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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會戰普里摩斯

第五章 會戰普里摩斯

「真沒用!」記憶中那個英武的帝國軍校學生頭也不回地走開了,只留下她一個人跌倒在公園的地上哭泣——和那個人比起來,她真的是很沒用的啊。
從斐迪亞斯二十一歲起,他們兩人之間大大小小的交戰就從未停止。而自從三年前斐迪亞斯發動軍事政變,在少壯派軍人的擁護下登上銀河帝國的權力制高點;而海因也在一年前正式接過太陽-銀河聯盟的軍權后,兩人之間的較量就升級為兩個對立政權之間生死存亡的鬥爭。
不知為何,他的聲音有一種奇怪的顫抖。
雖說已經過了五天四夜的連續戰鬥,但因為沒有接到進攻的命令,「撒旦騎兵」一直都在養精蓄銳,好戰的霍爾曼中將早已經是不耐煩了。
但是……實在、實在是太累了啊……她一生中從未如此地渴望過這樣長久、寧靜的睡眠。在醫生的聲音里,黛絲的雙眼依舊緩緩地闔起。
「傻瓜……如今你終於肯安安分分地呆在我身邊了吧?」斐迪亞斯元帥看著懷中垂死的紅髮少女,嘴角居然泛起了一絲奇怪的笑意,喃喃如耳語般地說,「不會再說什麼要逃跑、要和我拚命之類的傻話了吧?……真是的,一定要吃了這麼多的苦頭才肯學乖——傻瓜。」
看著偉大領袖臉上露出的微笑,一直視斐迪亞斯為楷模、默默觀察他的一切的少年侍衛官不禁有些奇怪起來。
「帝國之星,要炸毀了嗎?」比夏·馮·斐迪亞斯元帥輕輕嘆了口氣,眉間似乎有一絲異樣閃過,忽然撲到指揮席前,斷然下了最後的指令,「全體人員馬上撤退到第九軍團第十一艦隊的指揮艦『銀翼』號上!」
「過來一下?你開什麼玩笑!」斐迪亞斯元帥怔了一怔,揚眉冷笑,看著屏幕上漸漸清晰的對方的圖像,敲了敲指揮席:「海因,你以為在十萬艦隊對陣的時候,可以隨便請我過去做客嗎?你是不是打仗打昏頭了?」
什麼、什麼也不管了……
「高登……」斐迪亞斯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太了解這個衝勁十足的戰友了。手指輕輕點著指揮席,元帥對鬥志旺盛的部下笑:「你不要以為所有的戰士都象你一樣有精力哪!」
海因總督的眼睛閃了一下,脫口輕輕「哦」了一聲,臉上的表情不知是喜是憂。
斐迪亞斯微微一笑,舉了舉手中的酒杯:「辛苦你了,高登。你們都忙自己的事去吧。」
一剎間,彷彿被無形的手重重擊中,斐迪亞斯元帥的身子微微一晃。他又喝了一口紅酒,握緊了酒杯,澀聲問:「那麼……克里特星球已經毀了嗎?」
米格爾·海因看著他,許久才緩緩點頭:「請便。」
宇宙歷公元40年11月19日零點15分,在位於帝國與聯盟陣地的軍事中界線上,「銀翼」號與「日魂」號分別與臨時太空艙對接成功,旗艦上兩位雙方的軍事最高領導人:比夏·馮·斐迪亞斯元帥與米格爾·海因總督在隨從的陪伴下雙雙步入艙中,面對面地相見握手。
「報告!旗艦起火,旗艦起火!」在一陣劇烈的震蕩過後,激光通訊迴路里傳來了後方設備維護兵的彙報,聲嘶力竭地回蕩在指揮室里,「動力艙的維護即將被燒穿!」
「她……向你求救?」話一出口,斐迪亞斯就有些後悔——當年在黛絲逃離科培爾,流亡到遙遠的太陽聯邦時,還是聯邦總督的米格爾·海因就曾經對這個孤苦無依的女子伸出過援助之手。所以,相對於一向冷漠的自己來說,在生死關頭黛絲自然會向海因求救,這毫不奇怪。
「黛,我在呢,就在這裏。」恍惚中,她居然聽到了回答!
