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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博雅 第三節

源博雅

第三節

就算問出「為什麼」,聽她講明了理由,也是不可能答應她的。
像要打破沉默般,女子又說:
那是十二年前聽過的女子的聲音。
那是久違十二年的容顏。
「取勝,跟希望某人勝出,意思並不一樣。」
「你真是洞明事理啊,晴明。正因為如此,一想起那先行離去的人的心情,我就會更加難過啊。」
「最手」是當時相撲的最高級別,等同於「大關」。今天,「橫綱」成了最高級,而「橫綱」是自「大關」后新生的稱號,當初並不是表示級別的詞語。表示相撲級別的,不同時代有不同的稱號。
「您的聲音,一如我的記憶,絲毫未改啊!」
女子低下頭去,簾幔徐徐降落,把她的身影隱藏起來。
對面的牛車靜靜地停靠著。
「剛才不是已經說過了嗎?」
「因此她才自己先行離開的。」
「博雅,你是不是對她有情——」
此時,從帘子下面,露出一隻雪白的玉手。
博雅在牛車前站住了。
「哦,我打算到土御門的朋友那裡去。」
笛子,又吹了起來。
「是的。」
從帘子里傳出了聲音。
「嗯。」
博雅透過屋檐凝望著天上的明月,唏噓不已。
「是這樣。」晴明點點頭。
「算了,晴明……」
對這個問題,博雅無法回答。
「……」
「不是美艷不美艷的問題。染上十二年歲月風霜的她,在我看來,愈發讓人憐惜了……」
博雅要端正坐姿似的,從正面望著晴明:
辦也好不辦也罷,有決定權的不是博雅,是安倍晴明自己。而且,就算自己拜託他,晴明也不會接受施咒的主意的。
「哎呀,博雅,在她來的那些日子里,你就叫人幫忙,叫什麼人都成,跟在牛車後面不就成了嘛!你難道沒有那樣做——」晴明問。
這一曲終了,那一支又接踵而來。
到十五六歲時,女子已經嫁作人婦,是這個時代的普遍現象。
「嗯。」
從漸行漸遠的牛車裡,傳來女子平靜的聲音:
「……」
博雅實在難以應答。
「我固然關心比賽的進展,可她的情形,才是真正讓我惦念在心的。」
女子低低的嗓音喃喃著。
「也許吧。」
「要尋找她嗎?」
「你是說——」
博雅的回答讓人捉摸不定。
「跟十二年前相比,不僅年歲增加,也更加消瘦了。」
他把身子輕輕地往前挪一挪。
這次不是朝著月亮,而是正面凝視著博雅的臉膛。
博雅低聲說著,隨即把喝空的杯子,放在廊沿上。杯子發出細微的聲音。read.99csw.com
「不錯。就是那些口頭說祈盼成村大人獲勝的人,在談及真正的勝負時,還是認為勝出者將是恆世大人——」
「哦?」
牛車旁只跟著一位雜役。
這個女子到底在說些什麼呢?他弄不明白女子葫蘆里裝著什麼葯。
「當然也會因事而異,不過這種事恐怕無法商量。」
「可那些年輕的練習者並不是最手啊。」
「我聽說博雅大人與晴明大人關係非同一般。」
還是那部吊窗的牛車。
「可是,因為她正在走向衰老,才更叫人憐惜吧。因為衰老的肉體更堪憐惜,那樣的人也更堪憐惜……」
「當然,你不是一個會藏藏掖掖的漢子嘛。」
「是吧。」
十二年的歲月流痕印記在她的臉上。
「過了十二年,女人變化很大……」
「說起她的肌膚,如果沒有皺紋的話,仍然和十二年前一樣美艷迷人。可是依我看,如今的她熟若蜜桃,有十足的豐腴。不過,我所說的並不是這些。」
「接下來,你指什麼?」
「晴明,你不是說我跟傻瓜一樣吧?」
博雅一時茫然失措。
「既然您聽人們這樣說,或許確有其事吧。」
