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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後來 第五節

第二章 後來

第五節

法國導演聽完,聳聳肩,做出一個無奈的表情。
兩人纏綿完,佟玥靠在鄒飛的懷裡,閉著眼睛不知道是清醒著,還是在說夢話:「我怕有一天你不在我身邊了怎麼辦?」
鄒飛病了。他故意讓自己發了燒,從頭到腳滾燙,渾身沒勁,死了一樣。以前對發燒的記憶是,退燒后,又會精力十足,煥然一新,他想試試重新做人的感覺,看看煩悶會不會隨著溫度一起退去。
駛出城區后,路上車不多,羅西開始給油,老謝坐在前排一個勁兒地說:「不著急,慢點兒開。」
車停在沙灘上,幾個人圍著車,有的坐在車裡面,有的靠在車下面,聽著海浪的聲音,沒一會兒都睡著了。半夜又被凍醒了,鄒飛提議用沙子把身體蓋住,試試了,果然能變暖和,於是開始挖坑,鄒飛給自己和佟玥挖了一個雙人的。
「可是我不知道怎麼辦。」
課愈加沒勁了,聽著更像不是一個星球的人在交流了。這時候再抄作業,鄒飛感覺不到是在抄了,而是在畫,依葫蘆畫瓢,裏面好些符號完全不認識,尚清華的本上什麼樣,他就照著形狀畫下來,似乎是在抄美術作業。
直到太陽落山,還沒開到海邊。天漸漸黑了,路上沒有人家,也找不著吃東西的地方,六個人便用蘋果充饑:「晚飯就當是拖拉機司機請的了。」
那段時間,鄒飛經常靠耗著來打發時間。天熱的時候,就穿著小褲衩,光著膀子,坐在床邊,無所事事地看著窗外,抽著煙,聽著Neil Young的Unknown Legend,看著窗外一點點黑下來。天冷的時候,就躺在被窩裡,靠在牆上,無所事事地看著前方,抽著煙,還聽著Unknown Legend,看著同屋的人乾著他們自己的事情。聽著聽著,他發現這首歌里的氣韻,適合給自己當葬禮的音樂。
「您別什麼事情都把我和鄒飛的事情聯繫在一起行不行?」
佟玥已經兩個月沒和媽媽聯繫過了。好幾次她特想給媽媽打個電話,都拿起來撥號了,卻下不了按下最後一個號碼的決心。有一次她再也無法控制自己,撥通了電話,聽見媽媽「喂」了一聲,她就掛斷了電話。媽媽的這一聲,讓她覺得溫暖和安全,同時想到媽媽要求自己和鄒飛不再來往時那副頤指氣使的樣子,佟玥又覺得不能屈服於她。
「甜吧?」司機問。
「發燒了。」鄒飛又閉上眼睛。
雖然佟玥一個勁兒地在說媽媽的不是,鄒飛卻覺得,也許佟玥媽媽說得沒有錯,他一直在「飛」著生活,對自己日後會做出什麼真的說不好,他對自己都缺乏穩定的信心,更何況帶給佟玥安全和保證。所以,他從來沒有想過當面問問佟玥媽媽「我哪兒有問題啊」。他知道,他真的有問題。
佟玥不知道媽媽為什麼能做到不和她聯繫也無恙,或許媽媽也在強撐著,其實心裏也彷徨著。有一天晚上,宿舍的電話響了,佟玥拿起「喂」了一聲,對方沒說話,佟玥又「喂」了幾聲,對方掛斷了電話,佟玥放下電話后,猛然想起,可能是媽媽打來的。這個電話印證了她的猜想應該是對的。
鄒飛說:「我女朋友也被碰到了,你們也看見了,人家也不是故意的。」
「姥爺的事兒您怎麼不跟我說啊?」一提姥爺,佟玥就想哭,忍住了。
好在鄒飛還知道這時候佟玥身邊需要人陪,便買了張站台票就上了火車,逃過幾次查票后,終於在火車即將駛出河北的時候被查獲,於是補了張站票,累了就在地上坐會兒,困了就躺在座位底下的空隙睡會兒,一路聽著祖國從東北到西南各省市的口音,聞著祖國從東北到西南各省市的土特產,到達了祖國的西南邊陲。
