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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醫生治不好傷心

第十二章 醫生治不好傷心

約摸十來分鐘以後,他才揉著額角回到休息室,莫郁華早在那裡等候,一見他返來,便問道:「怎麼樣?勸住了嗎?」
看見紀廷推門進來,莫郁華如蒙大赦,依舊朝著那女孩說道:「我說的話你也許聽不進去,紀醫生的話你應該相信吧?」說完幾步走到門口的紀廷身邊,背對那女孩,頭疼無比地用口型對紀廷說:「幫我哄哄她!」在他們科室里,紀廷在女病號心目中的形象和地位是不可動搖的,不管男女老少,沒有人會討厭一個形象氣質俱佳,性格溫柔又有耐心的年輕男醫生,通常遇到難纏的女病號,同事們都央求他出馬,只要他站在那裡,用他特有的柔和語調耐心開導幾句,一般問題基本上都可以迎刃而解,解決不了的也都可以暫時安撫住。
紀廷吸了口氣,「我以什麼身份打聽似乎與閣下無關。」
他等待著莫郁華的話,猶如等待對他的宣判。
紀廷知道是自己的錯,也不爭辯,低垂著眼瞼,平靜地聽著吳醫生對他說的話,該來的躲不掉,不管怎麼樣,是他闖下的禍,他必須自己承擔。
她沒有注意到他。不知道為什麼,他明明如此渴望,但這一刻,他並未走上前去,只是想在這個角落裡好好看著她,一直看著她,心裏空落落的,什麼也沒法想。
「是呀,剛才她也哭著問我,是不是她哪裡不好,我真沒有辦法告訴她。有些話說出來又太殘忍,其實不愛就是不愛了,你縱有千般好也是沒有用的。」莫郁華順著他的話往下說,神色也沒來由地有些黯然。
「這樣呀。」紀廷也不跟她爭辯,任她將酒放在那裡,要是這樣,他不喝只管最後埋單便是。不過那服務生把酒放下之後,站直了身子,卻沒有離開,只是笑眯眯地盯著他看。他覺得有些異樣,便索性問道:「是需要立即付賬嗎?」見她用力點了點頭,當即瞭然地掏出皮夾,「請問多少錢?」
群魔亂舞之中,靜靜獨坐一隅的紀廷反倒顯得有幾分突出,他感到止安的視線似乎無意間掃過他所在的方向,短暫地停留了幾秒,又若無其事地遊離開。他猜想她看見了他,或許又沒有,不管有沒有,他都沒辦法再繼續坐下去。他站起來,穿過舞動的人群,走到她的身邊。
莫郁華和紀廷走到天台的中央,很快便看見那個女孩,此刻她已經越過了防護欄,站在天台的最邊緣處,頂樓的風吹得她的一頭黑髮亂舞,白色的手術服也在風的作用下鼓了起來,整個人搖搖欲墜,看得旁觀者膽戰心驚。
「來嘛,打個招呼。」紀廷看了止安一眼,無奈,只得隨著那強悍的服務生半請半拉地帶到不遠處的一張小桌。此刻音樂聲暫緩,小桌上坐著一對年輕的男女,女的一身紅裙,五官明媚,男的眉目桀驁俊朗,見紀廷有些無可奈何地被「請」了過來,那男的看了女的一眼,嗤笑,「饑渴呀,夠丟臉的。」便將雙手插在褲袋裡走開。
紀廷在她們的笑容中微微搖頭,愛情從來就是個傷人的東西,只有無情的人才可以全身而退。
他掛了電話,雙手支額。你說對了,我真累,止安,只有你知道。可是你在哪裡?
