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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山野 第一章

上部 山野

第一章

外界說櫻鎮廢幹部,櫻鎮人不這樣認為,王後生就說過:那是幹部屁股底下有屎么,咱窮是窮,腦瓜子不笨么,受誰愚弄啊?!王後生是鎮街的老街道上人,這些年自己上訪,也替別人寫上訪材料,已經屬於櫻鎮的名人。賣米線砂鍋的老闆納悶過:在櫻鎮,人們習慣把廁所稱作后,上廁所不說上廁所說去后呀,那麼,王後生,就是他媽把他在廁所里生下的?這麼不好聽的名字怎麼還顯山露水了呢?!王後生就得意了,你甭管我的人名,你要曉得我現在是名人。於是吃米線砂鍋時不時讓先掛上賬,老闆就在店裡的牆壁上給他划道兒,欠一砂鍋劃一道,再欠一砂鍋,再劃一道,劃上了九道。王後生又害了牙疼,到曹九九的牙科所去拔牙,說:把賬記下噢!曹九九給王後生拔牙,用的是大鉗子,一邊夾住牙了一邊說:哈,王後生,你狗日的行,把人活成人物了!喲,拔錯了。曹九九把王後生的一顆好牙拔了,只好再拔那顆病牙,王後生從此少了兩顆門牙,說話漏氣。但曹九九的話是對的,人要把人活成人物。
櫻鎮人這麼說著,手就時不時地在懷裡撓撓,或者順手拿了煙袋杆子從后領往下戳,或者靠住了樹身、門框和牆的稜角蹭一下背,因為他們身上總是有著虱子。虱子是最古老的一種蟲,櫻鎮人司空見慣了,他們做這些動作常不經意,做過了也不多理會,猶如正做著活計順口咳嗽了一下。所以,他們繼續排說著元天亮,后又在不知不覺中轉換了話題,說到天氣說到收成說到鎮政府的五馬子長槍。虱子依然還在咬著,已經不滿足了撓呀戳呀和磨蹭,就手伸在衣服里摸起虱子。
阻止了隧道開鑿的第三天,元老海過七十大壽,鎮西街村給他辦了英雄宴。英雄宴除了有熊掌,有驢鞭外,還要上一盤活蝎子。活蝎子用酒泡了,直接夾起來蘸著面醬吃。誰都不敢吃,只有元黑眼吃。他筷子伸到盤子里撥拉,蝎子張牙舞爪地往筷子上爬,他說:我挑個大的!就夾起一隻大的丟進嘴裏嚼,嚼三下,睜著眼說:嗯,皮多肉少。一梗脖子就咽了。大家給元老海敬酒,一碗一碗苞谷酒端起來,說:你老能活一百二十歲,給咱一直當村長!元黑眼獨自抱著盤子吃蝎子,這時候哼地冷笑了一聲。大家問:你笑啥的?元黑眼說:這不可能么!大家都恨元黑眼不會說話,連元老海也惱了,臉吊得老九_九_藏_書長。元黑眼端了酒,說:我給我爺敬一杯!在元氏家族裡,元老海是元黑眼的爺輩。元黑眼繼續說:我爺咋能活到一百二十歲呢?只能活到一百一十九!大家愣了一下,這才笑了,元老海也笑了,罵道:你這狗日的!
