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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男人 二 江湖好漢

第一章 男人

二 江湖好漢

這無疑牽涉到中國文化對性、愛情、婚姻、家庭等一系列問題的看法,只能在以後慢慢細說。要說的只是,把性作為一種「專利」讓給壞蛋孬種、流氓惡棍,其實不是一種好事。對於那些壞傢伙來說,實在讓他們「太佔便宜」;對於好漢們而言,又未免「得不償失」。因為依照辯證法,矛盾對立的雙方,都只有當對方存在時,自身才存在。世界上如果沒有了女人,也就沒有男人了。所以,心中沒有男人的女人不是好女人,心中沒有女人的男人也不是好男人。好漢們為了當英雄,結果卻丟掉了(或部分地丟掉了)男人的身份,是划得來呢,還是划不來呢?甚至連帶中國的女人,也只好自認倒霉,死了那份愛慕英雄之心。因為中國的英雄都不愛或不能去愛|女|人。中國的女人既然無英雄可愛,那麼沒奈何,便只好去愛「病人」、「蠢人」或所謂「老實人」,比如獃頭獃腦的董永、傻裡傻氣的許仙和多愁多病的張生,——如果她們不想委身於西門慶之流的話。
這條規矩,在江湖上似乎特點嚴。
與此同時,「不近女色」的英雄好漢們,也就成了「無性的男人」。他們或者終身不娶,也似乎不曾有過婚外的性行為;或者娶了妻室也不當回事,好像根本沒有性要求。比如宋江,初娶閻婆惜時,倒也曾「夜夜一處歇卧」(這後來成了他人生的一個「污點」),但後來便「漸漸來的慢了」,其原因,就在於「宋江是個好漢,只愛學使槍棒,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緊」。結果讓張文遠鑽了空子,與閻婆惜勾搭成奸。盧俊義也一樣,雖有妻室,但平日里也「只顧打熬氣力,不親女色」,結果也讓李固鑽了空子,和他老婆「做了一路」。看來,梁山這兩個首領,在這一點上都還不算太「過硬」。比較「過硬」的是晁蓋等人,根本就「不娶妻室,終日只是打熬筋骨」。梁山一百零八人中,多半是這一類。
不知為什麼,中國古代的傳奇故事,好像有嚴格的分工和界限:說愛情的專說愛情,說英雄的專說英雄。愛情傳奇中少有英雄行為,英雄傳奇中又難覓愛情|色彩。在愛情傳奇中,要麼是死去活來地愛,要麼是始亂終棄的賴,要麼是生離死別的哭,要麼是棒打鴛鴦的壞,都與英雄無關。在英雄傳奇中,有的只是刀光劍影,血跡人頭,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全無半點浪漫溫馨。所以,《紅樓夢》通篇說愛情,卻一個英雄也不見;《水滸傳》遍地是英雄,又半點愛情也難尋。
這個情結終於在第九十三回變成了李逵的一個夢。在這個夢裡,李逵夢見九九藏書的都確實是他「夢寐以求的事情」:受天子嘉獎,殺四大奸臣,見到自己死去的老娘等等,而這一連串的夢又是由這樣一個夢開頭,——李逵闖進一家莊院,正碰見十幾個強人要搶別人的女兒,於是李逵便把這十幾個強人一連七八斧砍翻在地,救了那一家三口。這也沒有什麼稀奇,因為這種好事,李逵先前也曾作過,比如幫劉太公奪回女兒等等。如果其夢至此為止,也不過只是一種「英雄回憶往事」罷了。蹊蹺的是,在這場夢中,卻出現了現實生活中從末出現的結局——那被救女子的母親,竟然要把自己的女兒,亦即那個被救者嫁給李逵。這可真是聞所未聞,想也不敢想的事,所以連夢中的李逵,也被嚇了一大跳,觸了電似地跳起來叫道:「這樣腌臢歪貨!卻才可是我要謀你的女兒,殺了這幾個撮鳥?快夾了鳥嘴,不要放那鳥屁!」說完,便逃出門去。
