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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娼妓 四 風雅與才情

第六章 娼妓

四 風雅與才情

無疑,就大多數情況而言,妓|女與才子之間,更多的還是逢場作戲。這其實也正是前述滄桑感所使然。人生如夢,往事如煙,何不及時行樂,今朝有酒今朝醉?青樓薄倖,詩酒年華,趁著春光大好,「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不也是一種活法嗎?更何況,煙花巷陌之中,又「幸有意中人,堪尋訪」呢?
另一位才高八斗的唐代妓|女詩人是魚玄機。魚玄機也是長安人,字幼微,一字蕙蘭,讀書萬卷,才思敏捷。有一次,她在長安城內看見新公布的及第進士名單,便大生感慨,賦詩一首雲:「雲峰滿目放春晴,歷歷銀鉤指下生。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羡榜中名。」這就簡直是公開表示對男人一統天下的不服,而且要出來叫陣了。於是,魚玄機把自己變成了高級妓|女,並以詩才招攬文人士大夫,一時名聲鵲起。其所居之咸宜觀,便成了當時有名的一個「文化沙龍」;她的「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一聯,也成了千古名句。
真正能夠欣賞妓|女才情的,當然不會是官僚,更不會是商賈,而只能是文人。
於是,尋花問柳,偎紅依翠,對於文人才子,便成了一種風流雅事。金榜題名、春風得意時,在這裏聽「小語偷聲賀玉郎」,自然風光得很;時乖命蹇、失魂落魄時,在此尋訪得一二紅粉知己,又何嘗不是一種補償?所以,「妓酒為歡」,便是中國古代文人的基本生活方式之一,而《全唐詩》五萬,觀妓、攜妓、出妓、聽妓、看妓、詠妓、贈妓、別妓、懷妓等竟多達二千首,也就決非偶然。
妓|女的詩才,有時竟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宋代名妓聶勝瓊,愛上了一位官員李之問。李之問回家后,聶勝瓊便寄給他一首情詩《鷓鴣天》。詞雲:「玉慘花愁出鳳城,蓮花樓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陽關后,別個人人第五程。尋好夢,夢難成,況誰知我此時情。枕前淚共簾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這首詞,真是文情並茂,感人至深,連李之問的妻子讀後,都「喜其語句清健」,居然拿出自己的嫁妝私房,讓李之問把聶勝瓊娶回家來。
九*九*藏*書了有據可考的第一位妓|女詩人蘇小小外,最早又最有名的是唐代的薛濤。薛濤字洪度,長安人,本是良家女子。後來隨父宦遊,流落蜀中,便入了樂籍,成為註冊登記的妓|女。她的口才和文才都極好,15歲時便被鎮將韋皋召令侍酒賦詩,差一點當上「校書郎」。暮年,薛濤退居成都浣花溪,著女冠服,製紙為箋,就是有名的「薛濤箋」。薛濤的詩,還曾結集出版,叫《洪度集》。
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無名妓|女尚且有如此才情,其他名妓的水平如何,更可想而知。比如唐代長安名妓劉國容,與進士郭昭述相愛。後來,郭昭述官授天長簿,必須走馬上任,兩人只好分手。誰知,郭昭述剛走到咸陽,劉國容的情書就追了上來。這封情書只有短短几行,卻有如一首小詩。書雲:「歡寢方濃,恨雞聲之斷愛;思憐未洽,嘆馬足以無情。使我勞心,因君減食。再期後會,以結齊眉。」如此精美的文字,當今的教授者流,怕也多半做不出來,而在當時的長安,也一時廣為傳誦。再比方說我們前面曾提到的被朱熹誣陷的南宋名妓嚴蕊,也是一個琴棋書畫、絲竹歌舞無所不精的才女。朱熹指控她與天台郡守唐仲友有「不正當男女關係」,其實是唐仲友賞識她的詩才,兩個人成了「文友」。酸腐乾巴的朱熹誣陷他們,是不是有「妒才」成分在內,不得而知。總之,嚴蕊被捕后,抗刑不招,不能結案。等到朱熹離任,新官便把嚴蕊「無罪開釋」。嚴蕊當場便口占《卜運算元》一首雲:「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這樣的才思,這樣的詩情,只怕是要讓當今詩人都自愧不如的。
這樣才思敏捷的妓|女,哪個才子不疼愛?
