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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 六 兩種世故

北京城

六 兩種世故

沒大沒小,也就是不懂禮數,而不懂禮數,也就是不會做人。正宗的北京人,是不能不懂禮數的。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歸禮數管著,包括說話,也包括別的什麼。所以,即便發生衝突,也不能罵人,只能「損」。比方說,騎車撞了人,在外地,就會罵起來:「瞎眼啦!」或者說:「不會騎車就別騎!」北京人就不會這麼說,而會說:「喲,別在這兒練車呀!」都說北京人說話「損」,或說話「藝術」,卻不知這藝術是禮數造就的。因為禮數規定了不能罵人,可不罵心裏又憋得慌,於是「罵」便變成了「損」。或者說,變成了罵人的藝術。
實際上,人情世故,都要適度,才合於禮。過度的客氣顯得生分,過度的關切則難免諂媚,而恰如其分則是一門生活的藝術。這就要費心思、勤琢磨,還要有教養。不過,最重要的,還是要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知道自己有多少斤兩,然後可著尺寸做人過日子。
顯然,北京人的這種生活藝術,是有他們的人生哲學來打底子的。這種活法講究的是心眼兒活泛,心裏面透亮。活泛就不死心眼兒,透亮就不缺心眼兒。當然,也不認死理。老北京人相信,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沒有一個人吃得完的飯,也沒有過不去的橋。無論好事壞事,還能一個人包了圓啦?所以,露了臉,用不著揚鈴打鼓;背了時,也不必蔫里巴嘰。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老黃河還興改道兒呢,人世間的事,哪有個准數?風水輪流轉,沒準明幾個轉到哪,瞎折騰什麼 消停些吧!就是瞪著兩眼數星星,也比折騰那沒譜的事兒強。
這禮數是人情,也是世故。人情世故,在老北京人這裏原本是俱為一體的。「您來點什麼?」「您猜怎麼著?」「您在這兒聽是不?」「您又棒錘了不是?」都說北京人說話委婉,其實這委婉正是北京人的人情世故所使然。因為只有這麼說,才顯得對對方尊重,而且尊重里還透著關切,透著親熱,這就是人情。同樣,也只有這麼說,聽的人才不覺得突兀,也才聽得進去。即便說的是不同意見,也不會惱怒,說的人也就不會得罪了對方,這就是世故。畢竟,「拳頭不打笑臉」,「禮多人不怪」,多點兒禮數,沒什麼不好沒什麼錯。
上海的世故也比北京的可取。因為它為人的慾望開了個小口子,使之能在不危害社會的前提下得到適當的滿足。有此滿足,上海人心理也就平衡 北京人沒有這個口子,就只能強忍;而一旦忍不住,禮數什麼的,就不再談得上。結果,不愛錢的北京人一旦伸出手去,便黑得厲害。所以,小貪官全國都有,大貪官卻只會出在北京,不會出在上海。上海人沒有那麼大的「膽」,也沒有那麼「壞」。上海人的做法,總體上是「利己不損人」;即便壞,也「小奸無大惡」。他們是在上海的空氣中熏陶出來的,而上海的世故教給他們的,則是這樣一條原則:在為自己謀利益的時候,應以儘可能不犯規、不損害社會和他人利益為前提,因為那隻會最終導致自己利益的喪失殆盡。這當然並不合算。
北京人為什麼特別會說話 這就說來話長 我想,除了北京是個古都,歷史悠久積淀深厚,宮廷語言和市井語言雅俗兼備外,長期保持著和周邊農村以及少數民族的聯繫,也是一個重要原因。我們知道,農村語言、民間語言和少數民族語言,往往比官方語言和文人語言更生動鮮活,而這也正是北https://read.99csw.com京話的特點。比如,說「窩心」就比說「難受」好;說「蒙席蓋井」,就比說「隱瞞」生動得多;說一個人不愛回家是「沒腳後跟」,就不但生動,而且俏皮 事實上,北京話當中那些最形象生動、鮮活來勁的詞彙和說法,比如擦黑(黃昏)、攛掇(慫恿)、保不齊(無法預料)、牌兒亮(臉蛋漂亮)等等,便不是來自農村,就是來自少數民族。