這個夢實在是《水滸傳》中難得的真實的一筆,因為它真實地告訴我們,以李逵為代表的「無性英雄」心中,其實還是「有性」的。只要是生理正常的人都有性的要求和衝動,沒有才不正常,才是變態。所以,不論是現實生活中被救之女出於感恩或出於仰慕,要嫁給李逵,或者是李逵夢見了這種事,都很正常。李逵夢見這事,說明他自己內心深處,多少有點希望能有這樣的事出現。而且,按照常規、常理、常情,這種事也應該出現,或者說不該不出現。然而,生活中又不曾出現過這樣的事,所以李逵就會做這樣的夢。但是,另一方面,作為「不貪女色,不圖報答」的好漢,他又決不能接受這種把被救女子納為妻室的安排,哪怕他們兩人果真一見鍾情也不行。這兩方面的要求或衝動是那樣地強烈,連李逵自己也嚇了一跳,只好奪路而逃,並在夢中繼續去殺人。看來,像李逵這樣壓抑了性需求的所謂英雄好漢,最終都將只能變成一架機器:或者是殺人放火的機器,或者是喝酒吃肉的機器,至多也不過是「做好事」的機器。
也許,像李逵這樣「嫉色如仇」或「嫉性如仇」的人只是少數,但江湖好漢大多不看重女色,卻也是事實。他們或者根本不去想它,或者根本不把它當回事,總之是看得很淡。他們也許會說笑調情(如武松),也許很風流倜儻(如燕青),但都不會「動真格的」,武松在十字坡說「風話」,那是為了騙孫二娘下手;燕青在東京城弄「風情「,也只是為了引李師師上鉤。燕青曾對戴宗說:「丈夫處世,若為酒色而忘其本,read.99csw.com此與禽獸何異?」所以他雖搬到李師師家去住,李師師也有意於他,卻也終於井水不犯河水,讓李師師白盼了一場。
如果說前面那些膽小怕事、少有見識、軟弱無力又怕負責任的形象是「無用的男人」,那麼,中國古代戲曲、小說中的第二類形象,便無妨稱之為「無性的男人」或「無情的男人」。
英雄好漢們的「拒色」,其原因也許是相當複雜的。比方說,認為「色|欲傷身」,近女色會妨礙練武,或者因為江湖上風險太大,而女人只會添亂、壞事等。但有兩種觀念,無疑也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這可真是悲莫大焉!
真正「好色」的只有一個,即矮腳虎王英。不過這個人一點也不英雄。個子既矮小粗短,武藝也稀鬆平常,一點魅力也沒有,決不會像武松那樣讓女人愛慕傾心,所以他只好下山去搶女人。宋江對他的「懲處」,則是把既比他漂亮又比他英雄的扈三娘嫁給他。這就頗有些像一個笑話:一個將軍不吃雞,部下犯錯誤,便罰他們吃雞。結果,最好色也最不好漢的王矮虎,便成了梁山上最佔便宜的一個。王矮虎是《水滸》男人中的一個特例,扈三娘則是《水滸》女人中的一個特例。從這個意義上講,他們倒正好是「一對」。
道理也很簡單,因為英雄和別的什麼事物一樣,也要有自己的對立面,並因這對立面的存在而存在。世上之所以有英雄好漢,是因為世上有壞蛋孬種。英雄好漢身上有的,必是壞蛋孬種身上沒有的;英雄好漢身上沒有的,則又必是壞蛋孬種身上有的。英雄好漢們既然「于女色上不十分緊要」,則壞蛋孬種必「十分好色」;英雄好漢們既然「為女色的手段卻不會」,則壞蛋孬種們必「精於此道」。
在梁山上,貫徹「不好色」原則最為堅決徹底的,是李逵。關於這一點,可以從李逵對宋江的態度看出。
然而,中國的這些英雄,卻似乎不喜歡女人。
