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抱好琵琶，取出琴撥，彈了起來。

德子抓住了濟時，用左手揪住他的衣領，右手緊握著鐵鎚高高地舉起，正要朝著濟時的額頭狠勁捶下去。

德子終於開口：「如今的我，你看見了！」

她的眼睛又朝向草人那邊：「哎呀呀，我還以為是濟時大人，這不是草人嗎？」

蠟燭忽明忽暗地搖曳著。

臉上塗著朱丹，撕成破布條的紅衣纏在身上，她頭頂鐵圈，朝天豎立的三隻腳上，各自插著點燃的蠟燭。

博雅的肉體似乎變成了與黑暗等質的暗物。

她左右大幅甩動著頭。

女人用無比憎恨的眼神，直勾勾地望著草入濟時。

德子一動不動地舉著鎚子，轉過頭來。盯視著琵琶聲傳來的方向。

頭上頂著鐵圈。

她手舞足蹈起來。

「噢！唉呀，怎麼是這麼墮落的樣子啊！」

可是博雅根本聽不見晴明的話，只是呆若木雞般站在那裡。

它正在一點點地長大。

博雅彈奏著琵琶的手停住了。

採用迴避法，晴明避開了遣返術。

德子彷彿斷骨般痛苦不堪地喚道。

她把綾子的頭丟到一旁，綾子的首級響起沉悶的聲音，落在地板上，骨碌亂轉。

德子就處在這樣的「生成」狀態中。

左手上好像拿著什麼圓形的重物，用類似繩子的東西捆綁著。懸吊下來。

「我們所在的地方，貼著驅邪的護符。當德子小姐趕到時，哪怕從屏風背後探出頭，德子小姐也不會察覺的。不過——」

「望能給魍魎鬼神，造成強大阻礙，令其不可妄取非業之命。謹供奉大小神祗，諸佛菩薩，明王部，天童部，及九曜七星，二十八宿……」

女子左手狠命抓住想爬著逃走的濟時的衣領，直往後拽。

「為什麼你要來呢，博雅大人？」

由於過分驚恐，濟時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了。

長長的頭髮，狼狽地在臉上纏繞又披離，披離又纏繞。

她左手拿著釘子，右手握著鐵鎚。

「已經跟濟時大人說過了，德子小姐現身時千萬不可出聲。」

但他猶豫了一下，沒有伸出手去。

德子搖著頭挪開雙手，卻見她的兩個眼角都裂開了。

草人的胸口貼著一張紙，紙上用毛筆寫著「藤源濟時」四個字。

「砰，砰，砰——」

臉上塗成紅色。

「你為什麼拋棄我？哪怕你一邊跟她私通，一邊裝模作樣地和我來往，哪怕就是這樣九_九_藏_書——」

「嗯……」

「博雅大人！」

他癱軟如泥，渾身無力。

這時，話語中斷了。

說到這裏。女人極不情願地搖晃著頭。

聲音輕輕的，連近在身旁的博雅，也是似聞非聞。

「要是猜到了，就會像綾子小姐那邊的陰陽師一樣，或者被踩死，或是被擰下頭……」

是由式部卿宮傳給蟬丸，再經由蟬丸傳給博雅的曲子。

「是的。」

女人用纖細的、遊絲般的聲音呼喚著：「濟時大人——」

在草人的大腿間，她埋下頭，用力咬著那裡的稻秸。

若把咒遣返。咒就會原封不動地加諸德子身上，這樣一來，德子的性命就危在旦夕了。

濟時嘶聲驚叫，想從德子手中逃開，卻竟然癱軟在地板上了。