比方說,打發、巴不得、悄沒聲兒,就是滿語;而找茬兒(挑毛病、找麻煩)、護犢子(袒護自家孩子)、車軲轆話(來回訴說),則無疑來自農村。蕭乾先生曾激賞「瞧您這閨女模樣兒出落得多水靈啊」這句話,認為「出落」帶有「發展中」的含義,「水靈」則除了靜態的美外,還有雅、嬌、甜、嫩等素質。但,不難看出,出落也好,水靈也好,都是農民的語言。尤其是「水靈」,馬上讓人聯想到帶著露珠的鮮嫩瓜菜。也許正是因為善於向人民群眾和少數民族學習,所以,儘管北京是中國最大的官場,可北京人說起話來,卻並沒有官氣。
所以,老北京人是不作興像上海人那樣直呼其名,也不作興像上海人那樣直統統地問人家「儂幾歲」的。只有對懷裡抱著的小娃娃,才可以這麼問。即便問這樣的小娃娃,語氣也不會是直統統的,而多半會笑眯眯地問:「小朋友,告訴爺爺,幾歲啦?」如果是問上中學的孩子,就得問「十幾啦」?問中年人,得問「貴庚」;問老年人,得問「高壽」。這裏面講究大 這講究,也是世故。中國傳統社會是一個尊老的社會,最怕的,是把人家說「小」了,同西方人生怕被說老了正好相反。「幾歲」,是「十歲以下」的意思。這麼問,豈非把人家當成了「毛頭小曠?長輩對晚輩尚且不可有此一問,如果晚輩這樣問長輩,那就真是沒大沒小
但,似乎很少有人想到這裏面還有苦澀、無奈和世故。
顯然,這種世故,是古都的智慧,也是農民的智慧。農業生產周期長,要能等;京城官場變故多,要能忍;而面對風雲變幻、世事滄桑,要能對付。京都之中,帝輦之下,人們看得最多的是「城頭變幻大王旗」,看得最透的是仕途險惡、天威難測、官運無常。今兒個,新科狀元金榜題名,「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明兒個,菜市口人頭落地,大觀園底兒朝天,「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樓塌了」。這就不能不讓北京人世故起來。北京人的世故是他們久歷滄桑的結果。這種久歷滄桑使他們「身居颱風眼處而能保有幾分超然」,使他們在靜觀中養成了「多看兩步棋」的世故和通達,也使他們學會了忍耐。專制體制畢竟太強大,這種體制下的小民也畢竟太微不足道。強大的皇權要消滅他們,比碾死只螞蟻還便當。他們不能不學會忍耐。忍耐,正是老北京式的世故的要害和精義。「窮忍著,富耐著,睡不著眯著。」有這份世故和耐力,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兒,也沒有活不了的人。
因此,上海和北京就有兩種不同的世故。
的確,合算不合算,是上海人決定自己行為的價值取向。上海人的行動是經過精密計算的,他們的世故也是經過精密計算的。凡是不合算的事,即便有趣,他們也不幹;凡是沒有用的東西,即便好看,他們也不買。當然,他們買東西,並不只考慮有用,也要好看。因為一件東西既然可以又好看又有九九藏書用,如果只買了有用的部分,同樣是不合算的。那麼,裝飾品之類「沒用」的東西,就不買么?買的。因為它們也有用,或被看作有用。比方說,可以提高檔次、表現品味、附庸風雅、顯示氣派等等。總之,上海人的思維方式是數學的,行為準則是實在的。
於是我們就品出苦澀來 北京平民的幽默中,是不乏苦澀的。就拿把雀斑說成是「茶葉末」來說,便透著苦澀。因為只有貧窮的小民,才喝這種末等茶葉。其實,就連北京平民的幽默本身,也是「苦惱人的笑」。平民嘛,一無所有,要啥沒啥,既沒什麼可樂和的,也沒什麼可得意的,就剩下一張嘴,再不讓它快活快活,那日子還能過 再說,耍貧嘴又不要錢,也就不說白不說。即便不能損別人,拿自己開涮總是可以的。只要嘴巴閑不下,就不賴。
的確,禮數這玩意,是多少有些藝術性的。比方說,懂禮數的人,都有「眼色」。所謂一有眼色」,也就是懂得什麼事可做什麼事不可做,什麼話可講什麼話不可講,以及什麼事該什麼時候做,什麼話該什麼時候講等等。掌握其中的分寸,是一門大學問,也是一門藝術。北京話的特點,就是分寸感特強。蕭乾先生在《北京城雜憶》中就曾談到這一點。比方說,「三十來歲」和「三十幾歲」就不是一碼事,和「三十好幾」就更不一樣。它們分別是二十七八、三十齣頭和三十五六的意思。同樣,勞駕、費心、借光、破費,雖然都是「文明用語」,都用於向人道謝或道乏,用處和用法也都不一樣。這種細微的區別,就是分寸感。