如果我們考察一下妓|女的愛,便不難發現,這種愛情多半發生在所謂「才子」的身上。
事實上,中國的妓|女詩人,可以開出一個長長的名單。
詩才戰勝了嫉妒,這真是一個奇迹。
這個奇迹,以後只怕是不會再出read•99csw.com現了。
第三,才子和妓|女都是滄桑感特彆強的人。妓|女因為看盡世態炎涼,才子因為熟知歷史興衰,對於人生、命運、歸宿等「終極關懷」問題,都多少有些思考,至少有一種敏銳而又朦朧的感覺。表面上看,他們錦衣玉食,絲竹弦管,青春盡享,風頭盡出,但大家心裏都明白:好景不長。「眼見他蓋高樓,眼見他樓塌了。」人生何處是歸程?誰的心裏也沒有底。妓|女以青樓為家,才子以四海為家,說起來挺瀟洒,其實心底很酸苦。所以,有些閱歷的妓|女和有些磨難的才子一旦相遇,便會「流淚眼看流淚眼,斷腸人對斷腸人」,產生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共鳴,而愛情,也就有可能從共鳴中產生。
如果說琴劍樂舞,還是藝妓們的當行本色,那麼,詩詞曲賦方面的才能和修養,便真是難能可貴。有一次,有人演唱秦觀的《滿庭芳》,不慎將頭一句中的「畫角聲斷譙門」誤唱為「畫角聲斷斜陽」,被一個名叫琴操的妓|女聽出,在旁糾正。那人反將琴操一軍,問她能否將全首詞改成「陽」字韻,琴操當場吟道(括弧內是原詞部分):「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斜陽(譙門)。暫停徵轡,聊共引離觴(樽)。多少蓬萊舊侶,頻回首,煙霧茫茫(煙靄紛紛)。孤村裡,(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紅牆(孤村)。魂傷(銷魂)。當此際,輕分羅帶,暗解香囊(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倖名狂(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余香(啼痕)。傷心(情)處,長(高)城望斷,燈火已昏黃(黃昏)。」只有細細品味一下,便不難發現,這裏改動的,已不止於詞韻,便連意境,也有微妙的變化。
前面說過的薛濤便是這樣的才女。所以,當時的著名文人、士大夫,如元稹、白居易、令狐楚、張祜、劉禹錫、裴度、牛僧孺、嚴綬等,都樂於與她唱和往來。據說元稹素聞薛濤芳名,好不容易才一睹風采,立即為之傾倒,並賦詩說:「錦江滑膩蛾眉秀,化出文君及薛濤。九九藏書言語巧偷鸚鵡舌,文章分得鳳凰毛。紛紛詞客皆停筆,個個君侯欲夢刀。別後相思隔煙火,菖蒲花發五雲高。」這首詩寫得並不怎麼樣,但意思很清楚:元稹欣賞的是才,而非色。
文人是妓|女的知音。
其次,才子進青樓,首先欣賞的是妓|女的才情和技藝,較之紈絝商賈泡娼婦、販夫走卒逛窯子的單純「買肉」,先不先就高了好幾個檔次。由於才子們更看重的是才情和技藝,這就意味著把妓|女當做和自己一樣有才華的「人」來看待,雙方處於一種相互尊重和相互欣賞的平等關係之中。人與人之間一旦相互平等,便有可能從知音而知心,再由知心而貼心,最後心心相印。
這似乎也是中國傳統愛情的一個模式,即「才子佳人式」,與西方的「英雄美人式」迥異。我們在本書第一章就已經說過,中國古代的英雄們,至少有一半是以「不好色」相標榜的。妓|女們如果想愛英雄,便難免會「剃頭的擔子——一頭熱」,像潘金蓮挑逗武松那樣自討沒趣。才子們便不同了。他們向來就以「嘲風弄月,惜玉憐香」為本色,這就自然比較容易討女人喜歡,就像前面說的郭時秀愛王元鼎那樣,因「憐」而生「愛」。
首先,他們都有不同尋常的卓異之處。名妓要「色藝雙絕」,才子要「文情並茂」,這都非庸常之人所能然者。這就足以使他們彼此驚異於對方的卓越了。自身素質好的人,往往鑒賞力也高;鑒賞力高的人,當然也就更能沙裡淘金。一旦有緣,自然一拍即合。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拼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霄剩把爭空照,猶恐相逢是夢中。」晏幾道的這首詞《鷓鴣天》,寫盡了才子對藝妓的喜愛。
其次,不同尋常的人,都希望得到別人的欣賞,不忍埋沒自己的才情。才子曲高和寡,妓|女身居下流,表面上看地位天差地別,實際上孤獨感是相同的。陸遊《卜運算元》雲:「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https://read•99csw•com塵,只有香如故。」寫的雖然是梅花,說的何嘗不是人?樹猶如此,人何以堪?詩人如此,妓|女又何嘗不是這樣?平時里「黃昏獨自愁」,「寂寞開無主」,一旦有人慧眼相識,豈能不以身相許,以情相酬?
