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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節

第十六節

師傅臉頰上濺了幾滴血,他性好整潔,揮手拭去那血跡,卻是連聲冷笑:「安西都護府哪裡有這樣多的輕騎……這些人是東宮的羽林衛,就是中原所謂的羽林郎,皆是世家弟子,此番出塞,卻是撈功名利祿來了。你看他們一個個奮勇爭先,那都是想要大大地立一番功勞。」我問:「什麼大功勞?」師傅說道:「活捉你,便是一場大功勞了。」我還從來不曾想過,自己會這樣重要。那些羽林軍對我們窮追不捨,不停叫罵,有人還學了怪腔怪調的西涼話,說我們只會夾起尾巴逃走。若要是平時,我早就被激得回身殺入陣中,但一連串的波折之後,我終於知道,萬軍之中一人猶如滄海一粟,就像是颶風之前的草葉,沒有任何人能抵擋千軍萬馬的攻勢。阿翁不行,赫失不行,師傅也不行。
我可沒想到這個人會是顧小五。我跟在他後頭,不停地問他,到底是怎麼樣殺死白眼狼王的。
顧小五也瞧見了我,他遠遠就對我笑了笑,我也對他笑了笑。看到他的笑容,我忽然就鎮定下來,雖然我沒有說話,他也沒有說話,可是他一定懂得,我為什麼將他約到這裏來。果然的,他對我說道:「我帶了一樣事物給你。」我的心怦怦地跳起來,不會是腰帶吧?如果他要將自己的腰帶送給我,我該怎麼樣回答呢?按照突厥和西涼的風俗,男人要在唱歌之後才送出腰帶……他都沒有對我唱過歌。我心裏覺得怪難為情的,一顆心也跳得又急又快,耳中卻聽到他說:「你晚上沒吃飽吧?我帶了一大塊烤羊排給你!」我頓時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鼓著腮幫子,老半天才蹦出一句:「你才沒吃飽呢!」顧小五一臉的莫名其妙:「我當然吃飽了啊……我看你晚上都沒吃什麼,所以才帶了塊羊排給你。」我悶不做聲生著氣,聽著遠處不知名的鳥兒唱歌。河水「嘩嘩」地響著,水裡有條魚跳起來,濺起一片水花。顧小五將那一大塊噴香的羊排擱在我面前,我晚上確實也沒有吃什麼,因為我惦記著跟顧小五在河邊約會的事情,所以晚上的時候根本就是食不知味。現在看到這香噴噴的羊排,我肚子里竟然咕嚕嚕響起來。他大笑著將刀子遞給我,說:「吃吧!」羊排真好吃啊!我吃得滿嘴流油,興高采烈地問他:「你怎麼知道我愛吃羊排?」顧小五說了句中原話,我沒聽懂,他又用突厥話對我說了一遍,原來是:「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一句話,不知為什麼心裏倒是一動。有心人,什麼樣的人才叫有心人呢?雖然我和顧小五認識並不久,可是我一直覺得,我已經同他認識很久了。也許是因為我們之間經歷了這麼多的事情,每次都是他幫助我,保護我。雖然他每次說的話總惹我生氣,可是這句話,卻叫我生氣不起來。
我也不知道要對他說什麼,可是如果真到這樣稀里糊塗嫁了他,總覺得有點兒不安似的。
我們兩個沉默地坐在河邊,遠處飄來突厥人的歌聲,那是細微低婉的情歌,突厥的勇士總要在自己心愛的姑娘帳篷外唱歌,將自己的心裡話都唱給她聽。
我終於罵得累了,蜷在那裡只是想,他的心腸到底是什麼樣的鐵石鑄成。我筋疲力盡地看著他,說道:「你騙了我這麼久,為什麼現在不一刀殺了我呢?」他瞧著我,好久好久都沒有說話,又過了許久,突然轉過臉去,望著門帘外透進來的陽光。門帘原是雪白的布,現在已經被塵土染成了黑灰色,初秋的陽光卻是極好,照在地上明晃晃的,映出我們的影子。他突然伸手扣住我的手腕,我腕上無力,剛剛給拔出的細小彎刀就落在地上。那還是他的刀,他原本和赫失換刀結義,這把刀赫失最後卻塞給了我。一路上我和阿渡狼狽萬分,我藏著這刀,一直想要在最後時刻,拿它來刺死自己,以免被敵人所辱。到了帳中他看著我,目光沉沉,說道:「你不要做這樣的傻事。」傻事?我幾乎想要放聲大笑,這世上還有誰會比我更傻?我輕信了一個人,還差點嫁給他,這個人卻是中原派來的姦細,我還一心以為他死在與月氏的交戰之中,我還一心想要為他報仇。
大單于遣了使者去告訴父王,說替我選定了一位夫婿,就是顧小五。父王正在月氏與中原之間左右為難,所以他立刻寫了一些回信,請阿翁為我做主,主持婚事。父王的回信送到的時候,婚禮都已經開始了一半。
我對不住赫失,如果不是我,他就不會死。
大營里的馬廄,堆了無數乾草作飼料,這一點起來,火勢頓時熊熊難以收拾。軍營中一片嘩然大亂,所有人都趕著去救火,趁這一個機會,師傅終於將我的阿渡帶著逃了出來。中原軍紀甚是嚴明,不過短短片刻,營中的嘩亂已經漸漸靜下去,有人奔去救火,另一些人卻騎上馬朝著我們追過來。
風吹得芨芨草「沙沙」作響,顧小五踏著芨芨草,朝著我走過來。
我用手遮在額上,草原地勢一望無際,過了好久,還看得到他追上了隊伍,兀自向我們擺了擺手。漸漸去得遠了,像是浩然天地間的芥塵,細微的,再也辨不分明。我看著他的背影,想起昨天他對我講的故事,只是悵然若失。
我不由得問他:「你來做什麼?」「娶你。」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過了好半晌才笑著問他:「喂,你又到這裏來販茶葉?」顧小五不再答話,而是慢吞吞用腳尖撥弄了一下地上的東西。
這次的比試,連大單于都聽說了,他興緻勃勃,要親自去看一看。我忐忑不安,跟在阿翁身後,隨著瞧熱鬧的人一起,一涌而出,一直走到了河邊。大單于帳前的武士抱來了箭,將那些箭分別堆在兩人的足邊。赫失拿著他自己的弓,他見顧小五兩手空空,便對顧小五說道:「把我的弓借給你。」顧小五點點頭,大單于卻笑道:「在我們突厥人的營地里,難道還找不到一張弓嗎?」大單于將一張鐵弓賜給顧小五,我可替顧小五犯起難來,這張鐵弓比尋常的弓都要重,以他那副文弱模樣,只怕要拉開弓都難。赫失只怕也想到這點,他不願占顧小五的便宜,對大單于說:「還是讓他用我的弓,大單于就將這張弓賜給我用吧。」大單于搖了搖頭,說道:「連一張弓都挽不開,難道還想娶我的外孫女嗎?」圍觀的人都笑起來,好多突厥人都不相信白眼狼王真的是顧小五殺的,所以他們仍舊存著一絲輕蔑之意。顧小五捧著那張弓,似乎彈琴一般,用手指撥了撥弓弦。弓弦錚錚作響,圍觀的人笑聲更大了,他本來就生得白凈斯文,像是突厥貴族帳中那些買來的中原樂師,現在又這樣彈著弓弦,更加令突厥人瞧不起。
阿渡對那人怒目而視,阿渡很少生氣,可是我知道她是真的生氣了。我拾起阿渡的刀,就朝著那人砍去。我已經紅了眼,不論是誰,不管是誰,我都要殺了他!
