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反省自己。以往做事總是肆意而行，有欠周全。反正身後有哥哥和父親支撐料理，他們表面不說，暗中亦不會坐視不理。現在哥哥過世了，老父年邁，她告誡自己萬萬不可再讓父親擔憂。

火車上的人逐漸安頓下來，少年的嬉笑聲響起。長生對面的鋪位和隔壁幾節車廂都是在內地上初中放假歸來的孩子。長生幫他們拎熱水，取放行李。很快與他們熟絡起來。這群孩子，有來自那曲的，有來自山南的，有來自拉薩的，都是藏地家庭條件不錯，自身成績又優異的。因為離家在外，言行舉止更多了幾分穩重和樸實。

尹蓮應承過羅布，不會讓長生放棄藏文化的學習。難在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老師，尹守國得知之後，表示由他來教授長生。

她氣得捶他，他站起來跑，腿長腳長，她追不上他，氣得頓足。但她知道，只要她低頭，假裝在哭，哥哥一定會乖乖跑回來，任她責罰，哄她開心。不管多少次，無論https://read.99csw.com真假，一如既往。

教長生描紅作畫，尹蓮想起小時候和哥哥在一起的時光。想起，很小的時候，她和尹凱旋也是這樣挨在一起，親密地，像永遠不會分開。哥哥會拿起她的畫作，塗塗改改，自作主張添加一些東西。不是把她畫的雲畫成小狗叼骨頭的樣子，就是在她畫的美女臉上添兩道濃眉，畫一個大大的黑痣，然後煞有介事地寫上：這是你。

長生驚訝他們能一眼看出，點點頭，我從小就離開了，現在回去。我的家在拉薩。

她能夠感覺到他旺盛的求知慾，像久旱的樹等待雨露滋養，或者更強烈一點，像是一頭飢餓的小獸，攫住獵物便不鬆口。而她亦是樂在其中，教導一個孩子，感覺自己同樣是在學習，把幼時慢待的知識和文化，一一尋回，默默回味，它們似舊還新，等待再度與之相認。

尹蓮忍不住經常誇讚誇讚。

長生讓他想起九-九-藏-書尹凱旋。想愛子當年，也是這般機敏。尹凱旋出生時，他剛從越南戰場上回來不久，那幾年相對清閑，看著兒子一天天長大，享受一段難得的天倫之樂。後來，他開始忙起來，幾天幾夜不回家是常事，回來也是晨昏顛倒，同在一個屋檐下幾天見不上面。

是啊！怎麼可能一聲不響就習慣呢？畢竟是離鄉背井。到一個生活習慣、文化背景完全不同的地方去。需要一個不短的適應過程。眼前這幫孩子，小的才讀初一，大的也才讀到初二。此刻人生某些段落重疊，他們就像年華的倒影，讓長生想起初到城市、初入學校的種種不習慣。

長生見她高興，得她誇讚，自己也高興。長生自幼未體驗到母愛。與尹蓮相處中獲得的關愛，由此衍生的親密，都足以令他對尹蓮生出濃濃眷戀。

現在記憶最清晰的，是尹凱旋六七歲的樣子，古靈精怪的，問一答十。一見他回家就撲入懷，要背要抱，親昵得https://read.99csw.com不容他板起臉推開說不。他再忙再累，看見兒子就百憂全解。

幾個小孩相互看一眼，表情更振奮了，聽了長生的話，說，我們也想家！很快就能見到爸爸媽媽了！

現在哥哥走了，無論她流多少淚，他都不會返轉。與長生相處愈久，尹蓮愈發覺得羅布告誡得對。收養一個孩子是需要深思熟慮的事情，一旦決定，此後責任深重綿長，關乎一生，絕不可憑一時興起。

尹蓮從中獲得極大樂趣，長生不經意間冒出的話，問出的問題，都能令她反省深思，彷彿是換了一雙眼，一顆心去看待萬事萬物。

彷彿是天生的親近，他們亦樂意同長生交談，圍住他問，叔叔你是藏族人嗎？

和孩子們閑聊，問起他們在內地讀書的情況，孩子們七嘴八舌，說的大致是一個意思，開始是不習慣的，現在慢慢習慣了。但還是會想家，一到放假就歸心似箭。

一句無心之言，勾得長生心潮起伏。這些孩子們還有家可ｒｅad•９９ｃｓw.cｏｍ回，他的家在哪裡呢？回到拉薩，也只能先回甘丹寺，看看能否找到桑吉。羅布拉已在幾年前過世，桑吉是他唯一的親人。但他和桑吉已經失去聯繫好幾年，能不能找到他，還是未知之數。

尹家是書香門第。尹守國早年與妻容青雲一起留洋歸來，脫離家庭，投身革命。幾十年戎馬生涯，不改知識分子的清貴做派，對子女教育尤為看重。尹蓮少時，與哥哥尹凱旋一起接受父母熏陶。讀書習字，琴棋書畫茶無不涉獵，雖然是紅色家庭的孩子，底蘊還是深厚。

尹蓮求之不得，深知這是長生的福分。父親學識淵博，早年就是西藏通，他願意親自教授長生，耳濡目染，潛移默化，比外請老師強過百倍。

儘管學校一早聯繫好，回到北京后，尹蓮亦沒有急於安排長生入學。假如漢語不過關，長生不可能跟上學校里的學習進度。如果無法與人正常交流，他的不適感會更加嚴重。

最令尹蓮驚訝的是長生的天賦。他異常聰穎，幾乎是過目不忘九_九_藏_書。教他漢語拼音，二十一個聲母，三十九個韻母，只花了不到兩個小時。第二天，已經能把聲母和韻母區分得絲毫不錯。其次，他非常勤奮，對尹蓮布置的功課總是超額完成。他的作業，從開始到最後一頁，一筆一劃，字跡同樣清楚，整整齊齊。

為幫長生打好語言基礎，尹蓮找來漢語拼音的教材，一字一句教他。他們的教學並不限於某一特定時刻，而是隨時隨地。長生像一個重新睜開眼認識世界的孩子，總是拉著她不厭其煩地問，這是什麼，這個用漢語怎麼說。她耐心糾正他的發音，回答他的疑問。

尹守國待長生亦是親厚。這親情濃厚似與血緣無關。他也是一見長生就喜歡，長生舉止沉穩，性格機敏果斷，深得尹守國歡心。

尹凱旋三年之前意外過世，未及留下子嗣。這是他喪子之哀之外的另一重創痛。見到長生的第一眼，長生眉清目朗，英氣勃勃。尹守國內心震動，陡然有幼小兒子重回懷抱的感覺，這一層心緒，是對尹蓮都不曾流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