這種新奇的感覺,讓他發現了生活中的另一種可能,生活並不像自己想象的那麼單調,日後他所追求的生活,也因為這趟雲南之旅而有了變化,這是后話。
鄒飛記得小時候吃過自己流進嘴裏的鼻涕,好像是鹹的。現在他知道了眼淚的滋味,也是鹹的,還有點兒澀,像海水的味道。
但現階段鄒飛不願意就這麼活著,他一直在尋找生活的意義,渴望讓自己充實起來,即使年齡大的人們說沒有意義,他也堅決不信,覺得是他們老了。十年後,鄒飛在經歷了比之前二十年更豐富、更主動參与的生活后,漸漸明白了年齡大的人為什麼要那麼說,當年自己一定要找到生活的真諦的慾望,是在受荷爾蒙的驅使。要說生活真有什麼真諦,也絕不是自己當初幻想它一定存在著並渴望找到它那樣簡單。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佟玥嘆氣道。
一個聽眾問夜尿多怎麼辦,老中醫開了一服藥方:党參、黃芪各15克,覆盆子、厚朴9克,大棗3個,生薑3片,上藥水煎,每天1劑,5劑1個療程,3個療https://read.99csw•com程后不見好轉,再打電話。聽眾記下,感謝了老中醫,掛了電話。老謝津津有味地聽著,若有所思道:「少喝點兒水夜尿也就少了。」
他們所做的這些沒有對錯,只是一種不由自主的反抗,對自己以外的一切都要反抗。放在中國要反抗,放在美國一樣反抗。反抗的不是別的,只是在反抗自己的荷爾蒙而已。
到了大三,成績好的學生可以輔修另一門專業,尚清華選的是計算機,鄒飛沒有選,因為學校不相信他們這種排名靠後連本專業都學不好的學生還有能力輔修其他專業,便沒給他們這個機會。
那個男生看了鄒飛一眼:「敢情受傷的不是你!」
「我沒必要告訴你!」媽媽很解氣地說著。
終於,在月亮升起來很久后,大海出現在眼前。當時羅西還往前開著車,看見前面有一片水坑,就拐了一個彎,想繞過水坑,沒想到開出去好幾公里,水坑還在旁邊跟著。
大家紛紛醒來,從沙子里鑽出,看著太陽一點點浮出海面。這時候範文強打開後備箱:「來個蘋果,我餓了。」
大三一開學,鄒飛就感覺瀰漫著一股頹靡的氣氛,對學校的新鮮感早就沒了,取而代之的是兩年之癢——空虛、乏味、厭倦、不知所措接踵而來,不知道除了混、聽天由命,還能幹什麼。
羅西周四領到了駕照,周末便迫不及待地把他爸單位的車開了出來,拉上大夥去玩。
當然,鄒飛最希望腦門兒上出現的是佟玥的手。
羅西走的是國道,省得交高速費,就是路遠點兒,難走點兒。他說沒事兒,反正油錢是他爸公司掏,路難走正好練手。
「我姥爺永遠是我姥爺!」佟玥說完掛了電話。
翻譯不得不把學生的要求告訴導演。
路上,一輛裝滿蘋果的拖拉機停在路邊,司機衝著羅西的車一個勁兒地招著手,羅西以為是賣蘋果的,沒理他,開了過去。開出一段后,林萌說剛才看見拖拉機里的蘋果又紅又大,想買一個吃,羅西又往回開,停在拖拉機旁邊。
開出北京,路就不好走了,機動車道已經成了混合車道,混雜著拖拉機、自行車、馬車、羊群、過馬路的狗,兩旁是村民的各種房子,有磚的、有瓦的、有泥的、有草的,路面也是時而柏油路、時而土路、時而水路、有時候還沒路——羅西知道自己開錯了,掉頭已經來不及了,只好將錯就錯地開下去,只要一直向東,就能開到海邊——看到這些,不得不承認中國真的是發展中國家。
鄒飛認為,那個在台下起鬨的學生,也沒有真的理解什麼是自由和民主,只是在追求這種概念。很多人都認為,只有顛覆和推翻才是民主,有一天停止顛覆和推翻,就停止了民主的追求,不知道他們真的是為了民主,還是為了讓生活更熱鬧點兒。即使把民主和自由給了這種人,他們會用嗎?