「報告!傷員的病情危急!所有器官均處於休克壞死狀態,無法恢復!」通訊迴路里傳來了主治醫生穆勒清晰的聲音,冷靜到殘酷,「總督,是否要將病人存活的腦組織取出?否則體死亡很快就會導致腦死亡——切離了壞死的機體,才可保證大腦的存活!」
「沒什麼。摩爾小姐,再過幾分鐘,斐迪亞斯元帥就會來了。」海因在醫生、侍衛官的陪同下,靜靜坐在剛剛改為旗艦的「日魂」號上,向著位於雙方軍事中界線上的臨時太空艙駛去。
按照目前戰爭進行的情況來看,帝國軍隊和己方的傷亡數目與物資消耗基本上持平。其實能與實力在自己之上的帝國軍隊打成平手,在整個銀河系裡只怕也只有這個黑色眼睛的軍人了。
蒼白的手流著血,痙攣地揪住了斐迪亞斯的衣服。「比夏哥哥……別、別踩它!我知道……我一輩子也跟不上你的。你走的好快啊……是我太沒用了。」昏迷中的少女嘆了口氣,聲音微弱地響起在寂靜無聲的太空艙里,「擋了你的路……哪怕是一棵草、也會被踩成漿吧?……你走的好快啊。我是跟不上你的……我要死了,比夏哥哥。」
「就近選擇任何一個星球!必須讓旗艦在爆炸之前駛離編隊!」斐迪亞斯斷然下令,聲音冷酷而絕決,「不惜一切代價,務必要快!」
「終於還是毀掉了嗎?我的戰馬啊……」帝國年輕的軍事獨裁者注視著宇宙深處那一點,似乎是喃喃自語般地說了一句,但是隨即臉上又泛起了冷笑:「凱南,你看,那一邊似乎也遇到了相同的情況呢!」他抬起手,輕輕指住了屏幕上的某一處——
——難道……方才他的旗艦「光輝神」號被擊中時,他受傷了嗎?元帥暗想,卻突然聽見米格爾·海因九_九_藏_書一字一字道:「斐迪亞斯,是黛絲·德·摩爾小姐要見你——遲了就來不及了。」
「好。」斐迪亞斯簡短地應了一句,側過頭衝著身邊隨從的帝國諜報部人員微微揚了一下下巴,兩名全副裝備的諜報人員立即搶身進入了室內,拿出各種儀器對室內的一切進行徹底的掃描,連黛絲所在的急救無菌艙也被檢查了一遍。
下達了命令,帝國元帥也有些疲憊地端起了一杯紅酒,啜了一口。
一系列命令下達后,他緩了一口氣,又靜默下來,握著紅酒出神。很久很久,才有一句低低的話從唇邊吐出——
吩咐所有人回去休息以後,元帥獨自坐在指揮台前,靠著椅背把四肢盡量地舒展開來,嘆息:「阿爾培,給我再倒一杯紅酒來。」
「是的。這幾年來,摩爾小姐的確居住在克里特星球。」海因總督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低聲道:「而偏偏離這個戰場最近的星球也是克里特。對你、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現在你大概也想起來了吧?以軍事帝國的諜報能力,不可能三年來都查不到她的下落。」
在這個命令剛剛發布下去時,斐迪亞斯頓了頓,補充了一句:「駕駛室人員撤離前,調入自動導航系統,把旗艦的速度儘可能地加快!」
——要知道,這兩隻手中無論哪一隻,都可以輕而易舉地指揮宇宙中的百萬軍隊;而這兩隻三十多年來一直指向對方的手,第一次握在了一起!
說真的,最累的還是他這個總指揮。因為這一次會戰的對手是那個該死的米格爾·海因,那個從他軍校畢業起,就一直有些頭痛的、唯一的死對頭。
「元帥!」一邊的尤利·凱南中將再也忍不住,「請立即更換旗艦!」
透過急救艙透明的圍護,可以看見在無重力的空間場內,血如紅色的珍珠一般飄滿了那個紅髮少女的全身,而更多的血無法阻止的從她每一寸肌膚滲出!長期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軍人都知道,這樣的傷勢大概是因為受到了強烈的輻射和衝擊波,導致體內的凝血素破壞殆盡,而全身大出血,已經絕無可能再生存。
可笑!只不過是一個被精神鴉片和所謂責任感催眠了傀儡而已!
她極力想要看清楚那個人,然而視覺模糊而充血,只能看到蒼白臉上那一對不動聲色的黑色眸子,如此淡漠又如此深切——是……是提督?
雖說在上百次戰役里已交手無數次,在全息通訊中也對話過,但是這樣的實地會面卻仍是第一次。在兩個人禮節性地伸手互握時,所有陪同人員的呼吸都不由為之停頓!