才子與妓|女之間有可能產生真正的友誼和愛情,最重要的原因,還在於他們之間,有著不少共同之處。
才子與妓|女相愛,原因是多方面的。
首先,這裏面無疑有著性|愛的內容,但這種性|愛,卻又帶著審美的意味。「無色不成妓」,妓|女總是要有幾分姿色的。但在才子們眼裡,真正能為她們「增色」的,不是肉體,而是心靈,是她們的才華和情趣。這就顯然是一種審美的眼光,可以將「性」升華為「愛」了。另一方面,才子們自身,由於文化修養方面的原因,一般也比較風流倜儻。少年才子不必說,便是老詩人們,因其氣質風度故,也會有一種審美的魅力,贏得妓|女真心的傾慕。兩情相悅,愛便生乎其中,這是很自然的事情。
第三,才子與妓|女,也互相依賴。才子和名妓,都是社會上有一定「知名度」的人。才子是文化名人、社會精英。妓|女傍上才子,可以使自己身價倍增。如果竟被才子賞識,便更能提高自己的地位,也有利於克服自卑感,增強自信心。妓|女是文化傳媒、社會熱點。才子傍上妓|女,則能使自己的作品四處傳唱,自然名聲大振,也能使自己的形象,增加風流倜儻的色彩。這方面的故事是很多的。比如唐代有位妓|女應聘時,便曾以「誦得白學上《長恨歌》」為本錢,要求加價而居然獲准。又比如,蘇東坡任杭州太守時,屬下有個叫毛澤民的,也是一個詩人,但蘇東坡卻不知道。後來,毛澤民期滿離任,臨行前寫了一首《惜分飛》,贈給妓|女瓊芳。有一天,蘇東坡請客吃飯,在席間聽了瓊芳演唱這首詞,問起來,才知道是毛澤民所作,便感嘆說:「郡有詞人而不知,某之罪也!」第二天,便特函請回毛澤民,兩人成了朋友。試想,毛澤民若無妓|女瓊芳幫他「發表」作品,在蘇老先生的眼裡,也就只是一個普通的下屬https://read.99csw.com罷了。所以妓|女之於才子,其實是很重要的。
更何況,中國的青樓女子,有相當多的一批人是極有才情的。隨便舉個例,宋代名臣趙拚,在擔任益州路轉運使、加龍圖閣學士銜而知成都時,有一次偶然看見一位頭戴杏花的妓|女,頗有好感,便隨口贊曰:「髻上杏花真有幸。」誰知那小蜜星眸一轉,應聲答道:「枝頭梅子豈無媒。」這實在對得太妙了!「杏花」對「梅子」,「有幸」對「無媒」,而且「杏」與「幸」諧音,「梅」與「媒」同韻,格律工整,對仗貼切,意境含蓄,水平之高,令人刮目。
事實上,從一開始,文人們對妓|女的欣賞,就是才高於色,或藝重於色。從最早關於妓|女的文學作品,如劉邵的《趙都賦》、王粲的《七釋》、傅玄的《朝會賦》開始,藝與才就一直是文士詩人描寫的重點。至於杜甫的《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和白居易的《琵琶行》,更是把藝妓們的技藝描寫得出神入化:「疾如弈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真是何其動人乃爾!
文人之所以是文人,大概是因為有才。有才的人,都有兩個毛病:一是「恃才傲物」,二是「同病相憐」。有才的人雖然瞧不起無才的人,但對有才的人,卻又相當敬重,所謂「惺惺惜惺惺」即是。所以,一個人如果才華橫溢,那麼,也就一定會結交到許多有才華的人。如果這位有才華的人竟是一位妙齡女郎、多情女子,那麼天下才子,便一定會趨之若鶩。
薛濤的詩,雖然多以情愛為主題,但格調和吐屬都相當高雅。比如《柳絮》詩云:「二月楊花輕復微,春風搖蕩惹人衣。他家本是無情物,一任南飛又北飛。」又如《謁巫山廟》詩云:「亂猿啼處訪高唐,路人煙霞草木香。山色未能忘宋玉,水聲猶似哭襄王。朝朝夜夜陽台下,為雨為雲楚國亡。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自斗眉長。」也許正因為薛濤才高和寡,所以終生未能找到如意郎君。因此她的詩作,也尤為失意文人所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