手心忽然長出糾纏的曲線,
他的背緊緊地貼在牆上,「你說得對,但我不能有事,如果我出了事,怎麼繼續找你?」
她哈哈一笑,「你也是為她來的吧,不要害羞,這樣的人多了。」她說話的時候手往一個方向虛指了一下。紀廷順勢望去,那是在另一個角落裡的吧台。吧台後的酒保短髮,消瘦,他太熟悉那張面孔,微笑時如天使明媚,目光流轉時又似惡魔般誘惑。她此刻一手支在吧台上,另一隻手漫不經心地搖晃手裡的調酒壺,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目光冷淡,彷彿對大多數單身的男客的目光流連視而不見,偶爾有幾個熟客模樣的人坐到吧台上跟她打招呼,她也只是懶懶地勾勾唇角,明明再簡單不過的白色寬大襯衣,穿在她的身上,彷彿也有了種致命的吸引力。
人走了,茶自然就涼。
他猛地睜開眼,正好看見她側頭摘下頭盔的動作,頓時長吁一口氣,半是微惱,半是縱容地看著破舊摩托車上的人。
她一隻手仍舊半撐在吧台上,眼光流轉,很快又轉為滿不在乎,依舊側著頭打量他,似笑非笑,煙頭鬆鬆地咬在嘴邊。紀廷伸手將煙頭摘下,說道:「抽多了不好。」她也不計較,轉身朝一側的男DJ示意,對方瞭然地將一根煙拋了過來,她單手接過,也不著急點著。
直到五天後,紀廷才在醫院附近街道上的一個小小的茶莊等到了依約而來的陳朗。
那是個周末,看病的人特別多,下午上班不久,吳醫生把他叫到一邊,給他看了他開的一張處方。那是個女性胰腺炎患者的處方,紀廷認真看了片刻,不由得冷汗涔涔,他的用藥竟然無一正確,完全是針對急性腸胃炎下的葯。一向寬於待人的吳醫生也嚴肅著臉,「紀廷,你一向表現突出,可是不要忘了,一個好的醫生要的不僅僅是技術,更重要的是專註,因為事關病人的身體健康,容不得半點閃失。我對你一向放心,可是這一次你真讓我失望,這個錯誤不是由於你的專業知識有誤,而明顯是因為分神犯下的低級錯誤。還好你還沒有獨立處方權,要不然這樣的處read.99csw•com方一旦流了出去,是要出大事的。這件事情我會跟袁主任反映,對於你的實習成績,我們也會重新評估。」
「我想她也是明白這個道理的,只不過感情是容不得自己選擇的,也正因為這樣才有這麼多的傷心人。」紀廷輕輕抿了口水,「只可惜醫生也治不了傷心……」
「嘖嘖,我忘了,你的膽量永遠比不上你的顧慮。」
他事前聽莫郁華說過左岸的二樓是餐廳,三樓是KTV,四樓是PUB,他不知道她會出現在哪裡,當他步入裝飾低調奢華的大廳,訓練有素的咨客輕盈地走過來詢問他要上幾樓的時候,他憑著直覺說,「四樓,謝謝。」
這就是左岸?紀廷下車后感到有一絲困惑,這個娛樂城並不像他想象的那樣喧鬧鼎沸,至少從外觀看來相當安靜。只有七層樓高的大廈看起來舊舊的,也並非富麗堂皇,只有從一側的地下停車場不斷進出的車輛才可以稍稍看出點公共娛樂場所的痕迹。不過他心裏明白,在這樣寸土寸金的繁華地段,要保有這樣的一個僻靜角落,沒有相當雄厚的財力和背景是不可能做到的。
「說得也是,謝謝。」莫郁華順手給他遞了杯水。
被稱為老闆娘的年輕女子笑著舉杯站起來,「我喜歡敬所有第一次到左岸來的帥哥一杯。」紀廷帶著歉意,「那我真的很榮幸,只不過不好意思,我的酒量很差,所以滴酒不沾。很高興認識你,我有點事,就不陪了……」他點頭離開。隱約聽到身後有人在說,「是有點像……」
手術結束后,他站在洗手盆旁邊,袖子已經捲起,龍頭的水在嘩嘩地流,他卻彷彿視而不見,搞清潔的阿姨走過,感到幾分奇怪,問了一聲,「紀醫生,你沒事吧。」他這才反應過來,把手放入水裡。
