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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還沒結束 第二節

第四章 還沒結束

第二節

鄒飛看得出,馮艾艾不是為了逃避什麼,而是真的從中獲得了快樂。
「區別在於比傻子的什麼都不想多了智慧。」
小孩把他媽媽攤煎餅的位置告訴了鄒飛,鄒飛找到攤煎餅的婦女,問以前這家人的情況,是不是有一對母女,攤煎餅的婦女說她也知不道,房子是她從中介租的。鄒飛又找到那家中介,中介說這套房源是他們從一個外地男子手裡得到的,好像是他買的二手房。鄒飛又給外地男子打電話,外地男子說這房子是從一對母女手裡買的,買了好幾年了,中途換了手機,她們的電話也就沒了。鄒飛問是否知道這對母女搬哪兒去了,外地男子說,她們好像是買了新房,著急用錢,所以比市價便宜就賣給我了,但新房在哪,我問了她們也沒說。
「就你一個人在家?」鄒飛問。
這時,正好雜誌社要做一期英國旅遊的專題,打算派鄒飛去趟英國。於是鄒飛萌生了到了那邊后,去佟玥曾經上學的學校再打聽打聽她的消息的想法。當一個人想做成一件事情后,會產生自己都難以置信的想象力和毅力。
給他辦理的人是個小姑娘,不知道是人好,還是毛病還沒養出來,頗有耐心地告訴鄒飛醫療定點醫院、養老金檔次、醫保卡怎麼用等問題。鄒飛仍沒聽懂,為了不打擊小姑娘的工作熱情,均點頭裝作明白了,讓簽字就簽字。
「想想那時候真夠傻的,我還不想活,要是沒活下來,就經歷不到這麼多美好的東西了。」
「那時候已經一年多了。」
「不讓自己被這些事情控制,這樣你才能真的是在生活。不存在隨心所欲,一是本身就沒法兒隨心所欲,二是越這樣想,反而離隨心所欲越遠。」
「除了空,本來也沒什麼,你還想知道到什麼。」
鄒飛知道陳志國畢業後去了區政府下面的事業單位,沒想到去的就是剛才辦手續的人才中心,八年裡沒挪過窩。畢業后鄒飛和他沒再聯繫過,上學時候接觸也不多,除了系裡和團委又下什麼通知了,陳志國轉告鄒飛,其餘時候兩人沒怎麼說過話,如今的陳志國穿戴上更像坐機關的人了。
「我小的時候就搬來了。」
「我是用出離心啊?」鄒飛打斷馮艾艾,「別人都融入了生活,都把日子過得挺好,我感覺我還沒找到要過的日子呢,還不夠出離嗎?」
工作多年,讓陳志國養成了只要別人提個話頭兒,他就以為人家要找他辦事兒的習慣。鄒飛對他的這種工作上的敏銳很是佩服。
服務員說:「如果不開發票房價還能優惠您十塊錢。」
「辦嗎?」男生問女生。
鄒飛第一次看到這種說法,不覺一震,覺得似乎是這麼回事兒。
「你們這算公務員吧,用電是國家掏錢吧,能不把空調調得冬天進去得穿T恤,夏天進去得穿長袖嗎,自己待著也不舒服啊?」鄒飛對大廳頭頂上那些無論陰天下雨下雪永遠明亮的大燈也記憶深刻,「還有你們那燈,陽光充足的時候就別開了。」