血和火在燃燒,然而接到訊號帶隊趕來的軍人只是站在殘破的艙里,垂頭看著蜷縮在艙位上垂死的女子,定定站了片刻,才俯下身將她橫抱而起——在軍人的背後,是火焰般燃燒的克里特星球,以及以普里摩斯為中心的巨大戰團。
漆黑的太空里,數以萬計的戰艦如同星辰一樣閃爍。
「凱南,別激動。」斐迪亞斯元帥扶著指揮台,在旗艦的搖晃中堅持盯著時斷時續的全息屏幕,看著上面顯示出的戰場形勢變化,「哼……別擔心,如今海因那傢伙也不會比我好多少的——他的『光輝神』號也被擊中了!」
「報告總督,大概需要一到兩個小時——如果採取必要措施的話,大概可以延長到兩個小時左右。」醫生老老實實地回答,「但那期間,病人會感受到極大的痛苦。」
二十八歲的米格爾·海因總督,第一次對戰爭這種事感到了說不出的不舒服。
「元、元帥?」陪同的副官亞里克斯准將在一邊呆若木雞,結結巴巴地問了一聲——不僅是他,所有的在場的帝國軍人都呆住了——原來,這一次秘密會晤的原因只是這樣嗎?平日是怎樣驕傲的領袖啊!習慣了在軍隊里發號施令、連平日說話都是簡短有力命令式的帝國元帥!
這一次,連醫生一貫冰冷客觀的語聲也帶了些震驚——要知道,在醫學技術已極度發達的時代,幾乎已沒有人願意遵循自然的客觀規律選擇死亡了,很多人在身體不可阻擋的衰竭死亡后,還要醫院取出大腦保存在培養液里,和電腦接駁,以人工智慧的方式存在下去。
透明的無菌無重力艙已經被打開,年輕的帝國元帥正俯下身,輕輕伸臂抱起機體剛剛崩潰的少女。黛絲身上所有連接的導管已經被他一手扯斷,斐迪亞斯輕輕把死去的紅髮少女托在雙臂上,橫抱在胸口。碧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黛絲蒼白的臉,片刻不離。
在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時,比夏·馮·斐迪亞斯臉上突然閃過了一絲陰雲,隨即冷笑:「是嗎?你原來是想用這女人來威脅我?哼……」他碧色的雙眼中閃過冷冷的光芒,一把抬手摁斷了通訊開關:「隨便你怎麼處置好了——誰在意?」
「霍爾曼中將,馬上到旗艦指揮室來!有緊急事務!」同時,他打開了通訊迴路,吩咐下屬:「立即通知太陽-銀河聯盟的總督米格爾·海因閣下,說帝國元帥比夏·馮·斐迪亞斯請求按照宇宙戰爭慣例,與總督在軍事中界線上立即進行秘密會晤!」
「黛絲……要回科培爾去呢,好不好?我們回家了。」斐迪亞斯低低說了一句,回身向門邊走過去,同時帝國所有的隨從軍人已列隊站在了艙口。
只是禮節性地輕輕碰了一下,兩人又冷淡地放下了手臂,相對而立。
九_九_藏_書他回身一把拉開背後的防護帷幕,指著懸浮著躺在一個透明無菌急救艙里的女子。
他嘴角泛起了一絲微笑,劍眉又輕輕往上一挑。
他知道……那個喜歡種飛燕草的女孩子就要一去不復返了。
「元帥,要不要發動第四輪全面進攻?」霍爾曼臉上帶著躍躍欲試的表情,「十一艦隊請求作為先遣部隊打頭陣!」
旁邊敬侯命令的軍校實習生是一位才十七歲的栗色頭髮的少年,一直必恭必敬的注視著元帥的一舉一動,此刻一聽,馬上舉動迅速的倒上了酒。看著紅色的液體在晶瑩剔透的杯中晃動,元帥喉嚨里發出了一聲滿足的嘆息——
在這幾年裡,銀河聯邦換了幾屆政府,政客們換了一批又一批,在軍事和政治上卻依舊沒有起色。而太陽聯邦的費爾南多總督在宇宙歷39年的冬季因病去世,接替他的、是太陽聯邦里眾望所歸的米格爾·海因提督,年輕的天才軍事家。
海因總督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淡淡地抬手碰了碰軍帽邊檐:「摩爾小姐已經沒有時間了。她說她想見閣下,所以我把話帶到了。希望不會打擾到日曆萬機的元帥閣下。告退。」
「立即回復帝國元帥,說我答應他的請求——按慣例在兩軍軍事中界線上搭建太空艙,六個小時之後分別到達!」海因總督鬆了一口氣,吩咐下去,「同時傳令後備維修第五分隊,儘快搶時間搭建太空艙!要儘快!」
又在命令我嗎?