是鬼而非鬼。

「噢……」

可是，德子對濟時已視而不見。她和博雅彼此目不轉睛地凝視著。

「哦，好吧。」

她用雙手遮住了自己的臉。

「接下來呢？」

一個女人——她的頭髮蓬亂如麻，又長又黑的亂髮倒立著。

「哦，你來得正好。濟時大人就在那邊，雖然性命已無大礙，可是已經嚇壞了。你能不能去照顧他一下？」晴明對實忠說道。

在夜色中，火焰把女人的臉襯托得更加猙獰。

博雅會意的聲音蒼白無力。

彷彿為了讓濟時看得更加真切，她把左手懸吊的東西高高地提了起來。

這時。濟時已經被女人抓住了。

隨著猛烈的甩頭，女人長長的頭髮貼到自己臉上，她狂吼著：「啊，啊，我要你的命！」

晴明點點頭，然後背朝博雅說：「走吧。」

她失聲慟哭。

「用它做什麼？」

晴明深知內情，言語盡量避開德子跟博雅的關係。更沒有把博雅在堀川橋邊見過德子的事告訴濟時。

地點是在藤源濟時的房間里。

「如今——」

濟時所穿的衣裳，嘶嘶地裂開了，從左肩到胸部，全部裸|露出來。

她的右手緊握著一把鐵鎚和一根長達五寸的鐵釘子。

「怎麼啦？」

「那樣，德子小姐就會猜到我們也在這裏。」

「哎呀，這是多可憐的樣子啊！」

晴明如此小心翼翼地說話，想必一部分可以傳到屏風另一邊的濟時耳中。

女子又朝他撲了過去。

德子的眼眸停在博雅身上，忽地一亮，一瞬間，恢復了人的正氣。

聽到晴明這麼說，博雅才好像hｔtps://rｅａd.９９csｗ•coｍ回過神來似的。

「我不知你會有二心呀，背棄了當初的盟約，帶來了無窮的悔恨。一切的一切，本來都發自自己的內心，可是，雖然你已經變心，我的情感卻依然堅貞，沒有減少一分。」

「德子小姐——」

她撲上前，緊緊摟住草人濟時。

頭髮在飄搖，無數次碰到火苗，升起藍焰，發出噝噝的聲響。

貼近額頭的頭髮中，響起喀嚓喀嚓的聲音，從中長出了異物。

鐵鎚連續敲打著釘子。

「德子小姐！」

「看吧，你看看吧，濟時大人……」

釘子深深地釘入草人的額頭裡。

「沉湎於相思的淚水中，深陷在相思的痛苦中，遺恨無窮啊。」

她狂叫著，用右手緊握鐵鎚，發瘋似的無數次敲打著釘子。

是名曲《流泉》。

「我去追她。」

她把左手握著的釘子釘在草人的額頭上，高高抬起右手，重重地錘打起來。

「水。」

新歡發在手，捶下五寸釘。

響聲一步一步接近了。

她咬牙切齒。

「……」

像手舞足蹈般，她渾身抖動著。

「這樣一來，德子小姐就會把草人看成濟時大人了。」

「好羞愧啊！」

「用處有很多。到時候用得著還是用不著，我還不清楚呢。」

晴明低聲說著，站起身子。

「德子小姐，請等一等！」

「千萬不可出聲啊。」

因嫉妒而發狂的女人變成了鬼，即「般若」。而所謂「生成」這個詞，是指女人即將變成「般若」，即猙獰女鬼之前的一種狀態。

晴明從懷中掏出一個蓋著蓋子的小瓶子。

與此不同的另一盞燈，放在木板窗旁的窄廊一角，明明滅滅。

「給人看見了，我這副醜樣子給人看見了！」

