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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 四 霸氣與和氣

北京城

四 霸氣與和氣

北京人既然都是「大市民」,那派頭當然也不小。
其實,只要比較一下,就不難發現,即便兩地最好的店員,也「好」得頗不相同。要之,北京店員好在「和氣」,上海店員則好在「周到」。老北京的店員或小販,在找零錢時,如果又是鈔票又是銅板(或「鋼蹦兒」),便會臉上堆滿了笑,說:「兩攙兒,花著方便。」這話聽著讓人覺得舒坦、熨帖。至於是不是真方便,那就只有天知道 上海店員的周到卻是真能給你提供方便甚至實惠。比方說,告訴你這條褲料其實可以省下一寸,或者買另一種牌子的其實更合算。必須提供的一應商業服務,比如包裝、熨燙等,當然都會達標到位,不會「缺斤短兩」。但他們決不會為「找頭」的零碎而表示歉意,因為這屬於買賣中的正常現象,而且與是否實惠也沒有什麼關係。大體上似乎可以這麼說:北京的態度是「務虛」的,它講究的是「禮儀之邦」不可或缺的「禮數」和「人情」;上海的態度則是「務實」的,它似乎是基於這樣一種純粹「上海式」的思維方式:顧客來買的是實實在在的商品和服務,而不是什麼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當錢使的「客氣」和「禮貌」。
一般地說,北京人,尤其是老派正宗的北京人,是不會歧視和欺侮外地人的。比方說,你在北京,如果向老北京人問路,得到的幾乎必定是極為清楚、詳盡、和氣而又有人情味的回答。那神情、那口氣、那份熨帖,就像對待一個迷路的孩子。然而這種「和氣」的內涵,恰恰是惟獨北京人才會有的「京都意識」:咱北京是「天子腳下,首善之區」,北京人在「禮數」上,當然應該是全體國民的表率。北京人最值得自豪的,不就是比別人更懂禮么?如果咱們禮貌不周,那就是在全國人民面前一丟份兒一啦!再說了,咱北京是全國的首都,外地人不過是分家出去單過的小兄弟罷 現在他們回家來,不認路了,咱當大哥的,不幫他一把,行么?
這恰恰是一種京都意識。「京都人」與「地方上」的,如果說有什麼不同,那就是「京都人」是超群脫俗、高人一等、與眾不同的。這種「卓異」或「特異」,表現於老北京,是恬談平和、見慣不怪;表現於知識界,是俯視天下、語驚四座;表現於小青年,則可能是狂痞匪氣、街頭拔份。無論何種表現,其背景都一樣,即北京人特有的大氣。因為他們是這個全國最大的城市中之一員,他們不大也得大。
所以,在北京,如果不和服務行業打交道,我們不大容易明顯地感受到對外地人的歧視和不屑一顧,而這種感覺我們在上海、廣州等地卻時有體會。北京人其實是自我感覺太好了,好得不必擺出https://read•99csw.com一副惟我獨尊的派頭,就像不必在北京二字前冠以一大一字一樣。
顯然,這就不是「大氣」,而是「霸氣」 這決不是北京應該有的氣象,這也決非「正宗」的北京做派。正宗的北京人,老派的北京人,尤其是又老派又正宗的北京生意人,是不作興這樣對待顧客的。在老舍、郁達夫、林語堂等人的筆下,老北京人是無論身份高低貴賤,都一樣節一技之長,無僧人之貌」。至於生意人的「一團和氣」,簡直就像是天生的,豈有慢待顧客、愛理不理,甚或拿顧客「撒氣」的道理?