「哪個大街?」
「得得得,不辦就不辦吧,你也別說那麼多了,我走了。」大媽理輸氣勢不輸,邊走邊大聲宣揚,「他們丫的人生價值只有在折騰別人中才能體現出來!」贏得一群深有同感的中年人們讚許的笑聲。
「你應該用出離心去生活……」
一個西裝革履的大堂巡視過來,很客氣地跟鄒飛說,樓梯這兒不讓坐人,那邊的沙發可以隨便坐。鄒飛聽從了,站起來坐到沙發那邊。以前他會抱怨他們太事兒,現在他學會尊重對方的規則了。
「沒有對外物生攀緣之心,不思善也不思惡,心無掛礙,這才是真的自由自在,這比我們上學時追求的自由自在——按自己所想而要求生活來滿足我們——高級多了。」馮艾艾又說。
馮艾艾一笑:「去那邊安靜的地方坐吧!」
「一點兒關係沒有。」陳志國說。
「這些都是因緣和合而生,包括我們的身與心也是如此,它們可以存在,也可以消失,本性都是空的。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她之前一直在英國?現在幹什麼呢?你們都聊什麼了?」鄒飛一口氣問了好幾個問題。
機場的擺渡車拉了三趟人,鄒飛是最後一批登機的,座位上方的行李艙裝滿了,鄒飛站在過道挪出一點兒空間方便自己放包。這時候一個著裝體面的中青年男性走到鄒飛身後,被擋了路,假裝很紳士地說:「您放好了嗎?」
服務員用完身份證遞還男生,男生接過身份證,如釋重負,和女生準備上樓。這時女生的手機響了,跑到一旁接:「媽,我在學校呢!」
「她回來幾年了?」
「我當初就沒好好學,壓根兒就沒打算干,可你們好好學了。」
來辦理的人不少,得拿號排隊,看來大家都挺為自己的將來著想的。那些坐在窗口後面的人,有長得一看就https://read•99csw.com特事兒的那種大媽,也有一看就是靠關係進來的年輕漂亮姑娘。大媽態度蠻橫,極不耐煩地跟辦手續的人要著證件。年輕姑娘在陽光下垂著頭,秀髮散落,皮膚看上去很好,像剝了皮的蔥白,如此白|嫩肌膚將坐在這裏直到也成為大媽。
「了悟空性就是智慧。」
「就是說只是生活,不特意追求什麼樣的生活?」鄒飛苦笑道,「這麼說還是我錯了?」
「上四年大學學的,跟你這工作,有什麼關係嗎?」鄒飛問。
以前買東西的時候,中年婦女管鄒飛叫小夥子,現在都叫他老爺們兒了。他知道,自己的心可能還不老,但外表已經有了包漿。既然都是老爺們兒了,那就得干點兒爺們的事兒,不能再稀里馬虎或像個孩子似的過日子了。
服務員接過身份證,將號碼輸入電腦,很職業,為了顯得沒看破他們,還問「退房的時候您開發票嗎?」
「那你這四年大學不是白上了嗎?」
第二天,樓下一大早就開始放炮,有人在酒店結婚擺了酒席。鄒飛不明白,為什麼人們總愛讓自己的生活出點動靜兒:出生怕不被人注意到,用哭引起注意;結婚明明是兩個人的事兒,非得招呼來一大群人;死了也怕不被注意,吹吹打打,還要辦喪事兒……幹什麼都得轟烈烈的,安安靜靜的不行嗎?
