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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 五 平民與市民

北京城

五 平民與市民

上海人的活法更是「市民的」。
平民的北京之所以風味醇厚讓人懷念,不僅因為其中保留著大量城裡人久違的鄉土氣息和田園情調,而且因為其中有厚重的文化積淀,有著其他城市沒有的貴族氣派和貴族精神。
這就和北京不一樣。老北京的那些破落貴族,雖然也會感到「落毛的鳳凰不如雞」,但仍不難通過別的東西,比如自己的氣質、風度、本事,贏得他人的尊重。哪怕這本事只不過是會看點兒風水,批個八字兒,唱幾段京劇或單弦牌子曲,懂得養鴿子養鳥養金魚的章法,也能讓他不失體面地活人,在吃棒子麵窩窩頭就鹹菜喝粥時不覺得「跌份」。正如趙園所說,老北京就像「一個久歷世故的人,或者不如說像破落的舊家,即使破敝也仍能維持其氣度的雍容高貴」,而少有暴發戶的虛驕和勢利(《北京:城與人》)。然而這種活法在上海就行不通。如果說,老北京人講究的是「倒驢不倒架」,那麼,舊上海的信條則是「笑貧不笑娼」。正如魯迅先生所言,在舊上海,如果你穿戴不齊整,衣服不光鮮,那麼,一公共電車的車掌會不照你的話停車,公園看守會格外認真地檢查入門券,大宅子或大公寓的門了會不許你走正門。」(《上海的少女》)這時,聲稱自己姓羅曼諾夫或愛新覺羅是沒有用的,那隻會引起鬨堂大笑。
讀著這些地名,我們不難體驗到一種親切感。《北京的衚衕》一書作者翁立認為,衚衕名兒之所以如此通俗化和世俗化,一是因為「北京人直爽實在」,所以起名也實實在在,直截了當;二是因為一個地名只有通俗、上口、好記,讓人一聽就明白,才叫得響、傳得開。這當然並不錯。但我同時也認為,它們恰好證明了北京是一個「田園都市」。否則,就不會有扁擔衚衕、椿樹衚衕、轆轤把衚衕、磨盤院衚衕 這些帶有濃濃的鄉土氣息的衚衕名,被認為是上口好記叫得響的,豈非恰好說明北京人的內心深處,有一種「鄉土情結一?
北京人的這種心理和這份情感,更像是「平民的」,而非「市民的」。平民和市民是兩個概念。市民是「工商城市」的小民,平民則是「田園都市」的小民。所以,平民更接近農民。老北京的平民,是相當「農民化」的。他們愛吃的是硬面餑餑蕎麥餅,是冰糖葫蘆豌豆黃,而不是奶油蛋糕冰淇淋;愛喝的是二鍋頭和大碗茶,而不是威士忌和咖啡;愛過的是清明端午重陽節,正月十五掛紅燈,而不是聖誕節和情人節;愛玩的是養魚養鳥養蛐蛐兒,是逮蜻蜓、黏知了、放風箏,是那些讓人親近自然親近土地的娛樂活動。甚至他們愛聽的也是那些帶有泥土味的吆喝聲:「栗子味兒的白薯」,「蘿蔔——賽梨」。
這當然是笑話,也是小事,不過小中可以見大。事實上,一個城市的小吃,最能體現這個城市中市民的活法。可以說,正如有什麼樣的臣民就有什麼樣的政府,有什麼樣的市民也就有什麼樣的小吃。北京的小吃正體現了北京人的活法:馬馬虎虎、大大咧咧、嘻嘻哈哈,——馬大哈。上海卻沒有「馬大哈」,只有「馬大嫂」。「馬大嫂」是上海話買(採購)、汰(洗滌)和燒(烹調)的諧音。在上海人看來,居家過日子是很實在的事,也離不開買、汰、燒。這事女人可九_九_藏_書以做,男人也沒有什麼做不得。相反,一個男人家,在外面也許要擺擺架子,在家裡擺譜當爺們,就沒有意義,還不如買買菜、洗洗衣、燒燒飯來得實惠。因此有人說,北京是爺們(馬大哈)的活法,上海是娘們(馬大嫂)的活法。北京浪漫,上海實際。