玩了會兒水,什麼也看不見,感覺也沒什麼好玩的,顛了一路,都累了,便從海里出來,準備在海邊過夜。老謝有睡前洗腳的好習慣,把腳泡在海水裡,邊搓邊說:「海水能治腳氣,就當給我上藥了。」
第二天早上,老謝起來撒尿,尿完一轉身,發現海面上一片紅,喊了一句:「太陽出來了!」
佟玥實習結束后,沒有和大部隊一起返回北京,而是和鄒飛留下四處轉轉。之前佟玥住在系裡在當地學校找的宿舍里,鄒飛住在她們班男生的宿舍,正好有張空床,現在宿舍住不了了,兩人就報了一個旅行團,能跟著玩兩天,同時解決了食宿,還代買回北京的火車票。
全場聽得懂漢語的人都覺得這個問題有些尷尬,等待著下面事情的發生。學生會請來的法語翻譯經驗豐富,用自己的話墊場,介紹這部片子獲了哪些獎,試圖錯過這個話題。
底下那個學生仍然不依不饒:「導演還沒把話說完呢!」這句話又贏得了台下的掌聲。
佟玥買了一把,刻上了她和鄒飛的名字。鄒飛知道,能不能永遠在一起,並不是由這些外在物件而是由現實所決定的,但他還是配合著佟玥,一起把鎖鎖在欄杆上。
鄒飛看了一個講述法國青年們的電影,生活方式跟中國的情況不太一樣,但很多地方喚起了鄒飛的思考,值得回味。
「我就跟鄒飛好了怎麼著吧!」佟玥的脾氣也上來了。
「因為我也曾經有個姥爺,我知道這種滋味。」鄒飛看著天上說。
佟玥覺得,既然說服不了媽媽,那麼日後就用自己和鄒飛戀愛順利並且感情甜蜜的事實來證明,媽媽的考慮純屬多餘。
學校的電影協會聯合兄弟院校辦了一個電影展,放映一些文藝電影並在展映結束后把導演請上台交流。
從海邊回來后,鄒飛發現自己並沒有像文學經驗里介紹的那樣,煩惱因為看到了大海而煙消雲散,相反,九_九_藏_書他對現在的生活更加不滿意了。沮喪的人,在沒有解決掉讓自己沮喪的事情后,看到那些能喚起人們美好情緒的景象,反而更加會對自己的沮喪念念不忘。
老謝坐在副駕駛,怕坐後排把他的零件擠壞了。鄒飛抱著範文強,佟玥抱著林萌,四個人擠在後面。出發前羅西還把宿舍的窗帘摘下來,粘在後車窗上,以防警察看見後排多出一個腦袋。
佟玥看著車下的男生,對他挺失望的,覺得這種人日後也將是生活的鑽營者或逃避者,跟這種人在一起反而沒有安全感,她真同情那個女孩。佟玥覺得,兩個人能在一起,靠的是內在的東西互補或相互吻合,除此外,還會有外在因素,但這些外因相對於內在的貼合來說,太不算什麼了。所以,她認定鄒飛是那種適合跟她在一起的男生。
佟玥穿的是褲子,掀起看了看,腿上沒外傷,就是有點兒疼,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騎車婦女已經在一個勁兒地道歉了,佟玥就沒再糾纏。而那個女孩和她的男朋友卻不依不饒:「你先賠我絲|襪,然後帶我去醫院照片子,我要是上不了班了,你還得賠我曠工和精神損失費。」
「你爸他們加油的時候,還得推著去加。」林萌說。
佟玥陷入失去姥爺的傷痛中,鄒飛在一旁陪著她,聽她細數和姥爺生活中的點點滴:幼兒園的時候,父母讓她上的是全托,一個禮拜回一次家,姥爺總能在她想家的時候及時出現,把她帶到姥爺家住一天再送回來,幫助她幼小的心靈熬過漫長的一周;小學參加夏令營出發前,姥爺站在大巴車下把她愛吃的零食遞到車窗里;中考體育加試的時候,姥爺在學校的操場外扒著大鐵門的縫兒給她加油;高考的時候,姥爺在她進考場前送來了冰鎮的綠豆湯。可是佟玥卻沒能在姥爺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出現在姥爺身邊,她難受,不明白媽媽為什麼要這樣做,可是她又不知道自己哪兒做錯了。