遠處亮起了刺眼的機動車夜燈,他聽到一陣刺耳的引擎發動的聲音,摩托車一向是這個城市極具特色的交通工具。等他意識過來的時候,才驚覺那輛車是朝他的位置直衝過來的,轉瞬就到了他的面前,速度是慢了下來,但來勢不減。他本能地往後退,他往後一步,那車子就咆哮著逼近一步,直到他感覺背部抵上了冰冷帶點潮濕的牆,那車輪堪堪貼近他停了下來。G市夜晚的治安一向不好,他也聽醫院的同事說起過,沒想到事情會發生在他上,他退無可退,短暫地閉上眼睛。
四處都是熱鬧后散場的人群,穿過落日的餘暉,他遙遙地看到遠處一個背影,高挑而消瘦,除此之外並無特別。紀廷獃獃地駐足了幾秒,然後迅速地跑動,不顧一切追逐那個背影,倉皇中也不知道自己撥開了多少個人,撞到了多少個肩膀,最後他在人群中茫然四顧,到處都是人,唯獨沒有她。
路燈一盞一盞地亮起,人也漸漸稀少,他慢慢地走到燈光也光顧不到的一角,環抱著自己,然後蹲下。沒錯,黑暗有黑暗的好,什麼都可以被掩蓋,就像沒有人會注意到,這樣背光的角落,少年得志、人人稱讚的紀醫生蜷伏著,如同離群的惶惑小獸。
紀廷微微愕然,搖頭道:「抱歉,我想你弄錯了,我沒有點酒。」
另一個女人冷笑道,「我聽說最後那男人的新歡也來了,說是新歡,好像也只是她男朋友一廂情願,還有人說那女的來了之後就說了一句話,『說了三次以上想死,結果還沒跳下來的一般都是存心找抽的』,說來也怪,她這麼一說,那跳樓的女孩子反倒下來了。」
「不是……」他再次說道。
莫郁華和紀廷交換了一個驚愕的眼神,當即往天台上趕,電梯老按不停,等到他們從3樓好不容易爬上11樓,天台已經被聞訊而來的110封鎖,外沿擠滿了來看熱鬧的病人、家屬及醫護人員,哪裡還看得見裡邊的情況。勉強掙扎著擠進封鎖帶的邊緣,就被維護秩序的110人員攔在外頭。
「對不起,我真的不喝酒。」他淡淡地推辭。
「你在怪我?」
那首歌鍥而不捨地唱到結束,他才按下了接聽,電話那頭傳來溫婉悅耳的女聲,是止怡,她說,「紀廷哥哥,你好嗎,你那邊天氣怎麼樣,我這裡有些涼意了,如果你那邊也一樣,出去別忘了加件衣服。」
莫郁華回頭看他,幽暗的樓梯口,不怎麼看得清她臉上的表情,她的聲音也是淡淡的,「謝我?我想你弄錯了,我沒有幫你的意思,只是說出事實。而且我還要告訴你,我最討厭做事不專註的人,雖然,這次我也犯了這個錯誤。」
「沒有,只是等下有個緊急的小手術,止怡,我先掛了,有空再打給你,你自己保重,代我問你父母好……還有,有機會的話,多認識點朋友是好事。」
那女孩一見他們,頓時又痛哭了起來,「紀醫生,你說過的,只要我肯等待,就一定可以等到我要的幸福,可是我等來了什麼,他說他愛的不是我,他不可能會回頭,你們都騙我!」她說著,身體就越往外傾出,紀廷不由替她捏了把汗,只得說,「你的幸福不一定只有那個人可以給呀,為一個不愛你的人,值得嗎?」
「我沒事。」他說。
紀廷面無表情地坐在那裡,仿若置身事外,就連莫郁華開口他也不覺得吃驚,落井下石,人之常情,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只是難過,九*九*藏*書出了這樣的事情,如果實習因此而中斷的話,不但給錢教授臉上抹黑,自己也不得不離開這個城市回到母校繼續接下來的學業,即使他已經下定決心畢業後會留在G市,但那樣的話,最快也是一年以後的事情了,這一年時間,或許會讓他錯過許多次與她重逢的機會。
「當然有關。」陳朗挑眉,神色間的暗示和挑釁再明顯不過。
「你跟著我幹嘛?」
他驚了一下,這才想起是自己的電話鈴聲,某次午休期間在注射室的小護士那裡聽見的一首歌,莫名的喜歡,便由得那活潑殷勤的女孩子為他設置為手機鈴聲。
「對,你怎麼知道?」紀廷感到意外。