不管在明面兒上是否表現出來,幾乎每個北京市民都無不以自己是一個「北京人」而自豪。最老派的北京人會以一種「華夏」看「夷狄」的眼光看外地:除了北京,「天津、漢口、上海,連巴黎、倫敦,都算在內,通通是鄉下」。即便不把北京看作惟一的都市,自豪感也不會因此而稍減,因為只有北京人,才「能說全國遵為國語的話,能拿皇帝建造的御苑壇社作為公園,能看到珍本的書籍,能聽到最有見解的言論」(均為老舍作品中人物的觀點)。在他們看來,就連北京的熬大白菜,也比別處的好吃。為什麼?五味神在北京嘛!五味神是何方神聖?沒人知道。但萬歲爺既然在北京,那麼,不管他是誰,也得到駕前伺候。
北京的「和氣生財」卻來自北京文化的「大氣」。也就是說,老北京生意人的「和氣」,根本就不是什麼「服務態度」,而是一種「文化教養」。它是天朝大國的雍容氣度,是世紀老人的閑適安詳,是「大人不記小人過」的仁和謙讓,是一個正宗北京人應有的教養或者說「禮數」。一個有教養的人是不該生氣的。即便對方無禮,有教養的北京人也不該失禮,反倒應該更加和氣。自己越是和氣,就越是顯得對方沒有教養。這不是「丟份兒」,而是「拔份兒」;是寬以待人,也是自尊自重。不管是做生意,還是做別的什麼,都這樣。有人說,北京的各行各業「咸近士風」,便正是看到了這種「和氣」不但普遍,而且與「知書達禮一相關,有一種儒雅的底蘊,甚或是一種一書卷氣一。所以,一旦這種「禮數」、「教養」或「書卷氣」沒了,事情也就會變成完全不同的另一個樣子。
這種自豪感因為北京成為新中國的首都,又在新一代北京人身上得到了加強。他們都是「中央的人」,相對「地方上的」,優越感也就自不待言。這裏說的新北京人,也包括那些出生在外地工作在北京的年輕人。他們之所以能夠在北京工作,多半是大學畢業后因「品學兼優」留京或分配來京。優秀的大學畢業生原本就是「九*九*藏*書天之驕子」,而他們所在的單位,又多半是大專院校和國家機關,比起老北京人中那些「引車賣漿者流」來,還更為貼近「中央」,消息的來路也更可靠。所以這些人聚在一起,沒有一個不「牛皮哄哄」。
這種作派常常被稱作「狂」或「匪」。這是一種由服飾、舉止、口氣、派頭等綜合因素構成的氣勢。它既以「狂匪」名之,就不能有「奶氣」,因此不但不能精巧雅緻,反倒要「粗」一點才好。事實上豪爽往往是和馬虎難解難分的,精緻則難免因過分注意細節而顯得「小家子氣」。「小心翼翼」則不「豪」,「精雕細琢」則不「爽」,簡單粗疏反倒自然洒脫。北方人(尤其北方農村)的生活原本就比較粗放,這種粗放經過北京文化的洗禮,就變成了「大氣」。而「大氣」一旦成為北京人的標誌性品格,粗放就會變成一種刻意的追求。所以,諸如摳門、松貨、軟蛋、面瓜之類統統都是貶義詞,不拘小節馬馬虎虎則不會受到惡評。於是,為了追求大氣豪爽的效果,就要裝得大大咧咧、隨隨便便、滿不在乎,甚至不修邊幅,比方說,衣衫襤褸鬍子拉喳,身上貼著假胸毛,胳肢窩火臭等。
的確,北京市民的「大」,是以北京的「大」為依託和背景的。
有句話說:「到了北京才知道自己的官小,到了廣州才知道自己的錢少,到了深圳才知道自己的人老。」其實,到了北京,又豈止是覺得自己官小,簡直是連人都很小。那麼大的北京,一個兩個人走了進去,就像水珠融進了大海,看都看不見,影兒都沒有一個。這其實也是北京容量太大所使然。』一個空間,如果容量太大,納入其中的事物就顯不出「體積」來。不要說人了,就連摩天大樓立交橋那些龐然大物,在北京也顯不出有多大。
北京的「大」,幾乎使每個到北京的人,都會覺得自己「小」。
這似乎有些不好理解。