醒過來的時候我臉朝下被馱在馬背上,就像是一袋黍米,馬蹄濺起的泥土不斷地打在我臉上,可是我動彈不得。四面八方都是馬蹄,無數條馬腿此起彼伏,就像無數芨芨草被風吹動,我一陣炫目,不得不閉上眼睛。也不知過了多久,馬終於停了下來,我被從馬背上拎下來,可是我腿上的穴道被封得太久,根本站不穩,頓時滾倒在了地上。
我們的運氣很好,下山後往南走了一整天,就遇上放牧的牧人。牧人煮化雪水給我們洗手洗臉,還煮了羊肉給我們吃。我和阿渡兩個都狼狽得像野人,我們在山間躲藏了太久,一直都吃不飽,雪后的山中更是難熬。在溫暖的帳篷里喝到羊奶,我和阿渡都像是從地獄中重新回到人間。這個牧人雖然是月氏人,可是十分同情突厥的遭遇,他以為我們是從突厥逃出來的女人,所以待我們很好。他告訴我們說中原的大軍已經往南撤了,還有幾千突厥人也逃了出來,他們逃向了更西的地方。
我迷迷糊糊就睡著了,大約是臨睡前聽過故事的緣故,在夢裡我夢見了那個小王子。他還很小,真的很小,大約只有三四歲的樣子,一個人蹲在那裡嚶嚶地哭,他縮著肩胛骨,像只受傷的小獸。就像有次下雪以後,我在獵人挖的陷阱里看到一隻受傷的小狐狸。那隻小狐狸就是這樣,縮成一團,只拿濕潤的黑眼珠瞧著我,充滿了戒備,卻又隱約有一絲怯意一般。它的肩骨縮起來,突兀的、尖尖的嘴殼也藏在爪子下,大雪綿綿地下著,我心中對它憐惜無限,忍不住伸九-九-藏-書出手去,想要拉它。誰知它一抬頭,竟然是顧小五,我嚇了一大跳,心裏只覺得好生詭異,馬上就嚇醒了。這時候天已經快亮了,斜月西沉,星子黯淡,連篝火都漸漸熄滅,夜色彷彿更加濃烈。草原上兩千騎睡得沉沉的,只有梭巡的哨兵,還兀自走動著。我臉畔的草葉上已經凝滿了清涼的露水,那些露水碰落在臉上,於是我用舌頭舔了舔,是甜的。我翻了個身,又睡著了。
烤羊在火山「滋滋」地響著,奴隸們獻上馬奶和美酒,到處都是歡聲笑語。大家都知道,不過一會兒定然有戰勝的消息傳來,那時候突厥的兒郎們就會迴轉來了。我心中想起適才送別的事,臉上不由得一陣發燒,等到伊莫延回來,他還不知道會怎麼樣笑話我呢!他一定會說我捨不得顧小五,等到他回來,一定會領頭取笑我。突厥的少年貴族隱隱以伊莫延為首,今天晚上的賽歌大會,那些人可有得嘲弄了。我心裏一陣陣發愁,心想顧小五不會唱歌,等他回來之後,我一定得告訴他,以免賽歌的時候出醜。
我對不住阿翁,我引狼入室,令阿翁信任顧小五,結果突厥全軍覆滅。
赫失雖然也射下了一百隻蝙蝠,可是他比顧小五要射的慢。赫失臉色平靜,說道:「我輸了。」顧小五說道:」我用強弓,方才能發連珠箭,如果換了你的弓,我一定比你慢。而且你右手不便,全憑左手用力,如果要說我贏了你,那是我勝之不武。
他大約看見我眼中的神色,所以笑了笑,俯身摸了摸我的臉。他的手指微暖,不像是父王的手,更不像是阿翁的手,倒像是阿娘的手一般。我想他既然箭法這樣精妙,為什麼手上沒有留下繭子呢?
一路上,我憂心如焚,唯恐自己遲了一步,唯恐西涼也被李承鄞攻陷,就像他們殺戮突厥一樣。我們風雪兼程,在路上歷經辛苦,終於趕到了西涼王城之外。
這樣且戰且退,一直退到了天亘山腳下,追兵卻越來越多了。我看著那些追兵打著杏黃的旗號,上面的中原字我並不認識,於是問師傅:「這些人都是安西都護府的?」中原在安西都護府屯有重兵,可是沒想到他們打仗如此厲害。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有人走進來,對顧小五說了句中原話。顧小五的臉色都變了,他抓起那柄細小的彎刀,撇下我快步走出帳外去。我筋疲力盡,伏在那裡一動不動。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輕輕地扯動我的衣衫,叫我的名字:「小楓!」我回頭一看,竟然是師傅,不由得大喜過望,抓著他的手問:「你怎麼會在這裏?」師傅對我說:「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先帶你走。」他拔劍將帳篷割了一道口子,我們從帳后溜了出去。那裡系著好幾匹馬,我們兩個都上了馬,正待要衝出營去,我突然想起來:「阿渡!還有阿渡!」「什麼阿渡?」我說:「赫失的妹妹阿渡,她一直護著我衝出來,我可不能拋下她。」師傅沒有辦法,只得帶著我折返回去找尋阿渡。我們在關俘虜的營地里找著了阿渡。可是卻驚動了看守。師傅雖然劍術高明,可是陷在十里連營里,這場廝殺卻是糾纏不清,難以脫身。營地里早就已經嘩然,四面湧出更多的人來,師傅見勢不妙,且戰且退,一直退到馬廄邊,他晃燃了火摺子,就手將那火折扔進了草料中。