和中國其他古都一樣,北京城也十分樂意地保持著它與廣大農村的密切聯繫,而不是像上海灘那樣,把自己和農村對立起來。儘管北京有著高大的城門和城牆,但它們與其說是城鄉之間的界限,不如說是城鄉之間的紐帶。在北京城城牆大體完好、城樓巍然高聳的年代,古樸的城門把莊嚴的首都和恬靜的鄉村渾然一體地聯繫起來。巍峨的城牆下,是「我們的田野一,是河流和湖泊,是羊只和鴨群們的天地。那裡濃蔭密布,岸柳低垂,蘆葦叢生,荷花盛開,充滿了田園詩般的情調,而這種情調「在北京各城門附近是屢見不鮮的」。登上箭樓遠眺田疇,一馬平川的華北大平原盡收眼底,古老帝國的悠長韻味便在你胸中迴腸盪氣 難怪喜仁龍要感慨萬千。是啊,「世界上有幾個古都可以提供如此開闊的無建築地面,可以在其城區內看到如此純粹的田園生活」
因此,與北京「大市民」的好高騖遠和夸夸其談相反,上海小市民的活法是精明實惠和穩紮穩打的。他們對不會帶來任何實際利益的政治活動不感興趣,也不會輕易地被某種政治激|情所煽動,或盲從某種政治觀點,而寧肯對政治採取一種敬而遠之的態度。即便要參加政治運動,也會同時考慮經濟利益,或把政治要求變成經濟要求。比如「文革」中,對「走資派」的批判就往往「落實」為獎金的發放問題。那時,北京人關心的是「誰上誰下」,上海人關心的則是「給多給少」。誰能給上海人帶來實惠,上海人就會從內心裡擁護誰。
自重,正是北京平民的貴族精神,包括不自輕自賤,不妄自菲薄,不見風使舵,不見錢眼開等等。生活在一個飯要錢買的社會裡,儘管誰都知道「一文錢難死好漢」,但既然要堅持貴族精神,就得堅持「人窮志不短一,不能因那麼一點蠅頭小利而讓人小瞧了去。這正是前述下崗女工儘管生活窘迫,卻仍不肯顯得太「摳門」的心理原因所在。這裏面固然有「貧賤不能移一的品格,也未嘗沒有一點「打腫臉充胖子一的矯飾,當然亦不乏北京人固有的大氣和大度。不過,直接的原因,還是「磨不開臉一。臉面,對於北京人來說,實在是太重要
這樣一來,最尋常處往往也就是最不尋常處,而要在最尋常處看出不尋常來,是要有文化教養的。這種文化教養當然並非只是北京人才有,但似乎只有北京人(當然是老北京人),才會表現得那麼大方和自然。如前所述,北京人是很會「找樂子」的。對於北京人來說,「壇牆根兒」和「槐樹小院」都是「樂土」,「喊一嗓子」和「聽一嗓子」都是「樂子」,而且越是眾人喝彩,越是神情散淡。有誰能像老北京人這樣深得中國文化和中國美學之神韻 我們實在很難說這種心境和情趣究竟是貴族的還是平民的,毋寧說是一種「貴族氣的平民趣味」或「平民化的貴族精神」吧!
其實,北京的平民,原本就非同一般。帝輦之下,皇都之九-九-藏-書中,萬歲爺這一畝三分地上住著,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哼哼。耳濡目染,潛移默化,自然就會有幾分華貴,幾分儒雅。這差不多也是西安、南京這些古都的共同特點。不過西安因歷史故,較之北京更為古樸厚重;南京則因地理故,較之北京便多了幾分雋秀水靈。北京的民風是「大氣」:粗獷、豪爽、質樸、落落大方、小處見大而又禮數周全。老北京人就尤其如此。他們的生活大多十分簡樸,甚至可以說是粗陋,但卻決不會因為盆窮而失了身份,丟了體面。即便不過一碗老豆腐,二兩燒刀子,也會慢慢地喝,細細地品,一點一滴都咂了下去。那神情,那氣度,那派頭,有如面對一桌滿漢全席。就是這樣簡陋的酒菜,如果來了朋友、熟人,也要禮讓,然後坐下,慢慢品嘗,一面悠然而又不失文雅地「海聊」。要之,他們更看重的不是那酒那菜那茶水本身,而是飲酒喝茶時的悠然自得和清淡典雅,是那份心境和情趣。
較之北京人,上海人的生活質量的確是比較高的。因為上海人的所謂實惠,不僅包括貨真和價廉,還包括物美;而所謂物美,又不僅是東西實在,還包括品種多、服務好。去年我在上海還吃過不到10元一份的蓋交飯,那一葷一素兩個菜,竟是現炒的。3元一客的小餛飩,則是用小砂鍋煮的,湯里還有紫菜和蝦皮。這就不僅是實惠,也是精緻 這樣的事,在北京就匪夷所思。北京沒有實惠和精緻,只有排場和馬虎。不是貴得嚇人,就是差得要命;不是價不廉,就是物不美,甚至物不美價也不廉。