紀廷搖頭,「不知道,聽她話里的意思應該不是那麼容易解決的事情,不過總算是不哭了,也肯好好休息,我們作為醫生的職責也盡到了。」
從轉頭的那一刻起,紀廷的眼光再也未曾離開。他聽見那女孩猜中了似的說道:「我就知道你也是為了我們止安而來。」紀廷凝視那個方向,聲音里有種壓制著的情緒,「你說得對。」
「值不值得?」那女孩邊哭邊笑,「不值得又怎麼樣,難道你的愛就可以收放自如,說不愛就不愛?」
下午,他們科室召開會議,袁教授外出開會期間,科里一直是吳醫生主持工作,吳醫生沒有徇情,當著眾人的面將這件事提了出來,先是分析了事情的嚴重性和經驗教訓,然後自己也承認作為紀廷的代理指導老師,自己有疏忽失職的地方,最後徵求大家對於這件事的處理意見。紀廷平日謙和溫潤,又生就一副好皮相,科里無論男女老少醫生對他都頗有好感,而且他平時的表現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所以吳醫生話畢之後,一時鴉雀無聲。
紀廷不得不承認自己欣賞莫郁華這無趣外表下藏著豁達心性的女子,同樣的情境若易地而處之,他自問做不到她這樣。從此兩人雖然明裡暗裡都依舊是競爭對手,各自努力,但這並不妨礙他們關係的慢慢改善,他們會相互討論醫案,交換彼此的心得和意見,偶爾也會一起到醫院小飯堂用餐。誠如袁教授所言,莫郁華算不上很有天分,但她後天的努力和勤勉完全可以彌補這一點,在專業上,她有一種不解決問題誓不罷手的死心眼,幾乎可以把所有女孩子逛街、打扮、交友的時間都投入到工作中去,光憑這一點,就足以讓人相信,她完全可以成為一名好的醫生。就連紀廷心裏也承認,如果最後能夠留下來的人是莫郁華,他是完全心服口服的;而莫郁華也漸漸改變了對紀廷這種出身良好,靠「關係」進入醫院,什麼都有了,所以什麼都不正的人的惡劣印象。
「我說幾句吧。」
「她離家整整兩年了,你有沒有想過家裡人是怎樣擔心?一個女孩子單身在外面生活,我需要知道她過得好不好。」紀廷的聲音里有種隱忍的情緒。
陳朗笑著拿杯,「你和我們家老頭子一樣,就喜歡這一套,難怪他總在我面前贊你,我就不愛這個。紀廷,我們開門見山,我相信你幾天之內約了我三次,應該不僅僅為了請我喝茶和寒暄。」
他們倆之間隔著一個吧台,他想,他至少得說些什麼吧,為了這一刻的重逢,他等待了多久,找尋了多久?可是他什麼都不說,只是站在吧台,看著她,靜靜看著她,就像從小到大,在身後凝望她的姿態。他想,其實她什麼都知道,多少次,他在她面前那麼不堪一擊地繳械投降,他的矜持、自製一再被她輕易地撩撥,無非只有一個理由。
大家紛紛看向說話的人,誰都沒有想到是一向寡言的莫郁華。大家面面相覷,其實以她和紀廷的競爭關係,這個時候她是最不宜表態的人,不過,上午的事情,她是最直接的見證人,有這樣重挫對手的機會,誰又肯放過呢?
剛剛好不容易送走一個打算將慢性胃炎和心靈創傷一起治療的中年阿姨,紀廷才從白大褂底下的衣袋裡拿出了剛才震動了一下的手機,看見上面的名字,心跳都漏了半拍,是陳朗,他的簡訊里只有極其簡潔的兩個字:左岸。
他的聲音並不大,正擔心那服務生是否聽得明白,卻見她露出個大大的笑容,那是個看起來二十歲還不到的女孩子,不算漂亮,但眉目可人,笑的時候右邊有個很深的酒窩,她俯下身,貼近他,也不介意他不動聲色往後撤離一些的姿勢,用他足以聽得清晰的音量說道:「先生,每個到我們這裏來的客人都會點一杯酒,這是慣例。」
莫郁華看著他,「如果你一定要跟我說事實的話,我再告訴你一個。我遠比你想的更渴望、更需要留下來,只是我不屑於你以這種方式輸給我,下一次你不會這麼好運。」她的口氣還是直板生硬,紀廷卻在她說完后開始微笑,而他相信她亦然。