人在身體脆弱的時候,別的方面也很難堅強起來。
「呦,這兒什麼時候新開了一個修理站啊,我說的那個修理站還在前面呢!」司機穿上鞋,從蘋果堆上下來,「那就這兒吧,不麻煩你們再往前面拉了。」然後搬下兩筐蘋果,不顧羅西等人的拒絕,強行給富康車的後備箱裝滿。
這是鄒飛平生第一次自己長途出門,火車上的四十多個小時讓他不禁感慨著祖國的幅員遼闊和民族繁多,特別是火車開出二十多個小時后,他總有一種置身在國外火車上的感覺。
「甜!」林萌下車了,大家也都下來了。
老謝又介紹著自己的經驗:「晚上喝口酒就不失眠了。」
沒過一會兒,佟玥的呼吸沉重了,真的睡著了。看著熟睡中的佟玥,鄒飛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把鎖。
白天,羅西把車開到人多的海邊,幾個人湊錢吃了一頓海鮮,然後往北京返。剛上路,油箱報警了,大家又把身上的錢湊了一百多加了半箱油。
佟玥不明白,她和媽媽到底在瞎折騰什麼呢。細想想,人生的過程,就是先在一個家庭出生、成長,然後出去上學或工作,當翅膀硬了或獨立了便從家庭出走,轉一圈,轉的途中找個能一起上路的伴兒,組建起新的家庭,養育下一代,然後再讓下一代繼續這種從家庭中成長到一定程度后就出走組建自己新家庭的生活。
範文強突然說:「……都給忘了,咱們不是帶酒了嗎!」
來的人竟然會無聊到俯身湊上前,貼近鄒飛的臉,把手指頭放在鄒飛的鼻子底下,試試他是否還在呼吸,並自言自語道:「還有氣兒!」
車又開上柏油路,拉著六個二十歲出頭的人,喝著啤酒,聽著老中醫的養生保健秘方,飛馳著向海邊開去。
直到有一天,佟玥夢見小時候的自己和姥爺出去玩,姥爺給她買了票,讓她坐旋轉飛機,她玩完下來后,發現姥爺不見了,怎麼喊都不見姥爺的身影,便哭醒了。姥爺是她最親近的人,起床后她便給姥爺家打了一個電話,是表妹接的,說姥爺三天前去世了。佟玥頓時蒙了,在電話里問明情況,又趕緊給家裡打了一個電話,電話剛響就被媽媽拿了起來,似乎她一直守在電話旁:「喂?」
「只要把鑰匙和車還回來,就沒咱們的事兒了,怎麼加那是他們的事兒。」羅西檢查後備箱,還剩半箱蘋果,「這些蘋果就放車裡吧,當是對他們單位的感謝了。」
正好系裡組織去麗江寫生,佟玥收拾了東西就跟著去了。躲避是解決兩代人直面衝突的最好辦法。
「真的假的?」來的人會用沒準兒剛擦完屁股——也或許是剛摸完雞|巴或剛給女朋友繫上胸罩——的手,放在鄒飛的腦門兒上裝模作樣地摸摸,然後說道,「是挺燙的,歇著吧!」
「我這蘋果不是賣的。」司機說。
在外人眼裡看似離九_九_藏_書經叛道的事情,在鄒飛他們身上自然地發生著,反而顯得充滿關懷。
司機說的前面,不是眼睛所能看到的前面,而是在地圖上才能看到的前面。富康車苟延殘喘地拉著一拖拉機蘋果慢慢悠悠地行駛在中國鄉村的公路上。