所謂「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就是禮。或者說,禮數。我在《閑話中國人》一書中說過,禮的一個重要內容,就是人情及其回報,即所謂「禮尚往來,來而不往非禮也」。這種往來,不僅是指物質上的,比如你送我醬黃瓜我還你腌蘿蔔之類衚衕四合院里常有的人情禮數,更是精神上的,即對對方人格的尊重。這就是禮。如果「失禮」,不但別人不「待見」,自己也「跌份兒」。可見要得到別人的尊重,首先要尊重別人;而要尊重別人,又首先得學會尊重自己。如果自己先不先丟了「份兒」,也就沒有資格敬重別人
無疑,這是一種文人情趣和貴族派頭。事實上,中國的「貴族精神」中從來就不乏「平民趣味」。孔子無疑是貴族(儘管也許是「破落的」)。但孔子激賞的審美境界,卻是暮春三月,與三五友人、六七童子,沐浴于沂水,在舞零台上吹乾了頭髮,唱著歌兒回來。賈府無疑也是貴族(而且是「皇親國戚」)。但為迎接貴妃娘娘而修建的「大觀園」里,也不忘設一「稻香村」(倘無此村,則枉曰「大觀」)。儘管賈府的做法未免「矯情」,但即便這「矯情」,卻也是文化所使然。因為傳統的中國是「鄉上的中國」,而中國文化的美學原則是「白賁無咎」、「反樸歸真」。所以,北京城裡最可人之處,不是巍峨富麗的城闕宮殿(儘管它們關乎朝廷體制,不可或缺),而是不經意地流露出野趣的城西北角和什剎三海,甚至四城之外的那些廢宇頹基、荒國古廟、老樹小橋。同樣,鐘鳴鼎食、海味山珍、輕車暖裘也不是真正的排場,「粗茶淡飯布衣裳,這等福老夫享了;齊家治國平九*九*藏*書天下,那些事兒輩承當」,才是最大的排場。
上海是一個工商業城市,商品和商業是上海的命脈所系。所以,上海人是地地道道的市民,上海則是地地道道的市民社會。市民社會的特點是:作為市民,是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的;而商業社會的特點,則是認錢不認人,市場面前人人平等。任何人都沒有天生的高貴,任何人的價值也都要隨行就市。流氓做大了也是爺,貴族沒有錢,就什麼也不是。當年,上海灘上,許多赫赫有名的大亨都出身貧寒,而那些白俄貴族小姐們,卻只好去做舞|女。不管是什麼人,如果沒有足夠的實力(它往往貨幣化為金錢),那他就別想在上海灘上擺什麼譜。
能有這樣的「趣味」固然需要培養,能有這樣的「活法」則更要有條件。這條件有二,一是環境,二是氛圍。就環境而言,必須是「田園都市」;就氛圍而言,必須是「文化古城」。上海沒有這些條件,上海人也就不是這種「活法」。
實惠,是上海的一個重要概念,也是一個使用頻率極高的詞。它包括兩個方面,即「實在」與「優惠」。「實在」就是貨真價實,「優惠」就是價廉物美,總之是「低投入,高產出;低成本,高效益」。這是一種典型的工商業城市的價值觀念和價值系統,也是上海人居家過日子的基本原則。雖然它往往被視為斤斤計較、鼠目寸光、小家子氣,被許多人(尤其是北方人)看不起,卻能給上海人的生活帶來實實在在的好處,使上海人的生活有較高的質量。
北京人生活中的這些平民味兒現在是日漸稀薄 但是,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只有這種平民味兒,才是正宗的北京味兒。它也是北京最讓人懷念和難以忘懷的東西。沒有太多的人在乎北京的皇帝、官僚和學者(個別特別有名的例外),也沒有多少人記得滿漢全席(也許根本就沒吃過),但記得天橋的把式、廠甸的廟會、隆福寺那些可心又便宜的東西,記得八月十五的免兒爺,記得豆汁兒、灌腸、艾窩窩和炒肝兒。北京,在某種意義上其實是屬於平民的。
