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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進時代的不公:林紓"反對白話文"的背後 第三節

激進時代的不公:林紓"反對白話文"的背後

第三節

然而那是個激進的時代,那個時代需要的是以白話取代文言的正宗地位,要捍動源遠流長、經典充棟的古文,就必須矯枉過正--把文言說得一文不值,把白話誇得芬芳如花。因此他認真地發表這些觀點之後,卻沒有人和他做學理探討。
激進的新文化運動需要討伐的靶子,幾員闖將就纏住了林紓。在攻擊林紓的人的心裏,未必敢對他有多少小視,只是需要藉助他的名氣"炒作";而林紓卻當了真,為這幫新銳如此偏激無理而震怒不已,連連出手批駁。
今天已經可以心平氣和地看待這件當時引起轟動的文化舊事。看得出,林紓的確是被氣瘋了,筆下文字除了泄憤毫無可觀。他竭力維護的是"倫常",如果像開始一樣,舉例說他翻譯了那麼多西方小說,也從未在洋書中看見有哪個外國人反對仁義禮智信,就會讓以西方文化為資源的新派人物不好辯駁;像如今這樣惡毒咒罵,反而蒼白無力,只讓自己出了洋相。
林琴南還有一個少年時結識的朋友王灼三。清貧的王灼三病逝時,林紓替他辦了後事,又拿出四百元給他的妻子,並將其子王元龍領回家中撫養,學業方面給予悉心指教。
痛失親人的林紓幸好還有一群朋友。朋友在他危難之時予以勸慰、幫助,他對朋友的回報也是赤膽忠心。成了大名人之後,五十多歲的林紓得知早年朋友丁鳳翔生計無著,靠給人寫狀紙糊口,就寄信問候,並寄去二十大洋。錢寄到丁家時,丁鳳翔正患重病,無錢求醫,這二十大洋不啻成了救命錢。林紓聞訊馬上https://read.99csw.com又寄去一支人蔘。此後每年總要寄去六十或一百元錢,一直持續了十三年。
林紓大大連累了學生,十分愧疚;又覺得辱罵也不是君子之道,平靜下來后,寫信給各報館,公開承認自己罵人的錯誤,向蔡元培等人道歉。
古文討厭,歐陽修、韓愈,是甚麼東西。
仁義太壞事,須從根本打消。
六十八歲的文化名宿在報上公開致歉,這也反映了林紓明是非、重公理的品德。
林紓在小說之首說:"夫吉莫吉於人人皆知倫常,凶莫凶于士大夫甘為禽獸。此《妖夢》之所以作也。"
他更是一個愛國者。1884年,停泊在福州馬尾港的法國軍艦突然向中國軍艦開炮,擊沉中國軍艦十多艘,中國官兵死傷七百多人。林紓聞訊,與友人相抱大哭,並於三月後在福州街頭攔住欽差大臣左宗棠的馬請願,請求查辦當初謊報軍情、掩蓋損失的軍務官員,友人形容林紓當時"目光如炬"。1897年德國占膠州灣,就在康有為等"公車上書"之時,林紓與高鳳歧等也三次上書御史台,強烈抗議德國強佔土地,並陳述籌餉、練兵、外交、內治四項建議。
我們知道,白話文的確在短時間內排山倒海般取代了文言的正宗地位,林紓當時肯定失敗得夠狼狽。這也正是後世所熟知的林紓形象:不識時務,因循守舊,螳臂當車。2005年出版的一本《中國現代文學思潮史論》里說,"林紓對新文學運動的攻擊是聲嘶力竭而又蒼白無力的"。對守舊派代表林紓及其read.99csw.com失敗的這種描述在大學教材里代代相傳,成了他擺脫不掉的"臉譜"。
林紓被徹底激怒,行動也升級。1919年初,他在上海《新申報》上連載小說《荊生》,其中寫三個書生:皖人田其美,影射陳獨秀; 浙人金心異,影射錢玄同;新歸自美洲的狄莫,通哲學,便是影射胡適。這三人聚于北京陶然亭畔,飲酒歌呼,放言高論,掊孔孟,毀倫常,攻擊古文。忽然,隔壁一聲巨響,一個腿比牆壁還高的偉丈夫荊生斥責三人曰:"汝適何言?……爾乃敢以禽獸之言,亂吾清聽!"然後,"陳獨秀"、"錢玄同"和"胡適"逐個被大肆辱弄一遍,"偉丈夫"荊生輕輕幾下就把這三人收拾得屁滾尿流。
在思想上,讀古書、寫文言的林紓也跟後世所草草描畫的"保守者"形象有不小差距。在清末,林紓屬於眼界開闊、思想開放的人,他主張維新和君主立憲;他同情中國婦女命運,是中國最早倡導女權的人之一;他還反對官本位傳統意識,呼籲實業興國。另外,他翻譯了那麼多西方小說,使國人了解了外國的文化與人生,增強了變革的願望,從這一點上,他也可以說是新文化的先驅。
白話文提倡者的有力武器是西方思想理論,特別是進化論。在對抗中,林紓從未使用"蠻夷邪說"等守舊語言;相反,他也從西方史實和文化中尋找支持自己立場的依據。他說:"知臘丁不可廢,故馬班韓柳有其不可廢者。"這個意思是:義大利在文藝復興時也未廢除他們的"古文"拉丁文,我read.99csw.com們為什麼要廢除司馬遷、班固、韓愈、柳宗元呢?