2011年的春節來了。
「在大街上。」
話題又轉到陳志國和他女朋友身上,陳志國說和她是中學同學,有情人終成眷屬,他倆終於在三個月前確立了關係,「別人找媳婦,都找條件,我就不那樣,堅持真愛,苦追了她多少年。」陳志國又給女朋友夾了一塊魚,「多吃點兒,今年虎年把婚結了,明年好生個龍子。」
鄒飛最討厭這種裝得有風度的人,真紳士不會著這會兒急的,說不出剛才這種話,哪怕他直接說「先讓我過去」,鄒飛都會給他讓出路,但是他來這套,鄒飛也犯起渾了。
街邊公車站牌上有一場跨年演唱會的海報,上面的歌星沒一個鄒飛認識的,連他們名字里的字都有不認識的。一茬新歌手成長起來了,從父母給他們起名字用的那些字,就能知道,時代真的變了。
鄒飛深表贊同,確實不是什麼人都能幹這些事兒。
「不太懂。」
「你媽媽呢?」鄒飛問。
鄒飛一言不發地聽著,馮艾艾突然停下來:「我說這麼多你是不是聽煩了?」
「每個人都會對生活有感觸,心理的和身體的,『有』沒關係,但不要執著于這些感觸,應無所住而生其心。」馮艾艾語速平和,「以前我渴望愛與被愛,渴望體內流淌愛的激|情,現在我平靜了,真正獲得了大愛。」
「誰也沒錯,本身也沒有對錯。」馮艾艾沖旁邊經過的一個跟她打招呼的人笑了笑,繼續說,「就拿咱們上學的時候來說,你們男生都是憤青,因為想要的東西得不到,就易怒、暴躁,後來走上社會,想要的東西陸續得到了,沒有可憤怒的事情了,也就變得平靜了,但是日後一旦出現一樣你渴望但得不到的新東西——不僅是物,也包括感情和感受,憤怒又會生起。」
「所謂的理想狀態,既存在,也不存在,是一種『自我』的幻想,說白了就是一種自我的欺騙,讓自己糾纏於它,如達不到,便心生各種負面情緒,其實是挖了一個陷阱,結果自己踩到了。你可能認為自己在認真生活,別人都在混,但別人之所以對社會不抱有你的這種期待,在當今社會也能生活得挺好,並不是人跟人不一樣,而是他們沒給自己強加一個自己虛構出來的可能,所以他們沒有這方面的煩惱。」
「我……怎麼不存在,它們不就實實在在地出現在那裡嗎,比如我坐的這把椅子和你手裡的那杯茶?」鄒飛一下蒙了。
鄒飛能感受到馮艾艾說的這番話是發自真心的。
「這話就夠空的。」
鄒飛點頭跟他女朋友打招呼,陳志國依然一副愛張羅事兒的樣兒,讓服務員趕緊拿菜單來:「多年不見,今天在我單位門口碰上了,我做東,好好吃點兒,要不是下午上班,就跟你好好喝點兒了。」
馮艾艾回了話,她正在海南參加一個活動,半個月才結束,如果鄒飛著急,可先來海南找她。於是鄒飛訂了去海口的機票,他把此次海南之行命名為春暖花開之旅。
「什麼是智慧?」
到了英國,完成工作上的事兒后,鄒飛去了佟玥所在的學校,說明來意,問佟玥畢業後去了英國的什麼公司,學校能不能把佟玥留在學校的聯繫方式告訴他。英國人了解了情況后,客客氣氣地說:「對不起,這些是私人信息,我們不方便透露,除非您是警察,我們可以配合。」
「其實沒有什麼是你必須得到的,這些東西都不存在。」
點了喝的read.99csw.com,馮艾艾拿出一本書:「送你一個見面禮。」
鄒飛現在能清晰地看到擺在自己面前的兩條路:一條是按人類的既定路線,組建家庭、生育下一代、如此一代代傳承下去;一條是忠於自己的內心,完全按心裏所想去生活,追求自己所追求的,在這條路上,人類看上去的正常要求反而不正常了。
陳志國知道鄒飛喜好文藝,當沒話題聊的時候,便投其所好,聊了會兒文藝。陳志國說:「雖然我欣賞水平有限,但現在這些國產大片,我還真一個也看不上,頭幾天看了一個外國片兒,哪國的不知道,把我都看哭了。」
四月到了。鄒飛仍沒等到馮艾艾的信兒,綳不住了,給她發去一條簡訊:「春天已經來了,花該開了,再等就秋天了。」
「那你以後就一個人了?」鄒飛問。
「但我們日常生活中接觸到的都是『有』。」
認出鄒飛后,陳志國更不方便換桌了,趕緊打招呼,並把身旁的女性介紹給鄒飛:「這是我女朋友。」
「那什麼是正念呢?」