的確,北京城在本質上是屬於「鄉土中國」的。
於是,在老北京人這裏,我們看到的是平靜安詳、寬和禮讓、恬淡閑散、詼諧幽默。他們在茶館里聽戲,在園子里會鳥,在皇城根兒溜彎,在大槐樹下納涼,全都有一種不緊不慢的節奏。比方說,納涼,講究的就是「沏一壺不濃不淡的茶,聚幾個不衫不履的人,說些子無拘無束的話」。再比方說,溜彎兒,講究的也是從容不迫。北京人的「溜達溜達」,與上海人的「逛街」、「壓馬路」是大相異趣的。「逛街」和「壓馬路」不是為了享受都市生活,就是沒地方可去,只好在街上走,溜彎兒卻是為了享受那份怡然自得,純粹是散步和散心。
什麼叫「磨不開臉」?也就是落不下架子放不下身份。北京的平民又有什麼身份架子 也就是那麼一點精神吧!人是要有一點精神的。正是這種精神,使人高貴,並提升著北京平民的人生境界。說實在的,上海人缺的,正是這「境界」二字。上海人的不足,是有風度無境界,有教養無底蘊,正如北京人的毛病是過於看重身份面子和過分強調精神作用,因而喜歡擺譜、講排場、充胖子和夸夸其談一樣,都無關乎他們的個人品質,而九*九*藏*書是他們城市的性質所使然。的確,過分地強調精神難免變成空談,過分地講究禮數也可能變成繁文縟節,變成「臭規矩」和「矯情一。但,大氣的北京畢竟不是夜郎。它能賦予北京的平民以一顆平常心,也能教給他們以種種人生哲學和處世方法。這些教導往往都是實實在在和可操作的。因此,如果你運用自如,得心應手,技巧和教養就會變成趣味。我們通常說的北京味兒,便多半是指這種趣味。
就拿小吃來說。上海的小吃和點心少說恐怕也有上百個品種,小吃店和點心店也遍地開花到處都有,而且沒有隻賣早點一說。不少小店到了中午和晚間,是既賣炒菜米飯,又賣小吃點心的。店面、器皿和食品多半清爽利落,經營也很靈活。比如面上的澆頭是可以加份的。你可以要一碗雪菜面再加荷包蛋,或者大排面加筍絲,不像別的許多城市,吃牛肉麵就只能吃到牛肉,吃雞絲麵就只能吃到雞絲,而且那牛肉和雞絲還未必可口。這些都是實惠,也是方便。北京就沒有這麼方便。這些年,北京「吃飯難」的問題總算是得到了緩解,花幾塊錢填飽肚子也不太困難,可遍布全城的「京味小吃」卻多半是外地民工的「傑作」,自產的點心也不敢恭維。北京最經典的「段子」是;一塊月餅掉在馬路上,被汽車碾進路面拿不出來。圍觀者七嘴八舌獻計獻策,說只好再買一根麻花把它撬出來
這種田園風光我們現在是不大容易看到 儘管我們在北京的某些街區還能看到進城的農民,看到他們拉來的新鮮蔬菜和瓜果,看到拉這些蔬菜瓜果的木頭車子和拉車的騾馬(不知還能不能看到駱駝),但總的來說,我們已只能從一些老街老巷的名稱那裡尋覓當年「田園都市」的蛛絲馬跡。北京的地名是很有風味的:三里屯、四眼井、竹竿巷、釣魚台、櫻桃斜街、煙袋斜街、香餌衚衕、石雀衚衕。不管這些地名是怎麼起的,都有濃濃的鄉土氣息和人情味兒。事實上北京的地名大多非常生活化,比如柴棒衚衕、米市衚衕、油坊衚衕、鹽店衚衕、醬坊衚衕、醋章衚衕、茶兒衚衕,連起來就是柴米油鹽醬醋茶。又比方說,拐彎多的街巷,就叫它八道灣九道灣,或者駱駝脖兒衚衕、轆轤把兒衚衕;圓圈形的,叫羅圈衚衕、磨盤院衚衕;口小肚兒大的,叫門葫蘆罐兒、驢蹄衚衕、茄子衚衕;扁長條的,叫扁擔衚衕;細長條的,叫筆管衚衕、箭桿衚衕、豆芽菜衚衕、狗尾巴衚衕;彎曲狀的,叫月牙兒衚衕、藕芽兒衚衕;一頭細長一頭寬的,叫耳挖勺衚衕、小喇叭衚衕;如果衚衕較短,就乾脆叫一溜兒衚衕或一尺大街。
