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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開始 第四節

第一章 開始

第四節

「我自己也吃。」鄒飛說著咬了一口火腿腸,然後又掰下來一塊兒喂貓,貓們津津有味地吃著。那時候還是只知道瘦肉,不知道瘦肉精的年代,各種體現著人性有多黑暗的事件還沒被查出來,或者說即使查出來了也沒公開,人們還沒體會到世界竟這麼醜陋,買東西還可以無所顧忌。日後,當鄒飛回憶起這一幕的時候,首先想到的就是,有點兒對不起那幾隻貓。
讓我知道了
難得來一趟,這個年輕的軍人自然不會空手來,他給吳萍帶來的禮物,和男生送給女生的禮物不太一樣,他的禮物充分展現著他的身份——子彈殼做成的玫瑰花。當他把花舉到吳萍面前的時候,吳萍受寵若驚,長這麼大,她第一次收到花,而且是綻放著金屬光澤的玫瑰花。這一枚枚子彈殼,堅挺而有序地拼接在一起,傳達著一個少男對一個少女的愛意。吳萍接過了花,然後這個年輕軍人,終於鼓足了勇氣,藉著夜色,拉住了吳萍的手。這一刻,讓吳萍等候多時。
讓它替我
它會替我
「不為什麼,我就是砸了。」
去……電影吧,本來今天放的電影是喜劇片,結果還沒開演,就看到了自己的悲劇。廁所也白提前上了,手也白洗了——那個男生是不是也是洗了手來的呢?想到這裏,鄒飛轉身出了禮堂,路過食堂,想起自己已經一天沒怎麼吃飯了,現在更不餓了。
在鄒飛病著的時候,別人的大學生活則過得有聲有色。
「你當我是鳥啊,喂倆核桃仁就飽了,我一個禮拜伙食費一百多呢!」範文強故意多說了點兒,那時候學生一個月花在吃飯上的錢五百就不少了。
轉了一圈,沒找著。太陽升起來了,暖和了,學校里的那幾隻流浪貓跳到樓道的窗台上曬太陽。鄒飛拿來火腿腸,隔著窗戶喂它們。
鄒飛的注意力全在生氣上,以至於都沒看清這個男的有多高,帥不帥,戴眼鏡還是戴耳釘,現在那個男生只留給鄒飛一個黑糊糊的、不大不小的後腦勺——真想找塊兒石頭照著它扔過去!
說是乾耗著,其實腦子裡在想東西。有時候坐著,有時候靠著,有時候躺被窩裡,還有時候打著呼嚕(這種時候是走神兒了)。到底在思考什麼,無法用語言準確描述,反正肯定不是在想課本里的東西,這種狀態一天下來,往往比那些白天去教室上課晚上又去自習室寫作業的人還累腦子。
「那夠你倆禮拜的,我那對核桃三百呢!」老謝氣得臉都白了。
佟玥所說的那間教室鄒飛剛才去看過,沒看到佟玥,想必是她剛好去衛生間了。
「哦。」鄒飛覺得自己真夠背的。
「那你可以等食堂快開門了再起,為什麼要起那麼早呢?」鄒飛問。
魏巍和朵朵,與其說是上學,不如說是在過日子。可以不去上課的時候,魏巍就在家寫小說,問他什麼時候能出版,他說不著急,先寫廢一百萬字練練手再說。寫累了,魏巍就出去買菜,順便觀察生活,等朵朵回來做。朵朵上午去進貨,下午去學校賣,傍晚回到她和魏巍租的房子,給魏巍做飯,吃完飯,晚上兩人再一起看會兒球,然後睡覺。
這時候,人最多的地方就是教室和複印室。複印室都是印筆記和往年試卷例題,光鄒飛就霸佔了複印機一個多小時,印了一個學期的筆記,裝在書包里沉甸甸的,然後拎著暖壺,帶上飯盒、泡麵、清涼油,奔赴教室,通宵鏖戰。