我終於問顧小五:「你到底願不願意娶我呢?」顧小五彷彿有點兒意外似的,看了我一眼,才說道:「當然願意。」「可是我脾氣不好,而且你是中原人,我是西涼人,你喜歡吃黍飯,我喜歡吃羊肉。你說中原話,我聽不懂,你們中原的事情,我也不明白。如果叫你留在西涼,這裏離中原千里萬里,你定然會想家。如果叫你不留在西涼,回到中原去,那裡離西涼千里萬里,我定然會想家。雖然你殺死了白眼狼王,可是你不見得是因為我呀,你也說了,你只是販茶葉的時候路過……我年紀雖然小,也知道這種事情是勉強不得的……」我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番話,從我們倆初相識一直講到現在,種種不便我統統都說到了,直說得口乾舌燥。顧小五並沒有打斷我,一直到看我放下羊排去喝水,他才問:「說了這麼多,其實都是些身外之事。我只問你,你到底願不願意嫁給我呢?」我口裡的水差點全噴了出去,我瞪著他半晌,突然臉上一熱:「願不願意……嗯……」「說呀!」他催促著我,「你到底願不願意呢?」我心裏亂得很,這些日子以來的一幕幕都像是幻影,又像是做夢。事情這樣多有這樣快,我從前真的沒有想過這麼快嫁人,可是顧小五,我起先覺得他挺討厭,現在卻討厭不起來了。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看著漫天飛舞的點點秋螢,我突然心一橫,說:「那你給我捉一百隻螢火蟲,我就答應你。」這句話一說出口,他卻突兀地站起來。我怔怔地瞧著他,他卻如同頑童一般,竟然揚手就翻了一個大大的筋斗。我看他整個人都騰空而起,彷彿一顆星——不不,流星才不會像這樣呢,他簡直快要落到河灘里去了。突然他就揮出手,我看他一把就攥住了好幾隻螢火蟲,那些精靈在他指縫間閃爍著細微的光芒,我將長袍的下擺兜起,急急地說:「快!快!」他將那些螢火蟲放進我用衣擺做成的圍囊里,我看著他重新躍起,中原的武術,就像是一幅畫,一首詩,揮灑寫意。他的一舉一動都像是舞蹈一般,可是世上不會有這樣英氣的舞蹈。他在半空中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旋轉,追逐著那些飄渺的螢火蟲。他的衣袖帶起微風,我替他指著方向:「左邊!左邊有好些!」「唉呀!」「跑了!那邊!哎呀那裡有好些!」……我們兩個人的笑聲飄出河岸老遠,我衣擺里攏的螢火蟲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它們一起發出熒熒的光,就像是一團明月,被我攏在了懷中。河邊所有的螢火蟲都不見了,它們都被顧小五捉住,放進了我的懷裡。
我看到那樣事物,驚得下巴都快要掉下來了。
秋天的晚上,夜風吹來已經頗有涼意,我裹緊了皮袍子,徘徊在河邊,聽著河水「嘩嘩」地響著,遠處傳來大雁的鳴叫聲,我抬起頭張望。西邊已經有一顆明亮的大星升起來,天空是深紫色的,就像是葡萄凍子一般。
我才不會覺得是因為我長得不漂亮,才沒有人來對我唱歌咧。
突厥的婚俗隆重而簡單,十里連營宰殺了無數只肥羊,處處美酒飄香。這些日子以來,顧小五已經和突厥的貴族都成了朋友,突厥風氣最敬重英雄,他先射殺了白眼狼王,又在比試中贏了赫失,在突厥人心目中,已經是年少有為的英雄。祭司唱著喜氣洋洋的讚歌,我們踏著紅氈,慢慢走向祭祀天神的高台。
我突然覺得心裏一陣發慌。他穿了突厥人的袍子,像所有突厥人一般,腰間還插著一柄彎刀。這些日子以來,顧小五甚得大單于的喜歡,他不僅箭法精獨,而且又會說突厥話,雖然他是個中原人,可是大單于越來越信任他,還將自己的鐵弓賜給了他。而赫失自從那晚比試之後,跟他幾乎成了兄弟一般。顧小五教赫失怎麼樣使連珠箭,赫失也將草原上的一些事教給他。大單于每次看到他們兩個,都會禁不住欣慰地點頭。赫失甚至同顧小五交換了腰刀——突厥人換刀,其實就是結義,上陣殺敵,結義兄弟比親兄弟還要親,都肯為對方而死。所以顧小五的腰帶上,其實插的是赫失的彎刀,我一看到那柄刀,就想起來,赫失曾經將它遞到我手裡,催促我先走。
突厥人雖然都覺得赫失贏定了,但還是打了賭。我也覺得赫失贏定了,雖然他右手的骨頭沒好,但即使赫失是用左手,整個突厥也沒有人能比得上他的神箭。
我將皮褥子一直拉到自己下巴底下,蓋得暖暖的,心想:這個顧小五看上去沒心沒肺的,說起故事來,更讓人討厭。不過看他睡著的樣子,倒真有點可憐——他講的故事里的小王子沒有阿娘,他也沒有阿娘,沒有阿娘的人,當然可憐。我只要一想想我自己如果沒有阿娘,我簡直馬上就要掉眼淚呢。
午後陽光正烈,顧小五在鞍上垂眼低眉,似乎正懶洋洋地在打盹,我說:「喂,你回去了,給我父王帶個口信,就說我平安到了突厥。」顧小五說道:「那也得看我會不會再往王城中去販茶葉。」我說道:「你不回去販茶葉,卻要往哪裡去?」他笑了笑,卻沒有答我。此時中原的人馬已經去https://read.99csw.com得遠了,他對我揮了揮手,就縱馬追了上去。
他輕描淡寫地說:「我帶人販著茶葉路過,正好遇上狼群,就把這匹狼給打死了。」我微張著嘴,怎麼也不相信。據說月氏王帶了三萬人馬進了天亘山,也沒找見白眼狼王的一根毫毛,而顧小五販茶葉路過,就能打死白眼狼王?