在這樣一種氛圍里啟蒙開悟的北京人,首先學會的是如何處理人際關係。一個人,在官場里混得好不好,靠的是什麼?是人緣。只有上司賞識、同僚捧場,才混得下去,並獲得升遷和提拔。其實,不但官場,其他地方也一樣。所以,學會世故,首先要學會「處人」,而處人之道,又無非面子人情。北京人最懂這一套。比方說,溜彎兒時見了熟人,都要請安問好。「老沒見您哪!多謝您哪!回見您哪!多穿件衣服別著了涼您哪!」這就叫禮數,也叫和氣,因此不會有人嫌啰嗦。這種禮數也是衚衕四合院里訓練熏陶出來的。老北京人都講究「處街坊」。街坊里道的,誰家有個紅白喜事、婚喪嫁娶,都要隨個「份子」,道個喜或道個惱。自家有個什麼新鮮好吃的,也願意街坊鄰里嘗一口,「是個心意,也是個禮數」。雖然有時不免有些程式化,但仍透出濃濃的人情味來。
如果說,北京人的世故表現為穩健平和、苦樂隨緣、安貧樂道,外加一點幽默詼諧作調劑,那麼,上海人的世故就表現為精打細算、討巧賣乖、明哲保身,外加一點可能範圍內的積極進取。上海人的確一門檻精來兮」。他們深知「老虎鬍鬚摸不得,刺毛毛蟲惹不得,沒幹的生漆碰不得,過時的皇曆翻不得,六月的扇子借不得」等道理,並牢記「病從口入,禍從口出」的古訓,因此決不亂吃,也決不多言,不惹是生非,不沒事找事,當然也就既不會油嘴滑舌挖苦別人,也不會裝傻充愣調侃自己。挖苦別人會得罪人,自己也沒什麼實際的好處;而裝傻充愣則無異於醜化自己給別人當笑料,那才叫「戇」吶!精明的上海人,哪有當「戇大」的道理?於人不利,於己無補,這種「不合算」的事,上海人才不會去做。
顯然,正如「長歌當哭,要在痛定之後https://read.99csw.com」,苦澀也只有經過平和的過濾才能變成幽默,而平和的背後則是世故。也就是說,只有一切都看穿看透,才會滿不在乎。於是,無奈到了極點,反倒心氣平和。因為一切都無所謂 比方說,不就是找不到單位找不到工作 那就「練攤」唄!順便說一句:「練攤」這兩字,也表現出一種世故和人生哲學:哥們不過是操練操練,玩一把罷了,較什麼真呀!
正是這忍耐造就了平和,而平和的背後是信命和認命。老北京人的信條是:「命里只有八尺,就別攀著一丈。人,還能大過天去 一既然「命里有的躲不掉,命里沒的求不來」,那麼,就沒有必要去爭、去搶,也沒有必要因為別人怎麼怎麼了而自己沒能怎麼怎麼,就渾身不自在,一肚子的彆扭。這就是自個兒和自個兒過不去 要知道,「一個人能吃幾碗乾飯自己清楚,別人也清楚」,而「和年頭兒叫勁,簡直是和自己找彆扭」。再說,就算怎麼怎麼了,又怎麼樣 也不怎麼樣。「做得人上人,滋味又如何?」當老闆,來錢多,事兒還多哪!還是混吧。顯然,正如趙園所說,正派北京人的世故里,有著「閱事太多見事太明的悲憤沉痛。看透了,又無可奈何」。於是,無可奈何到了極點,反倒變成了平和。
其實,上海的這種世故不能叫世故,只能叫精明。同樣,上海的幽默也不能叫幽默,只能叫滑稽。滑稽和幽默不是一回事。幽默是一種人生狀態和境界,它需要一玩深沉」;滑稽則是一種膚淺的、一次性的搞笑,不必費太多的事(成本較低),就能立竿見影地快活一下,還能反襯自己的精明。因此,它最對上海人的胃口,也最讓北京人看不起。
這種幽默上海是沒有的,也是不會有的。
別折騰,也別較真。較真,就是死心眼兒。天底下,哪有「真事兒」?不過「湯兒事」罷 所以,不管幹什麼,也就是個「對付勁兒」。北京人有句口頭禪,叫「混」;還有個常用的詞,叫「不賴」。在他們看來,人生在世,也就是個「混」字。比方說,混日子、混事兒、混口飯吃等等。所有的人都是混,所有的事也都是混。要說有區別,也就是「一個人混」還是「哥幾個一起混」,混得好還是混不好。混得好的,能混個一官半職;混得差點,也能混個肚兒圓。但不論好歹,能混下去,就不賴。難怪北京人吃喝不講究,活得那麼馬虎了,對付嘛!