「睡不著了,就起來坐會兒。」老謝的所想所做,很少有人能理解。
這張臉,讓鄒飛考試周的後半程過得十分愉悅。換句話說,一個人對世界的感受,會因另一個人的出現而改變,但這個人不是那麼容易出現的,也不是什麼人都能成為改變他人的這個人。
「你煩不煩啊!」
「好啊!」
估計自然災害那幾年,如果全國人民都失著戀,除了情感上不滿足外,也不會感覺生活有多苦吧。鄒飛這樣想著,回了宿舍,鑽進被窩,委靡起來。
「佟玥在那邊的教室。」鄒飛美不滋兒的。
想看見一個人很容易,摸准她的作息和課表,和她一起出現在食堂或教學樓就行了;不想看見一個人也很容易,摸准她的作息和課表,不和她一起出現在食堂或教學樓就行了。
對付考試,每個人都結合自身情況,想著對策。有能力及格的,就盡量把分數考得高一些,爭取拿獎學金。沒能力及格的,就想辦法讓自己及格。中國人這一生,如果想做個有文憑的人,則很大一部分精力要用在和分數的較勁上。
此後,當鄒飛以打發時間為目的再次坐在教室里的時候,發現課又聽不懂了,很難相信自己上周還聽懂過。就像服用過興奮劑的人,在回想自己把世界紀錄破了的時候,跟做夢似的。
「不過那天我還真去禮堂看電影了,你看見我了嗎?」
「裏面壓根兒就沒仁,就兩片兒蔫巴的乾兒,我一嘗還是苦的。」
鄒飛顧不上趁熱打鐵,繼續多掌握點兒陌生的知識,起身去了別的教室察看佟玥是不是一個人在九九藏書上自習。
沒上大學的人,都以為考上大學,四年後拿到畢業證,就可以找一份說得過去的工作,然後不用過度勞累地度過一生,可從來沒有人提到這四年裡學生的苦悶,就像光看見妓|女們如何購買名貴商品了,卻對她們掙錢的辛酸和心靈痛苦視而不見。
在看見佟玥之前,鄒飛還能把注意力放在那些陌生的書本里,回到教室后,他的腦子裡就開始閃現佟玥的影子:她為什麼還要提那本書,她到底看沒看見裏面夾著的紙條,是不是沒看見,所以那天才沒有赴鄒飛之約,而那個男生或許並不是佟玥的男朋友,只是他的同學,那天兩人不過碰見了,走到一起——想到這裏,鄒飛突然激動起來,這件事情過去了一段時間后,他第一次這麼想。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生活還有什麼可鬱悶的。這時,書上一個艱晦的知識點出現在鄒飛眼中,之前看了三遍都沒明白,這會兒眼睛一掃,竟然化解了。
「等你想好要說什麼,我再跟你對話,我去教室看書了。」範文強拿上東西,離開了宿舍。
「哦。」
有一次範文強問他:「你爸是幹什麼的?」他特扭捏地說:「我爸是企業家。」好像他爸的這一職業給他丟了多大人似的。後來範文強逢人就介紹他爸:「他爸是企業家,在家晚上總起夜。」
「好像是吧!」鄒飛等著佟玥後面的話。
只剩下老謝一個人逆光呈剪影狀坐在宿舍的窗前:「三年啊!」
上完出來,從後門繞到禮堂正門,鄒飛突然看見了極不和諧的一幕:佟玥走在一個男生身旁,兩人進了禮堂。
「不是核桃的事兒,也不是錢的事兒。」
「……我那核桃是把玩的,你給吃了?」老謝第一次罵人,急了,「你知道我多少錢買的嗎,夠你一個禮拜的伙食費!」
買了自己吃的,鄒飛向教室走去,路上又想起什麼,返回小賣部。
「複習完了,我已經開始看製圖了。」鄒飛特意說了一個自己系的專業課,和佟玥拉開距離,「我先走了。」