隨著燈影搖曳，地板嘎吱作響，一個人影，闖入了三人靜悄悄地等候著的房間。

「看我呀，濟時——」

怨恨化厲鬼。

響起了哀鳴般的叫聲。是濟時的叫聲。

「唉，這副樣子多麼不堪啊。」

那是悲愴之極的聲音。

對月泣水邊。

她露著白色的牙齒，兩邊的嘴角往左右斜翹。

口中一邊說話，一邊「咻，咻，咻」地吐著亂舞的青綠色火焰。

「晴明大人您呢？」

濟時放聲大哭。

黑暗中，晴明與博雅斂聲屏氣。

「出了聲又會怎樣？」

在安置草人時。晴明對濟時直言相告：「本來可以用這個草人，直九九藏書接把咒遣返。可終為不美。」

她取下頭上的鐵圈。擲到地板上。

「叫你知道我的厲害。」

不過。衣衫被撕下來，反倒救了濟時。

裂開的眼角處血流如注，好像有東西從裏面往外擠壓，她的眼珠鼓脹起來。

「你早該知道會有這種懲罰的！」

博雅的聲音已經追不上她了。

地板上，放著一盞燈盤，燈盤上點著若有若無的豆大的燈火。

女人的頭髮像是顯示著此刻的心潮澎湃似的，豎得更高了。

德子臉上的表情，彷彿埋藏在地底下的水從業已乾涸的大地地表慢慢滲出一般。

「什麼？」博雅不解。

「決心變成復讎的厲鬼，也在情理之中啊。」

鐵圈上插著三根蠟燭，有兩根已經滅了，只有一根還在燃燒。

「綾子小姐已經不在人世了，來吧，來吧，濟時大人。現在請回到我的身邊吧。」

「我終於想起來了，想起來就痛苦萬分，想起來就撕心裂肺啊……」

「喂，你也再愛我一次吧。」

就在這時，博雅的琵琶聲響了起來。

聲音輕輕柔柔的。她噌地一下來到草人跟前。

描金畫彩的屏風豎立起來，屏風前放著稻秸做成的真人大小的偶人，就好像人坐在那裡的樣子。

博雅的眼睛一直凝望著德子消失的方向。

「哎呀，實在太奇怪了，濟時大人竟然分成了兩個……」

博雅拿著琵琶跟在晴明身後。

她的雙眼往上斜吊著，臉塗成了血紅色。那是一張叫人心驚膽戰的臉。

「可以嗎，博雅？」晴明湊近博雅耳邊低聲說。

「你看見我剛才的樣子了！」

女人在那裡搖晃著身子，喃喃訴說著：「我又看到了你的身影，叫人無比懷念，苦悶不已，痛苦不堪……」

女子邊說著，邊朝前撲出，站到稻草人濟時面前。

她厲聲叫著。站了起來。

額頭上的皮肉裂開，熱血從角的根部流到臉上。

在沉沉的夜暗中，惟有彼此靜悄悄地吐納著黑暗的氣息。

「原，原諒我吧，別傷我的性命。」

女子像一隻碩大的毒蜘蛛一樣，朝草人撲過去。

此刻，房間里只有晴明、博雅和濟時三人。

「濟時大人——」

琵琶響了。

德子的動作戛然而止。

「哎呀！我做了一件多可悲的傻事，一件多可悲的傻事啊。」

晴明從懷中掏出幾幅畫好的符咒，要貼在德子身上。

「我好像聽到很凄慘的聲音，所九_九_藏_書以就闖了進來，大家都平安無事吧。」

他幾乎是用手勉強拖著身子往前挪動的。

在博雅身邊，晴明頌起咒語，大意是：「謹上再拜。開天闢地的各方諸神！伊奘諾伊奘冉大神啊，開天闢地的大神，您在偉大的御駕上，令男女之間山盟海誓，令陰陽之道長久流傳。」