鄒飛還沉浸在對電影的回味中,突然聽到這麼一句話,不知道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如果自己是導演的話,就告訴這個人:「我也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問這麼一個問題。」
幾個人傻了,不明白司機何意。
在一個景區的山上,有賣心愿鎖的,黃銅製的,可以把心愿刻在上面,然後鎖在山體的鐵欄杆上。「讓天地作見證,直到海枯石爛。」賣鎖的人如此介紹著,並唱了起來,「天可崩地可裂,海可枯石可爛,我們肩並著肩手牽著手……」
又一個熱線電話進來,問失眠多夢怎麼辦,老專家說多吃點兒豬腦子就行了。對方說,可是我是回民。老專家說,那就換羊腦或猴頭。觀眾問魚頭行嗎,他就愛吃魚頭泡餅。老專家說你要就為了吃魚頭,那可以,要想治病,只能按我說的。
佟玥有一股倔勁兒,對事情有自己的判斷。當別人跟她說什麼的時候,只要對方說得對,她樂於接受,但如果對方說得不對,甭管這個人是誰,跟自己什麼關係,她都不會接受,如果這個人是自己的親人,她反而會更加對他們的話嗤之以鼻。所以,即使她不想傷害媽媽,也無法照媽媽說的去做。
有一次她和鄒飛在車站等車,一個騎電動車的婦女為了躲避突然變線的汽車,把電動車開上了馬路牙子,衝著佟玥就來了。佟玥趕緊閃開,但還是被蹭到了,同樣受牽連的還有一個也在等車的女孩,絲|襪被刮破了,腿上有點兒皮外傷。
那時候鄒飛最愛聽的歌是許巍的《兩天》:「我只有兩天,我從沒有把握,一天用來出生,一天用來死亡;我只有兩天,我從沒有把握,一天用來希望,一天用來絕望;我只有兩天,我從沒有把握,一天用來路過,另一天還是路過……」
導演又聳了聳肩:「我是想說點什麼,但確實沒什麼可說的,雖然我沒說什麼,但等於我說了很多。」
「蘋果怎麼賣?」林萌搖下車窗問。
佟玥又給鄒飛打電話,聽到鄒飛的聲音,佟玥終於綳不住了,放聲大哭:「我姥爺沒了!」
而改變媽媽觀念的最好辦法,就是讓媽媽親眼看到,她過去認為對的事情,或許是錯的,她認為不對的事情,其實是對的。佟玥對自己和鄒飛,有這個信心。
不知道這個男生這麼做是不是故意表現給女生看,讓她知道他日後可以保護她。鄒飛實在看不過去了,建議那個男生差不多就算了,一雙襪子也沒多少錢,腿上不過是滲了點兒血,骨折就扯遠了。
這時候車來了,佟玥和鄒飛上了車,男生和女孩還在纏著婦女不放。
旅行團的行程是從麗江出發,途經虎跳峽等景區遊玩,第一天晚上到達香格里拉,第二天返回麗江。
於是眾人下車,羅西把握方向盤,眾人把車推進了院里。
翻譯看出來這事兒躲不過去了,只好把剛才的問題翻譯給法國導演聽。
這學期班裡的同學突然有了去別的宿舍轉轉的習慣,都是無聊鬧的,並不是那些宿舍有跟自己關係更好的同學,而是去看看別人在幹什麼。如果正在進行有意思的事情,就參与其中,但當發現別人比自己還無聊地待著的時候,便可以帶著滿足感回自己宿舍了。
大家都渴了,想那就嘗嘗唄,反正嘗完也不會不給錢,便吃了起來。
一個小時后,終於出現了一個修理站,羅西停了車,叫醒了司機。
「這水坑怎麼這麼大啊!」羅西停下車,出去瞭望,發現原來是大海,興奮地跑回車裡:「到了!到了!」
佟玥因為鄒飛,和她媽媽的矛盾加重了。媽媽讓她迅速結束和鄒飛的關係,免得越陷越深,佟玥總覺得媽媽莫名其妙,杞人憂天。媽媽見說服不了佟玥,就撂下狠話:「你要是不聽我的,就別回家了!」