「原來你是給它們買的。」佟玥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鄒飛身後,看樣子像剛從衛生間出來。
「你可真有閑心。」範文強兩眼通紅,說完又低下了頭,不知道是在看書還是在坐著睡覺。
見證你們
與此同時,他還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那些成績還過得去的學生,往往是有女朋友或男朋友的。由此看來,談戀愛影響學習的說法純屬無稽之談,只能說影響的是沒有自制力的學生,這種學生即使不談戀愛,學習也不會好到哪兒去。當然尚清華除外,他是那種學習超好並且生活中只有學習這一件事情的人。還有一些學習較好的學生,不僅學好得心應手,學壞也手到擒來,比如早戀、貪污、包|二|奶。日後鄒飛走上社會,觀察到同學畢業幾年後的現狀,更印證了這一點,當年學校里的好同學,往往會有一份比差生像樣的工作,他們無論是拿學分還是混社會,都比差生上道。
範文強則依然用「傻子」的認知感受著世界,凡是他看著彆扭的,都覺得傻子。他覺得《讀者》傻子,覺得《青年文摘》和卡耐基傻子,覺得四大天王傻子,覺得金童玉女傻子,覺得流行文化傻子,覺得電視台傻子,覺得報紙傻子,覺得社會傻子,覺得學校傻子,覺得樓長總檢查衛生傻子,覺得老師總留作業傻子,覺得父母傻子,覺得一些同學傻子,覺得人民傻子,就是不覺得自己傻子。
「不怎麼辦,我就納悶兒,你為什麼砸啊?」
「可能是他忘了吧,他有病,腦子不好使。」鄒飛冤枉著老謝。
鄒飛被這些問題困擾著,他覺得自己病了,得了少年病。這病跟社會的文明程度無關,只跟年齡有關,過了這歲數就自然好了——這是鄒飛過了多少年到了一定歲數的時候,才得出的結論——而現階段,他只能繼續病著,除了時間,沒有大夫和葯能治好這病。
魏巍的理想是當個作家,他認為與其一生編寫只能改造人類物質世界的電腦程序,不如編寫可以改造人類精神世界的文學作品。魏巍雖然語文成績不好,但一直以來就對文學有熱情,工人體育場的橘紅色大鐵門上,就有他初中的時候給北京國安隊寫的詩:你們
「這是早飯還是午飯?」這時候佟玥出現了,一個人,也來買東西。
以前老師常用一句話教育學生:大考大玩,小考小玩,不考不玩。對很多學生來說,執行起來都成了「考不考都玩」,而尚清華卻能做到「考不考都不玩」,他說:「我也沒不玩,跟知識玩玩不是也挺好的嗎?」
考試期間所有學生都會往教室跑,鄒飛在這裏很容易碰見佟玥。自打在通宵教室駐紮下,鄒飛的生活就亂了。那天熬了一宿,早上鄒飛回宿舍眯瞪了一小覺兒,然後刷完牙洗完臉去小賣部買吃的,準備再大戰一天。
聯歡會一完,新的一年就來了,期末考試也跟著來了。
「換換腦子,老看英語也累。」鄒飛打開書,假九九藏書裝翻,其實並沒把文字看進去,繼續引導話題,「這書你怎麼才看完?」
「現在也沒空看,等考完的吧!」鄒飛拿上火腿腸走了,把佟玥甩在身後。
「後來我看完,給你打過電話,你們宿舍一個姓謝的接的,我讓他告訴你書我看完了,你可以來拿,他沒跟你說吧?」
第二天,鄒飛又找到了小時候要去春遊的那種感覺,早早就醒了,按捺不住喜悅和興奮,不僅疊了自己的被子,還把宿舍收拾了一遍,並準時出現在教室里,做了筆記。在落下那麼多課後,居然聽懂了老師在講什麼,甚至發現了老師講課時的口誤。鄒飛不禁感嘆:愛情的力量太他媽偉大了!