辦完手續,鄒飛在人才中心門口的飯館吃飯,點完餐,正等著上的時候,進來一男一女。沒桌了,服務員說只能和鄒飛拼桌了,男的著急吃完上班,不想換地兒了,就跟女人坐在鄒飛對面。
在父母的勸說和自己的感悟下,鄒飛帶上自己的身份證、戶口本去人才中心給自己上社保了。不知道為什麼,鄒飛最不願意做的事情,就是這類事情,最不願意進的地方,就是這種地方。
「可是人不能被動地活著啊,有些事情需要你去設想和創造,如果只是順其自然,倒是不用較勁了,但那永遠到不了理想狀態。」
男女生先上了樓,鄒飛隨後辦完手續上樓,等電梯的時候正遇見男生下樓,空著手,應該是去買東西了。一想到他可能去買什麼了,鄒飛在心裏會心地笑了笑,進了電梯。
「你們不就是坐辦公室嗎,我看初中畢業就能幹。」
「你是眼睛看累了哭的吧!」
「思考不等同於智慧,沒有正念的思考,只是心在茫然地遊盪,必然會造成煩惱。」
「我來得急,忘了給你帶點兒什麼了。」鄒飛拿過書翻了翻,是一本佛教的書,裏面夾了一朵蓮花的書籤,他很難相信上學時天天渴望愛情、渴望燦爛生活的馮艾艾竟然出家了,「幾年沒見,你怎麼就成現在這樣了?」
鄒飛放心了,知道這孩子跟佟玥肯定沒關係,佟玥不可能在英國讀研就為了回國攤煎餅:「你們家什麼時候搬這兒來的?」
等了會兒,馮艾艾下來了。鄒飛遠遠地就看到她微笑著向自己走來,依然裹著頭巾,中性打扮,步履輕盈。
輪到鄒飛了,他往窗口一坐,把東西一倒:「都在這兒呢,需要什麼您自己拿。」
以前鄒飛以為自己和那些上班的同學不一樣,他不用坐班,不必打卡,拍拍自己喜歡的照片,掙點兒稿費,是一種自給自足簡單的生活。後來醒悟到,即便拍攝的畫面本身跟商業無關,但這個行為依然是商業行為,除非自己不從雜誌社拿一分錢。如果從社會有所得,必然要有所付出,人生本身就是一場買賣。社會是一個整體,人無法不藉助他人而直接獲得自身價值——個人價值只有在社會中才能實現,一個人跟誰談價值去。就像地球,可以自轉,但甭管你怎麼轉,還是在繞著太陽轉,脫離不了軌道。
「辦吧!」女生小聲說道。
「沒有,你說吧,我愛聽。」鄒飛還在琢磨著那些話。
「我媽媽出去攤煎餅去了。」小孩一口唐山話。
「我媽媽不讓我告訴別人就我一個人在家。」小孩警惕地看著鄒飛。
「對生活有感觸,難道不對嗎?」
看來他們對這份感情充滿信心。
「可是我要是不堅持『自我』,就隨波逐流了,就芸芸眾生了,就一輩子平庸下去了,就把自己的一生糟蹋了,剛才你不是還說,既然咱們有選擇的機會,就選擇一個有價值的活法兒。」
住下后,鄒飛給馮艾艾打了一個電話,約好明天上午去見她。
看時間差不多了,鄒飛就去了馮艾艾住的酒店。到了后,馮艾艾讓鄒飛在樓下稍等會兒,她跟人說幾句話就下來。
鄒飛在大堂踅摸了一圈,發現樓梯那能曬到太陽,便在台階上坐下。
春節過後,鄒飛最大的變化就是,決定給自己辦理社保。他雖然給雜誌社工作了兩年多,依然算編外人員,不用坐班,不用開例會,只是有事兒就叫他過來商量商量,需要什麼圖片了就派他出去,有不多的底薪,主要還是靠照片的稿費。所以一直以來,鄒飛就沒有過三險一金,他也覺得這些不重要,看病、退休、養老金……都距離他遙遙無期,從沒想過主動去繳納。從畢業到現在,八年過去了,別的同學的社保已經有八年歷史了,他的還是嶄新的https://read.99csw•com
事情總是這樣,制定規矩的人,說規矩的對象不守規矩;規矩的對象,總抱怨制定規矩的人瞎制定。
服務員說如果辦會員卡,每次住店能享受八五折的優惠。
被炮聲吵醒,鄒飛就從床上起來了,下樓吃了早餐,吃完坐在餐廳喝了會兒咖啡,還挺舒服,對於早早就起床了的抱怨也沒了。有些事情,焉知非福。
「那你先跟我說說,我怎麼感覺我活得這麼累啊?」鄒飛說。
鄒飛想起了政治課里學的「價值」、「交換」等詞,發現自打人類社會脫離原始以來,一直在為這些詞所表示的那些事兒而忙活兒著。難道這就是人類社會的本質?