而第四次會戰,就是被後世稱之為「普里摩斯會戰」的戰役。
即使是戰鬥到孤身一人,也要堅持下去,直至死亡來臨。
「比夏哥哥,你……你在叫我嗎?」滿身是血的少女微微動了一下,居然吃力地睜開了一線眼睛!方才那一陣永恆的睡眠襲來時,一個遙遠的聲音奇迹般地傳來,竟然把她硬生生從死亡陰影里暫時拉了出來!
他回頭又端起了桌邊的酒杯,輕輕啜了一口紅得象血一樣的酒,彷彿在極力壓住自己的情緒起伏,然而劇烈發抖的手卻泄露了他的內心。
米格爾·海因霍然回頭,黑眼睛里閃著冷芒:「什麼意思,閣下?太空艙建成后貴國已經派人來檢查過了的吧?」年輕總督的臉色沉了下去。
艙里所有的隨從人員都不敢出聲,自覺地退到了一邊。看著紅髮少女身上滲出的血越來越多,漸漸打濕了帝國元帥軍服的下擺和腳下的地面,海因總督臉色也是一片蒼白,對隨從打了一個手勢,示意再次傳喚醫療人員。
同時,不用他吩咐,擔任侍衛官的少年已經悄悄退了出去。
「堅持住,別閉眼!」主治醫生的聲音焦急地響起。
這個平日嚴肅冷靜的年輕領導人,居然在嘴角泛起一個令人心寒的微笑!
而與此同時,那些在戰爭中死去的軍人,對於他來說,只不過是漫天划落的、輝煌奪目的流星雨而已!終究有一天,他的生命也必然將這樣地划落在漆黑的宇宙——但是如今,那一顆孤獨墜落的流星,又是誰的靈魂?那個平凡善良、愛種飛燕草的女孩嗎?
「所有艦隊指揮官給我聽著:在三十秒內,以現在旗艦所在位置為中軸,側轉五度、十光秒的距離,讓開一條通路!」在撤退到銀翼號上之後,斐迪亞斯元帥厲聲下令。
聲音越來越微弱,那雙手終於無力地滑落。
軍事帝國和太陽銀河聯盟的戰爭愈演愈烈,到後期戰鬥進行得愈發密集,在短短一年裡展開過三次大型會戰,每一次調動的軍隊都在一百萬以上,作戰半徑也擴大到數十光年——
「比夏哥哥!比夏……哥哥……」只有呼嘯的風聲回答她。天上的星星漸漸一顆一顆地亮了起來,照亮了漆黑的公園——彷彿是引導她歸家的路燈。她迷路了,回不了家!
生命的消逝,他自小便已看得習慣了,陣亡的數字也不能再讓他觸目驚心。
不知為何,在打手勢時,他的手竟微微發抖,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過那個垂死的少女的臉。連太陽-銀河聯盟的軍人們,都發覺了總督失態得近乎無禮的目光,在心中暗暗納罕。
「海因這傢伙……還真是讓人頭痛哪……」斐迪亞斯把雙腿交疊著擱在指揮台上,注視著全息屏幕上敵方進入調整時期,擺出了嚴整的防守陣型,不由晃著杯中的紅酒喃喃說了一句。耳邊的內部迴路里又傳來了參謀部幕僚們對於戰鬥傷亡、物資消耗、戰鬥力估計等一系列的彙報。
但是聯盟總督米格爾·海因卻看著報上來的資料微微搖了搖頭——這樣一對一硬撐下去的話,對於實力相對微弱的聯盟來說,反而是一件非常不好的事情!