「我承認我砸了,但是我沒吃!」
「那對核桃我都揉三年了。」
這時候,他倆前排的同學轉過身說了一句話:「同學,都期末考試了,你倆就別在教室聊天了,要是平時你們聊就聊了,我也不來教室,都這時候了,你倆不著急我還著急呢,本來我就看不懂,聽著你們聊天我更看不下去了,我謝謝您了!」說完回過頭繼續看書。
「再給我來幾根火腿腸。」鄒飛衝著小賣部那個黑洞洞的窗口說道。
佟玥也曾找過鄒飛,有一次鄒飛踢球回來,聽老謝說佟玥給他來過電話,說《九故事》看完了,讓他回電話,但是鄒飛沒回,換上拖鞋拿上毛巾就去洗澡了。
老謝不僅是全宿舍起得最早的人,很可能也是全校除清潔工外起得最早的人。每天天還沒亮,他就從床上爬起來,安靜地坐在窗前,揉著核桃,望著窗外。這時候窗外還是黑的,也不知道他在看什麼,抑或雖然睜著眼睛,其實什麼都沒有看,是心裏在想著什麼。鄒飛問過老謝:「你每天起這麼早,坐在窗口乾什麼呢?」
「不是給我買的。」鄒飛回答著佟玥。
現在鄒飛盡量躲著佟玥走,他不希望看見佟玥以一種他不希望的狀態出現在眼前,但有一次還是撞見佟玥在食堂正和幾個女生低頭吃飯,鄒飛不等佟玥抬頭,轉身就去了另一個食堂。
「那天放宿舍以後,就被同屋的同學拿走看了。」
每次把球踢進對手的大門
多數學生的活動空間,除去睡覺外,按所待時間長短依次是教室、圖書館、宿舍、食堂。對鄒飛而言,空間只有一個,就是宿舍。宿舍外,是他不滿意的現實,宿舍里,他能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宿舍於他,並不是蝸牛的殼,為他提供逃避現實的空間,而是為他提供了積蓄能量的空間,讓他去挑戰現實。
在思考這些難以描述的東西時,有時候鄒飛會戴著耳機,聽著音樂。這時候他聽到了搖滾樂,以前也聽,圖個熱鬧,但這次是聽到心裏去了。他覺得有了那些音樂,像找到一個志同道合的朋友,兩人對世界的態度基本一致,平時自己不用說話,光聽著他出聲就很滿足了。
每到考試周臨近,學校就會將一些教室通宵開放,這樣一來,就有很多學生平時不學,考試前再突擊。為了杜絕這種現象,學校曾經關閉了通宵教室,結果發現不及格的人數驟增,於是只好吩咐鎖門的工人不要鎖了,也管不了學生掌握知識是否紮實,先保證有更多人及格再說。
而大學的冬天,就跟冰冷、黑夜、乾燥、無聊聯繫在一起。不知道是暖氣和光線、表走得慢等原因,還是心境的原因。
面對浩如煙海的公式,範文強覺得自己腦子不夠用了,記不住。聽說吃核桃補腦,在他哀嘆著自己記憶力有限的時候,發現了老謝揉的那對核桃,也沒打招呼,拿起來就給砸了。
羅西精力充沛,對一切都有著莫大的熱情。逃課,他有熱情,可以一個禮拜不去;上課,他也有熱情,時常先於老師出現在教室里;寫作業,他有熱情,經常趕在尚清華前面寫完,還借給鄒飛抄;抄作業,他也有熱情,經常利用周日用一整天把下周要交的作業全部抄完;踢球他有熱情,在操場上一跑就是一下午;玩遊戲,他有熱情,玩得都顧不上下樓吃飯;睡覺他有熱情,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天。羅西對所有人和事都是友善的,他不排斥任何東西,所有在別人看來難以接受的事物,在他那兒都被他以無形的力量化解掉。他活得一點兒不難受,讓人羡慕。
「……那說明我揉得好,從我有病沒多久我就揉,都揉了三年了!」
老謝不像有些人只要自己一起就叮鈴咣當弄得全屋人睡不好,他起床后比睡著的時候都安靜,像個幽靈,就那麼悄無聲息地看著窗外坐著。有時候同屋的人起夜撒完尿回來,都沒注意到那兒坐了一個人。這一點也驗證了老謝的成熟,干自己事兒的同時,不影響別人。而不成熟的人,是自己沒高興上,還弄得別人倍兒痛苦。
人的腦子一定得被一些東西填滿,不同的人,不同年齡,被填的東西不一樣。有些人填的是改造人類的偉大使命,有些人填的是養家糊口,有些人填的是吃喝嫖賭。以前鄒飛的腦子被「好好學習,將來考大學」佔著,現在考九_九_藏_書上了大學,空了,必須出現一些新的東西來彌補空缺,於是一些諸如生命的意義、人生的理想等玩意兒趁虛而入。