是我幫著他殺死了那頭惡狼,他的腿都被狼咬傷了,我對他說:殿下,這又是何必?其實我心裏更鄙視我自己,我做的這一切,又是何必……我知道他殺了狼王,就是為了去再見你。我幫著他,其實就是把你往他懷裡推……「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他的神色凄楚,最後只是說:「小楓,是我對不住你。」我沒有說話,這世上沒有任何人對不住我,只有我對不住別人。
「你這次來救我,是不是什麼擒什麼縱……將來好到中原的皇帝那裡去領賞?」師傅看著我,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道:」小楓,我確實是別有居心才認識你,從前我都是在騙你,可是……可是每次騙你的時候,我總覺得好生難過。
身後突然有人「哧」地一笑,我回過頭,原來是赫失。他勒馬立在我身後,我惱羞成怒地問他:「你笑什麼?」赫失點點頭,卻又搖搖頭,仍舊笑著對我說:「小公主,咱們快回去吧。」見到阿翁的時候我歡喜極了,把一切煩惱都忘在了腦後。一年不見,阿翁也更偏愛我了,由著我任性胡鬧。赫失的手臂受了傷,阿翁又擔心我闖禍,所以叫赫失的妹妹成天跟著我。赫失的妹妹跟我差不多年紀,自幼學武,刀術十分高明。我最喜歡叫她的名字:「阿渡!阿渡!」就像喚一隻小鳥兒,她也真的像只小鳥兒,不論我在什麼地方,只要一喚,她馬上就會出現在我眼前,就像鳥兒拍拍翅膀般輕巧靈活。
赫失十分敬佩這隊中原人馬,說他們軍紀嚴明,行動迅疾,打起仗來亦是勇猛,是難得一見的好漢。赫失又將他們送出好遠,我隨著赫失,也往西相送。
天色漸漸暗下來,河邊的天空中飛滿了蝙蝠。大單于點了點頭,說道:「開始吧。」赫失和顧小五身邊都堆著一百支箭,誰先射到一百隻蝙蝠,誰就贏了。赫失首先張開了弓,他雖然用左手,可是箭無虛發,看得人眼花繚亂,只不過一眨眼的工夫,只見蝙蝠紛紛從天上跌下來。而這邊的顧小五,卻慢條斯理,抽了五支箭,慢慢搭上弓弦。
按照婚禮的儀式,新人互換腰帶,就已經是禮成。兩個人就在天神的見證下,正式成為夫妻。我原本想叫他把自己的腰帶解下來替我繫上,可是奴隸已經將他的馬牽過來了。我都來不及同他說話,他一邊認鐙上馬,一邊對我說:「我去去就回來。」我拉著他的衣袖,心中依依不捨。我想起很多事情,想起我在沙丘上等了三天三夜,就是為了等這個人;想起我從馬上載下來,他救了我;想起那天晚上,他給我講的故事;想起他殺了白眼狼王。還贏了赫失;我想起河邊那些螢火蟲,從那個時候,我就下定決心和他永不分離……但現在他要上陣殺敵,我不由得十分地牽挂起來。
所以赫失才會想要出手教訓教訓他。
這時王帳前已經聚滿了突厥的貴族,他們沉默地看著這離奇巨大的狼屍,有大胆的小孩衝上來,學著我的樣子拔掉它眼上的毛,對著太陽光看,然後嚷:
隔著熱鬧的人群,我看到大單于的眉毛皺了起來,顧不得祭司還拉長強調唱著讚歌,我回頭奔到大單于面前:「阿翁!」大單于摸了摸我的頭髮,微笑著對我說:「沒事,月氏王遣了些人來叫罵,我這便派兵去打發他們。」顧小五不知何時也已經走到我的身後,他依著突厥的禮儀向大單于躬身點肩:「大單于,讓我去吧。」「你?」大單于抬起眼來看了他一眼,「月氏王有五萬人。」而且月氏王是久經沙場的宿將,而顧小五雖然箭法精妙,但是面對成千上萬的敵人,只怕箭法再精妙也沒有用處吧。
「有一百隻了吧?」他湊近過來,頭挨著我的頭,用細長的手指揭開我衣擺的一角,「要不要數一數?」我們剛剛熟數了十幾隻,顧小五的身上有股淡淡的清涼香氣,那是突厥人和西涼人身上都沒有的,我覺得這種淡淡的香氣令我渾身都不自在,臉上也似乎在發燒,他離我真的是太近了。突然一陣風吹過,他的髮絲拂在我臉上,又輕又軟又癢,我擎著衣擺的手不由得一松,那些螢火蟲爭先恐後地飛了起來,明月散開,化作無數細碎的流星,一時間我和顧小五都被這些流星圍繞,它們熠熠的光照亮了我們彼此的臉龐,我看到他烏黑的眼睛,正注視著我。我想起了在阿渡帳篷外唱歌的那些人,他們就是這樣看阿渡,灼|熱的目光就像是火一般,看得人簡直發軟。可是顧小五的眼神卻溫存許多,他的眼神里倒映著我的影子,我忽然覺得心裏有什麼地方悄悄發軟,讓我覺得難受又好受。他看到我看他,突然就不好意思起來,他轉開臉去看天上的螢火蟲,說:「都跑了!」我忍不住說:「像流星!」他也呵呵笑:「流星!」無數螢火蟲騰空飛去,像是千萬顆流星從我們指端掠過,天神釋出流星的時候,也就是像這樣子吧。此情此景,就像是一場夢一般。我想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河邊的這一晚,成千上萬的螢火蟲環繞著我們,它們輕靈地飛過,點點螢光散入四面八方,就像是流星金色的光芒劃破夜幕。我想起歌裏面唱,天神與他眷戀的人,站在星河之中,就像這一樣華麗璀璨。
姑娘就在家裡等著他,等啊等啊,一等等了好幾年,公子卻沒有回來。姑娘的家裡人,都勸說姑娘還是快快嫁給別人吧,畢竟女兒家的年紀,再耽擱下去,只怕就不容易嫁人了。姑娘卻執意不肯,一直等下去,誰知道邊關終於傳回來了信,原來公子已經戰死沙場了。「他講到這裏就停了下來,我急急地問:「那麼姑娘呢?她知道公子死了,可怎麼辦?」「姑娘非常地傷心,心裏卻疑惑,公子的武藝高超,也善讀兵書,而且常年出征在外,經過無數次大大小小的戰事,怎麼會中了敵人的埋伏,就那樣輕易被敵人所殺呢?姑娘將自己關在屋子裡想了十天十夜,最後終於下了決心,要查出這件事情的真相。可是她是一個姑娘,手中無權無勢,家裡人雖然當著官,但也沒有那麼大的能耐,可以去辦這樣的事情。這個時候,恰好子虛國的國王,下了一道詔書,要甄選妃子。這位姑娘本來就生得美麗,於是就自願入宮去,成了國王的妃子。她性情溫婉,心思機敏,國王非常地寵愛她,她在後宮中的地位也漸漸顯赫。於是她交結官員,利用其他人的力量,來查證幾年前的那場戰事,想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讓公子死在了沙場。後來她漸漸獲得了一些線索,知道公子其實不是中了敵人的埋伏,而是被自己人陷害殺死的。她順著這些線索想要追查下去,卻發現這件事情與王後有關。」」王后忌憚她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因為國王太寵愛她,現在姑娘又想將公子真正的死因找出來,如果讓國王知道這些事情,也許王后就當不成王后了。