女人用可怕的眼神掃視左右，一會兒，她的視線落在面前的草人身上，女人收住腳步，嘴角浮過喜悅的笑意。

「德子小姐！」博雅回應。

晴明說，然後又對博雅說：「快彈琵琶！」

她痛苦地搖著頭。

嘴角一直裂到耳邊，白色的牙齒暴露出來。鼻子壓扁了，左右兩邊的犬牙嗖嗖地長了出來。

場面實在是怵目驚心。就在這時——「救，救救我啊！」

在草人面前，搭有三層高台，豎有藍黃紅白黑五色染成的供品。

淚珠和著塗在臉上的朱丹，看上去如同血淚。

地板嘎吱嘎吱作響，那輕微的聲音也傳到了博雅的耳邊。不是老鼠也不是貓，而是一種更沉重的東西，踏著地板的聲音。

她高聲叫著，如同悲鳴一般，扭過頭去。

博雅跟在晴明後面，抱著琵琶從屏風后出來了。

在草人的正後方，濟時在屏風與草人之間端坐著。

「不能用這個。」

她緊咬的牙齒格格作響，像狂舞一般，雙手在空中亂比亂畫著。

「啊！」

「瞧吧，這就是你的新歡綾子的頭呀！」

她兩腳狂亂地蹬著地板，牙齒咬破了嘴唇，悲聲呻|吟著。

「是的。」

是人而非人。

忽然。晴明低聲說：「來啦。」

女子淚流滿面。

「哎呀，我真搞不懂啊，我弄不明白，那時到底怎樣才能拴住你的心。只知道事至如今，無可挽回了……」

博雅無言以對。

那是含著驚懼的臉色。

「哎呀呀，真高興呀！」

草人身上粘著晴明從濟時身上取下的頭髮和指甲。

她把兩手撐在前面，四肢著地，像狗一樣爬近草人。

從草人後面，四肢著地的濟時滾爬了出來。

「博雅大人！」德子用博雅熟悉的聲音叫道。

逃離女子手中，濟時在地板上亂爬亂逃。

嘴唇裂開了，好幾塊血斑在傷口處腫脹著。

「你不想再吻我了嗎。」

琵琶聲尖銳地撕裂了夜暗。

時光緩緩流逝。令人備感痛苦。

女人把自己的嘴唇貼在草人臉上相當於唇的位置，狂吻起來，然後用潔白的牙齒九九藏書用力地啃咬起來。

女子直勾勾地盯著爬出來的濟時。

「你瞧吧，你所戀慕的綾子小姐，已經不在人世了……哈哈，真是好味道。」

眼下，在一片夜暗中，晴明和博雅靜靜地重複著徐緩的呼吸。

「啊哈哈——」

「嘎吱，嘎吱——」

「唉，愛恨難辨啊。難得一見那身影了……」

孤魂伴螢火。

晴明與博雅坐在屏風後邊。從一個時辰以前開始，就一直等著德子小姐的到來。

髮絲觸到火苗，燒得噝噝作響，變得焦臭，升起了小小的藍色火苗。

徐徐地吸進黑暗，又緩緩地把黑暗吐出來，每次呼吸時。夜暗之氣慢慢瀦留體內，直至全身的肌肉呀，筋骨呀。血液呀，統統浸染在黑暗中。

「不過什麼？」

「嘻嘻嘻……」

博雅拿著琵琶奔到夜晚的庭院中，但四處都不見德子的身影。

「無情遭拋棄。」

真是令人心驚膽戰的氣力呀。

她用懇求的聲音說：「你為什麼總是一聲不吭呢？」

她扭動著腰身。

「如果是酒，倒可以好好喝上一口，可惜不是酒。」

「不好，博雅，出去吧。」

在她的瞳孔中，燃燒著細小的綠色光焰。

「濟時，你在耍弄我啊！」

「是什麼？」

德子緊抓著濟時衣襟的手也鬆了下來。

紅顏頂鐵圈。

徘徊郎枕畔，纏綿不忍絕。

是還沒有完全長成的、包裹著柔軟皮質的角，像鹿茸一樣。

那種結局自然並非博雅所望。

離丑時還有一段時間。

「水？」

「去追德子小姐？」

她又起身離開，坐到地板上，大大地敞開紅衣的前擺，露出雪白的雙腿。

晴明追到博雅身邊。大聲叫他。

「你在那裡嗎，濟時大人？」

「這聲音，不是飛天嗎？」

夾雜在臭味里，隱約傳來薰衣香的香味。

分明有著人的重量。先落在地板上，地板再跟地板相互擠壓，發出了嘎吱聲。

說話的是一直守在屋外的實忠。

髮絲焦糊的臭味，瀰漫在空氣中。

晴明已經邁開了腳步。

「博雅！」

「她是在『生成』，博雅。」晴明的聲音含著一絲驚訝。

「噢，噢！」

琵琶聲如流水般響了起來。

晴明揚聲叫道，但德子並沒有停下來。彷彿晴明的存在。以及博雅的存在，根本無法進入德子的視線。

「生成」中的德子狂笑著，發出刺耳的聲音，狂奔到屋外。

她吊起眉梢，凶相畢露。

是兩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