「那邊倒數第二間。」佟玥指著樓道的一側說。
「你到底想怎麼著?」
「你腦子才有病,愣把我三百的核桃砸著吃了!」
學校不會放棄任何一個掙錢的機會,宿舍里空著的那張床,開學不久后睡上了一個外系走讀的學生。這個學生待在宿舍樓道的時間要遠遠多於待在宿舍里的時間。只要他一回宿舍,就一隻手舉著一個手機——那時候手機還是模擬信號的,雖然沒有磚頭那麼大了,但也沒小到哪兒去,翻蓋兒的,通話時還拉出一根兒天線——另一隻手在空中揮舞著,嘴裏說著跟學生身份極不相符的詞彙和術語,還動不動就沖電話里發火。聽過他打電話的人(差不多鄰近幾個宿舍的人都聽過,因為他的聲音太大了,大得讓人以為是他故意要讓別人聽到,)都對他充滿好奇,想知道他每天在為什麼事兒給什麼人打電話。當別人問到他的時候,他總是擺擺手,搖搖頭,嘆口氣:「咳,沒什麼事兒!」
這是馮艾艾的前史,耳聽為虛,不足以確定對馮艾艾的真實了解,現在馮艾艾是大家的同學了,眼見為實,現在的她,才是真實的她。馮艾艾是班裡第一個在大學談戀愛的人,他的男朋友就是那個大四的男生。該男生開始在單位實習了,有工資,兩人便在外面租了房。每天早上上課,馮艾艾都是風風火火地從校外跑進教室,讓班裡很多男生對她和大四男生租房的生活充滿幻想。他們覺得,那間房子里,一定留下了諸多美好和超越他們想象的浪漫。這個大四男生的行為激勵了大家,一定要堅持到大四,掙了錢,也找個師妹在校外住住。
「你還挺有愛心。」佟玥夠著胡嚕胡嚕貓的小腦袋。
「行啊!」
「你有病啊!」範文強理解不了用兩個禮拜的伙食費換倆破核桃。
「三年!」
在鄒飛看來,以上這些人的生活未嘗不是另一種病,但是怎麼都感覺自己的病比別人的嚴重。鄒飛問老謝:「你說咱倆誰的病先好?」
一切水落石出。鄒飛心裏陽光燦爛,而且他堅信,那個男生肯定不是佟玥的男朋友,否則她不會說上述這番話。
快樂
還有這麼多美好
為你們吶喊
「你一個人複習呢?」鄒飛問。
「是嗎,你坐哪排了?」
鄒飛站在禮堂最高一層台階上,以便佟玥來了就能看見自己。六點二十一過,陸續有學生進場了,鄒飛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應該先上個廁所,以免電影中途為了這事兒還得離場。
幾根火腿腸從窗口裡扔了出來,同時伸出一隻手,把鄒飛的錢抓了進去。
學期中的時候,很多不喜歡本專業的學生向學校提出申請,想換專業,學校沒同意,學生們就聯合寫了請願書,範文強也在上面簽了字。當在調查問卷上填寫想換成什麼專業的時候,範文強寫的是他也不知道,反正就得給他換一個。請願書被送到了教務主任的桌上,一個禮拜杳無音信,於是簽字的學生們決定採取行動,給學校點兒顏色看看。那段時間範文強每天要做的事兒就是起床后拿瓶水去教務處門口靜坐,然後等著下午沒課的學生來換班。就這樣坐了半個月,能按時去那兒坐著的人漸漸少了,直到有一天,範文強坐了一上午,發現只剩他自己了。他很費解,就找到當初那些號召大家簽名和靜坐的人,問怎麼不坐了,學校到底同沒同意,結果問誰誰都說不知道,又問那還換不換專業了,得到的回答是:再說吧!範文強聽完說,那再需要人靜坐的時候告訴我,然後拿著水瓶回宿舍了。
元旦的時候,班裡開了一個聯歡會,跟校務處申請了一個教室,簡單布置了一下,然後用班費買些花生瓜子橘子香蕉,大家邊吃邊表演一些節目,鄒飛突然覺得這些事兒挺傻的,沒有中學開聯歡會那種溫馨而可愛的感覺了。那時候也有同學唱歌跑調,跑得越嚴重,聽得同學越高興,還起鬨「再來一個」,現在覺得,調跑得這麼嚴重,有必要上去現眼嗎,甚至覺得,這聯歡會有必要開嗎,是開給學校的,還是開給自己的,是不是被中學的制度給管壞了,只有開這麼一個聯歡會才算聽了學校和老師的話,就像及時交了作業?