祭司選了吉期,趁著秋高氣爽的好天氣,就要為我們舉辦婚禮。我心裏猶豫得很,悄悄問阿渡:「你覺得,我是嫁給這個人好,還是不嫁給這個人好?」阿渡用她烏黑的眼睛看著我,她的眼睛里永遠只是一片鎮定安詳。我自己也拿不定主意,最後我終於大著膽子,約顧小五在河邊見面。
這場比試不過短短半日工夫,就轟傳得人盡皆知。旁人都道赫失是想娶我,畢竟他是大單于帳下最厲害的武士,將來說不定還是大單于帳下最厲害的將軍。而我,雖然是西涼的公主,可是誰都知道大單于最喜歡我,如果娶了我,大單于也一定會更信任他。
只有射過蝙蝠的人,才知道那東西到底有多難射。
這個時候正巧這位姑娘替國王生了一位王子,王后就命人在滋補的湯藥里,下了慢性的毒藥。「「姑娘喝了這攙毒的湯藥,慢慢就虛弱病死,臨死之前,她希望能夠將公子的死因公諸天下,可是來不及了。王後派人將她軟禁起來,說她得了癆病,不許任何人再去見她,還將剛剛出生的小王子抱走……」我緊張極了,問:「王后連小王子也要殺嗎?」顧小五卻神色如常,搖了搖頭:「王后不會殺小王子,王后自己沒有孩子,她就將小王子養大,教給他本事九*九*藏*書,小王子因此將王后視作自己的親生母親,可是小王子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親生母親卻原來是王后害死的。後來……小王子終於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可是他沒辦法,他年紀還小,王后十分有勢力,他是鬥不過她的。這個時候,國王也猶豫起來,因為他不止小王子一個兒子,他還有其他的王子。國王在幾個王子間猶豫不決,不知道將來要將王位傳給誰才好。其他的王子都在暗中躍躍欲試,他們都知道小王子不是王后的親生兒子,而王后呢,對小王子也有一層心病……可是國王最後,還是立了小王子為儲君。因為在子虛國,能活過三十歲的儲君少之又少,他們不是被暗殺死,就是被自己的父親廢黜、幽閉而死。也有儲君為了搶佔先機,所以乾脆弒父謀反……有人成功,有人失敗,成功的人當了國王,最後死了,失敗的人沒能當上國王,最後也死了……東宮,其實是一座浸滿鮮血的宮廷……」顧小五說到這裏,突然怔怔地發起呆來,我也獃獃地看著他,這個故事一點兒也不好玩,一點兒也不像我從前聽過的故事。可是不曉得為什麼,我沒有去打斷顧小五,他過了片刻,又用那種平淡無奇的語調,繼續給我講著故事:「雖然當了儲君,但小王子的日子也不好過。王后提防著他;國王呢,也給小王子出了一個難題。國王說,你既然是儲君,那麼就應該為天下臣民做一個表率。國王將小王子派到一個地方,讓他去完成一件幾乎沒有辦法完成的事情……」「這個小王子,可真是可憐。」我追著他問,「國王到底要他做什麼事情?」「後來沒有了。」顧小五拍了拍馬鞍,重新躺下去,一臉的舒適,「睡覺。」我大怒,這樣沒頭沒腦的故事,叫我如何睡得著?我說:「我又沒問為什麼,你為什麼不講了?」顧小五說道:「沒有了就是沒有了,沒有了還講什麼?」他翻過身,用背對著我。我只看到他的肩胛骨,雖然蓋著羊皮,但是夜風很冷,所以他縮著肩頭,好像已經睡著了。
咱們倆誰也沒有輸,你是真正的勇士,如果你的手沒有受傷,我一定比不過你。「顧小五的箭技已經震住了所有人,見他這樣坦然相陳,人群不由得轟然叫了一聲好。突厥人性情疏朗,最喜行事痛快,顧小五這樣的人,可大大地對了突厥人的脾氣。大單于爽快地笑了:「不錯,咱們突厥的勇士,也沒有輸。」他注視著顧小五,道,「中原人,說吧,你想要什麼樣的賞賜?」「大單于,您已經將最寶貴的東西賜予了我。」顧小五似乎是在微笑,「在這世上,有什麼比您的小公主更寶貴的呢?」大單于哈哈大笑,其他的突厥貴族也興高采烈,這樁婚事,竟然就真的這樣定下來了。
很多很多年後,我在中原的史書上,看到關於這一天的記載。寥寥數語,幾近平淡:「七月,太子承鄞親入西域,聯月氏諸國,以四十萬大軍襲突厥,突厥鐵爾格達單于兇悍不降,死於亂軍。突厥闔族被屠二十余萬,族滅。」關於那一天,我什麼都已經不記得,只記得赫失臨死之前,還緊緊攥著他的弓,他胸腹間受了無數刀傷,鮮血直流,眼見是活不成了。他拼盡全力將我和阿渡送上一匹馬,最後一句話是:「阿渡,照應好公主!」我看著黑壓壓的羽箭射過來,就像密集的蝗雨,又像是成千上萬顆流星,如果天神鬆開手,那麼他手心裏的星子全都砸落下來,也會是這樣子吧……阿渡拚命地策著馬,帶著我一直跑一直跑。四面都是火,四面都是血,四面都是砍殺聲。中原與月氏的數十萬大軍就像是從地上冒出來的,突厥人雖然頑強反抗,可是也敵不過這樣的強攻……無數人就在我們身後倒下,無數血跡飛濺到我們身上,如果沒有赫失,我們根本沒有法子從數十萬大軍的包圍圈中逃出去,可是最後赫失還是死了,我和阿渡在草原上逃了六天六夜,才被追兵追上。
熟悉的宮殿在深秋的寒夜中顯得格外莊嚴肅穆,我們沒有驚動戎守王宮的衛士,而是直接從一道小門進入王宮。西涼的王宮其實也不過駐守了幾千衛士,而且管得很鬆懈,畢竟西涼沒有任何敵人,來往的皆是商旅。說是王宮,其實還比不上安西都護府戒備森嚴。過去我常常從這扇小門裡溜出王宮,出城遊玩之後,再從這裏溜回去,沒有一次被發現過。
我腿上受了傷,阿渡身上也有好幾處輕傷,可是她仍舊拔出了刀子,將我護在了身後。我心中勃發的恨意彷彿是熊熊烈火,將我整個人都灼得口乾舌燥,我在心裏想:這些人,這些人殺了阿翁;這些人,這些人殺了顧小五;這些人,這些人殺了所有的突厥人。我雖然不是突厥人,可是血統里卻有一半的突厥血液。現在就剩了我和阿渡,哪怕流盡最後一滴血,我也不會給阿翁丟臉,不會給突厥丟臉。
「是白的!是白的!」小孩子們嘈雜的聲音令我心神不寧,阿翁的聲音卻透過人群直傳過來:「不論是不是我們突厥的人,都是勇士。」眾人們紛紛為大單于讓出一條路,阿翁慢慢地走出來,他看了地上的狼屍一眼,點了點頭,然後又對顧小五點了點頭,說道:「好!」要想大單于誇獎一句,那可比讓天亘山頭的雪化盡了還要難。可是顧小五殺掉了白眼狼王,大單于親口允諾過,誰能殺掉白眼狼王,就要把握嫁給誰。