一九八九年李晃書記被開除了黨籍和公職,五十歲的人了,號啕大哭。
和孔憲仁搭班子的許亘鎮長調離時,鎮街上有人放鞭炮慶賀。許亘鎮長是坐車離開的,到了櫻鎮東邊的二道樑上,讓車停下,回身衝著櫻鎮尿了一泡。
他們摸虱子的技巧都很精到,感覺到身子的某一部位發癢,而且酥酥的似乎有什麼爬過,手指頭就在口裡蘸一下唾沫,悄悄地進到衣服里,極快地一按,果然就按住了一個肉肉的小疙瘩,揉揉,捏出來了是虱子,放到面前的石頭上。你捏一個出來放在石頭上,他也捏一個出來放在石頭上。石頭上已經有了許多虱子了,他們突然的發現虱子竟然有著不同的顏色,黑虱子,白虱子,還有一種灰虱子。
一件是元天亮通過省扶貧辦撥了十萬元加固鎮前的河堤,但兩年過了,鎮政府卻沒有在河堤上增加一個石頭,也沒栽一棵樹。縣長知道了這事有些生氣,可礙於元天亮的面子沒有再追究,警告說:那你們就祈禱著今夏不發洪水,如果發了洪水沖堤毀壩,我就保不住你們了!那個夏天是下了大雨,卻沒發生洪災,許亘鎮長說他要謝天,趴在泥水裡磕了個頭。
馬副鎮長有個筆記本,記載著:
為家鄉辦事的故事很多,其中最為說道的有三件。
櫻鎮人都知道,大礦區曾經發生過有拿錢砸死人的案件。說:在大礦區走路,頭低著,能拾到金戒子。
元天亮
二○○五年黃千貴書記政績不錯,到處傳說他要當縣宣傳部長呀,當上宣傳部長就是縣委常委,而隨之十幾封告狀信寄到縣委和市委,宣傳部長候選人資格就取消了。三個月後他患病,查出是肝癌,七個月後眼睜著死在醫院。
一九八二年趙國元書記調走時,半夜裡自己用架子車拉的行李。走到鎮東街村口了,鎮黨辦主任攆上,從架子車上取回了一隻馬扎凳。
鎮政府的馬水平十五歲當通訊員,一直干到副鎮長,是個老櫻鎮,他說:櫻鎮的幹部,尤其是書記和鎮長,來時都英英武武要干一場事,最後卻不是犯了錯,就是灰不蹋蹋九_九_藏_書地被調離,從沒開過歡送會。
而高速路終究改變了線路,再沒有穿過櫻鎮。
皮虱飛來
櫻鎮上能稱得上是人物的人太多了,除了這個王後生,還有的,比如鎮西街村的元老海,元老海的族人元黑眼,石橋后村的張膏藥,南河村的王隨風,鎮中街村的朱召財,包括孔憲仁,馬副鎮長,葛條寨的牛二,當然還有鎮東街村的換布和拉布。同慶堂的中醫大夫陳跛子就發感慨:櫻鎮有這麼多的人物,積厚流光,櫻鎮可能還要出更大的人物哩!陳跛子感慨后,人們先是看好孔憲仁,但孔憲仁不行,許亘鎮長調走後,又都寄希望馬水平,說他要由副鎮長轉正鎮長,如果轉正鎮長了那就前途不可限量了,這說得馬水平也心性高漲,醉后在鎮政府大院里撒尿,說:瞧著吧,將來這裏要長一株牡丹!而馬水平一直還是副鎮長,他撒尿的地方只生出一棵狗尿苔。直到鎮西街村的元天亮在省政府當了副秘書長,櫻鎮人才驚呼:這才是大人物了!
說元天亮是元老海的本族侄子,他家五世單傳,輩分高,元黑眼他們還叫他是叔。說高速路沒有穿過櫻鎮,多虧沒有穿過櫻鎮啊,這才使元天亮得了山水清氣,讓他極了風雲大觀。說任何大的工程,比如修座大橋,築道河堤,總是要傷亡人的,這叫做要以人頭奠祭。那麼元天亮要出來,元老海的坐牢和暴死也便是天意了。說元天亮是櫻鎮第一個大學生,他考學的那年,河灘里飛來了天鵝,夜夜聲唳九天。說元天亮畢業后在省文史館工作,因為能寫文章又有組織能力,不久就當了館長,當了館長後文章寫得更多了,出版的書有磚頭厚,壘起來比他身子高。世上有能寫書的但當不了官,有能當了官的卻不會寫書,元天亮是兩全其美。說元天亮當上省政府副秘書長了,縣上的領導但凡進省城必然要拜見他。到了省政府大門口,背槍的門衛不讓進,說:我們是元秘書長老家的!門就開了,門衛還給敬個禮。