「住口!」總督突然衝口斷喝,用力在那一邊摁住了「終止關閉」的按鈕,厲聲,「她要死了!你知道嗎?黛絲要死了!——她真的要死了!」
「報告!」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彙報,斐迪亞斯元帥霍然回頭,看見了精神抖擻前來向他彙報的正是第九軍團十一艦隊的隊長高登·霍爾曼中將。
聽到元帥對自己麾下部隊的讚許,霍爾曼中將精神一振,喜氣洋洋地抬手敬軍禮:「元帥,屬下一定不負所托!請元帥也好好休息,明日再戰!」
海因總督吐了口氣,重新站直了身子,低聲:「還好在那個時候,她正乘太空梭駛離克里特,已經出了大氣層,所以才沒有在爆炸的瞬間湮滅——只是,受了這樣嚴重的衝擊波與輻射,她也絕對活不了了。read.99csw•com我的戰艦接到了她機上發出的求救信號,派人把她從飛船殘骸上送到了這兒。」
那樣急切的語聲,一反總督平日嚴肅冷漠的為人。
看來,這一次即使能如計劃所訂地攻下普里摩斯,傷亡數目也夠可觀的。
想了很久,他終於打開了專用的通訊迴路,吩咐他的軍醫。「穆勒醫生,請問一下,病人從體死亡到腦死亡,要用多長的時間?」
意外受到訓斥的諜報部次長雖然聲色不動,但是暗中卻不由因受辱握緊了拳頭——「不錯,亞里克斯說的對。在沒有確定急救艙完全安全之前,我決不會踏進門裡一步。」陡然間,站在門口的帝國元帥冷冷回答了一句,雙手抱胸,氣定神閑地看著室內忙碌的諜報人員和透明急救艙中的紅髮少女。
「……」彷彿被雷電擊中,斐迪亞斯元帥的手在開關上頓住了。他不可思議的抬頭,長久注視著屏幕上熟悉的紅髮女子,彷彿一剎那失了魂。許久許久,直至確信了事情的真實性,才澀聲問:「為什麼會這樣?難道、難道是你把她藏在了……」
「等等我……比夏哥哥!比夏哥哥!……」一個不知從何而來的聲音忽然充盈了他的耳邊,一聲聲的呼喚如同清風拂過,「等……等等我啊,比夏哥哥!」斐迪亞斯下意識抬頭在指揮室四顧——然而,空蕩蕩的機艙內只有冰冷的機械設備與他默默相對。
「請。」海因總督抬手,衝著艙中一個被臨時隔離出來的加護病房,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摩爾小姐在裏面。」
「嗯。」微笑泛起在黛絲的頰上。
直到三年後的某一天,在垂死的視線中,她才又再次見到了他。
戰鬥都進行到這種程度了,海因那傢伙,還想要幹什麼呢?這麼著急地要求對話,會有什麼事呢?肯定不會是求和,那麼又是……斐迪亞斯收起了架在指揮台上的雙腿,把酒杯擱在椅子扶手上,坐起身盯著第二迴路上方的全息顯示屏。
屏幕上的太陽-銀河聯盟的總督臉色有些蒼白,頰邊還沾了一片鮮紅的血。
自從三年前逃離科培爾以後,居無定所、顛沛流離的生活已經折磨得她身心俱疲了。算了……睡吧,睡吧,還是什麼也不管不顧了——
銀翼號旗艦內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海因總督冷肅的臉上起了無法控制的抽搐:取出黛絲的大腦,讓其單獨存活?他想象著失去機體后,單獨放在培養液內,接滿駁口、與計算機相連的腦體,不由無聲吸了一口氣,低聲道:「請詢問病人本身意願,由她自己決定。」
「這一下兩艘旗艦都毀掉了……算是打了個平手吧?」凱南中將喃喃道——和海因總督打了個平手,即使是對於帝國元帥而言,也不算是丟臉的事。要不然,他可真的有點擔心以比夏這樣眼高於頂的性格會受不了。
忽然間,所有人都為之一震!——
「總督,您一直、一直很照顧我……我知道……我的要求很無理……所以,謝謝……您的同意……」黛絲本來就蒼白的臉更加慘白得近乎可怕,她每說一個字,咽喉上的血液過濾器就閃現出一次危險警告,「在克里特的時候,我經常感激的想起您……」
總督不禁心頭一沉。
「自動導航的目的地是什麼,請求指示!」駕駛室里的人員急切地問。
他伸手摁下了開關,顯示屏一剎間又全黑了。
與此同時,旗艦又劇烈地一震,屏幕剎間全黑!
看著艙里的情形,總督頓時說不出話來。
耳邊有什麼冰冷的東西,硌得她好痛……金色的金屬——是肩章嗎?那個人居然在身邊嗎?怎麼可能?她想看仔細一些,可眼皮卻沉重如鉛,視覺也模糊成了一片,只有一些輪廓。
比夏哥哥,就算我想聽你的話,也是力不從心了啊……
她並不是戰士,也不是為了戰鬥而生——為什麼連她也隕落了?為什麼?
凱南中將也知道:作為旗艦的「帝國之星」,採用的動力系統也是當今銀河系中最先進的反物質推動器——這種能量大得驚人然而危險性也大得驚人的燃料,如果一旦失去控制在己方的艦隊里爆炸,其後果不堪設想!