「好了,我不打擾你欣賞風景。不過帥哥,見你人長得順眼,脾氣也好,又是生面孔才提醒你,看看是沒問題的,非禮勿近,否則是要吃苦頭的哦!」那服務生在他身邊丟下句話,丟了個似像非像的媚眼,抱著托盤走開。
學醫的人最怕心有旁騖,因為每一個錯誤都有可能是致命的,紀廷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他力求自己一再地謹慎小心。然而,在他到G市近一年後,仍然沒有她的任何消https://read.99csw.com息,期間,他回過家兩次,跟家裡人和止怡也都通過電話,他們聊著兩地的天氣,聊著各自身邊發生的事情,聊著電視和書里有趣的新聞,唯獨沒有人提起過她,好像那個人徹底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有時他甚至在無望中感到茫然,那個人究竟有沒有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或者,一切的一切,只是他孤軍奮戰做著的一場夢。他可以等待,但沒有辦法抑制焦灼。終於,這樣的焦灼給他帶來了麻煩。
他何嘗不明白陳朗話里的意思,面孔還是漠然,眼神中的沉靜和閑適卻已不在,只聽見自己急速的呼吸聲。
年輕的服務生伸出兩根手指,「200!」
莫郁華和紀廷聽懂了她的意思,他們折回天台入口處,對110的工作人員轉達了她的意思,然後撥開人群離開。他們不是談判專家,只要看到她的病情暫時沒有危險,其餘的,他們無力做什麼。
很快有身著統一制服的服務生來到他身邊,托盤上是一杯顏色詭異的液體,那服務生不由分說將那杯液體放在他的桌上,「先生,您的酒來了。」
他終於鬆了口。紀廷把手機緊緊捏在手裡,像是要從那兩個字後面探尋到更多的蛛絲馬跡,終究還是無解,他只知道傳說中法國塞納河畔的左岸風情,但這應該不會是陳朗想要表達的意思。
他們說的是什麼意思他無暇理會,因為他發現吧台里的酒保還在,卻換成了一個高瘦的男生,止安早已不知去向。他離開不過是三五分鐘的時間,她一定沒有走遠,他什麼也沒想就追了出去。左岸樓下,幽深僻靜,剛才的喧騰仿若隔世,他徘徊張望,四處都不見他,路口也無人走動。紀廷迎上一個代客泊車返來的服務生,「後門在哪裡?」
「大家有什麼看法可以說出來。」吳醫生淡淡地說。
她看見執勤的負責人跟已經趕到的院領導交談了幾句,然後點了點頭,示意他們兩人可以進去。
這天,紀廷巡房完畢,正待回到休息室,經過病房的時候,聽到302房虛掩的門裡傳來嚶嚶的哭泣。302房的病人他有印象,是一個患闌尾炎的年輕女孩,貌似家境不錯,獨自住在一個單間里,早上剛做完的手術。手術是由莫郁華主刀,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整個手術完成得相當順利,又是微創的刀口,按理來說不至於有多痛苦,正常情況下幾天後她便可以出院,那這樣悲切的哭聲又是緣何而來?醫生的本能讓他試著推開掩著的門朝裡邊看了看,果然是那個女孩,猶穿著手術服在病床上哭泣,而且大有愈演愈烈的趨勢,一身白大褂的莫郁華站在床邊,似乎在勸解著什麼,他只聽見,「……你的私事我真的不便多說,我只能告訴你,再這樣下去對傷口的恢復很不利,我勸你以身體為重,其餘的出院再說。」
她存心不給他機會說話,他也不生氣,好脾氣地住口,帶著一絲忍耐由得她去。
他思量了很久,還是問了對面桌的同伴,「郁華,你知道G市有沒有一個地方叫做左岸或者跟左岸有關?」
哪一年讓一生改變……
第十三章如果我有事,怎麼繼續找你?