毫無疑問,鄒飛目前更親近後者,事實也是如此,他一直在給自己活著,沒有注意到世俗的規矩——比如到了一定歲數得結婚生孩子。之所以這樣,除了他想完成自己的追求,還有一個原因是,想先自己活著看看,證明這條路的可行——只有信仰和不苟活、不低頭、不放棄的原則,也能活得挺好,然後日後教育孩子:「看,你老爸就是這麼過來的,沒問題!」
此趟英國之行,一無所獲,讓鄒飛覺得他和佟玥或許真的結束了。然而,馮艾艾的出現,又給鄒飛帶來曙光。
「我說的『出離』不是這個意思,『出離』在佛教里的意思是,『自我』希望世界迎合自己,把自己的所求看得過於嚴重,而人應該稍微偏離『自我』的要求,這才是『出離』。」
春節,鄒飛在爺爺家過年。看到自己的侄子能滿地跑了,曾經追著男生打鬧的小妹妹已經挎上了男朋友的胳膊上街去買東西,爺爺這一年拄上了拐杖,這些讓鄒飛感受到生命的變化。
「空性就是。」
「我們是幸運的,生活讓我們可以選擇,雖然有的人選擇讓人失望,但至少還有選擇的機會,而還有很多人連選擇的機會都沒有,他們只能聽天由命地活著,所以,為了那些人,我們也應該選擇不讓人失望的活法兒,我覺得我現在的生活,對我、對他人,都是積極的。」馮艾艾說。她現在除了自己修行外,還會參加一些交流活動,宣講佛法的智慧,啟發現代人如何能放下執著,消煩減壓,輕鬆生活。
「好久不見!」鄒飛站起身,沖馮艾艾微笑道。
「『真相』就是沒有真相,總想著一定存在一個『真相』,就永遠不會找到真相。」
服務員又禮貌而職業地推薦大床房,說房價和兩張單人床的標準間是一樣的,男生同意了,和女生對視了一下,心裏感謝服務員的善解人意,又不好意思表達出來。
上學時候陌生,畢業后見了面反而熱情了。菜上來了,聊得也挺開,這主要取決於陳志國超強的應變能力,什麼話題都能聊。
「怎麼又扯到『空性』上了。」
「什麼都不想,那跟當個傻子有什麼區別。」
「你還那樣。」馮艾艾走上前。
「你不也沒幹本專業的事兒嗎!」
「人生就是,以前我們經歷的是喜怒哀樂,今後我們將經歷生老病死,這些事情和念頭隨時會發生,了解它,不執著於它,否則我們就被它們牽著走,生起各種無明,無法獲得快樂——我說的不是自我慾望滿足后的快樂,而是沒有所緣的快樂,一種平靜祥和的狀態。」
「你變樣了。」鄒飛說。
馮艾艾告訴鄒飛,佟玥已於去年回國,她們是在「心靈大講堂」上遇見的,課後兩人聊了許多,談到了他。鄒飛迫切想知道佟玥的消息,約馮艾艾見面,馮艾艾說:「先好好過春節吧,春暖花開會有時。」
「比如我喝的這杯茶,它是由杯子、茶葉、水組成,然後被我喝了,缺少一項,就不成其為『我喝的這杯茶』,而在我們坐到這裏之前,『我喝的這杯茶』是不存在的。同樣,你對生活的各種感受,也是因眼耳鼻舌身意和外界的接觸而產生,它們本身是不存在的。」
「我好好學不就為了順利拿到畢業證嘛,沒本科的證,這工作就干不上,我也對造汽車沒興趣,現在再進我們單位,都得是碩士了。」
「真是感動哭了,不信你問我女朋友!」陳志國誠懇地說,「她也哭了。」