就連空氣中的一個個粒子,都感應著博雅的笛聲,宛如染上了微妙的毫光。
從博雅的雙眸,一條線,兩條絲,熱淚順著臉頰流下。
博雅把眼睛埋下來,視線落在手中的杯子上。
「照你的意思來講,所有有生命的東西,不都是乘著同一條時間之船嗎?並不是只有她和你啊。誰也沒有例外,都在乘著同一條時間之船隨波而去。不是嗎?」
博雅把笛子停在唇邊,斂聲屏氣。
「我的意思是,故事還沒有結束,後面的也該講出來了吧。」
「或許是真發成村的妻室也未可知。」
「實在是抱歉了。」女子突然說。
博雅把視線從明月轉向晴明。
吹了一陣子,博雅忽然注意到什麼。
「哦?」
心中這樣想著,不知不覺,博雅的腳步自然而然朝著牛車的方向走去。
「是。」
「有關宮中的相撲大會,她提及了?」
「嗯,那是因為濟時大人非常喜歡恆世大人。」
「大概四十齣頭了。」
博雅在月光下佇立良久。
「我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不過,肯定是有相當複雜的情況吧。」
「這次比賽,確實是位居中納言的藤原濟時大人向天皇報告才定下的。」
在月亮的清輝下,女子的容顏明明歷歷。
「有關比賽勝負,是不是有什麼隱情呢?」
博雅點點頭,接九*九*藏*書下來又是一陣沉默。
「哪怕你問我怎麼啦……」博雅支吾起來。
「海恆世大人與真發成村大人進行比賽,這還是第一次吧。」
從那之後,幾近一月,博雅數次前往堀川,在那裡吹起笛子。可是牛車卻不見蹤影。
「這個世上,沒有任何東西是一成不變的。人心也是如此啊。」女子感慨地說。
「是啊。」
夜晚的空氣,飽含著濕氣,但博雅的笛音仍極有穿透力。
當那隻手抓住帘子一角時,帘子輕輕地自下而上,升了起來。
「或許……」博雅說。
一位身份高貴的女子,即使在月夜,在男子面前如此拋頭露面、大胆相向,也是從未有過的事。
難道真有這種事嗎——
「有什麼傷心的事嗎?」
「成村大人的身體跟以前相比,缺少了張力,減少了光澤,不過,跟年輕人一起練習時,還是能輕易把他們扔到場外。」
面容還是清瘦,但分明與以前不同了。
「呵呵。」
「如今,在皇宮裡,公卿們都在猜測到底哪一方會贏呢。」
女子緘口不語。
軲轆軲轆——
「這、這種事……」
「還沒到三十的樣子。」
「她不過才三十齣頭吧。在我看來,這種年歲的風韻,那種人比黃花瘦的境遇,更叫人牽挂。」
薰衣香的氣味更加濃郁了。
「我也這樣想的,博雅大人……」女子輕聲說。
「……」
「是怎麼回事呢,現在的這種心境……」博雅喃喃著。
「怎麼啦?」
那種有傷風雅之事,我是怎麼都不會做的。博雅說的是這樣的意思。
「晴明,在我內心中,好像蟄伏著一種奇怪的因子。」
一陣沉默。
「剛才所說的事,您就忘了吧。」
「我也沒想到能與您再次相見。」
面頰的肌肉因不堪重負而下垂,在嘴唇的兩端,也出現了皺紋。
博雅不禁問道。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晴明嘆道。
「你是否打算去找她,跟她再度相逢呢?」
博雅頭腦中湧現的只有這個詞。
「聽說安倍晴明大人能使用方術,操縱式神,行種種不可思議之事,都是真的嗎?」
晴明點點頭,說:
真發成村是左最手。
可是,牛車沒有停下來。
天空中,雲幔四散飄飛,月亮探出頭。
博雅不禁再次長長地嘆息。
在溫柔如水的沉默中,惟有月光從蒼天潑灑下來。
可是,對這個女子,是說不出「那是不可能」之類傷人的話的。
博雅長長地嘆息。
博雅故意用不大自然的彆扭腔調說話。