間或有相熟的男客給她遞煙,她隨意用嘴接過,立即有殷勤點火的人,點著的煙被她斜斜地叼在嘴邊,煙霧裡她的笑容盪人心魄。紀廷最討厭抽煙的人,尤其是女人,在他看來那簡直是對自己身體的一種摧殘,此刻他只羡慕那點微紅的光,半明半昧地在她唇際纏綿流連。
「我……」
「跟他們說,讓他來,有些話我要他當面跟我說……還有她,就算我輸了,也要輸得明明白白。」
「要酒嗎?」他才剛剛開口就被她打斷,只得搖了搖頭。
晚上,紀廷在宿舍的樓梯口跟莫郁華迎面遇上,她跟往常一樣,笑笑點頭,就與他擦身而過,紀廷也是如此,然而在她越過他之後,他還是對她說了一句,「謝謝你,小莫。」不管她是為了什麼,這一次多虧有她,他心裏明白。
兩人就這樣無聲地僵持著,直到那個年輕的女服務生再次走到紀廷身邊,說道:「帥哥,那邊有一位美女想請你喝一杯。」
懂事之前情動以後長不過一天,
就在陳朗以為他會調頭離開的那一刻,他緩緩地坐回自己的椅子,牙齒不自覺地咬在下唇上,「我懇求你告訴我她在哪裡?真的,我懇求你,不為別的,就憑我愛她……」
紀廷低頭整理東西,只笑了笑,「是嗎,昨天晚上沒睡好罷了。」
所以領會了莫郁華的暗示之後,紀廷隨即挑眉,做了個詢問的表情,莫郁華繼續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說道:「跟男朋友分手了。」他當下瞭然,表情略帶為難,但末了還是換上笑容,朝病床走去。
第十三章如果我有事,怎麼繼續找你?
他是知道的,他果然知道她在哪裡,紀廷說不清自己是喜是悲。
他沿著服務生指引的方向繼續追過去,左岸的後門是條更為幽暗狹窄的巷子,連車子的往來也不見,他向前走了一段,找不到她的影蹤,沮喪和煩躁就這樣堵在心口,找不到一個可以宣洩的出口,更無人言說,他不知道該怎麼辦好。
他看向太陽沉下去的地方,當天黑下去,再亮起來,他的一天又將過去,他曾對那試圖跳樓的女孩說過,只要肯等待,就一定可以等到想要的幸九九藏書福。然而真的可以嗎?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他打起精神,盡量用顯得愉悅一點的聲音與她交談,聽她說她越來越熟練的盲文,說她照料得很好的金魚,還提到她有一次在路上差點被劉季林的車撞到,手裡的魚缸摔得粉碎,雖然他後來賠了她很多條,但還是心痛得不行……
「到這裏來不喝酒的人很少見,那你應該是來找人的吧?」女孩有趣地看著他。
他並不很清楚她的意圖,所以只是微笑,以不變應萬變,眼神卻開始疏離,「不好意思,我從不喝酒,不過還是謝謝。」
他的確不可以。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那豁出去的女孩,紀廷忽然覺得自己的說服是多麼無力。
「不,我感激你,所以也請你告訴我我想要的那個答案。」紀廷抬頭看他,面上平靜無瀾。
「到了。」司機說。
一番討論下來,科室里的其他醫生都主張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畢竟這張處方沒有流到科室以外的範疇,也沒有造成什麼嚴重的後果,沒有必要為此耽誤兩個年輕人的前程。因此,僅在科里給予兩個人嚴重警告處分,先觀察一段時間,沒再捅什麼婁子也就罷了,一旦再有閃失,立即上報院里。
紀廷終於忍無可忍,推開茶盤站了起來,表情少見的冷冽和不耐,「你究竟要怎麼樣?」
「止……」
醫院里,尤其是科室里有不少的同事為他們越來越和諧的關係感到驚訝,偶爾也會打趣他們兩句,兩人都不是為這種事情計較的人,聽見了,也只是付之一笑。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是很微妙的,有些人,你完全可以欣賞他(她),但你永遠不會愛上他(她)。
「不要酒的話就坐那邊。」她用手指向他原先的座位。
那天下午,科里有一個大的手術,吳江主刀,紀廷是他的助手,手術進行了三個半小時,結束所有的收尾工作之後已經入夜。紀廷換下衣服,直接在醫院門口叫了車。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倖免,
莫郁華邊埋頭書寫邊隨口回答:「左岸呀,知道呀,這裏比較有名的一個娛樂城。」她回答了之後,過了許久不見紀廷有反應,不禁抬起頭看了他一眼,見他怔怔的,這才補充了一句,「哦,你到這邊的時間不長,可能不知道這個地方,環境還不錯。跟朋友一起的話可以在晚上去坐坐。」
紀廷耐心地聽,「是嗎,這倒有趣。」
第十三章如果我有事,怎麼繼續找你?