如果說生動鮮活是向農民和少數民族學習的結果,那麼,詼諧幽默則源自北京人的世故與平和。幽默是要以平和為前提的,浮躁的人就幽默不起來。因為幽默是不緊不慢的。它需要鋪墊、打底子,「包袱」才抖得開。會說笑話的人都知道,說笑話時,不能緊張,必須他急你不急,他笑你不笑。如果別人還沒笑,你自己先笑起來,那就叫犯傻。如果心急火燎,打機關槍式地把話一口氣說出來,別人聽不清楚,反應不過來,又怎麼會笑?
其實,北京式幽默中的大氣是不難體會到的。它往往表現為大大咧咧、嘻嘻哈哈、滿不在乎甚至沒大沒小。比方說,稱鄧小平為老鄧,稱戈爾巴喬夫為老戈,就像稱呼自己單位上同級平輩的同事;稱倒騰商品的小販為「倒爺」,稱騎平板車拉客者為「板兒爺」(其車則被稱為「板的」),就像稱呼「王爺」、「萬歲爺」。這可真是「掉了個兒」。如果說,前者和天安門廣場上打出「小平你好」的標語一樣,多少表現https://read•99csw•com出一種「民主意識」和「平民意識」,那麼,後者就多半是一種調侃 但,不管怎麼說,這種不合禮數的「倒錯」,都只能是北京式的。它表現的正是北京人什麼都無所謂、什麼都敢說的「氣度」,而所謂「什麼話都敢說」,則是不但包括「說什麼」,也包括「怎麼說」的。事實上,正是在這種調侃中,北京人消解了神聖。禮數不是最神聖的 如果禮數可以消解,那還有什麼該在乎?
所以,上海市民和北京平民一樣,都不作啡份之想」(這也是中國人的共性),但理解不同。北京人理解的「非份之想」是「命里沒有」,上海人理解的「非份之想」是「不可操作」。只要做得到,而且有實惠,他們就會去做。做的時候,也有個尺度,就是不能惹麻煩。他們的目的很明確:現有的生活秩序能不破壞就不破壞,現有的生活水平能提高多少就提高多少。但是,這種提高有個前提,就是不能失去已有的好處。因此不能革命,只能改良,不能「大破大立」,只能「小打小鬧」。這便是上海式的世故。出於這種世故,上海人和北京人一樣,也能忍(這同樣是中國人的共性),但忍而不受。如果說北京人的人生哲學是「窮忍著,富耐著,睡不著眯著」,那麼,上海人的態度則是一窮不忍,富不耐,睡不著就想發財」,發不了財就到鄉下人那裡找平衡。這話也許說過分了一點,但至少,在忍耐中,他們會積極地想辦法,以便在絕境中找出路,在夾縫中求生存。比方說,開不了源,就節流;小腳褲和喇叭褲都不準穿,就發明直筒褲。這便正是上海式的乖巧。顯然,同為忍耐,也不相同。北京是忍,上海是磨。北京人越忍越懶(甚至「懶得離婚」),上海人越磨越精。上海的世故比北京的積極。
世故,是中國人的生存之道。生活在現實中的中國人,是不能一點世故也沒有的。不過同為世故,也不盡相同。大體上說,北京人的世故是悟出來的,上海人的世故則是算出來的。在北京,沒有人教你世故,全看你有沒有悟性,會不會悟。會悟的人,渾身都是機關都是消息幾。眼皮子微微一抬,眼角不動聲色地那麼一掃,周圍人的尊卑貴賤、遠近親疏、善惡好壞,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然後,該熱乎的熱乎,該冷淡的冷淡,該應付的應付,總不會吃了虧去。這正是一個禮教社會的世故,也是一個官僚社會的世故。官場上那些老謀深算或老奸巨猾的不倒翁們,都有這種察言觀色的本事。即便是再愚鈍的人,如果久歷官場,也多半會磨練出來。北京人雖然並非都是官,但官場既為「場」,就有「場效應」。北京既然是一個大官場,則場效應也就小不 北京人生活在這樣一個官氣瀰漫的世俗社會裡,耳濡目染是免不了的。只要在皇城根下轉個圈,聽聽那些街談巷議飛短流長,那世故也就幾乎用不著學