「我也以為再無緣https://read.99csw.com一睹芳容了。」
博雅話才出口,但聞帘子里傳出了難辨是嘆息還是淺笑的聲音。
博雅從近處打量,車子確實與十二年前一模一樣。只有帘子是嶄新的,而車子的形狀、車篷的顏色都似曾相識。有些地方變舊了,不少地方有油漆剝落的痕迹,可還算保護得不錯。
過了一會兒,終於下定決心似的開口說:
「這種問題是不可能有答覆的……」
「跟十二年前相比,到底增色多少?」
「博雅大人,我有一個請求。」女子說。
「就到此為止了。」博雅對晴明說。
博雅說,又斟滿酒,一飲而盡。
葉二——
「這麼說來……」
「比方說吧,就算是無法辦到的事,就算是有違人道的事,如果是為了她,我也想傾力奉獻。這種情懷一直揮之不去……」
「接下來——」晴明問。
臉形還有點熟悉。
「是嗎,你真的懂得嗎?」
博雅從晴明臉上移開視線,望著自己的膝蓋。
博雅一時啞口無言。
「聽到暌違已久、令人無時或忘的笛聲,我又趕到這裏來了。博雅大人也在這裏——」
「我的這支笛子,讓我和有緣人再度相會啊。」
「您能不能替我請求安倍晴明大人,讓某一方輸下陣來——」
那是十分纖美的聲音。好像金絲銀絲纏繞在一起往遠方鋪展而去。幾隻帶著藍色磷光的彩蝶,在月光中,在細線上,飛舞著,嬉戲著。
「如今是更加弄不明白了。」
「是確有其事吧。」
他語調嚴肅。
「她美若天仙嗎?」
「不過,希望成村大人勝出的人也不在少數。」
在眼角周圍,在額頭上,也有了皺紋,在月光下看得一清二楚。身體似乎長出了贅肉。
一曲才罷,一曲又至。
「您有什麼事嗎?」
「可是,博雅,你打算怎麼辦?」
「是嗎……」
「什麼事?」
「作為一位相撲士,真發成村大人的年歲應該已經不輕了吧。」
晴明直截了當地回絕了。
博雅走出自家宅邸,大氣中充溢著梅雨將逝的氣息。
「博雅大人,今天晚上您要去哪裡呢?」
「具體情形是怎麼樣?」
博雅的聲音高起來。
「奇了,晴明,柳樹下竟然停著一輛牛車——」
在珠簾里,小姐聆聽著笛聲,靜靜地吸氣、呼氣,吐納著蘭蕙之香。她的吐納聲竟然傳至博雅的耳鼓。
博雅會意,又把笛子放到唇邊。
「情理之中啊。」
「不過,晴明,我是不會拜託你使用什麼方術讓海恆世大人敗陣的。」
寂寥的笑意浮過女子的唇邊九*九*藏*書
「是什麼?」
經此一問,博雅手中持杯,沉默無言。
博雅不知道如何作答才合適。
「我至今還記得她當時掀起帘子欣賞月色的玉容,就算她在月光中浮遊起來,向天空飛升,我也一點都不會驚奇。」
「……」
博雅回答得很含蓄。
「嗯。」
「您說起土御門,是安倍晴明大人的府上吧。」
博雅取杯在手,泯了一口清酒。
海恆世是右最手。
「而且就在今天晚上……」博雅說,「今晚月色這麼美好,來此之前,我吹著笛子信步到了堀川橋旁。」
仍像十二年前那樣,牛車又開始走動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晴明。總之,用語言我只能這樣表述,沒有別的辦法。」博雅直言道。
「難道……」
「奇怪什麼?」
「嗯。」
「我會拜託晴明的。」這樣的話是不能亂說的。
「能不能請安倍晴明大人使用一些方術,讓右最手海恆世大敗而歸呢……」女子再次開口請求。
「話說回來,博雅,你在堀川橋邊遇到的人,到底為什麼希望海恆世大人落敗呢?」
「或許是因為我跟她同病相憐吧。」
「對她的煩惱,我是一籌莫展啊……」
「嗯,她希望在海恆世大人與真發成村大人的較量中,讓海恆世大人輸掉。」
「今晚如果不是聽到笛聲,可能真的無法再會面了。」