從松雲寺返回鎮西街村的石橋上,要吃元老海涼粉。
松雲寺的那棵松在第二年的四月開滿了花。櫻鎮人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棵漢鬆開花,或許是開過,開得極小,沒有留意,突然花開得這麼繁,且顏色深黃,開一層落了一地;再開一層,再落一地,半個月里花開不退,樹上地上,像撒了金子。
接替黃九-九-藏-書千貴的是孔憲仁。孔憲仁在任期間小心謹慎,平安無事。他是櫻鎮藥鋪坪村人,退休后把家遷到鎮街。以前他在鎮街上走,街兩邊的人吃飯都蹴在門口,敲著碗說:孔書記吃啦沒?孔憲仁順便到誰家,端了碗就能吃,還給燎一壺苞谷酒。退休后就沒人招呼了。在街上碰上王後生,問:後生呀,忙啥哩?王後生說:正罵你呀!他說:我有啥讓你罵的?王後生說:你在任期間諂上欺下,貪污腐敗,都退休了憑啥還住在鎮街上?!氣得孔憲仁再不多出門,想吃肉了讓老婆到元黑眼家的肉鋪子去買。元黑眼的秤也是壓得很低。
元天亮當上了省政府的副秘書長后,就成了櫻鎮的一張名片,到處流傳著關於元天亮的傳奇。
松雲寺的鬆開了金子般的花
櫻鎮的虱子從來都是白色,即便是頭髮里的虱子,交襠里的虱子,都是白色的,而從華陽坪一帶飛過來的虱子又都是黑顏色,見多了白虱子和黑虱子,怎麼就又有了灰虱子?想想,他們就肯定了這灰色的虱子是白虱子和黑虱子雜交了出現的新的虱種!於是,他們覺得奇怪卻並不害怕,還笑了說:馬和驢交配了生下的是騾子,這灰色的虱子還算是虱子嗎?!開雜貨店的曹老八說:當然是虱子!大家也就覺得灰虱子蠻漂亮的。
一件是盤繞著莽山過來的國道改造,由二級公路建成一級公路,那也是元天亮通融了省公路廳的結果。所以,一級公路通車典禮時,元天亮被邀請了回來剪綵。
元天亮離開了櫻鎮一個月,櫻鎮人還在津津樂道元天亮,說元天亮瘦是瘦,鼻子下的兩條法令特別長,這是當大官的相。說元天亮個頭矮,不緊不慢地走內八字步,這是貴人氣質,熊貓就走內八字,熊貓是國寶。說元天亮愛吃紙煙,手裡啥時都冒煙縷,他屬龍相呀,雲從龍么,煙縷就是雲。
高速路修進秦嶺
高速路沒有修進秦嶺,秦嶺混沌著,雲遮霧罩。高速路修進秦嶺了,華陽坪那個小金窯就迅速地長,長成大礦區。大礦區現在熱鬧得很,有十萬人,每日里仍還有勞力和資金往那裡潮。這年代人都發了瘋似地要富裕,這年代是開發的年代。
虱子變了種
英雄宴
櫻鎮read•99csw•com
二○○○年劉二強鎮長在任上,有一夜從祥峪村下鄉回來,才到鎮西街村石橋上,突然挨了一黑磚,住院半月。劉二強沒讓派出所破案,也沒給人提說。
這批皮虱是從華陽坪一帶飛來的。要興建大礦區,華陽坪的青川街、木瓜寨、裴家堡子都得拆遷,幾百年的老屋舊牆一推倒,鑽進牆縫已成了空皮的虱子隨著塵埃騰空,久久不散,後來經風飄過了莽山。飄過莽山到了櫻鎮,落在房上,落在院里,也落在了莽山坡前的幾百人身上。這些皮虱並沒有死,一落在人身上粘附了皮膚,立即由白漸紅,由小變大,鑽進衣褲的皺褶里交媾了還生蟣子。
虱子是沒有翅膀的,但空癟成一張皮,像是麥麩子,被風吹著了,就是飛。
當然,讓櫻鎮人感到溫暖的是元天亮在省城那麼多年了,學問弄得那麼大,官做得那麼高,說話還是櫻鎮的口音,最愛吃的還是老家飯,也熱心為家鄉辦事。
把人活成人物
