個人開口說話，明兒叫人弄點青稞、酥油過來，還有風乾肉，飲食不習慣，吃不進東西，營養怎麼跟得上！小孩子家沒經驗，亂吃藥沒好處，都給我停了！

爸。尹蓮站在那裡思忖良久，終於開口，我在江孜過達瑪節，不小心丟了媽留給我的玉鐲。如果不是長生，媽留給我的東西怕就找不回來了。我跟長生相處了好長時間，知道他是好孩子。

無能為力的，https://read.99csw.com尹守國看著女兒的背影一聲嘆息。每個人都有無能為力，無法自拔的時候。

感覺到父親身體一僵，半晌才聽尹守國沉沉道，現下你這麼彆扭著，我由得你，可你別指望永久這麼著。

知道父親的脾氣，尹蓮一聲不敢吭。

話雖如此，仍是閉目享受愛女為己捏肩孝敬的快樂。

尹蓮心中一驚，父親到底是看出來了！

尹守國對尹蓮發作完，回過頭，俯下身子，伸出大手擦去長生的眼淚，換了一種溫和的讓尹蓮詫異的語氣，對長生說，乖孩子，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波拉保證，過不久你就能吃上糌粑、奶渣、風乾肉、人蔘果，波拉叫人給你打酥油茶，甜的鹹的都有！

波拉！他望著他，喃喃地，不由自主地叫出來，眼淚不爭氣地流出來。

你躺著別動，老爺子回來了，我下去迎一下。尹蓮說著匆匆下樓去。

爸，可別冤枉了你那些老部下，人家事無巨細，恨不得二十四小時緊迫盯人。我前腳到拉薩，他們後腳就找到了，抓賊倒沒見這麼快的！是我自己不想麻煩他們，我去看了羅布，在甘丹寺附近住，比住招待所舒服多了。尹蓮含笑半真半假抱怨著。

屋裡靜如廢墟。人埋在廢墟里不能出來。見父親閉上眼，尹蓮放下手，輕悄悄經過他身邊，下read.99csw.com樓去了。

老爺子是誰？長生疑惑卻不敢多問。即使是待在床上，亦能感知今夜不同尋常，只因一個人歸來。家中寧靜被打破，從眾人的鄭重中，長生驟然感到恐懼，兵荒馬亂的茫然。

上樓進了書房，尹守國將尹蓮撂在一邊，站在窗口遠望了一會兒，方轉過身來，劈頭就說，我看你是鬼迷心竅！你打量我看不出你想什麼？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麼情況，你竟然給我帶個孩子回來！別人會怎麼想，早知不該放你去。

探視完長生，尹守國叫尹蓮一起去自己的書房。尹蓮到目前為止，還不完全知道父親對自己收養長生的態度，心裏惴惴不安。

尹蓮見父親語氣大見和緩，當下鬆了口氣，回道，我怕可惜了他。這孩子是個孤兒，留在那邊，如果沒有好的教育，長大了不曉得變成什麼樣子。咱家又不是養不起，何不成全了他。

這一聲突如其來的「波拉」，叫得尹守國也愣住了。他回頭對尹蓮說，聽見沒有？孩子叫我波拉。你看你把他照顧成什麼樣了！沒本事盡逞能！

尹守國眼波一閃，隔了半晌說，長生這孩子我瞧著不錯，舉止清貴，倒不像窮鄉僻壤出來的。西藏這地方我也有感情，留下就留下吧。也是他的緣法，只要品行好，出身倒在其次。既然姓尹，對外就說是你rｅad.99ｃsw•ｃｏm哥的孩子吧。只有一條，入了我尹家門，對他要嚴加管教。

--理由不假，根本原因卻不是這個。長生神似謝江南，這是不能說的秘密，別人看不出來最好，由她獨享。

提及母親，尹守國臉色果然緩了緩，眼中浮起一絲悵然，半晌才道，就算這樣，這麼大的事情也該跟我商量下。感激他也有其他法子，未必一定要領他回來。

長生聽話閉上眼，尹蓮在旁實實在在地愣住了。她想不到長生一聲「波拉」，就能把父親叫得心軟，心裏暗鬆了一口氣。這個頭開得不錯，下面的事應該會順利點。

尹守國一時又想到一事，眉頭一皺，你和他到底怎樣？

尹守國雖仍是面色沉沉，留心去看，卻早已風消雷隱。他和夫人育有一雙子女，長子不幸早逝，夫人又先他而去，身邊惟有一女。尹蓮眉目似她母親多，一顰一笑一惱一默，皆能牽動情思，由不得他不心軟鬆動。

尹蓮知自己收養長生，託人辦入學的事已有人稟報父親，現下揣摩不透父親態度，唯有閉口不言。

尹蓮見父親訓話，忙畢恭畢敬地應了。

悲歡喜樂在其間繁衍、生滅、流轉不息。真心相愛的戀人，他和夫人也是這樣。他不欲|女兒變得無情，冷硬。是以，不勉強她忘，不勉強她放，惟等時間來平息干戈。或者滄海橫絕，或者海枯石爛。九_九_藏_書他這一生經歷太多，得到的多，失去也多，已知順從天意，萬事自有天命裁奪。

尹蓮原想著要大費一番口舌，正暗自拿捏言辭。想不到父親輕易答應下來，一時喜不自勝，忙湊上去給父親捏肩。

尹守國聽得一笑，小孩子家的不經人事，你想得倒輕省！收養一個孩子是那麼簡單？說不驚動也要驚動！你還大張旗鼓四處找人辦這辦那，唯恐天下不知！

所以你就領養個小孩回來，也算是表明姿態？

這個名字讓她胸口一窒，血氣閉塞，逼住了，什麼都出不來。明明有人拿刀在心上剜，傷痕密布卻不見血流出。她轉頭向窗外，想起在高原上看到的起伏不絕的山。想到達的那一座永在前方，巍巍峨峨，無法靠近。

聽他說起糌粑、酥油、風乾肉、不用吃藥，長生感動得口水和眼淚快一起流下來了，驟然對眼前這老頭子產生了巨大的好感和親切。

她知父母這一生相濡以沫，感情極深。母親死後，父親常臨詩詞，尺幅的宣紙上，來來回回只得一句：「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筆意凌亂，不能終。

是個男人的聲音！還是個老人家！幼小的長生吃了一驚，睜開眼，看見床邊站著一位面目端嚴的老人，頭髮花白，雙目炯炯有神地看著他，說話中氣十足，身板很硬朗的樣子。

尹蓮料不到長生會有那麼多的不適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