我和阿渡在山間亂走,晝伏夜出。中原人雖然大軍搜山,可是我們躲避得靈巧,他們一時也找不到我們。我們在山裡躲了好多天,渴了喝雪水,飢了就挖沙鼠的洞,那裡總存著草籽和乾果,可以充饑。我們不知道顧劍是否還活著,也不知道一共在山間躲了多少天。
我總是在莫名其妙的時候,想起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他已經收回了手,三萬人整隊完畢,大單于遣出派兵的將軍是我的大表兄,也就是大單于的孫子伊莫延。伊莫延笑著對我說:「妹妹,放心吧,我會照應好他。」突厥人慣於征戰,將打仗看得如同吃飯一般簡單。我很喜歡伊莫延這個哥哥,因為小時候他常常同我一起打獵,像疼愛自己的妹妹一樣疼愛我。我大聲道:「誰要你照應他了?你照應好你自己就行了,我還等著你回來喝酒呢!」眾人盡皆放聲大笑,紛紛說:「小公主放心,等烤羊熟了,我們就帶著月氏人的首級回來了。」顧小五隨在伊莫延的大纛之下,他也披上了突厥人的牛皮盔甲,頭盔將他的臉遮去大半,看我在人叢里找尋他的臉,他朝我又笑了笑,然後對我舉起手揮了揮。我看到他腰間系著的腰帶,我的腰帶疊在他的腰帶上,剛剛我只匆忙地打了一個結,我不由得擔心待會兒那腰帶會不會散開,如果腰帶散開,那也太不吉利了……可是不容我再多想,千軍萬馬蹄聲隆隆,大地騰起煙塵,大軍開拔,就像潮水一般湧出連營,奔騰著朝著草原淌去,一會兒工夫,就賓士到了天邊盡頭,起初還遠遠看得見一道長長的黑影,到了最後轉過緩坡,終於什麼都看不見了。
我對不住阿渡,如果不是我,她也不會受傷。
就在這個時候,卻聽到馬蹄聲急促,斥候連滾帶爬地奔到了大單于坐下。
雖然我隱隱綽綽覺得,顧小五不是尋常的茶葉販子。但我還是希望,自己不要這麼早就嫁人。
可是大單于說過的話是一定要算數的,當下突厥的好些人都開始議論紛紛,眼見這個中原的茶販,真的就要迎娶西涼的公主了。顧小五被視作英雄,我還是覺得他是唬人的,可是那天赫失喝醉了酒,跟他吵嚷起來,兩個人比試了一場。
我從來沒有覺得歌聲這般動聽,飄渺得如同仙樂一般。河邊草叢裡飛起的螢火蟲,像是一顆顆飄渺的流星,又像是誰隨手撒下的一把金砂。我甚至覺得,那些熠熠發光的小蟲子,是天神的使者,它們提著精巧的燈籠,一點點閃爍在清涼的夜色里。河那邊的營地里也散落著星星點點的火光,歡聲笑語都像是隔了一重天。我忽然體會到,如果天神從九重天上的雲端俯瞰人間,會不會也是這樣的感受?這樣飄渺,這樣虛幻,這樣遙遠而模糊。
這天我正在帳篷裡頭睡覺,突然聽到外頭一片吵嚷聲,彷彿是炸了營一般。我一骨碌就爬起來,大聲地叫「阿渡」,她匆匆地掀開帳篷的帘子走進來,我問她:「怎麼了?出事了?」阿渡也是一臉的茫然,我想她同我一樣,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這時阿翁遣了人過來,彎著腰對我們read.99csw•com行禮:「大單于傳小公主到帳前去。」「是要打仗嗎?」我有點兒忐忑不安地問,上次月氏王的使者灰溜溜地回去了,以月氏王的性子,難以善罷甘休。月氏王被激將地去找白眼狼王,但白眼狼王誰能找得著?這分明是大單于——最疼我的阿翁給月氏王下的圈套。如果月氏王惱羞成怒,突然明白過來,說不定會與突厥交戰,如果月氏與突厥兩國交兵,那麼對整個西域來說,真是一件惡事。雖然突厥是西域最強的強國,雄踞漠北,疆域一直延伸到極東之海邊,但月氏亦是西域數一數二的大國,縱然比不上突厥強盛,可是國力委實不弱。況且西域十數年短暫的和平,已經讓商路暢通無阻,城池也漸漸繁華,就像我們西涼,如果沒有商路,也不會有今天的繁榮。如果再打起仗來,也許這一切都將不復存在。
如果顧小五贏了,我是不是真的得嫁給他了?
老實說,我壓根兒就沒有想到,他輕輕鬆鬆就拉開了那張弓。不僅拉開了弓,而且五箭連發,快如流星一般,幾乎是首尾相聯,旁邊的人都不由得驚呼。
我只差驚得跳起來,顧劍看著我,我張口結舌:「他還想要去攻打西涼?」顧劍笑了笑,說道:「對王者而言,這天下何時會有盡頭?」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羯鼓「嗵嗵嗵」響過三遍,底下的中原人已經開始衝鋒。顧劍對我說:「走吧!」阿渡拉著我,她雖然受了輕傷,可是身手還十分靈活,她拉著我從山石上爬過去,我倉促地回過頭,只看到顧劍站在山石的頂端,初晨的太陽正照在他的身上,他身上的白袍原本濺滿了鮮血,經過了一夜,早凝成黑紫的血痂。他站在晨光的中央,就像是一尊神只,手執長劍,風吹起他的衣袂,我想起昨天晚上他對我說的那些話,簡直宛如一場夢境。我想起當初剛剛遇見他的時候,那時候他從驚馬下救出一個小兒,他的白袍滾落黃沙地,沾滿了塵土,可是那時候他就是這般威風凜凜,像是能擋住這世上所育的天崩地裂。那時候的事情,也如同夢境一般。這麼多日子以來發生的所有事情,對我來說,都像是一場噩夢。
我對不住所育突厥人,他們都是我的親人,我卻為他們引來了無情的殺戮。
天黑的時候我們逃入了天亘山中,大軍不便上山,就駐在山腳下。我們從山石后俯瞰,山下燃著點點篝火,不遠處蜿蜒一條火龍,卻是大營中仍在不斷有馳援而來。我終於問師傅:「顧小五是什麼人?」「他根本就不姓顧。」師傅的語氣卻像往常一樣平靜下來,「他是李承鄞,中原皇帝的第五個兒子,也是當今天朝的東宮太子。」我只猜到顧小五不是販運茶葉的商販,事變之後,我隱約覺得他應該是中原朝廷的將軍,可是他又這樣年輕。中原朝廷有名的將軍不少,並沒有聽說過姓顧的將軍。原來他根本不姓顧,不僅不姓顧,身份竟然如此顯赫。
我叫了聲「顧小五」,雖然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射箭,可是他也應該知道箭是一支一支射的啊。顧小五回過頭,對我笑了笑,然後挽開了弓。
顧小五,那個販茶葉的商人。
如果赫失贏了呢?難道我要嫁給赫失嗎?