北京人的幽默,大體上可以歸結為三種類型,或三種手法,即調侃挖苦、裝傻充愣、玩世不恭。前面說過,北京人是很會「損人」、「擠兌人」的,比如「別以為全中國三分之二的男性都憋著娶你,多晚你走在大街上也不會出事」等等。然而問題在於,他們不但損別人、擠兌別人,也糟踐自己。比如葛優就曾說自己「脫了衣服跟一條反動標語似的」。最典型的還是楊東平講過的一則笑話:一個小夥子因為犯規,被警察扣住不放,情急無奈之中,竟冒出這麼一句話:「您就把我當個read•99csw•com屁給放了吧!」結果,圍觀者哄堂大笑,警察也只好放人(《城市季風》)。另一個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故事是:一個平時怕老婆的人,偶然和老婆頂了起來。老婆大怒:「反了你小子?」該人馬上賠不是:「哪敢呀!這兩天,也就是有了兩個臭錢,就像耗子腰裡別了桿槍,起了打貓的心思。」老婆也只好一笑了之。顯然,在這裏,兩個當事人都表現出一種裝傻充愣自我作踐的態度。這種態度,用王朔的話說,就是「千萬別把我當人」。
正因為不必較真,所以,在北京武(尤其是王朔式)的幽默里,越是正兒八經的東西,就越要弄得荒唐可笑;而越是不當回事,則越要一本正經。比如,在王朔的一部小說中,一個名叫馬青的人就這樣「語重心長」地對他的「哥兒們」說:「你就別一個人混了,咱們還是一起混吧!人多力量大,敢教日月換新天。人心齊泰山移,螞炸還有四兩肉,一個蘿蔔一個坑,咱們怎麼就不能從無到有,從小到大,由弱變強 」(王朔《一點正經沒有》)這種把豪言壯語和俚詞俗語揉在一起混說,而且說得不動聲色的說法,最得調侃之神韻。而且,這段話,還非得葛優來說,才能說得風味純正,說出王朔式的「語重心長」來。
這就是世故 事實上,只有世故的人,才能裝傻充愣。因為裝傻充愣的背後,實際上是玩世不恭:人生在世,也就那麼回事。誰也別太當回事,誰也別叫真。所以,誰也別太把自己當人。何況,我不是人,你也不會是人。當我不把自己當人時,我其實也沒把別的什麼人當人。想想看吧,一個連自己都不看作是人的人,還會把別人當人看 就拿前面那個笑話來說,便推敲不得。表面上看,那個小青年是在作踐自己,仔細一琢磨,卻又不知道是在作踐誰。因為「我」固然是個「屁」,然而這個「屁」卻是警察「放」的。說了歸齊,還是「警察放屁」。結果,誰都挨了罵,也就誰都不吃虧。因此,當一個北京人(尤其是王朔式的北京人)在你面前「裝孫子」時,你可千萬別上當,以為你真是「大爺」。
總之,北京人的幽默,表面是風趣,內里是世故,這才有了如張辛欣所說的那種「經蹬又經拽,經洗又經曬」的韌勁兒。
平和也造就了幽默。
詼諧幽默,幾乎是北京人的標誌性品格。誰都知道,北京人說話特「逗」。普普通通的事情普普通通的話,到了他們嘴裏,就可笑、可樂。比如臉上有雀斑叫「灑了把茶葉末」,就又形象又生動,怎麼想怎麼可樂。難怪有人說聽北京人說話就像聽相聲 要論說話俏皮,北京人可真是沒得比的。
當然,這個小青年當時也許並沒有想那麼多。他的話,不過脫口而出。但,他的脫口而出,又顯然有北京人世故的耳濡目染和長期熏陶作背景。而且,這種世故也完全是平民的。咱一介平民,沒權沒勢的,誰也糟踐不了,那麼,自個兒作踐自個兒,還不行
更重要的是,幽默是一種心態。這種心態,就是平和。只有心平氣和,坦然面對人生,才會產生幽默,也才幽默得起來。我們無法想象一個整天愁眉苦臉的人會幽默,無法想象一個事事斤斤計較的人會幽默,也無法想象一個時時處於提防狀態的人會幽默。說到底,幽默也是一種「大氣」。只有大氣的人,才能微笑著看待一切,包括苦惱和不幸。同樣,也只有大氣的人,才能含笑向自己的過去告別。總之,只有大氣才會幽默。北京人大氣,所以北京人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