她看見斐迪亞斯站在她身邊,微微俯下身來,一向驕傲自負的臉上居然帶著溫柔的表情,伸出手想拉起她——陡然間,這張臉又化成了一隻穿著軍靴的腳,狠狠地踩倒了那棵飛燕草。綠色的漿汁染在粗礪的地面上!
「啊……會見的時間,大概只有一個小時左右吧?」海因總督忽然莫名地喃喃說了一句,黑色的眼睛里閃過了一絲閃電般的光芒,低聲,「穆勒醫生,馬上到指揮室里來,有重要的事情我要親自告訴你!」
一頭緋紅色的短髮零落地拂落在蒼白的額頭上,醒目得象血一樣——但是她的微笑卻是幸福而充滿憧憬的,美麗純潔得宛如折翼天使。
「海因總督,幸會。」
「霍爾曼中將,你率領十一艦隊進行護航守衛吧,」比夏·馮·斐迪亞斯看看手下的軍人,又看看似乎有精力沒地方使的中將,吩咐道,「傳令下去,從現在起,剛才戰鬥在第一線的人員全部替換著進入純氧艙休息三個小時!」
穆勒醫生低下頭,目光似乎有慚愧之意——作為號稱醫術銀河系第一的大夫,在親眼看到自己病人死亡時,滋味一定不好受吧?
「那麼,尊重她的意見,儘力延長她存活時間。」過了一會兒,海因總督才艱難地對醫生下九-九-藏-書了命令,用力關掉了通訊開關,目光長久的停留在艙外的太空中——那兒,他看見有一顆流星劃過,如同一滴划落在夜空的冷冷的眼淚。
哪裡……哪裡來的聲音?帝國元帥有些驚懼地退到艙壁旁,抬手捂住了胸口——是那裡!是從他內心深處響起的迴音!片刻間,斐迪亞斯臉上交替而過了好幾種表情。終於劍眉一挑,嘴角泛起了一絲決然的微笑。
「報告!元帥,米格爾·海因總督要求緊急對話!」在斐迪亞斯看著手中的酒杯出神時,迴路里陡然傳來了遠程通訊部人員的報告,「要不要接通迴路?請求指示!」
是的,他自小便註定要成為一名戰士,為了家園、為了民族、為了榮譽和責任而戰!
「米格爾……你看,那是流星呢——」幼年時,婆婆抱著他從地下防空居室走出,地面上是滿目戰爭造成的廢墟,指給他看天際某一處紛紛劃過的流星,溫柔地對他說,「流星是戰士的靈魂哪!是在宇宙某一處、為了信念一直在戰鬥的、孤獨的靈魂——米格爾,你一定會和你的父母一樣,成長為一個堅強優秀的戰士,去守護你的族人,是不是?」
「笨丫頭,長得那麼丑,還敢就這樣死了?」他喃喃,抱緊了她。
迷路了。十一歲的她不記得回家的路,無助地邊哭邊走,空蕩蕩的公園裡卻沒有一個人……天色漸漸全黑了!
所有人都不敢出聲,只是靜靜地在一邊看著這奇怪的一幕。連會晤的另一位主角海因總督,也轉過頭去看著艙外靜謐的太空。
只是,在他注視紅髮少女的眼中也帶著一絲說不出的哀傷和苦澀,與這個平日里嚴格自製的軍人的目光完全不一樣。但是,他也只是站在門邊,非常有禮有節地為自己的對手抬手引路。
與此同時,遠程通訊迴路中又傳來了通訊員的彙報:「報告總督,銀河帝國元帥比夏·馮·斐迪亞斯發來了照會:請求與總督按照戰爭慣例,在非軍事緩衝區進行秘密會晤!」
米格爾·海因總督挺直的身子晃了一下,戴著白手套的手立即扶上了艙門的把手。「好了……你帶著醫療小組下去吧。」他八另一隻手按在額頭上,對著醫生低聲道。
斐迪亞斯頓了一下,有些疲乏地抬手揉著眉心,繼續道:「而且有撒旦騎兵護航的話,我相信即使他們不能在原地擊退反擊,也應該會有足夠的時間讓全軍作出反應。」
「斐迪亞斯閣下,現在什麼都晚了……」海因總督苦笑著,回頭對門邊不肯進去的帝國元帥道。但是方一回頭,他驚訝地發現斐迪亞斯居然早已不在原處了。
「比夏哥哥!比夏哥——」
「太陽-銀河聯盟的軍隊會不會乘機反撲?」凱南中將不由插了一句。卻聽見元帥肯定地說:「凱南,要知道連我們帝國軍隊也有如此大的消耗,那麼對方的情況只會更糟——海因如果真想反攻,只怕也是有心無力。」
「笨丫頭,長得那麼丑,還敢就這樣死了?」
比夏·馮·斐迪亞斯把酒杯對著艙頂的無影燈,欣賞著紅酒折射出的美麗光澤,似乎沒有把剛才那些觸目驚心的傷亡數字放在心上——他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至於死了多少萬人、流了多少血,和他又有什麼關係呢?