2010年冬天,暴雪讓鄒飛在機場邂逅了馮艾艾。那個在麵館里看書、中性打扮、裹著頭巾、留給鄒飛一張紙條的人,就是馮艾艾。之後,兩人取得聯繫,馮艾艾現在已經是心靈講師了,不定期會去一些地方傳道授業解惑。那次自殺后,馮艾艾接觸到佛教,相見恨晚,並最終剃度出家,有了法號,更換了聯絡方式,和過去的生活斷絕了關係。
不能因為有人拒絕搬遷就得丟了命,這事兒受譴責的必定是拆遷方,但鄒飛看不慣牆倒眾人推、破鼓眾人擂的事兒。報紙的時評專員把拆遷一事兒完全寫成了法西斯行為,各種描述人性黑暗的詞語都用上了,https://read•99csw•com鄒飛看完有個疑問:這些寫評論的也應該有人的老家面臨拆遷吧,難道他們就願意世世代代住在陳舊潮濕的房子里,難道那裡的每個人都捨不得家鄉的一草一木?可是為什麼還有那麼多年輕人要去大城市工作,在大城市買房,願意有一個大城市的戶口,並讓下一代在大城市接受教育?這些人買房的時候,想沒想過,這裏也曾有過老住戶,是他們的房子被拆了,騰出地方給你們蓋了房?又不想自己家被拆,又想著自己當個大城市人,好事兒能都讓一個人佔了嗎?
「因為空性之外,什麼都沒有,只能落在『空』上,也就是『無』。」
此情景讓鄒飛想起了佟玥,以前還得跟羅西拼房,現在一個人能住好酒店了,開發票也有人報銷了,一起住店的人卻沒了。
「沒錯!」
「以前這家人呢?」
聽著七大姑八大姨的對話,這些家長里短在此時竟然有一種巨大的能量,讓鄒飛對生活有了一種全新的認識:原來別人都是這麼過日子的。之前他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現在不得不承認,人都是生活在社會關係中的——家庭關係和工作關係,這是人無法跳出去的。
「沒有!」鄒飛故意拖延時間。擰勁兒一上來,自己先覺得沒什麼意思,跟這種人犯不上,便放好包,讓他過去了。
鄒飛一直沒有佟玥的消息,和佟玥同學吳萍等人的聯繫也斷了。鄒飛的手機一直沒變,如果佟玥想找到他,很容易,可是佟玥這幾年都沒聯繫過他,他知道,這是佟玥不想聯繫他,或許佟玥已經嫁為人|妻,不便與他聯繫。
「我想知道『真相』。」
陳志國的話讓女朋友聽了心裏甜甜的,嘴不知道是因為正吃東西的緣故還是高興得,反正一直沒合上。鄒飛一想起陳志國上大學時候的樣子,對剛才的話有了比他女朋友更深刻的理解。不知道人天生就這樣,還是生存環境把人改造成這樣。
「那你說怎麼辦?」
並幫女朋友擇著魚刺:「我這都是伺候領導伺候習慣了,以後你就是咱們家的領導。」
後半句話鄒飛聽出陳志國風格依舊。
「這您得理解,110是抓壞人的,120是救人的,119是救火的,您要抓壞人打120,人家肯定也幫您抓不了。」