我原以為他會殺了我,可是他卻挑斷了綁著我手的牛筋,對我說道:「委屈你了。」我歪著頭看著他,語氣盡量平靜:「顧小五,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你,替阿翁報仇。」「你這個叛徒,姦細。」我罵不出更難聽的話,只得翻來覆去地這樣罵他,他一點兒也不動怒生氣,反倒對我笑了笑:「你要是覺得生氣,便再罵上幾句也好。」我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陌生人。這個人從我們的婚禮上走掉,領著三萬突厥子弟去迎戰。卻沒想到與月氏人裡應外合,不僅突厥的三萬精銳被殲滅得乾乾淨淨,中原與月氏諸國的大軍,更衝進了王帳所在。阿翁措手不及,被他們殺死,突厥是真的亡了!二十萬人……那是怎麼樣一場屠殺,我和阿渡幾乎是從修羅場中逃了出來,二十萬人的血淌滿了整個草原,而主持這場屠殺的人,卻渾若無事地站在這裏。
我卻覺得赫失不會有這許多奇怪的想法,我覺得也許是阿渡告訴他,我並不願意嫁給顧小五。
我被這想法嚇了一跳,赫失只是代我教訓教訓顧小五,讓我不那麼狂妄,就像赫失平日教訓那些在阿渡帳篷外頭唱歌的小子們,如果他們鬧騰得太厲害,赫失就會想法子讓他們安靜下來。我想這是一樣的,顧小五殺了白眼狼王,任憑誰都是不服氣的。他還渾不在乎,公然就對阿翁說,他要娶我。
看到巨大的王城安然無恙,我不由得微微鬆了口氣。城門仍舊洞開著,冬天來了,商隊少了,守城的衛士縮在門洞里,裹著羊皮袍子打盹。我和阿渡悄無聲息地溜進了王城。
我卻不知道,他們永遠不會回來了。
突厥的祭司唱著讚歌,將羊血瀝到酒碗中,然後將酒碗遞給兩位即將比試的英雄,他們兩人都是一氣飲盡。今天晚上他們兩個就要一決高下。赫失乃是突厥族中赫赫有名的英雄,而顧小五,也因為白眼狼王的緣故,被很多突厥人視作了英雄,這兩個人的比試令所有人都蠢蠢欲動。而我心裏十分為難,不知道希望結果是怎麼樣的才好。
他不僅活著,而且換了中原的衣衫,雖然並沒有穿盔甲,文質彬彬得像是中原的書生一般,可是我知道,這樣的帳篷絕不會是給書生住的。在他的周圍有很多衛兵,而捉到我們的那個中原大將,竟然一進來就跪下來向顧小五行禮,中原將軍身上的甲胄發出清脆的響聲,這是中原最高的禮節,據說中原人只有見到最尊貴的人才會行這樣的禮。我突然明白過來,顧小五,顧小五原來是中原的內應!是他,就是他引來了敵人的奇襲。我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用盡全力向他啐去:「姦細!」左右的衛兵大聲呵斥著,有人踢在我的腿上,我腿一軟重新滾倒在地上。我看到了都護大人,他也躬身朝顧小五行禮,他們都說著中原話,我一句也聽不懂。顧小五並沒有看我,都護大人對顧小五說了很多話,我看顧小五沉著臉,最後所有的人都退出了帳篷,顧小五拿著匕首,朝著我走過來。
「那麼大單于以逸待勞,遣三萬騎兵迎戰。」顧小五說道,「如果大單于不放心,請派遣一位將軍去,我替將軍掠陣,如果能放冷箭射亂月氏的陣腳,也算是一件微功。」大單于還在猶豫,赫失卻說道:「中原的兵法不錯,在路上就是他們帶人打敗了月氏人。」大單於終于點了點頭,對顧小五說道:「去吧,帶回月氏將軍的首級,作為你們婚禮祭祀天神的祭品。」顧小五依照中原的禮節跪了一跪,說道:「願天佑大單于!」他站起來的時候,看了我一眼,說道:「我去去就回。」我心裏十分擔心,眼看著他轉身朝外走去,連忙追上幾步,將自己的腰帶系在他的腰上。
這時候已經到了八月間,因為開始下雪了。彷彿是一夜之間,天亘山就被鋪天蓋地的雪花籠罩,牧草枯黃,處處冰霜。一下雪山間便再也藏身不住,連羚羊也不再出來覓食。到了夜裡,山風簡直可以將人活活吹得凍死。中原的大軍在下雪之前就應該撤走了,因為軍隊如果困在雪地里,糧草斷絕的話將是十分可怕的事,領兵的將軍不能不思量。我和阿渡又在山上藏了兩天,不再見有任何搜山的痕迹,便決定冒險下山。
這時中原人馬中有一騎逸出,阿渡揮著刀子就衝過去,可是那人只是輕輕巧巧地伸手一探,阿渡的刀子就「咣啷」一聲掉在了地上。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人,這個人一定會妖術吧?不然怎麼會使法術奪去阿渡的刀子,還令她在那裡一動也不能動?
這世上沒有任何人對不住我,只除了顧小五……可是沒有關係,我會殺了他,我總會有機會殺了他……我仰天看著頭上的星星,以天神的名義起誓,我總有一天,會殺了他。
讓我沒想到的是,月氏王竟然遣了使者來,想要阿翁發話定奪婚事。阿翁根本沒有讓使者進帳,就派人對月氏王的使者說道:「小公主雖然不是我們突厥的公主,但她的母親是大單于的女兒。大單于將小公主視作自己的孫女一般,只願意將她嫁給當世的英雄。你們的王如果想要娶小公主,那麼請他親自到帳前來,跟突厥的勇士相爭,只要他能抓住天亘山裡的那隻白眼狼王,大單于就將小公主嫁給他。這是大單于的諭旨,既使是小公主的父親,西涼國王,也願意聽從大單https://read.99csw.com于的安排。」月氏王的使者碰了這樣一個釘子,悻悻地走了。
我不知道是想哭,還是想笑。
「連珠箭!連珠箭!」好幾個突厥貴族都在震驚地叫喊,連大單于也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中原有位大將善使連珠箭,曾經與突厥對陣,便是用這連珠箭法,射殺了突厥的左屠耆王。可那畢竟是傳說,數十年過去了,突厥的貴族們再也沒有見過連珠箭。而顧小五更是一氣呵成,次次五箭連發,那些蝙蝠雖然亂飛,但禁不住他箭箭連發,一隻只黑色的蝙蝠墜在他足邊,就像一場零亂的急雨。赫失雖然射得快,可是卻沒有他這般快,不一會兒顧小五就射完了那一百支箭。奴隸們拾起蝙蝠,在河岸邊累成黑壓壓的一團,一百隻蝙蝠就像是一百朵詭異的黑色花朵,疊在一起變成碩大的黑色小丘。
我顧不得多想,溫暖的羊奶融化了我一意復讎的堅志,我知道靠著我和阿渡是沒辦法跟那些中原人抵抗的,跟談不上替阿翁報仇了。我決定帶阿渡回西涼去,我想父王了,我更想阿娘。我急急地想要回到王城去,告訴父王突厥發生的事情,叫他千萬要小心提防中原人。阿翁死了,阿娘一定傷心壞了,我急於見到她,安慰她。阿翁雖然不在了,可是阿娘還有我啊。
天明的時候我睡著了一小會兒,山下羯鼓的聲音驚醒了我,我睜開眼睛,看到阿渡正跳起來。而顧劍臉色沉著,對阿渡說:「帶公主走。」「我不走。」我倔強地說,「要死我們三個人死在一塊兒。」「我去引開敵人,阿渡帶著你走。」顧劍抽出劍來,語氣平靜,「李承鄞性情堅硬,你難道還指望他對你有真心?你如果落在他手裡,不過是為他平定西涼再添一個籌碼。」西涼!