生活一天比一天虛無,鄒飛發現自己的內心卻一天比一天堅定,心在生長,按某種意願長得更結實了。
「你已經和這個家庭沒關係了。」媽媽的聲音讓佟玥有些陌生,語調低沉,顯然還沒從悲痛中走出來。
男生說:「我們的事兒,不用你管,你們不看是你們的事兒,反正得先拍個片子看看腿骨沒骨折!」
以佟玥對媽媽的了解,知道她這是在報復自己沒聽她的話。
其實鄒飛自己一直在輔修別的專業。他的攝影技術已經不錯了,經過一年多的實踐和感悟,終於弄清楚自己為什麼喜歡攝影了:面對這個混亂的社會,在取景器里能選擇一些美好,把它們記錄下來。儘管這些美好是剪裁出來的,但它們確確實實是世界里存在著的,只不過被那些不美好的事https://read.99csw.com物包圍著,不易發現而已。
火車啟動的那一瞬間,佟玥發現自己和那些談笑風生的同學不同,他們是帶著遊玩和畫畫兒的目的離開北京,而自己是帶著逃離的目的踏上火車的。
「我沒你這個女兒,姥爺也沒你這個外孫女!」媽媽的語調像宣讀著判決書。
特別是那個男生,仗著自己勁兒大,奪過婦女的電動車,說是扣下了,提的這些要求如果婦女不同意,就不還電動車。婦女是外地的,看樣子沒遇到過這種情況,也慌了,掏出身上所有的錢,湊了兩百多,希望就這麼解決了,孩子還在幼兒園等著她去接。但是男生認準了就得去醫院,就得拍片子看是否骨折了,就得讓婦女賠償女生養病期間的損失。
這麼一想,佟玥覺得問題出在媽媽那裡,她沒有該撒手的時候就撒手,如果自己永遠順從媽媽,那麼媽媽就會一直認為佟玥聽從她的是理所應當的,無須質疑她的想法是否有問題。所以,佟玥必須獨立,必須改變媽媽對於母女關係的認定,這不是傷害,而是幫助媽媽成長,畢竟媽媽只有把她養育大的經驗,沒有如何面對已經成人的女兒的經驗。
「沒事兒,在你知道怎麼辦之前,要是願意就這麼坐著,我就陪你一直坐下去。」
鄒飛對此很欣慰:幸好沒機會選,要不然再輔修個別的專業,更他媽沒勁了,學校現有的這點兒破專業,真沒什麼可學的。
「沒事兒,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只要能讓你不難受,我都配合你。」鄒飛在一旁貢獻著肩膀讓佟玥靠著。
車是一輛開了七八年的富康,羅西當司機,鄒飛、佟玥、林萌、老謝、範文強都坐進了車裡,幸好尚清華周末要上輔修課,要不然真不知道他來了坐哪兒。
安置妥當后,拿上地圖,買了一箱啤酒,出發了。一輛快報廢的富康,後面車窗掛著藍色的確良窗帘,頗有當年接送外賓和國家領導人的紅旗車的風采,招搖地在長安街上駛過,車裡放著魔岩三傑的磁帶。
範文強當成是在玩賽車遊戲,嫌不夠快:「……再慢就該掛倒擋了。」把頭伸出了窗外,吹著風對羅西說,「別聽老謝的,踩油門!」
「你既然選擇了脫離家庭,就不用關心家裡的事兒了!」
離開北京的這段日子,佟玥白天背著畫夾在古城裡轉,看到吸引她的地方就打開畫夾,畫到天黑收工,晚上隔三差五給鄒飛打個電話,卻沒有聯繫過媽媽一次。開始還想著媽媽這茬兒,故意不給她打電話,後來就把她和打電話的事兒都給忘了,直到有一天,腦子裡突然躥出媽媽的形象,才想起有日子沒想過媽媽了。這時候,佟玥發現曾經對她很重要的媽媽,現在突然變得無足輕重了,也讓她覺得家庭關係是多餘的,只要能和鄒飛在一起她就滿足了,她對自己的這種變化感到難受,不知道應不應該這樣。但是這種難受沒過幾天,就被佟玥忘得一乾二淨了,等她再想起來,沒過一會兒又拋到腦後了,後來就越來越少地想起了,也越來越快地忘掉了。
