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杭州，桂香滿城。這熟悉的花香，是蘇縵華記憶里起伏的味道，是她選擇留在這裏的原因。

而他離去，是與母親的斷絕。他留給她一個名分，讓她獨自守著婚姻屍骸度過餘生。

從中學到大學，選擇與同一個人戀愛八年，夠得上一場抗戰。在別人眼中，蘇縵華穩妥、長情，相較於許多變化多端的女孩，她不可多得。而縵華自知，這隻是藉此來免卻更多的麻煩騷擾，她需要清靜。她亦想好退路，長達八年的感情，大學畢業時，大可以以一句，沒有感覺了，分道揚鑣。

蘇縵華所持望的，是傷損之後依然持有的頑固天真。不是這等不經世事的單純。她渴望有一個男人，穩妥，清明，如日光明照，對她有與生俱來的挾制和呼九_九_藏_書應。這個人，滿足她對父親的需要，又不似父親若即若離。他在，就在。

縱然此刻攜手，他依然不是可以和她比肩的人。他眼中所觀望風月良辰，與她期待的迥然不同。

她心存悲涼，消極應對。那天真男孩渾然不覺，兀自沉溺於人生第一次到來的愛情之中，燃燒熱情持續。有許多次，她在他身邊醒來，都有衝動搖醒他，告之真相。就連他第一次進入她，她亦不覺痛。那所謂珍貴的處|子之身，在她，只不過是借用他的器具，破除了自身的禁忌。

她感受到承襲于父親的疏離，與母親的忍耐。那是她性格中不可逃脫，難以超越的部分。所有的感情都涵蓋在理智之內，如勒緊的韁繩。明明是不https://read.99csw.com愛的人，亦可以相處安寧，在別人看來溫存默契，勝過許多要死要活要分要合的激|情愛侶。

即使後來，她深明他專一、熱忱，種種種種，同樣是不可多得的男子。她一樣無法愛上他。她無法愛上一個自己看著長大成人的男孩，命運的脈絡不該如此清晰。從一開始不愛，就不愛。她不是可以馴服自己，日久生情的人。她對他，最大的感情，只有感激。

世上人多半如此，極少的那一部分，又不知從何尋覓。

時隔不久，她回到家中，看到寥落失意的母親，以為她是生意不順。父親不在家中，竟不是她以為的短期旅行。父親去了終南山修道。從此之後，不再迴轉。

擁得很緊。她成年後第一次如此貼九_九_藏_書近父親胸膛，吮吸到他的男人氣息。父親的心跳聲伴隨了她一路。一路悵然若失。

她心中波折動蕩，時時有淚如傾，常守著床前明月光，到天色漸明才輾轉睡去。他渾然不覺，在她身邊酣然入睡，嘴角笑意未隱。口中嘟嘟囔囔，翻身，發出輕微鼾聲。醒來又會告訴她，他昨夜做了如何稀奇古怪、如何搞笑的夢。

那是在十五歲。蘇縵華遠離父母去外地上中學。母親忙於事務，父親獨自去送她。站台上尖厲汽笛響起，在她登車之前，父親匆匆擁抱她，交代一句，自己小心。

縵華回到杭州，便接受一個男孩的追求，開始戀愛。她心中一無所求。是父親驟然離去的失落讓她急於尋找一件事來做，戀愛最便利。至於對象是誰，只要並不令她九*九*藏*書厭惡，都可以。是這樣貌合神離。

她在長達八年的時間里，確定情愛真相不過是：如果不是靈魂相契的伴侶，所謂的恩愛不過是男女之間敷衍互酬的成熟演技。懶得折騰再換，因為適應而遷就相處，形成習慣。只要有心隱匿，外人根本無從得知真相。這與她自幼從父母身上獲知的崢嶸事實並無不同。

這樣的感覺一直延續。她對感情始終無法投入，保持冷靜，旁觀。這似乎是父親遺留在她命中無法驅除的陰影。

她與那男孩把臂同游，歷遍這城中大小風光。是外人眼中一對耀眼璧人。她與他如白娘子與許仙。她看他，依舊是手舞足蹈的孩童，興緻勃勃。所不同的是，她心存憐惜，了無愛意。雖然他極力成長，仍舊遠遠不及她蒼老的速度。也因此註ｒeａd.9９csｗ•ｃｏm定無法承擔她內心的傷損和激越。

父親是絕情的，但縵華竟無從恨起。心中清楚，父親是為她拖延這麼多年。等她長成之後，才選擇離開。

她被這變故驚到。想不到那一次送別，寥寥四個字。父親是在跟她告別。

她聽著，報以微笑，溫言以對。內心一場消黯。

拿著父親留下的存摺。那是父親給她留下的學費和生活費，足夠她讀完大學。這麼一大筆錢，母親都不知父親從何賺來。這當時看來巨大的數字，彷彿是對母親勞碌營役的絕大諷刺。

這個念想無比堅決，但她知道，要遇上這樣心意合一的人，漫長渺茫。她必須忍耐，必須成長，積聚足夠的內心力量，獨自涉過慘淡年華，抵達命定的地方，等待。

他只不過是回到他原本的軌跡當中，繼續他的命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