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回了診室,等著看熱鬧的人太多了,不缺他們兩個。如此這番只感覺醫院上下一陣折騰,直到下午下班時分,警車才呼嘯著離去,圍觀的人慢慢散了回來,看來事件終究是得到了解決。
尖銳的女聲吟唱在忽然之間響起:
「再說,她的家人尚且沒有開口,你憑什麼打聽她的下落?她的鄰居?哈!」陳朗繼續冷笑。
「……謝謝。」紀廷對她笑笑,低頭繼續手上的事情。
陳朗坐在座位上,好整以暇地仰視他,「這句話應該我問你,紀廷,你還是這樣,真令我失望。」
電梯在四樓打開的那一霎,震耳欲聾的沸騰聲音撲面而來,他很吃力地才聽明白迎上來的服務生在彎腰問他:「您好,先生幾位,請問有位了嗎?」他竭力地讓自己不去皺眉,打了個手勢,表示自己只有一個人。
「今天我是跟紀廷同時值班的,按照規定,我們兩人其中一個開出的處方,必須經另一個人的手,也就是說,我看過這張處方,但是由於抱有敷衍了事的心態,當時並沒有仔細地核對,因此對於他的這件事,我負有一半的責任,要處分的話,我也難辭其咎。」
醫院門口的小廣場並不寬闊,紀廷站在那裡,天已經暗下去,前面不遠處就是這個城市著名的七岔路口,他不知道她會朝哪一個方向離開。從來沒有這麼痛恨過洶湧的人群,這麼輕易,將一個人完全淹沒在其中。
散會的時候,紀廷和大家一起離去,間或有科里相熟的醫生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一兩句,他只是笑笑。吳醫生最後一個走,紀廷走到門口的時候,聽到他對莫郁華說了一句,「小莫,你留下來一下。」
陳朗用一種估量的眼神看著紀廷,語氣里是紀廷熟悉的譏誚,「告訴你,為什麼?給我一個能夠說服我的理由!」
他覺得身上冷似一陣,熱似一陣,不需要用手去拭,也知道額上是薄薄的一層汗,不顧一切的奔跑停止后慢慢在皮膚上冷卻,涼的。
「你說謊!如果真的有人在乎她,她現在就不可能一個人漂在外面。」陳朗把杯放下,索性將話說開。
紀廷回到醫院,半天的假並沒有用完。越是亂到不可收拾的時候,他越近乎嚴苛地要求自己做好每一件事情,下午時候一個開腔的手術,他負責縫合的傷口,袁教授看了也不禁點頭。
兩人聊了幾句,就各自填寫自己的值班日誌,不久,一個小護士驚慌失措地推門進來,「糟了,莫醫生,你302的病人剛才爬到頂樓天台上,說是要往下跳!你快去看看吧,主任和院長都去了。」
「我並不聰明,否則我不會為了你的一句話來到這邊。」
「不好意思,我是這名病人的負責醫師,她早上剛剛做完一個手術,我想我有必要看看她的情況。」莫郁華對執勤人員說道。
那應該是個眾所周知的地方,也許只有他這樣的傻瓜才會從九-九-藏-書未聽聞,紀廷心裏暗暗地想。他上車之後只跟司機說了句「麻煩到左岸」,司機就毫不遲疑地發動車子,帶著他穿過這城市的繁華街道。他依稀記得車子進入這城市著名的中心商務區之後繞了幾個彎,就停在了一個相當僻靜的地方。
陳朗什麼都沒有說,即使在紀廷咬牙放下了尊嚴的「懇求」之後,他也只是笑笑,告辭而去。
「李小姐,有什麼事好好說,別做傻事。」莫郁華不敢走近,怕驚嚇了她,遠遠地朝她喊道。
「不是不要,那就是要。喝什麼?」
紀廷換下白大褂,洗乾淨手,跟著散去的人群往醫院外走,一路上還聽見好事的人們在議論剛才的精彩細節,一個女人在他前面不遠處對另外一個女人說,「天下的事真是無奇不有,醫生、家人、警察、負心的男友,誰都勸不下來,最後怎麼忽然又不想死了?」
「你只要說你喝什麼。」
「不喝酒也過去打個招呼吧,好歹人家是個女的,而且我們老闆娘很少請別人喝酒的哦,止安你說對吧。」女孩堅持。止安聳聳肩,不置可否。