不能把李逵的這一氣憤,簡單地理解為同情弱者或打抱不平。實在地講,李逵不同於魯智深,其實並不同情弱者,閑常也不愛打抱不平。你看他在江州劫法場時,濫殺了多少無辜?應該說個把兩個弱女子的死活,他是不會放在眼裡、掛在心上的。他真正關心的,其實是他敬重、愛戴、值得為之一死的宋公明哥哥,到底是否果真不好色?而恰恰在這一點上,他有懷疑,有擔憂,曾經在心裏打過折扣,這才一觸即發:「我當初敬你是個不貪色|欲的好漢,你原來是個酒色之徒。」可以說正是這失望,或者說,正是這懷疑之被驗證,才九九藏書使李逵有上當受騙之感,而憤怒也才達于極點。於是,悲憤至極之時,長期埋在心底的、對宋江在「女色」問題上的不滿也隨之脫口而出:「殺了閻婆惜,便是小樣;去東京養李師師,便是大樣」表面上是以此證明謠言可信,實際上則不過是在發泄自己早已有之的「看不慣」。
宋江就曾說過:「但只好漢犯了『溜骨髓』三個字的,好生惹人恥笑。」所謂「溜骨髓」,也就是「好色」。在江湖中人看來,一個英雄好漢,可以不守王法,殺人越貨,佔山為王;也可以轉變立場,招安投降,另攀高枝;但有兩條規矩卻不可逾越,一是不可出場朋友,二是不能貪好女色。
這大概是基於歷史的教訓,因為歷史上那些兒女情長的英雄們,差不多也都是英雄氣短的。他們或者是失敗的英雄(如項羽),或者是短命的英雄(如周瑜),或者是成問題的英雄(如呂布)。這些人,無一例外地都有女人疼、有女人愛,甚至有女人為之獻身。而且,這些女人還都是大美人,如項羽的虞姬,周瑜的小喬,呂布的貂嬋。然而,這些美人並沒有給他們帶來好運氣,反倒給他們惹來大麻煩。小喬給周瑜也給整個江東引來了刀兵之禍,因為據說曹操引兵南下攻打東吳的動機,是要擄去江東二喬,藏嬌于銅雀台上,而周瑜也就在這場戰爭中短命身亡;貂嬋害得呂布身敗名裂,作為專殺義父的不義小人,而永遠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最後又因此而被殺身亡;虞姬則在項羽兵敗垓下時成為累贅和負擔:「虞兮虞兮奈若何,」多少影響了項王的鬥志和謀略吧?最後只好自刎于烏江。這幾位,都是兒女情長的英雄,結果都英雄氣短。那麼,中國的好漢們,要想保證自己「英雄氣長」,便只好反其道而行之,做到「兒女情短」。
可惜,兒女情這玩藝兒,尋常是短不了的。一旦粘上,便難免纏綿。於是,中國的英雄們,又只好「矯枉過正」,乾脆割斷兒女情,不去沾女人的邊兒。
然而,恰恰正是這個甘願由宋江剮殺的李逵,卻有一次當真要殺宋江。其原因,則是聽信了謠言,以為宋江搶了山下劉太公的女兒。這在李逵看來,是比寫反詩或者投降朝廷都要嚴重得多的問題。寫了反詩,無非是去做「匪」;受了招安,無非是去做「官」。官也好,匪也好,都還是人。倘若搶了民女,那就是畜牲。所以李逵見了宋江,先是「氣做一團」,說不出話來。等燕青說完備細,便開口大罵:「我閑常把你做好漢,你原來卻是畜牲!」以李逵之敬重宋江,愛戴宋江,如果不是氣憤到https://read.99csw.com了極點,是罵不出這話的。
事實上,在中國古代文藝作品中,那些心中想著女人,能在女人面前充分展示男性的性特徵和性魅力的人;那些有性|欲,有性感,有性能力和性|技|巧的人;那些精於女色手段、房中技巧、性|愛藝術的人,不是敗類便是匪類,不是奸人便是小人,不是訟棍便是惡棍,不是文痞便是地痞,比如張文遠、西門慶、裴如海之流。西門慶之流是流氓惡棍,這沒有問題。西門慶之流死有餘辜,也沒有問題。問題在於,為什麼偏是西門慶這樣死有餘辜的流氓惡棍,才具有性魅力而讓女人拱動春心,才具有性能力而讓女人大得快|感呢?