阿渡見我一臉悵然地站在那裡,忍不住對我打了個手勢。我懂得她的意思,她是安慰我,他們一會兒就回來了。我點了點頭,雖然月氏王有五萬人,但皆是遠來的疲兵,突厥的精兵以一擋十,三萬足以迎敵。況且王帳駐紮在這裏,便有十萬人馬,立時也可以馳援。
那人也只是伸出手來,在我身上輕輕一點,我眼前一黑,頓時什麼都不知道了。
我在突厥的日子過得比在西涼還要逍遙快活,每天同阿渡一起,不是去打獵就是去捕鳥。突厥女子嫁人都早,阿渡也到了可以唱歌的年紀。有時候就有人在她帳篷外邊唱一整夜的歌,吵得我睡不著。不過沒有人來對我唱歌,我想那些人可能也知道,要想娶我就得殺白眼狼王。即使對草原上的勇士們來說,這也是個很難的題目。
他們的比試甚是無聊,竟然比在黑夜時分,到草原上去射蝙蝠,誰射的多,誰就贏了。
我想起中原派來的使節,那時候使節是來替中原太子求親的。可是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呢?那時候我雖然對中原沒有什麼好感,可是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恨之入骨。
是一頭全身毛色黧黑的巨狼,比尋常野狼幾乎要大上一倍,簡直像一頭小馬駒,即使已經死得僵硬,卻依舊瞪著眼珠,彷彿準備隨時撲噬吞人。它唯有左眼上有一圈白毛,就像是蘸了馬奶畫上去的,雪白雪白。我揉了揉眼睛,愣了好一會兒,然後又蹲下來,拔掉它左眼上一根毛,那根毛從頭到梢都是白的,不是畫上去的,是真的白毛。
地上鋪著厚氈,這裏一定是中原將軍的營帳,是那位都護大人嗎?我抬起頭來,卻看到了顧小五,無數突厥的勇士都已經戰死,尤其是事先迎敵的那三萬突厥精兵,根本沒有一個人活著回來,可是顧小五,他還好端端地活著。
月氏王受了大單于的激將,據說親自帶人入天亘山,尋找白眼狼王去了。如果他真的殺死白眼狼王呢?我可不要嫁給那老頭子。但是沒有人能殺死白眼狼王,所有突厥人都這樣想,所有草原上的人也都這樣想,雖然月氏王帶了人浩浩蕩蕩地進山,但也不見得就能遇上白眼狼王,因為根本沒有人真正見過那匹白眼狼王,它只活在傳說裡頭。我一想到這些就覺得安慰了,月氏王年老體衰,天亘山方圓幾百里,多奇石猛獸,說不定他會從馬上摔下來,摔得動彈不得呢,那樣我就不用嫁給他了。
第二天天亮我們就拔營起身,一直又往東走了五六日,終於遇見了突厥遣出的游騎,赫失聽說大單于的王帳就在左近,頓時大喜。我心中也甚是歡喜,因為馬上就要見到阿翁了。只是中原護送我們的那兩千騎,卻不便逗留在突厥的國境,立時便要告辭回去。
你根本就還是個小孩子,不管我怎麼騙你,你總還是相信我,我越騙你,心中就越是內疚。我給李承鄞飛鴿傳信,其實那時候,我真的盼望他永遠都不要來……你在沙丘上等著,我其實就在不遠處看著你,看著你在那兒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了三天三夜……那天晚上月亮的光照在你的臉上,我看著你臉上的神氣,就像是你歌里唱的那隻小狐狸……「他的聲音慢慢低下去,」我知道我自己是著了魔……你明明還是個小孩子……可是那時候,我真的盼望李承鄞永遠都不要出現,這樣我說不定就可以帶你走了……帶著你走到別的地方去,離開西涼……可是後來他竟然還是來了,一切都按事先的計劃行事,我只得暫時避開你……我不知道……本來我還抱著萬一的希望,想著你或許不會喜歡他……可是……李承鄞要去殺白眼狼王的時候,我就知道,事情沒有挽回的餘地。
我帶著阿渡匆忙走到了王帳外,大單于的大帳被稱為王帳,用了無數牛皮蒙制而成,上面還繪滿了艷麗的花飾,雪白的帳額上寫著祈福的吉祥句子,勾填的金粉被秋後的太陽光一照,筆劃明燦得教人幾乎不敢看。那些金晃晃的影子倒映在地上,一句半句,都是祈天的神佑。在那一片燦然的金光里,我眯起眼睛看著帳前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雖然他穿了一款西涼人常見的袍子,可是這個人一點兒也不像我們西涼人。他轉過頭來對我笑了笑,果然這個人不是西涼人,而是中原人。
鐵爾格達大單于的諭旨傳遍了整個草原,人人皆知如果要娶西涼的小公主,就得去殺掉那隻白眼狼王。傳說天亘山的狼群成千上萬,卻唯獨奉一頭白眼狼為王。狼群也和人一樣,屈服於最強的王者之下。那隻白眼狼王全身毛色黧黑,唯有左眼上有一圈白毛,就像是蘸了馬奶畫上去的,雪白雪白。據說這樣的狼根本就不是狼,而是近乎于妖。狼群在草原上甚是可怕,白眼狼王,那就更為可怕了。小股的騎兵和牧人,遇上白眼狼王都甚是兇險,因為它會率著數以萬計的狼跟人對陣,然後連人帶馬吃得乾乾淨淨。我一度覺得白眼狼王是傳說,就是阿嬤講的故事,畢竟從來沒有人親眼見過白眼狼王,可是每個人又信誓旦旦,說狼王真的在天亘山上,統領著數以十萬計的狼。
打死我也不信啊!
「他為什麼要說自己姓顧?」師傅猶豫了片刻,我還從來沒有想過他也會猶豫,可是最後他還是告訴我實話:「因為他的母親姓顧。」我看著師傅,黑暗中其實什麼都看不到,他的聲音又低又緩:「不錯,你早就知道我也姓顧,他的母親淑妃,原是我的親姑姑。所以我其實也不是什麼好人,陛下令他出塞西征,他卻遣了我悄悄潛入西涼,替他作內應……」我腦子裡亂成一鍋粥,我想了許久,終於想起師傅的名字,我靜靜地叫出他的名字:「顧劍!」我問他,「那麼,你打算什麼時候殺了我,或者什麼時候帶著我,去向太子殿下交差?」顧劍並沒有答話,雖然在黑暗裡,我似乎也能看見他唇角凄涼的笑意。過了好久,他才說道:「你明明知道我不會。」我心中勃發的恨意像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那火焰吞噬著我的心,我抓著手中的尖石,那些細碎的尖利的稜角一直深深地陷入我的掌心。我的聲音猶帶著痛恨:「你們中原人,還有什麼不會?你們一直這樣騙我!顧小五騙我,你更是一次又一次地騙我!你從一開始認識我,就是打定了這樣的主意吧?你們還有什麼不會!你騙了我一次又一次,枉費我父王那樣相信你!枉費我叫你師傅……」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滔滔不絕地咒罵著他,咒罵所有的中原人都是騙子。其實我心裏明白,我恨的只是顧小五,他怎麼可以這樣待我。我從來沒有這麼強烈的痛恨,如果顧小五一劍殺了我倒好了,如果師傅不救我就好了,說不定我就早已經死了……我罵了很久,終於累了。我看著顧劍,冷嘲熱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