一個窗口處突然有人吵了起來,似乎是因為很簡單的一件事兒,舉手之勞,而窗口後面的大媽不給辦,說得照規矩辦,窗口外也是一個大媽,說哪兒那麼多事兒,捎帶手不就辦了嗎。窗口後面的大媽說不是捎帶手兒的事兒,這是規定。窗口外的大媽說,狗屁規定,你們來這裏上班有幾個是按規定進來的,有幾個辦自己的事兒也按規定了,規定也應該是對所有人的規定,而不是只對櫃檯外面的人規定,櫃檯里的人想怎樣就怎樣。窗口裡面的大媽說,我們誰也沒想怎樣就怎樣,你這事兒不歸我們這管,只能去別的地方辦。窗口外的大媽說,今兒你不給我辦我還不走了。兩人杠上了,領導趕緊從屋裡出來調解,先批評了工作人員的態度不好,然後問明窗外的大媽要辦什麼業務后,說這確實辦不了,並把貼在牆上的這裏可以辦的業務指給她看。大媽明知辦不了,還是假裝看了幾眼說:「你們總把事情弄得那麼複雜,這點事兒還分開辦,還得讓我往別的地方多跑一趟。」
下了飛機,鄒飛找了一家酒店住下,在前台登記的時候,一對看上去還是學生的情侶也在登記。服務員讓出示證件的時候,男生不好意思地拿出身份證——登記的時候能看出年齡,可以推斷出他們的身份,是在校學生。
從陳志國身上可以看出,每個人都會把心拆成兩部分,一部分面對世俗,一部分留給自己。這兩部分各占的比例,決定了這個人以何種面貌面對世界——是現實主義者,還是理想主義者。同時也更認證了這一點:好的文藝作品,並不在於對世界的態度怎麼樣,而是能給人積極、向上的力量——把無論什麼樣的人,只要還是人,都能感動。
誰都聽得出來,其真實意圖是:你……快點兒!
「知不道,你得問我媽去。」
「我一會兒還得回去上班,沒時間再去哪坐坐了,改天好好聚!」陳志國話里透出他們和領導吃完飯,必然還會再去其他場所待待的慣式,說完突然又想起點事兒:「對了,快校慶了,01年咱們大三的時候是四十周年校慶,今年是五十周年,到時候一定回去好好熱鬧熱鬧,我招呼人!」
鄒飛不想再說什麼了,只想聽馮艾艾繼續說:「如果人生有一段是從黑暗到光明的階段,那麼每個人都像一列經過山洞的火車車廂,早進去的車廂,早出來見到光明,晚進去的晚出來,反正都得經歷這段黑暗,大家的用時、經歷,都差不多。」
看樣子陳志國已把一切安排妥當,瞭然于胸。這樣read.99csw.com的生活雖然安穩,同時也失去了更多可能,讓不打算和他一樣度過一生的人並不渴望。
鄒飛考慮了許久后,又去了佟玥家,如果開門的是佟玥媽媽或是她,鄒飛已經想好了對策,就說正好路過,上來看看,再無它意。沒想到開門的是個小男孩,隔著防盜門問鄒飛找誰。小孩五歲左右,鄒飛一算時間,有是佟玥的孩子的可能,腦袋「嗡」地一下蒙了。
鄒飛背對他們,男人坐下后,才看到鄒飛正臉,認識。原來這男的是陳志國。
報紙再往後翻,還是各種讓人頭疼的事兒。不知道是現在的社會真的問題太多了,還是以前也這樣,只是沒報道出來。除了人禍,還有天災,這兩年人類生存的空間似乎和危機畫了等號,沒消停的時候。自食其果,這詞是形容不懂事兒的人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活該,也必將是形容人類自己的。自打人類出現,除了讓生產工具更先進了,什麼時候懂事兒過?