所以,上海人不會像北京人那樣「恥于言利」,也不會像北京人那樣從骨子裡看不起暴發戶,在內心深處憎惡買辦氣和市儈氣,或裝作對掙錢不以為然,對鈔票滿不在乎。上海人並不諱言錢是個好東西,也不認為通過正當途徑為自己多掙點錢有什麼不好。當政策允許一部分人通過誠實勞動「先富起來」,「第二職業」也為社會認可時,上海人立即就動作了起來,並像廣州人發明了「炒更」一詞一樣,發明了「扒分」這個詞。然而,北京人雖然也油嘴滑舌地說什麼「金錢不是萬能的,沒有錢就萬萬不能」,卻仍有不少人寧肯把這種認識停留在嘴皮子上而自居「還有一億https://read.99csw.com在觀望」中之一員。大約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在新詞彙的發明創造方面一貫領先的北京人,至今沒有發明出「炒更」和「扒分」的北京版。
這顯然是一種講究,而且是一種「窮講究」。大城市裡的人,多少都有些講究。沒有這些講究,也就和「鄉下人」差不多 事實上,農民進城,最不習慣的也正是這些講究,比如進門要換鞋,飯前要洗手,吃飯要用公筷,睡覺前要洗腳,不可隨地吐痰等等。這些講究,即便最普通的平民和市民,也有。而且,窮歸窮,講究歸講究,所以叫「窮講究」。但,各地的講究,也不大一樣。比方說,北京和上海就不一樣。北京更講究「禮」,上海則更講究「貌」。上海人是「不怕天火燒,就怕摔一跤」,最怕「衣冠不整」,被人看不起。北京人的講究則是「倒驢不倒架」,最怕困「丟份」而被人「小瞧」。所以,「四十來歲的下崗女工去菜市場買菜,跟相熟的攤主還是不好意思太斤斤計『較。不過,主張和氣生財的攤主也會給一點小小的優惠。這些北京近郊的農民很快就知道了應當怎麼同北京人做生意,就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靜言《最大氣的城市:北京》)。
但,如果你認為上海是一個「金錢至上」的社會,可就大錯特錯 一個「金錢至上」的社會肯定是庸俗不堪的,上海卻並非如此。上海人「不恥言利」,也不「惟利是圖」。作為整個城市的社會風尚,上海人真正崇尚的,毋寧說是精明。這也正是一個真正市民社會的特徵。在一個真正的市民社會裡,財大氣粗和一夜暴富者總是極少數,絕大多數則是被我們稱作「小市民」的人。他們「小」,所以他們「牛」不起來;他們又是「市民」,因此知道什麼是「都市生活」。總之,他們是一些既不十分富有,又不至於一文不名,而且還想過好日子的普通人。他們的惟一本錢,就是精明。因為,在這個市民社會和商品社會裡,所有的物質產品和精神產品、物質享受和精神享受固然都要用錢買,但那價格卻隨行就市,而且能討價還價,至少也能貨比三家。也就是說,同樣多(或同樣少)的錢,可能會買來不同值的商品或享受。這樣,一個人過得好不好,就不但取決於他「有沒有錢」,更取決於他「會不會過」,而後者對大多數小市民來說顯然更現實。在計劃經濟的年代,當所有人的工資收入都相差不遠時,就更是如此。所以,如果說上海也有什麼「拜物教」的話,那就決不是「金錢拜物教」,只會是「精明拜物教」。
平民,是王朝時代的概念,系相對「貴族」而言者。北京是貴族集中的地方,當然也是平民最多的地方。所以北京的貴族派頭最足,平民趣味也最多。作為明清兩代的京都和當時中國最大的城市,北京給這兩大階級都設計和安排了足夠的空間。貴族們固然能在這裏養尊處優作威作福,平民們在這裏也如魚得水活得滋潤。現在,貴族階級和平民階級作為歷史雖因革命而消失,但貴族精神和平民趣味作為一種文化,卻並不因此而消亡。反倒是,「舊時王樹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革命以後,大批的貴族帶著他們的文化修養和文物收藏流落民間,大大拉近了這兩個階層的距離,在使自己平民化的同時,也增加了平民文化的貴族氣和書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