「但是上次來檢查的時候,這個急救室還沒有被隔離出來。」斐迪亞斯元帥身邊的副官、銀河帝國新晉陞的諜報部次長傑森·亞里克斯回答。
所以穆勒醫生無法理解:一個才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竟然會在條件、技術全都允許的情況下自願放棄手術!
「斐迪亞斯!」在圖象還尚未顯示出來時,海因的聲音已急不可待地響起,「你能過來一下嗎?要不然來不及了!」
焦急之下,他再也顧不上什麼上下級之別,只是將帝國元帥拚命往外拖走。
「總督……謝、謝謝您……」雖然醫生一再阻止她出聲說話,全身裹在加壓磁力服種的黛絲·德·摩爾仍然掙扎著說了一句。為了阻止因為失去凝血素而造成的全身大出血,醫生給她穿上了特製的加壓服,並用磁場把她懸浮在急救艙內,以免因本身的重量導致機體局部受壓,讓出血情況變得更加嚴重。
「是。」穆勒醫生退去。
與方才幾乎相同的位置上,恍惚地又有微弱的紅光一閃,隨即湮滅。
「不準死,黛絲!」她聽見比夏的聲音有些顫抖——他害怕什麼?從小到大的記憶里,這個人是從來不知「畏懼」為何物的啊!
如風馳電掣般,在自動導航系統控制下的旗艦衝出軍隊,剎間消失在茫茫的黑色太空。
剛剛著手調整完艦隊的編陣、米格爾·海因方才喝了一口礦物離子水,看著屏幕上的數據微微搖了搖頭:這樣下去,遲早會被帝國軍隊奪去勝利啊……聯盟的實力弱於帝國,以他個人的能力,竭盡全力也只不過做到把結局儘力往後推遲而已。
「斐迪亞斯,你也忘記了吧?在那個時候,只求脫困的你也忘記了吧?」他突然抬頭,定定看著斐迪亞斯,疲憊不堪的低笑,「導航系統自動指向最近星球……哈!」
「爆炸來自內部!元帥!」凱南中將脫口驚呼,不由分說地上去拉住了好朋友的手臂,「快撤退!快!旗艦馬上要爆炸了,比夏!」
「是!總督!」手下軍人紛紛領命而去,海因抬手戴好帽子,從指揮台前起身欲走。突然間,主治醫生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報告總督!方才詢問過病read•99csw•com人,病人選擇自然死亡,反對腦體分離!」
不是夢吧?不是那個自幼以來就一直在做、卻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夢吧?
「總督,對不起。」在少女雙眼闔起的剎間,所有的儀器一齊閃出了「終止運行」的標記!
「斐迪亞斯閣下?」
周圍同樣燃燒著烈烈的火,無數的軍艦殘骸漂浮在漆黑的夜空里。她用盡全部力氣,用艙內的備用電台發出了求救訊號,意識漸漸模糊。死亡的腳步逼來,模糊之中,她忽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一個軍人跳入了炸毀的太空梭里,疾步走來。
他知道,那個喜歡在白天種植花木,晚上凝望星空的女孩子,也就要永久地在這個宇宙中消失了……宛如以往他見過地成千上萬的戰士。
看著若無其事的帝國元帥、如臨大敵的陪同人員,剛剛展開的笑容在黛絲蒼白的臉上凍結了。她的嘴角動了動,終究沒有說出什麼話來。殷切的期待一落空,忽然間,無法抑制的睏倦和無力便襲來,讓她忍不住想沉沉睡去。
可是,如果她必然要死的話……如果死亡的來臨已經是時間遲早問題的話——那麼……為什麼不——海因黑色的眸中,忽然有閃電般的亮光閃過!
