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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後來 第六節

第二章 後來

第六節

範文強說:「柯本活到二十七歲,給了自己一槍,掛了。我再混幾年也二十七了,可還在這兒待著,在這兒待著不是問題,問題是這麼待著沒有一點兒意義,純粹是浪費生命和糧食,還製造垃圾,所以,我敬重柯本。那些自殺的人,是有精神潔癖的人,值得去尊重,當然也有一些假裝精神上有潔癖,依然活得很好的人,我只能佩服他們——精神和行動如此分裂,二者卻能和諧地在他身上存在著。」
鄒飛很難在學校里找到快樂。好在大學的一半多已經過完,可以開始走出學校后情況能自然有所轉變的期待了。這樣的狀態,一直持續到大三下半學期。
沒過多一會兒,中華世紀壇就聚集了各高校的大學生,搖晃著國旗、校旗以及所掛旗子已經不知去向的竹竿,配合著電視台做著慶典直播。這時候新世紀到來還沒多久,世紀壇作為一個應景的建築,頗受歡迎,重大慶祝活動均在此舉行。電視上,大學生們揮灑著青春活力,為祖國歡慶。
鄒飛想起八年前那次失敗的申辦,當時自己正上初二,剛剛發育,語文課本里還有一篇時任中國申奧代表團團長何振梁寫給奧組委的信。八年一晃就過去了,真他媽快,自己已經發育完了,看來今後的中學語文課本一定會改成這回寫給奧組委的信,或者把兩封信放在一起,然後出一道思考題:試比較八年裡寫給奧組委的兩封信,闡述中國申奧決心的變化與發展。
大學的三年,就這樣結束了。
「你不是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勇敢的人嗎?」老謝問。
「人家柯九九藏書本生活都享受夠了,死也划算。我呢,除了遊戲比柯本打得多,別的都比不過他。這說明我和他從本質上是不一樣的,看清這點很重要,說明我正在逐漸看清自己。我現在發現,活著比死更需要勇氣,這話有點兒裝,但也不是一點兒道理沒有,所以我不是沒有勇氣,自殺了的人也不是就有勇氣,說不定就是喝多了或者剛嗨完葯,稀里糊塗地給了自己一槍。」
鄒飛安慰著朵朵:「七天後我陪你一起過來接魏巍。」
鄒飛把余出來的時間繼續用於思考人生。他發現自己的痛苦源於看待生活的方式,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標準要求生活,等待世界符合自己的那天到來,即使來不了,相信自己日後強大了也能讓情況有所改變,或者至少把自己接觸到的部分改變得順遂心意。
北京在這個時候成功申辦了奧運會。當時鄒飛正在教室里備戰金屬材料這門課,突然聽到宿舍樓方向傳來跺樓板和歡呼的聲音,緊跟著是啤酒瓶噼里啪啦雨點兒般從樓上扔下摔碎的聲音。鄒飛趕緊跑出來問怎麼了,以為美國又把祖國駐哪兒的大使館炸了,學生要去遊行了。一打聽才知道,是申奧成功了。
最近鄒飛晚上經常出去喝酒。一般晚上十點,跟佟玥打完電話或把她送回宿舍后,鄒飛就跟幾個男生結伴奔赴小飯館,喝到凌晨一兩點,然後跳窗戶回宿舍——看門老頭兒為了不在夜裡屢屢被晚歸的學生敲門叫醒,便故意不把窗戶關死,此事已在學生和老頭兒之間心照不宣。
鄒飛趕到派出所的時候,魏巍已https://read.99csw.com經被關起來了。聽朵朵說,魏巍是因為邊看申奧轉播邊喝酒的時候,和旁桌的英國青年發生了爭執,英國青年因為倫敦輸給了北京不服氣,就在酒桌上曆數中國的種種問題,揚言這些問題不解決,北京就不配辦奧運會。魏巍藉著酒勁湧起了強烈的愛國心,勸英國青年別不知道的事情亂說,英國青年則接著酒勁說自己的話是有根據的,於是兩人掰扯起來。英國青年越說越興奮,用漢語已經跟不上思維了,改用了母語,魏巍也聽不太懂,光聽英國青年說「Fuck」了,還手舞足蹈,衝著魏巍指指點點。魏巍受不了了,拿起桌上的啤酒瓶就給了英國青年一下。到底是從西方文明國家過來的,英國青年打不還手,一隻手捂著腦袋,一隻手撥打報警電話,腦袋都流血了還不忘用法律的手段維護自己的權益。
「那你為什麼總出去喝酒呢?」佟玥發現鄒飛身上仍有自己不了解的地方。
「有什麼可說的?」鄒飛覺得這是他自己的事兒,「我沒必要什麼都告訴你吧!」
此後的半小時里,酒瓶摔碎的聲音不絕於耳,大家千方百計地從各個角落找出酒瓶,用著全身的力氣,向最堅硬的地方扔去。這些摔碎的酒瓶里,除了有用於慶祝的,還有的是因為有些人在生活中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找不到值得高興的事兒了,就跟著一起摔倆酒瓶發泄一下。