沒有一分耕耘,就不會有一分不勞而獲。那些平時過得滋潤的學生,到了考試就抓瞎了。雖然不及格可以補考,但也不是所有科目都可以不及格,如果學分通過率不足本學期所修學分的一半,將被試讀,兩次試讀,就可以離開學校了。而即使可以無限制地補考下去,最終要想讓學校用畢業證給自己埋單,還是要通過考試的。所以想跟學校一刀兩斷最好的辦法就是,趕緊把該考的試都過了,想繼續跟學校套點兒近乎都不可能了。
「什麼都沒幹,我在等食堂開門,好去吃早飯。」老謝說。
尚清華依然在通往學習的路上狂奔著,鄒飛只能在中午吃飯九九藏書和睡覺前見到他片刻。當問起他的理想是什麼的時候,尚清華說,其實他沒有什麼理想,也不想成為科學家和工程師,只不過他覺得除了學習,沒有其他事兒可做,不學習就空虛。所以,為了心靈充實,他只能打開書坐在教室里。
「那是什麼事兒?」
「你為什麼不砸別的,非砸我的核桃啊?」
鄒飛和佟玥相視會心一笑,這一刻,鄒飛覺得生命有種重新開始的感覺。他一直渴望那麼一個世界,簡單、純潔、美好,安靜。它可以是一幅畫,可以是一張照片,也可以是一張姑娘的臉,凡是長了這種臉的姑娘,鄒飛都認為她們能給他建造一個這樣的世界。
鄒飛回到自己剛才的教室,羅西和範文強正包圍著尚清華,他們周邊是班裡的其他同學,佔據著半個自習室,鄒飛拿起英語書又要出去。
「你不是說考完才看嗎?」佟玥掏出書。
鄒飛如願地坐到佟玥身邊,找了幾道題問完,並沒有要走的意思,繼續坐在佟玥身邊看書。表面上兩人互不影響,鄒飛心裏卻被佟玥嚴重影響著,眼睛在書上,心早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六點一過,鄒飛再也坐不住了,早早守候在禮堂門口,出門前還特意洗了手——盼著一會兒看電影的時候就把佟玥的手拉上,如果手裡黏糊糊的,那跟氣氛就太不搭了。
「英語複習得怎麼樣了?」英語是全校都要考的,統一時間。有日子沒見了,佟玥見到鄒飛並不陌生。
軍訓結束后,一到周末,校園裡就會出現一些軍人的身影。他們利用好不容易等來的部隊休假時間,來看望那些一直和他們鴻雁傳情的女學生。吳萍就是不停往部隊寫信並收到部隊來信的女生之一,在分別兩個多月後,她終於再次見到了那個小教官。
「你再揉三年不就完了?」
一個人因某事的出現,從消極到積極,那麼當這件事消失時,他只能更懈怠。鄒飛被佟玥喚醒的對大學的熱情,剛被點燃又熄滅了,他只好被動地將自己置身於現成的生活中,像一隻想自己行駛卻辨別不清方向的船,在茫然的海洋中掙扎。