其餘五個人趕緊下車,叫喚著跑進海里。
「我才發現,你還挺會關心人的。」佟玥很欣慰。
兩天後,鄒飛風塵僕僕地出現在佟玥面前。四十多個小時的火車,他從北京一路站過來。
台下有人為這句話鼓掌。
鄒飛站在佟玥身後看著,腦子裡突然又冒出了那把鎖,他倒不覺得那把鎖對自己怎樣,只是怕自己破壞了佟玥試圖創造的美好。
晚上住進賓館,兩人躺在床上看著電視,佟玥突然抽搐起來,鄒飛扭臉一看,佟玥已經滿臉淚水。
拉著一車蘋果,富康又上路了。經過一段土路的顛簸,錄音機突然不出聲了,磁帶在卡座里干轉。
「你們都嘗嘗。」司機又給每個人拿了一個。
鄒飛在車上推開玻璃窗,對車下的男生說:「真要是骨折了,還能有勁兒叉著腰在這站這麼長時間,趕緊回家吃飯去吧!」
多年後他總結自己這一時期的生活狀態,用了一句話概括:我對這個世界沒有惡意,相信它對我也沒有惡意,只是我們的志向或所求不同,因此有時候說不到一塊兒去。
說完就走了,有的連門都不給關上。但無論怎樣,鄒飛確實在這一摸上感到了溫暖,甚至期盼著下一個人趕緊進來,把無論剛乾完什麼事兒的手在自己的腦門兒上放放。
佟玥對於媽媽的這種表現不知說什麼好,又把話題轉移到姥爺的事情上:「姥爺的骨灰放哪兒了?」
佟玥的眼淚流得更凶了。鄒飛把臉貼在佟玥的臉上,試圖安慰她,佟玥突然抱住鄒飛狂吻起來,鄒飛配合著,親吻著佟玥,把她的眼淚吃到嘴裏。
電影放完,燈亮了,導演走上台,也是個法國人,挺年輕,簡單介紹了片子的拍攝背景和創作動機,然後就是回答中國學生的提問。一個中國學生,用一聽就不標準的九*九*藏*書普通話說道:「我談幾點我的感受:大麻、偷竊、同居、不領結婚證就把孩子生下來,這些在我們國家的電影審查制度里是無法通過的,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拍這樣一部電影,我說完了。」
這時候鄒飛會聞到他們手上不知道剛乾完什麼事兒的各種奇怪的味道,睜開眼睛看看是誰:「你丫有病啊!」
更多人開始為導演的這番話鼓掌。電影里雖然展現了一些不積極的生活,但導演明顯是帶著人文關懷在關注這些事情,沒有一味批評,沒有一棒子打死,是通過展現這些而喚醒社會對青年人心靈的關注,可是卻總有人只看到這些事情的表面,並抓住不放。
翻譯趕緊接過話,沒讓導演開口:「請別的同學繼續提問。」
司機又說:「蘋果你們就甭給錢了,我拖拉機壞了,前面有個修理站,幫我把車拉到那兒就行了,我這兒有拖車的鋼絲。」
「沒睡著啊!」來的人收回手,「起來吧,我再找倆人,打牌去!」
佟玥被鄒飛抱在懷裡的一瞬間,感覺終於有了依靠。在因姥爺去世而最難受的時候,安慰自己的不是媽媽,而是鄒飛,這更讓佟玥堅信了媽媽做法的荒謬。
「你先嘗嘗,好吃的話再商量。」拖拉機司機遞給林萌一個。
攝影恰恰就是尋找和發現美好,能讓人生變得積極,儘管拍出來的照片是灰暗的,這更需要一顆熱愛生活和渴望美好的心,而拍那種傻美傻美的照片的人,在生活中往往不是什麼好人。就像很多奸商和黑社會的辦公室里,都掛張佛像,手上也愛戴串佛珠。