「我們光顧著埋頭工作了,沒留意這些,舒不舒服的也都習慣了。」陳志國見女朋友的杯子要空了,又給倒上飲料,伺候得舒舒服服,總能想在前頭,挑不出一點兒毛病,但這種感覺總讓鄒飛覺得不太舒服。
男生又點點頭。看樣子家境不錯,還在上學就能接受幾百塊一天的房價。
翻開飛機上的報紙,毫無意外,跟每天看到的一樣,又有某地局長受賄被抓,又有靠下三路加露上面的兩點的藝人走進大家的視線,又有某地出現自焚抵抗暴力拆遷的事件。事件的主角換了,時空變了,但起承轉合完全一樣,總像在老戲翻拍,人類難道不能幹點兒有創造力的事兒嗎?
「可是什麼是有價值,什麼是『自我』呢,佛教說的是『無我』。」茶來了,馮艾艾端起杯喝了一口,「你可以把我送你的那本書翻到書籤那頁,把倒數第二段看一下。」
兩人在旁邊的咖啡廳找了地方坐下,差不多五年沒見面。馮艾艾右手拿著茶水單看,手腕白皙光潔,想必自殺時留下的那道疤應該在那隻手腕上,鄒飛往她的左手腕瞟了一眼,只能看到一串露在外面的佛珠。
「不然。」陳志國說著話不忘給女朋友夾菜,「這工作對情商要求較高,上有領導,下有基層,得金箍棒兩頭亮。」
馮艾艾已經習慣回答這種問題了,又一笑:「我沒想信佛,只是想看清這個世界,恰好佛教的一些觀點印證了我的所想,給我了很多的啟發,用它的說法,或許這就是佛緣,於是我和它就成了朋友。」
鄒飛照做,看到了這段文字:「真實的『我』,獨立存在的『我』並不存在,所以我們所失掉的東西本來就不存在,我們並不是失去了一個真有存在的『我』,這就是了悟空性。了悟空性時,我們感覺有點危險,可能認為自己掉在了虛無里,事實上我們並沒有掉進虛無,反而我們會開始了解到我們所認為具體實存的東西,均來自自己唯識所現之投射,而它的本質則完全是空的。只不過它看起來好像我們真的墮入了虛無中而已,因為『我』已經完全不存在的關係。」
「那也不說了,還是說說你最想知道的吧!」馮艾艾讓服務員給茶杯里加了水,「我是去年十一月的時候見到佟玥的。」
先是互通了一些各自接觸的同學的近況,然後又聊了聊各自的工作。聊到陳志國的工作時,鄒飛隨便問了他點兒什麼事兒,他先不解釋,而是反問:「怎麼著,你要辦這事兒嗎?」
「你媽在哪兒攤煎餅呢?」
這個春節,鄒飛想了很多事情,把許多以前不捨得放下的東西拋在腦後,同時,也帶了很多新東西繼續前行。
無論鄒飛如何軟磨硬泡,仍未說動對方。英國人雖然沒有滿足鄒飛的願望,但是他們的做法還是頗讓鄒飛贊同。不像某些中國的物業公司,為了掙錢,把全小區業主的電話賣給房屋中介。
鄒飛還記得佟玥的郵箱,是他十多年前給佟玥修電腦時幫她申請的,他試著給佟玥的郵箱發了兩封信,未見回復,不知道佟玥是否還在用這個郵箱。
男生搖搖頭,拎著一大桶飲料和一大袋吃的。
春節這幾天,鄒飛在家待的時間長了,無意中看到父母的養生書,發現自己曾經的生活習慣竟然跟醫學上提倡的合理的習慣背道而馳,比如不吃早飯、熬夜、喝濃咖啡。由此可見,自己曾經熱衷的,並不一定是對的,不光生活習慣,對社會的態度,想必也是如此。
「你是不是總想著過你渴望的那種生活,或者是進入那種生活狀態,但是總實現不了?」
過完春節鄒飛就三十歲了。現在每當別人問他年紀的時候,他無法再說自己二十多歲了,「三」字一說出口,就覺得自己不年輕了。如果六十歲退休,他已經過完一半了。前面的三十年過完就算了,怎麼著就這樣了,後面的三十年,他得多替自己考慮考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