緊挨著小卧車的是元黑眼,喊:尿泡擠打了,我要尿呀!沒人理會,元黑眼就在褲襠里尿了,尿道子像蛇一樣在人腳下亂竄。換布那時還小,能從人窩裡鑽出來,因為他摘下車窗里一個人架在額顱上的墨鏡,說:我給你拿拿。就拿著跑了。
櫻鎮轄管幾十個村寨,是個大鎮。鎮街也大。街面上除了公家的一些單位外,做什麼行當的店鋪都有。每天早上,家家店鋪的人端水灑地,然後抱了笤帚打掃,就有三五伙的男女拿著紅綢帶子,由東往西並排走,狗也跟著走。狗已經習慣了這是要去松雲寺的。
但是,元老海在這天夜裡,被投進了監獄。
一件是元天亮聯繫了香港一家慈善機構要為櫻鎮小學捐贈八十萬元,讓鎮政府拍攝些學校照片寄他們先看看。鎮政府派人卻只拍漂亮的地方,還是仰拍。人家看了照片后說:這學校不錯呀!便沒有同意捐贈。櫻鎮人就罵鎮政府不會辦事,這是向人家要錢哩,不是向上級彙報工作顯示政績哩!元天亮只好又聯繫一個老闆給了學校三十萬元,學校蓋了個教學樓,命名的時候,老闆說不要以他的名字了,用他老婆名吧,就成現在「二妮樓」。
一九九四年張發虎鎮長上調到縣政府任副縣長,離開櫻鎮時曾有一批群眾到鎮政府歡送,拿著雞蛋,木耳,核桃,還有老太太拿著扎著花花的鞋墊子往他懷裡塞。他一調走read•99csw•com,就有人告狀這一切都是暗中組織的,凡是歡送的都發了五十元,送東西的付一百五十元。後來張發虎被調查,就降級了。
一九九八年李中庚書記辦公室門上被抹了人糞。先是懷疑鎮政府大院的人乾的,調查了半個月,排除了,但到底是誰到鎮政府大院來乾的,最後不了了之。
櫻鎮廢幹部
櫻鎮是秦嶺里一個小盆地,和華陽坪隔著莽山,不是一個縣,但櫻鎮一直有人在大礦區打工。
保全了櫻鎮的風水,櫻鎮也從此以後給全縣形成了一個概念:櫻鎮廢幹部。
阻止莽山隧道開鑿,總共毀壞了十幾輛挖掘機、推土車和卡車,還完全砸爛了一輛小卧車,致傷十三人。這是當年全縣最大的聚眾打砸事件,因此鎮黨委書記和鎮長雙雙被調離櫻鎮,元老海當然也丟掉了村長一職,以罪拘留六個月。到了五個月零二十七天,櫻鎮已經有人收拾好了一輛蹦蹦車要去監獄接他,他卻死了,突發腦溢血,提前三天運回來了屍體。
元老海帶領幾百人阻止開鑿隧道時,皮虱飛到了櫻鎮。
元氏家族很旺,元老海卻沒兒女,他一死就死絕了。大年三十的夜裡,家家的先人墳上都要亮燈,沒亮燈的就是絕戶。櫻鎮人給元老海的墳頭點了兩盞紅紙糊的燈籠。
高速路原本要從莽山鑿個隧道穿過櫻鎮的,元老海帶領幾百人阻止過。這是元老海一生干過的最大的事,他竟然就干成功了。
元老海帶領著人圍攻施工隊,老人和婦女全躺在挖掘機和推土機的輪子下,喊:碾呀,碾呀,有種的從身上碾過去呀?!其餘的人就擠向那輛小卧車,擠了一層又一層,人都被擠瘦了,車也被擠得要破,外邊的還在往裡擠,再外邊的還仍要往裡擠。在這種混亂中,皮虱粘附在皮膚上吮血,人是不覺得癢的,即便癢了,也是順手在懷裡或襠里抓一下,又往裡擠了。
松雲寺在莽山半坡上,其實早沒了寺,只有一棵漢代的松。松是長到兩米高后就枝幹平行發展,盤旋扭轉,往複回返,蔭了二畝地。人們有所祈求了,都把松枝拉下來,縛上紅綢子,再送了去,說:天呀!抬頭仰望,松在空中像一片雲。
元老海涼粉是鎮西街村長元老海曾經喜歡吃的軟棗葉涼粉,這都快成為一種名小吃了。元老海差不多死了二十年,如今人還念叨他,說他臉像驢臉,動不動罵人,但他越罵越親,他要不罵你了,你就是他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