黛絲想苦笑,卻不知臉上是否還能露出這個表情——身體里已經是一片冰冷。逐漸麻痹的意識、逐步吞噬的生命……連她自己也明白,此刻,已是彌留之際了。
他才不象那個米格爾·海因,認為戰鬥是為了守護他的民族和國家,是他自己肩負的使命——使命?想到這裏,斐迪亞斯又笑了,好奇怪的說法……海因這個傢伙,還真的相信自己是太陽系所謂的「守護戰士」嗎?
「啪——!」清脆的響聲忽然在指揮室內久久回蕩!紅色的酒漿在艙內的地面上如鮮血般四溢開來。年輕的帝國元帥下意識地鬆開了握杯的手,頹然地用雙臂支撐著指揮席、深深埋下了頭,很長時間沒有出聲。
幾秒鐘過後,黑色太空的某一處閃出了微微的紅光。
果然……他所猜測的沒錯……
是誰?是……是比夏么哥哥么?不,不是……
「等等我,比夏哥哥!」十三年前的呼喚又迴響在她漸漸變得模糊的意識中。
「當然。難道還有什麼僥倖么?」海因總督冷笑,「兩艘裝有反物質的大型戰艦在大氣層內爆炸——你以為還不足以毀滅那個星球上的一切生物嗎?」
「別……別踩死它!」所有人驚訝地看見昏迷中的少女忽然大聲地驚叫起來,一下子抓住了帝國元帥軍服的衣領。出於本能反應,亞里克斯准將向前跨了一步,卻看見元帥用目光阻止了自己。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這種令人難堪的靜默大概持續了幾十分鐘,讓機艙里所有人都有點透不過氣來。斐迪亞斯元帥凝視著紅髮的少女,沉默了很久很久,終於彷彿回過神來,抬頭對著站在門口的聯盟總督緩緩道:「閣下,我要帶黛絲回去了。」
「比夏……比夏哥哥……」一個極輕極輕的呻|吟,忽然微弱地傳出來。
所有人都被驚動,帶著各種不同的表情回過頭來。主治醫生穆勒無奈地搖頭,攤開了雙手:「在下已經盡了力了——如今病人的機體已經崩潰,只是大腦還會支撐一段時間。現在所有的措施只是略盡人意而已……」
「真蠢啊,」斐迪亞斯元帥喃喃,表情複雜,「長得那麼丑,居然還敢跑掉呢……」
海因目光落在他身上,忽然冷冷道:「在我和元帥交談的時候,什麼時候輪到你說話?」
一剎間,海因總督的臉上閃過了一絲抽搐,彷彿也強自壓抑下了剛到嘴邊的驚呼!斐迪亞斯元帥聽到那個極輕聲音的瞬間,臉上也瞬間交替而過了好幾種不同的表情,但是,他卻甚至有些畏懼地不敢去低頭看懷中的女子。手臂忽然僵住了,腳步停在了門邊,脫口低呼:「黛絲?是你嗎?……黛?」
「米格爾·海因?」斐迪亞斯晃著酒杯的手停住了,皺了皺眉:「立即接通!」
——此刻如果阿爾培在旁邊,一定會驚訝地發現、現在帝國元帥臉上的表情是他三年來從未看見過的。
在通知醫生趕來后,年輕的總督再次轉頭注視著艙外茫茫的太空。剛才那一顆划落的流星已經再也看不見了——無邊的黑夜中,彷彿從來沒有任何流星劃過一般……
戰火還在繼續蔓延,漸漸的從銀河系的東部蔓延到西部。
帝國之星在劇烈的震動,艙內電壓時斷時續,所有儀器都發出了尖利刺耳的警報聲,站在艙內,幾乎可以聽得到外壁合金在激光炮下撕裂的聲音。
大得可怕的公園,只有她一個人。
「別再說話了,摩爾小姐。」米格爾·海因總督輕輕把手扶在急救艙的邊緣,俯身對女病人道,「應該謝的反而是斐迪亞斯元帥吧?他肯來看你,是很不尋常的——你好好休息,等他到來吧。」
年輕的帝國元帥回頭看看四周疲憊不堪的侍衛官和勤務人員——經過長時間的連續作戰,連這些並非在第一線戰鬥的人也支持不住了。
而那個女子,正是三年前背棄婚約與人私奔、背負著叛國投敵罪名的女人,曾使帝國、元帥榮譽受到損害的女人!
一種說不出的感情——陰鬱、沉痛、慍怒……明顯地流露在帝國元帥一向威嚴高傲的臉上。斐迪亞斯眼中閃動著冷漠凌厲的光,讓手下的軍人全不由一凜!甚至連聯盟總督米格爾·海因,也在一時間被元帥臉上陡然流露的神色震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