因為不知什麼時候起,中國有了一條不成文的規定:一個真正的英雄好漢,應該而且必須「不好色」。
第二種觀念是「好漢不好色,好色非好漢」。這是前一種觀念順理成章的結論。因為中國的英雄好漢們既然已下決心割斷和告別兒女之情,那麼,不割捨此情的,便不再是英雄,而只是狗熊或孬種。甚至,再進一步,還多半可能是流氓和歹徒。
不能出場朋友好理解,不能貪好女色卻有些令人費解。因為在這裏,所謂「貪」、「好」、「近」、「女色」等等,全是模糊概念。它們既包括「不正當」的男女關係(通姦、強|奸),也包括「正當」的男女關係(婚姻、愛情)。也就是說,一個人,如果奸人|妻女,固然不是英雄(而且是混蛋),即便只是與情人幽會,和老婆親熱,也算不得好漢。可見江湖上禁止的,並不只是通姦和強|奸,而是一切男女關係。既然一切男女關係都在禁止(或不提倡)之例,自然也就談不上什麼愛情,而那些心中暗暗愛著英雄們的美女,也就只好被「晾」在一邊,沒有她們的「用武」之地。
這些與前類形象處於另一極端的人物,是所謂「紅臉漢子」或「江湖豪傑」。他們大多高大魁偉,身強力壯,濃眉大眼,美髯長須,在體格上充分顯示出男性的性特徵。他們虎膽雄姿,遠見卓識,力大無窮,敢負責任,在人格上也不愧為七尺男兒。總之,他們臉是黑的,血是熱的,骨頭是硬的,意志是剛強的;敢沖,敢打,敢做,敢為,能建功,能立業,能馳騁沙場,能闖蕩江湖,端的稱得上是男子漢、大丈夫、真豪傑、真英雄,在世界任何民族中,都屬於女性渴望崇拜、芳心暗許的對象。
然而,也許任何人(包括李逵自己)都不會想到,李逵的內心深處,並未果真因此而變得輕鬆起來。相反,「替人奪回女兒」一事並未了結,反倒成了李逵心理深層的一個「情結」。
九*九*藏*書然,這場糾紛,對於宋江和李逵之間的關係,無疑是一件好事。因為最後事實證明了宋江並未搶掠劉太公的女兒,也就證明了宋江並不「好色」。而且李逵對宋江的私下懷疑,對於他娶閻婆惜養李師師等有「好色」嫌疑的種種不滿,作為一種被壓抑到心理深層的東西,也因終於說出而得到了宣洩。從此,李逵便將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地跟著宋江走到底,為宋江出生入死,赴湯蹈火,乃至跟著宋江去投降。
就私人關係而言,李逵和宋江的感情最好。宋江說李逵,道是「他與我身上情份最生」;李逵說宋江,道是「我夢裡也不敢罵他!他要殺我時,便由他殺了罷」。這種關係,梁山上人人皆知。所以,時遷和李逵一起去曾頭市講和時,便對曾長官說:「李逵雖然粗鹵。卻是俺宋公明哥哥心腹之人,特使他來,休得疑惑。」而曾長官也因此果然不疑。也所以,宋江雖因李逵一再搗亂,三番五次要殺他,卻終於未殺;李逵雖然對於宋江的投降路線一直不滿意,一萬個不情願,卻仍跟著宋江去投了降,甚至到最後,宋江為了自己「一世清名」,要毒死李逵時,李逵也只是說:「罷,罷,罷!生時服侍哥哥,死了也只是哥哥部下一個小鬼!」兩人關係之密切,情義之深,可見一斑。
這實在是很奇怪的事,與西方傳奇的有英雄必有美人,有美人必有英雄,英雄救美人,美人愛英雄的套路也大相徑庭。當然,我們並無意混淆愛情傳奇和英雄傳奇,而愛情傳奇中無英雄,也並沒有什麼不妥。但是,英雄傳奇中沒有愛情,卻多少讓人覺得有點不大對頭。因為「自古美女愛英雄」,咱們中國的英雄,總不成沒人愛吧?事實上,李師師就對燕青有意,潘金蓮也傾心於武松,可惜都只是「剃頭的桃子一頭熱」。這不能歸結為潘金蓮愛武松、李師師愛燕青這類男女關係的「不正當」,因為即便「正當」的男女關係,在英雄傳奇中也是不見描寫的。比如周瑜與小喬,一個是青年統帥,一個是江東名媛,他們的結合,應該是最令人羡慕的事。僅僅只是蘇東坡的一句詞「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就不知可以激發後人多少聯想和神往,然而卻並無故事流傳。「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但他們的風流只在戰場,卻不在情場。
一種觀念是「英雄氣短,兒女情長」。這句話可以作三種理解。一種理解是:英雄氣總是很短的,兒女情才能長久;一種理解是:英雄氣短不要緊,反正還有兒女情長;還有一種理解是:英雄氣短者,多因兒女情長。江湖上的好漢們,顯然取最後一種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