紀廷喚來另一個服務員,讓他給自己拿了一杯水。燈光忽然全暗了下來,再閃爍的時候音樂已經換了節奏,許多原本在座位上的人都站了起來,跟著音樂瘋狂地舞動。止安還是待在吧台里,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冷眼旁觀,偶爾也會隨著節奏隨意地擺動身體。其實止安的模樣偏於冷峭,並不艷麗,偏偏有種骨子裡透出來的魅惑,這魅惑無須搔首弄姿,只在不經意的舉手投足之間。她站在這裏,這狂亂昏暗的中央微微地笑,如同黑夜裡衍生的精靈。
次日紀廷上班,頂著張蒼白的臉,就連莫郁華見了,也沒忍住問了一句,「病了?看你這樣子,連搞清潔的大媽都要心疼了。」
不斷有醫院相熟的人經過,他們有的問,「小紀,你怎麼還在這裏?」有的打趣,「紀廷,等女朋友吧?」還有的乾脆是驚喜地站在他身邊,「紀醫生……」他按捺著焦躁,無懈可擊地朝他們微笑,然後目送他們離開。他真是個好孩子,從小就這樣,大家都喜歡誇他,只有一個人曾經半蹲伏在他的膝邊,一字一句地問,「紀廷,你這樣累不累?」
他停留在原地,明明知道跟丟了她,可還是不甘心離開,唯願她會感覺到他的尋找和等待,去而復返。其實他知道沒有可能,他們之間從來就沒有感應,否則為什麼那個晚上她遠走高飛,他卻整夜無夢,連痛也未曾有過。
莫郁華想起前幾天在小廣場無意間看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也猜出了點端倪,但沒有再問,便各自忙碌。
「我想,你到這邊近一年來都沒有找過我,是因為你知道從我這裏不可能得到你想知道的東西,你畢竟還是個聰明人。」
她的一番話讓眾人意外,頓時小會議室里竊竊私語不斷,有人說她好樣的,自然也有人說她裝清高,矯情得厲害。吳醫生看了她很久,表情莫測,終究還是嘆了口氣,說道:「既然這樣,大家還是要有個結論。」
「我也是說事實,那就是不管有意還是無意,結果還是你幫了我,我應該謝你,至於你接不接受,我都無所謂。」紀廷說道。
紀廷低下頭續水,「你很忙,能請到你不容易。」
服務生領他在角落的卡座上入座后很快行禮離開,一開始他很不適應那樣震得心跳頻率不正常的音樂聲和魔域般昏暗搖曳的光影,還有周圍如鬼魅般的人影,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轉向不斷地用目光搜尋那個熟悉的影子。陳朗說她在左岸,她會是這裏的玩客還是工作人員?很顯然,在這樣的環境中尋找一個人是相當不明智的,在那樣的燈光效果下每個人都面目模糊。她在其中嗎?或許就在他的附近,他的心跳頻率漸漸似被這音樂聲攪動得無比紊亂。
「幹嘛一聲不吭就走?」
紀廷怔了一下,不過還是認命地掏錢。沒料到她並不罷休,又彎腰補充了一句:「女士200,先生的話250,中年以上的叔叔300,禿頭加50,有小肚腩加50,眼神猥瑣加100……」紀廷意識到她可能並不是僅僅為了賣酒而來,索性心平氣和等她一次性說完,「如果是帥哥的話,在原價上減50,25歲以下再減50,氣質好的減100,像你這樣的話,不收錢!」
他不相信這是幻覺,那個背影曾在他夢裡夢外縈繞過無數回,然而他再一次錯過了她。
第十三章如果我有事,怎麼繼續找你?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他逐條翻找著自己手機的電話簿條目,未果,又匆匆趕回他住的地方,猶如汪洋中漂流的人撿到最後一塊浮木,他管不了那麼多。
她譏笑,「我下班,憑什麼要告訴你?怎麼,怕了?要是真遇上打劫,你就這麼任人宰割?」
兩人微笑地打招呼,坐定后,紀廷禮貌地屏退了茶藝小姐,自己洗茶溫壺,然後給陳朗倒了一杯,做了個請的手勢。
止怡畢竟是心思靈巧,竟然還是察覺到他一絲的異樣,「你很忙?我打擾到你了嗎?」
紀廷接過水坐在椅子上,「也挺可憐的,剛做完手術,人還在醫院里躺著,準備結婚的男朋友說分手就分手。」
「小莫?你有話可以說。」吳醫生也有幾分意外,但還是靜待她要說的話。
「如果是要錢,就隨他去,何苦為身外物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