魏巍並沒有潛逃,邊喝著啤酒邊等著警察來評評理,覺得自己是為了國家的榮譽而戰,不應受到懲罰。
鄒飛認為自己對待生活九九藏書是一種出離的態度——出離於生活本身,沒有就為了吃飯睡覺和維持肉身在活著。直到多年後,他才發覺自己當年的錯誤,這種自以為的出離心,恰恰跟真正的出離心背道而馳,其實是一種嚴重的「自我」。由於過於在意這個「自我」,痛苦便自然而生。但此時,他還是願意做一個在用腦子生活的人。
到了大三下半學期,突然覺得時間多起來了,下午基本沒什麼課了。有些人開始準備考研了,有些人開始在外面找活兒幹了,範文強開始進一步思考自殺的事兒了。
「這麼說你還有別的事兒沒跟我說?」
佟玥知道沒鄒飛說得這麼簡單,但也沒再問下去。每個人都需要有一個自己的心靈空間,佟玥懂這個道理,到了鄒飛那個空間的門口便停下了。
鄒飛說了很多好話仍沒能見到魏巍,得到的答覆是:「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七天後就能見到人了。」
「那你想好遺言了嗎?」老謝問他,「以及你的遊戲機、望遠鏡等財產歸誰繼承?」
鄒飛的標準是,所過的生活,要能強烈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他覺得只有這樣,才是懂得人生的路該怎麼走的人,才不枉做一個接受了高等教育的人,而現在身邊的很多同學,雖然在接受著高等教育,具備了高深的知識,卻不具備高等的文化,甚至一些人連基本的文化都沒有。
「我考慮到今天的結果是,還是算了,能好好活就好好活,不能好好活就湊合活吧!」範文強說。
夏天一如既往地熱,書上的東西一如既往地陌生,跟它們死磕的勁頭也一如既往。
https://read.99csw.com晃又到考試了。鄒飛雖然不喜歡考試,卻也盼著考試,因為生活需要刺|激,一學期的生活如同一潭死水,需要有人扔塊石頭打破平靜,給生活注入活力。無疑,考試是個不錯的打破緩慢生活節奏的方式,即使會掛科,就像打仗會負傷卻仍無法阻止喜歡在這種行為中實現價值的人發動戰爭一樣,鄒飛也願意接受考試的挑戰。
七年後,當奧運會真的在北京召開的時候,當年歡慶申辦成功的這些同學已經在北京工作幾年了,開始抱怨奧運會給生活帶來的種種麻煩,既在看熱鬧,也在發牢騷,不知道他們是否還記得七年前的那個夜晚,當時他們是否會想到日後自己對奧運會是這種態度。如今的世紀壇已成為北京一座沒落的建築,鮮有活動在此舉辦,沒什麼人再提起它了。
申奧成功了,一個國家的命運和形象將隨之改變,卻無法改變這個國家一個微不足道的學生的命運。
鄒飛正感慨著,突然接到朵朵打來的電話,說魏巍打架被派出所帶走了。
有一次佟玥找鄒飛,沒找著,別人告訴佟玥鄒飛喝酒去了。沒過幾天,佟玥給鄒飛宿舍打電話,聽說他又喝酒去了。第二天,佟玥問鄒飛:「你出去喝酒怎麼也不跟我說一聲?」
說完這番話,範文強鑽進被窩,上了一個晚上十點的鬧鐘,準備養精蓄銳晚上去網吧包夜。「為了遊戲事業,我也不會主動死的。」留下這句話后,範文強閉上了眼睛。
時不時就得喝點兒酒已成鄒飛的習慣,說不清這是一種心理還是生理的行為。喝完了,世界就美好了,或者是自己就read•99csw.com麻木了,忽視了那些不美好。
此時他認為自己的這種要求,是人之為人的根本,有些人毫不拒絕或毫不考慮地就參与到生活中——比如那些學校安排什麼課就學什麼、安排什麼書就看什麼的學生,比如那些每天除了上下班似乎就不再有什麼追求的大人們——這是對自己的不負責任,說得嚴重點兒,這比像範文強那樣什麼都不幹還浪費人生。
鄒飛和朵朵從派出所出來,朵朵停在小賣部前,買了一瓶冰鎮啤酒,喝了兩口,然後突然砸在牆上:「操!」
七天後,魏巍如期出現了。第八天,魏巍被學校開除了。教務主任和他談話的時候,魏巍沒有請求學校網開一面。很多人替他可惜,還有一年就能拿到畢業證了,魏巍卻覺得拿到了也沒用,自己還是什麼都不會,將來也不會去干靠有畢業證就能解決的那種工作。
「沒有為什麼,有人叫我,我就去了,就像有人叫我踢球,我就去了是一樣的。」鄒飛不願意讓佟玥知道自己因為和世界的擰巴而喝酒,這是他自己的問題,他想自己解決,別人幫不了他,他更不想跟任何人說。
朵朵含著眼淚說:「我沒事兒,申奧成功了,我慶祝一下。」
「該跟你說的我都說了,你也都知道了,我要是事無巨細都跟你說,你還不煩死了?」
警察來了,了解了情況后,把魏巍帶上車。魏巍問憑什麼抓他,愛國沒有錯。警察說出於什麼動機他不管,但魏巍先動手打人,違犯了刑法,就得跟他們走。
每次酒前和酒後,鄒飛都認為:酒鬼的家屬們不應該責備酒鬼,而應該試圖去了解他們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