顯然,北京人的自豪感,毋寧說是一種民族自豪感,而非地域或社區自豪感。北京人,可能是中國人中最少「地域文化心理狹隘性」的一群。因為他們不是某個地方或某一區域的人,而是「中央的人」。中央只不過高於地方,卻並不與地方對立,更不排斥。所以北京人並不「排外」。既不排斥外地人,也不排斥外國人,甚至也不(像上海人那樣)鄙夷鄉下人。他們不大在乎別人說自己「土氣」、「鄉氣」(儘管北京也有「土老冒」之類的詞兒)。相反,他們對於鄉村還天然地有一種親切感(比如把「心裏美」蘿蔔當水果吃)。足以讓他們感到自豪的是,富麗堂皇、雍容華貴的北京城內,也不乏鄉情野趣之地。那裡野曠人稀、風物長靜,可以九-九-藏-書體味到人與自然的親近。這當然是一個農業大國的京都人才會有的情感,決非那些在擁擠狹窄的水泥弄堂里長大的上海人所能理解。
北京人的大氣,與燕趙遺風,或者說,與北中國的豪雄之氣不無關係。這種豪雄之氣以山東、東北兩地為最多,而在全國,最喜歡北京人、最容易和北京人認同的,也恰恰是山東人和東北人。山東出響馬,東北出鬍子(土匪),「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豪爽是少不了的,「為朋友兩肋插刀」的義氣也是少不了的。這些北京也都有,只不過大碗喝酒僅限於喝啤酒,大塊吃肉一般是涮羊肉,兩肋插刀則多半是豪言壯語。但不管怎麼說,北京人畢竟是崇尚豪雄和講義氣的。他們推崇的是「不吝」、「豁得出去」,古道熱腸和使肝義膽在北京也總是受到好評。「不吝」並不簡單地只是「不吝嗇」。依照楊東平的解釋,它至少還有滿不在乎、敢做敢為、超拔洒脫、大大咧咧甚至不修邊幅等意思在內。在各地方言中,大概只有武漢人的「不囗」與之相似。不過武漢人的「不(口者)」重在「直」,北京人的「不吝」則重在「爽」。所以武漢人極其憎惡「鬼做」,而北京人的「不吝」則很可能具有表演性,變成一種「作派」。
北京人的這種禮數、教養、儒雅風範和雍容氣度,可以從他們對待外地人的態度上看出。
兩地風格的孰優孰劣,在這裏很難評說。但有一點則似乎是共同的,那就是北京的「和氣」也好,上海的「周到」或「實惠」也好,其實都遠遠超出了商業行為本身,而具有一種文化上的意義。上海的「周到服務」表現出來的其實是上海人的「精明」。這種「精明」是需要認同的。也就是說,當上海的店員為顧客精打細算或精心服務時,他們往往會在潛意識中要求對方是一個有資格享受這種服務的人。這裏說的「資格」,主要就是精明與否,包括對「精明」是否敏銳和能否欣賞。在他們看來,顧客的計算能力和速度即便不能超過自己,至少也要和自己等值或相同。所以,上海的店員一旦碰到了被他們認為是「不懂經」、「拎不清」、「反應慢」的外地人,便會一肚子的不屑,一臉的不耐煩,甚至懶得搭理。
對政治的空前熱情,正是北京人「大氣」的一個重要表現。外地人對北京的一個相當一致的看法是:「北京人人都是政治家。」對於政治生活中的大事,從海灣戰爭到王府井的改造,從柯林頓訪華到科索沃衝突,差不多每個北京人都有自己一整套看法,而且說得口若懸河頭頭是道,讓人覺得他們不是的土司機、店員、鞋匠或買西瓜大碗茶的,而是中央政治局的顧問或智囊。北京的政治民謠和政治笑話九九藏書也特別多,你往往能一下子聽到好幾種版本,讓你忍俊不禁。但如果要說「正格的」,他們也能慷慨陳詞,說理充分,使用政治話語或引用名人名言也嫻熟自如,讓你不能不佩服他們的政治抱負、政治理想、政治敏感和政治才能。這實在是北京人「大氣」的最好註腳。是 天底下,難道還有比政治,比天下興亡、民族盛衰更「大」的事 可以說,正是對政治的空前熱情,使北京人成為「大市民」。
在某些人看來,這似乎也很「正常」。北京嘛,什麼人沒有?那個賣針頭線腦、鹹菜醬瓜的女售貨員,說不定是個「格格」呢(其實當然多半不是)!即使她不是什麼「格格」吧,又什麼樣的人沒見過(其實當然未必見過)?老舍先生來買醬瓜,還客客氣氣呢(其實當然未必買過)!那麼,請問你算老幾?老話說:「客大欺店,店大欺客」,對不起,咱北京就是欺客的地兒!不滿意?別來呀!愛來不來的,誰請你啦?