這個企業家的兒子和馮艾艾高中是一個學校的,當得知跟自己同處一屋的是馮艾艾的大學同學時,他儼然把自己當成了一個前輩,傳播了很多馮艾艾的往事。他說馮艾艾曾經和自己的一個哥們兒好過,後來這個哥們兒把馮艾艾甩了,理由是:馮艾艾不是處|女了。本來這哥們兒打算和馮艾艾白頭偕老的,但是發現了這一真相后,對馮艾艾的人品有了猜疑,他問馮艾艾怎麼回事兒,馮艾艾的回答是:我怎麼知道怎麼回事兒。不久后,他就將打算和馮艾艾白頭到老的願望改成到此為止吧。那一年他們高二。
老謝說:「既然都有病,就別比了,好好養病吧!」
對每個人而言,學生階段最懼怕的就是考試。當然有一類人除外,就是尖子學生,每到考試,也到了他們體現人生價值的時候了。生活是公平的,為每個人都提供了可以牛叉一下的機會。
不能每次都來這看球
「砸了,皮怎麼那麼硬啊,砸得那叫一個費勁。」範文強抱怨著。
「那仁呢?」
外國的小說里,大學生都打個工什麼的,掙點兒零花錢,減輕家裡的負擔,同時還能結識姑娘。但中國的大學,至少鄒飛所在的這所大學,就沒有打工的風氣。不是說這兒的每個學生都家庭富裕,無須孩子打工,可以讓他們專心學習、專心戀愛或專心虛度光陰,主要原因是時間不夠用(如果不缺課的話),從早到晚都是課,必修的、選修的、輔修的,課後還得寫作業或抄作業。像鄒飛這種經常不去上課的,時間倒是夠多,但如果說出來,曠課就是為了打工,那太滑稽了,有多大的物慾以至於需要曠課去打工掙錢來滿足,這得給父母造成多大的壓力啊,況且他也不是工作狂。所以,即使時間溢了,鄒飛也只有把本該去上課的時間用於在宿舍里乾耗著,才說得過去。
「我說你腦子有病,買對核桃花三百!」
「我是有病,你要看醫院證明嗎?」
再一次把球踢進對手的大門
天漸漸冷了,冬天來了。
大學的冬天,和中學的冬天不太一樣。中學的冬天,在鄒飛看來是溫暖的,不知道是自己那時候不怕冷,還是中學的教室暖氣給得足,讓人感覺不到冬天的存在,直到春天來了,才倏然發現:原來冬天來過。
「好幾天以後,我同學看到那頁的時候才發現,告訴了我。」
每次都帶給我歡樂
「反正我也砸了,你說怎麼辦吧?」
「《九故事》你要是看完了,就給我看吧。」鄒飛終於決定往那個話題上引。
世界上除了老師留的作業
「坐前幾排了,那天正好我一個高中同學來找我,拉著他一起看的。」
只好留下這些字
「不是那回事兒,我有病。」
「哪兒去?」羅西問。
「行了,你別磨叨了,等考完了我再給你買對三百塊錢的核桃。」
毫無疑問,佟玥因為這個男生而把鄒飛否定了,並跟他一起出現,read.99csw•com讓鄒飛看到這個畫面,然後自己無須再向鄒飛解釋什麼了。
「閑著也是閑著。」鄒飛說,然後問佟玥,「你在哪個教室?」
鄒飛對此極其憤慨——你可以不跟我好,但不應該帶個男的在我面前刺|激我吧!沒錯,電影院不是我家開的,可是你們非得今天看電影嗎,非得讓客人以為是菜上來了,拿起筷子就準備吃,結果又端到別的桌去了嗎?