林紓和新文化陣營作戰的另一篇小說為《妖夢》,寫一名叫鄭思康的陝西人(即思念東漢經學家鄭玄康成之意),夢見一個大鬍子的人邀他游陰曹地府,"並告訴陰曹大有異事","凡不逞之徒,生而可惡,死亦不改,仍聚黨徒,張其頑焰"。他們來到一城市,見一所白話學堂,門前大書一聯雲:
他曾在居室的牆上畫了一口棺材,旁邊寫道:"讀書則生,不則入棺。"
校中有三個"鬼中之傑出者":校長元緒,明顯影射蔡元培;教務長田恆,影射陳獨秀;副教務長秦二世,則是指胡適。其人進入學堂,看見門頭上大書"斃孔堂",也有一聯:
人到老年思想一般會定型,這並不是什麼羞恥事,因為如果一個人的想法總是隨時局變化而變,很可能不是"開放",而是本身就毫無思想,或是市儈投機。對他維護"綱常",這應予理解,不能算做罪狀。而他對孔孟綱常的維護,也是有理有據,他說:"外國不知孔孟,然崇仁、仗義、矢信、尚智、崇禮,五常之道,未嘗悖也……積十九年之筆述,成譯著一百二十三種,都一千二百萬言,實未見中有違五常之語。"這番辯駁,不算"蒼白無力",更不"聲嘶力竭"。
林琴南出生在福州城東蓮塘一戶貧寒人家,五歲那年,租船運鹽的父親遇到鹽船觸礁沉沒的慘禍,林家傾家蕩產賠償損失,然後父親拋妻別子,渡海到台灣打拚。
幼年的林紓由外祖母啟蒙,他天資聰穎,一走到書塾窗外就捨不https://read.99csw.com得挪動腳步,然而家裡沒有錢給他上學。林紓愛書,買不起,就借;借來,就抄;還到垃圾堆撿破書,撿來粘好補齊。偶爾,有人送他一兩本舊書,他如獲至寶,把書讀了又讀,然後小心珍藏。
禽獸真自由,要這倫常何用;
十六歲時,林紓也到了台灣,和父親一起經商。他做生意業績平平,在台灣三年並未賺下什麼錢,隨即返鄉娶妻。岳父希望他光宗耀祖,出資讓他繼續讀書。三十一歲時,林紓才中舉。
北大這個舉動不夠大氣,文化論爭不應有現實中的借權力報復;何況林紓被拖入論戰,本就是北大中人蓄意而為。林紓開展人身攻擊和侮辱,也不應將為其送稿發表的一個學生處理得這麼重。可見,代表了時代文化潮流的新派陣營,在現實中同樣輕車熟路地走了傳統權勢爭鬥途徑。
吝嗇的歷史為一個文人留不下那麼多篇幅,林紓的這些良好行跡和可貴品德都消失在歲月的煙雨中。後人記得他的,就是不懂外文而成了翻譯家,以及"反對白話文"。
此文對"鬼中三傑"咒罵得比《荊生》更粗魯,說"田桓二目如貓頭鷹,長喙如狗;秦二世似歐西之種,深目而高鼻",極盡醜化之能事。文末旋即請出能啖食月亮的"羅跟羅阿修羅王"直撲白學堂,"攫人而食,食已大下,積糞如邱,臭不可近"。
林紓先後為親友撫育孤兒七八人。
這兩篇小說是林紓通過當時的北大學生、自己早年在五城中學堂任教時的學生張厚載在上海發表的。因攻擊、醜化的是北大校長、教務長和教授,發表后在北大立即激起公read•99csw.com憤。張厚載距畢業只有幾個月,但輿論嘩然中,被北大以"在滬通訊,損壞校譽"之名開除了學籍。
丁鳳翔七十三歲那年自沉江中,林紓揮淚寫下祭文,爾後盡心盡責撫育他的幼孫。
新文化運動已過去八九十年,今天,可以全面了解這個人物,心平氣和地回顧林紓與新派的論戰,洗去激進的五四時代塗抹在這個可敬的老人身上的那些不公正的色彩了。
他首先發表一篇《論古文白話之相消長》,說"古文者白話之根柢,無古文安有白話","不讀《史記》而作《水滸》,能狀出爾許神情邪"?1919年3月,他又發表了致北京大學蔡元培的公開信,曆數當新文化運動搖籃的北大之罪:一是"覆孔孟,鏟倫常",一是"盡廢古書,行用土語為文字",也就是批判孔學和提倡白話兩件事。其中心論點是:"非讀破萬卷,不能為古文,亦並不能為白話"。
平心而論,這是一篇根本不達到林紓實際水平的即興之作,狂怒下露骨的仇恨和詛咒,反而讓自己落在了下風。該文發布后正中新派人物下懷,胡適說:"這種話很可以把當時的衛道先生們的心理和盤托出。"
白話通神,紅樓夢、水滸,真不可思議;
在核心的"文言還是白話"問題上,我們從他的言論可以看到,他認為傳統的文言是今日白話的基礎,要想把白話寫好,必須有相當的文言素養。這種觀點,其實是今天的文學常識,即要從古典汲取營養。
林紓和夫人劉瓊姿育有一女二子。然而,1893年之後的幾年裡,長子、妻子、次子、女兒相繼辭世,命運對他極其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