鄒飛一個人躺在宿舍里,當別的宿舍的人推開門后,即使發現面兒上沒人,也會走進來看看,看看誰的桌上或床上有可以用來打發時間的書或音像製品(磁帶、CD、盜版VCD電影或毛片兒等)。當發現鄒飛躺在床上后,通常會說:「呦,這兒還躺著一個呢。」鄒飛也不理他們,只管自己發著燒。
第二天,到了香格里拉。空氣溫潤,湖面上霧氣氤氳,綠草如茵,牲畜們安詳地吃著草,眼前的美景終於讓佟玥暫時忘記了失去姥爺的傷痛,打開畫夾,畫了起來。
社會總是如此,有一批這樣的人,說一些不著調的話,乾著不靠譜的事兒。他們遍布在工作中、學校里、大街上、公車上、眼前、身邊,造成的種種現狀,讓鄒飛困惑。他發現,自己的不自在,跟這些人的存在有很大關係。
「怎麼了?」鄒飛隨口問了一句,知道佟玥又想起她姥爺了,伸手去擦佟玥流到嘴角的眼淚。
「您這蘋果多少錢一斤?」只有老謝沒吃,他有病,嬌氣,不洗的東西不吃。
「只要讓車停在院里就行了。」羅西說。
媽媽又說:「我爸走了,你爸也走了,你也要跟著我不待見的男生走,我知道你們都商量好了,走吧,我一個人過更好!」
林萌也不知道客氣一下,拿過來就咬了一口。
但還是沒有開到羅西他爸單位,在距離大門口還有五百米的地方,車子停下了。
鄒飛總感覺生活在缺氧的環境中,渾身沒緣由地不自在。這是一種退學未遂和掙扎未果后的自暴自棄,與快熬出來的欣喜若狂並存的感受。
「那就聽會兒廣播吧!」老謝擰開收音機,在鄉下搜不到太多台,只有一個老中醫的講座,正接聽著聽眾的熱線電話回答問題,老謝往座椅里一靠,「這個好,就聽這個了。」
幾個大學生也不好意思佔一個農民司機的便宜,只好讓司機把拖拉機拴在富康後面。範文強自告奮勇去扶著拖拉機方向盤,司機則躺在蘋果堆上悠閑地吃完一個蘋果,然後睡起了覺。
「如果不走冤枉路,不再拽拖拉機,風力不是太大,應該夠開回去的。」羅西在本上計算了半天後說道。
底下一個學生不幹了,大聲喊著:「為什麼不翻譯剛才提問的話?我們是一個民主的國家。」更像在起鬨。
耗時間的時候,鄒飛純粹就是乾耗,不敢去考慮未來。一考慮,就迷茫,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結束這種感覺。多年後,當他找到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后,才有所領悟:有一種人,在成長中怎麼著也得迷茫個三五年,之後要麼豁然開朗,找到自己的路,要麼半推半就找個不太討厭的工作,開始下一段人生。不過他還是對自己經歷了這個時期感到欣慰,至少這段時間里他能夠多些時間關照自己,而不是讓自己去看清社會然後適應它——好在才二十齣頭,還有個學生的身份,不一定非得去干貼合現實的事情。
佟玥心裏酸酸的,既因為姥爺沒了,也因為自己和媽媽的矛盾。她不是那種娶了媳婦忘了娘的人,也不是無理取鬧,正因為講道理,才覺得媽媽荒謬。她發誓,以後自己無論老成什麼樣,千萬不能成為媽媽這樣的女人。越老,越應該尊重情理,而不是意氣用事。
鄒飛沒接話,只有電視在一旁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