搖滾樂標榜的是自由和民主。十八九歲的少年對民主沒有太多概念,自由則是他們唯一嚮往的。一天鄒飛在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里看到一句話:我不希望被什麼東西所束縛。看到這裏,他放下書,點上一根煙——這種被人說出自己內心所想的感受,無形中強調了他所追求的東西的價值。
這個世界遍布渴望自由的少年的心靈,這些心靈在現實中煎熬著、反抗著、擰巴著、扭曲著,於是一出出以少年為主角的新聞事件發生著:美國校園槍擊案、少女校園跳樓案、少男校園襲擊老師案、殘殺宿舍室友案……鄒飛覺得,以他目前的這點兒痛苦,遠不足以讓他做出這些事兒,所以,那些事件的主角,一定是承受著莫大的痛苦,看來這個世界上痛苦的少年,遠不止他一人。想到這裏,他就覺得有股莫大的力量在支撐著他。
雖然有了心理準備,但當這事兒實實在在發生的時候,鄒飛還是難以接受。
上了一上午課,中午鄒飛竟然不餓,去食堂買了一份飯,吃一口就覺得撐了,回到宿舍,早上起那麼早,中午也一點兒不困,以往都要睡個午覺,現在看見床都覺得礙事兒,一分一秒地看著時間到了下午,別的同學去吃晚飯了,他仍絲毫沒有吃飯的需要,傳說中一些得道高僧不吃不喝不睡覺也能健康生活的現象似乎在他身上出現了。
傍晚老謝回來,想揉核桃找不著了:「我那對核桃呢?」
其實鄒飛沒有什麼可問的。學習這事兒挺奇怪的,越是學習好的人,問題越多,而像鄒飛這種考試前才把書從頭開始看的人,到考試那天能把書看完一遍就不錯了,更不要說發現問題了。即使有問題,也有人幫他答疑,這時候大家都團結在以好同學為核心的教室周圍,為好同學佔座,為他打飯,給他買水,以便能在複習階段得到他的幫助。比如尚清華,在這幾天得到了皇帝般的待遇,除了廁所是自己上,覺是自己睡,別的事兒都不用他親力親為,總被一群學習差的男生包圍著。此時,尚清華的身份不是尚清華同學,而是尚清華老師。所以,這時候要想找人,只需找到他們班學習最好的那個人,在他周邊五十米的地方,必然坐著要找的人。
「對啊!」
「正好我有幾個英語翻譯不會,你幫我看看?」
魏巍和朵朵湊夠了學費,去大學報了到。魏巍學的是計算機,朵朵學的是經濟管理,但是這兩個專業跟他倆的理想相去甚遠。朵朵不想畢業后當個會計,就算是去世界五百強公司當個前途無量的會計,她也毫無興趣。她的理想是當個個體戶,想幾點出攤兒就幾點出,想幾點收攤兒就幾點收,掙錢多少不重要,至少是為自己服務。為了這個理想早日實現,她已經開始練手了,他們學校外地學生多,她就去北京那幾個有名的批發市場進一些學生日常必需品,洗髮水、香皂、電池、襪子、內褲、胸罩等,在校園裡貼小廣告兜售。八塊錢進的,要十塊,對方一砍價,八塊五就賣,不為掙錢,就為將來自己練攤積累經驗。
「你是不是在書里夾了一張紙條?」沒想到這事兒被佟玥主動提起。
鄒飛尾隨他們進去,看見兩人有說有笑地坐在一起。
「三年!」
佟玥就有一張這樣的臉,眼睛清澈明亮,剔透晶瑩,總讓鄒飛想起小時候玩的玻璃球。眼珠時而烏黑,時而又在陽光下顯現出棕褐色。每次眨眼的時候,鄒飛總能看到她眼皮上牛毛般纖細的血管,它們隱藏在皮膚下面,竟然是淡紫色的。這是一張未被塵世沾染過的臉,或者說是不屌塵世的臉。
學校的生活,用兩個字概括就是:束縛。學不想學的東西,是束縛;吃不想吃的飯是束縛;想幹什麼幹不了什麼,是束縛。那麼自由究竟是什麼呢,說得具體點兒,是吃飯可以不花錢嗎?是坐車可以不買票嗎?是可以喜歡誰就跟誰好嗎?是想得到什麼東西就能擁有嗎?如果不是,那又是什麼呢?或者暫且不說自由是什麼,一旦真給了你自由,你又能拿自由幹什麼呢?有了自由,會不會又因太自由了而繼續痛苦呢?
「《九故事》我看完了,你拿走看吧!」佟玥說。
每到周日晚上,鄒飛竟然有了中學時代的那種對新一周即將來臨的恐懼。那時候他恐懼的是又要面對學校、老師、作業、測驗、家長簽字,現在他可以不用面對這些了,但面對現在這種生活的恐懼(是對生活狀態而不是某一具體事物的恐懼)比前一種恐懼更讓他心驚膽戰。他知道,自己這回病得不輕。
「那我一會兒拿著題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