博雅舉杯近口,說道:「其實呢,晴明——」
「當時我跟她是無言以對的。如今,在這裏喝酒,想起了細節,胸中還痛苦不堪。」
晴明的話居然也會斷斷續續的。
「我可沒說。」
「這一次,在五天後的七月初七,相撲士們會舉行宮廷賽會。那時,真發成村大人將與海恆世大人舉行比賽,這件事您知道嗎?」
「我的耳邊,似乎至今還留著她當時的呼吸聲。」
「十二年後,我跟她再次相逢了。」
「美若天仙?」
「是吧。」
「宮中議論,多數認為年輕的恆世大人會取勝。」
「久違了。」細柔的聲音說。
「我怎麼猜得出來,晴明——」
「您怎麼啦?」
「應該是吧。」
「唉……」
博雅恍惚迷離地吹著笛子。
「真的是一支好笛子啊!」
「博雅大人……」
「哦。」
「你知道?」
「美妙的笛聲一如往昔。我聽過之後,有一種在月光中朝著上天飛升而去的感覺。」
「知道。」博雅點點頭。
隨著雲團飄動,月亮忽隱忽現。
博雅張開口,卻難以成言。
過了一陣子,飲泣聲漸漸止住了。
「不知怎麼回事,最近總是產生那樣的九_九_藏_書感受,讓人不能自持。」
「可是,博雅,你不覺得奇怪嗎?」
「比方說,晴明,熟悉的身體正漸漸老去,哪怕冰肌雪膚也不能逃脫,這樣的人難道不更可悲嗎?」
「博雅,其實她也明白,她懂得自己所託之事是何等魯莽。」
「走到堀川橋邊,不由回想起當初那位小姐的風韻。於是就在那裡吹了一陣笛子。」
博雅無奈之餘,只有沉默以對。
「想是想過,可既然對方連名字都不肯說,再做這種事,總覺得有點不合適。」
曼妙的音韻輕靈地滑出了笛管。
在凝視著博雅、向他求助的女子的眼眸中,一種難以言表的深沉的悲哀在悄悄燃燒,那種火焰在她的眼中久久不去。
他的膝頭放著裝酒的杯子。他取杯在手,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手中拿著喝空的杯子,他把視線移向夜色中的庭院。
「嗯,可能吧。」
他的心似乎被劈成了兩半。
「每當我無比懷戀當初時,就往堀川一帶走走,這種事以前也常有,今天晚上並非初次。而且,就我本心而言,根本沒想過能跟她再次會面。」
「海恆世大人呢?」
身著煙柳圖案的艷麗和服的女人的姿影呈現在眼前。
於此,女子深刻的覺悟才歷歷可見。
這是博雅的笛子的名字。
「是。」
在灑滿如水月光的草叢中,夏蟲吟唱得正歡。
「是您……」
哪怕博雅停止吹葉二,周圍的空氣還是蘊含著音律,搖曳著,震顫著。
女人沉默著,好像有什麼事難以決斷,過了一會兒,才說道:
倒滿清酒的杯子,沒有送到嘴邊,而是放到廊沿上。
「嗯。」
真發成村與海恆世這兩位左右最手,會在本次宮廷賽會上較量一番,這件事博雅當然知道。
「我指的是,我跟她乘著同一條時間之船,沿時光之川順流而下。我的身體呀,聲音呀,已不是往日的樣子。我也會隨著逝水,衰老,枯萎……」
並非因為瞥見女子身上十二年的歲月流痕,而是女子對此毫不隱藏的堅強意志,令他不自覺地退縮了。
博雅自言自語,自己會心地點點頭。
「不知道。」
雜役的模樣,儘管過了十二年,還是記憶中的樣子。
「沒有什麼。」
「你的意思……我心裏明白。」
從帘子里傳出低低的嗚咽聲。
晴明不時展示出的方術,連博雅也數度驚訝不已。不過,那些事是不適合落於言詮的。
「是的。」
晴明有點突兀地徑直問道。
「在堀川吹笛子的時候,有時候,我能感覺到她的氣息清晰地傳到我的耳邊。」
笛子如泣如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