讓人受不了的還是那愛理不理或頤指氣使的態度。「過來過來,你給我過來!」「一邊排隊去!」這些都是我們在北京的服務窗口常常可以聽見的聲音,而且多半是女高音。北京的服務員好像不是「大哥大」,就是「大姐大」,在顧客面前有著擺不完的譜。你向他問價,他讓你自己看。自己看就自己看吧,他還要損你:「長倆眼睛幹嘛的,出氣呀!」請他快一點,就更不得了:「嚷嚷什麼!沒看見我忙著啦!」難怪龍應台一進北京就要吵架了,能不吵架
上海就不會這樣。上海的服務行業,即便在「十年動亂」時期,生意做得也十分規矩。那時,哪怕只是拿三分錢買兩根針,店員也會用一小張紙包好了遞給你。在餐館里點菜吃飯,也不會被服務員吆喝著自己去端盤子。當然,上海的店員也常常被批評為「歧視外地人」,但他們至少不歧視上海人。只有北京的售貨員,才公然不管你是外地人、北京人、中國人、外國人,哪怕皇親國戚、天王老子,一律採取「本大爺」或「老姑奶奶一恕不伺候的態度。
與之相對應的一個讓全國各地人都極感憤怒的事實是:北京各服務行業的服務態度和質量都極差(據說現在已有改觀,但時至1999年2月,《中國質量萬里行》仍發表了消費者的批評文章,訴說他們在北京某老字號所受的窩囊氣),以至於差不多每次人大政協會上都有代表委員提出意見,甚至有人尖銳地批評說,北京是「氣象平凡,諸多不便」。「氣象平凡」並不准確,「諸多不便」卻是事實。1997年我在北京,住的是「標準問」,卻常常因錯過規定的時間而洗不上澡。本應提供的信息服務,在服務員那裡也是一問三不知。至於飯菜read.99csw.com質量,就不好說 前面說過,北京人的生活原本是比較馬虎的。你當然不能要求一個自己天天吃熬白菜或臭豆腐鹹菜就貼餅子的人,為你做出精緻的小菜來。
更何況,北京,又是怎樣一個藏龍卧虎的地方 那個衣著樸素、神態安詳、滿不起眼的遛鳥老頭,沒準是大清王朝皇族後裔,大小是個「貝勒爺」;而那個坐在小攤上喝豆汁、吃火燒或者炒肝兒,吃完喝完一抹嘴就騎上自行車去上班的中年人,也很可能是一位什麼重要部門的什麼長,大筆一揮就能批個十萬八萬甚至上百萬。這些人,在北京都很普通,就像他們說的話都是「普通話」一樣。北京,畢竟太大太大,再大的人物,在北京也不大容易「大」得起來,久而久之,自然也就會變得普普通通。
其實「板兒爺」們又何嘗含糊!他們聚在一起,高談闊論的同樣是國家大事,消息也同樣是國務院部委辦傳出來的。好歹都在中央這地面上住著,怎麼也聽得到一點風吹草動吧?不妨這麼說:上海人是人人都很體面。也許他晚上要在亭子間架床,早上要早早起來倒馬桶,但只要走在街上,就一定是衣冠楚楚人模狗樣。北京人是個個都很牛皮,也許他根本就沒有什麼正式工作,一日三餐不過棒子麵窩窩頭,但只要一開口,就一定是國家大事世界風雲,而且話裏面決沒有窩窩頭味兒。
顯然,北京人不是不講究,而是特講究。他們講究的不是我們通常所謂「生活質量」,而是「份兒」和「派兒」。怎樣做「有派」,能夠「拔份」,他們就怎樣做。比方說,在滿街「藍螞蟻」的年代,穿一身將校呢的舊軍裝,是「派兒」;當滿街都是西裝革履新潮名牌時,著圓領汗衫翻毛皮鞋反倒「拔份兒一。這種服飾符號背後的潛台詞是:我就敢不隨時尚,就敢對著來,怎麼著?因此是「特狂」、「特匪」、「特不吝」。
北京的官們大多「不大」(真正的「大官」你見不到),北京的市民卻多半「不小」。有人說上海是「大城市,小市民」,北京卻絕對沒有「小市民」。北京的市民都是「大市民」:派頭大,口氣大,架子(或者禮性)也大。「大氣」,可以說是北京人的一種普遍特徵。他們的生活方式,幾乎無不帶有「大」的味道:干大事,說大話,講大道理,討論大問題。就連聊天,也叫「侃大山」(先前則叫「神吹海哨」,也有「大」的意思)。就連喝茶,也鍾愛「大碗茶」。他們對於小打小鬧不感興趣,對於小模小樣看不上眼,嚮往的是成為「大腕」、「大款」,當然最好是「大官」。就連找媳婦,也不大喜歡「小家碧玉」式的。至於喝啤酒,當然更得論「扎」。如果一小杯一小杯地來,一小口一小口地抿,那還叫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