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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山野 第二章

上部 山野

第二章

滅虱子的事到底不了了之。
從此,每個清晨高跟鞋的噔噔聲一響,大院所有房間的窗帘就拉開一個角,有眼睛往院子里看。看到那兩棵楊樹上拉了一道鐵絲,晾著鮮艷的上衣或褲子,看到螢端了臉盆在水管前接水,水龍頭擰得太大了,水突然在盆子里開花,開了個大白牡丹花。以前大家刷牙都在房間里,現在卻站在門口台階上刷,但她端著接滿水的盆子走了,腳底下像安了彈簧。他們就感慨:看來,許多傳說都是真的!
有了灰色虱子的這個初夏,天熱得特別快,池塘里青蛙剛剛開始產卵,屋后的檐水溝里早已聚蚊成雷。又過了十天,櫻鎮就下了一場冰雹。
螢已經和這條雜毛狗熟了,她一招手狗就過來,她要給狗洗澡。給狗洗澡的時候,許多人在看著,問:螢,你幹啥哩?說:洗毛呀。問:雜毛能洗白嗎?她就不回答了,把狗帶到房間去洗。辦公室的吳幹事說:美人是不是都姓冷?農林辦的翟幹事就打賭:你請我吃一頓牛肉燴餅了,我可以讓她笑。他就走去立在她的門口,狗卻汪汪著不讓進,翟幹事說:你這狗,我都把你媽叫啥哩你還咬?螢靠在門上說:你把它媽叫啥哩?翟幹事說:叫母狗么。螢果然就笑了。
以前鎮政府的主要工作是催糧催款和刮宮流產。後來,國家說,要減輕農民負擔,就把農業稅取消了。國家說,計劃生育要人性化,沒男孩的家庭可以生一個男孩了,也不再執行計生工作一票否決的規定。本以為鎮政府的工作從此該輕省了,甚至傳出職工要裁員,但不知怎麼,櫻鎮的問題反倒越來越多。誰好像都有冤枉,動不動就來尋政府,大院里常常就出現戴個草帽的背個饃布袋的人,一問,說是要上訪。上訪者不是坐在書記鎮長的辦公室里整晌整晌地不走,就是在院子里拿頭撞牆,刀片子划臉,弄得自己是個血頭羊了,還呼天搶地地說要掛肉簾呀。門房許老漢的責任重大,只要一聽到白毛狗咬,就往門外的巷裡看,看見有人來了,趕緊關門。
帶燈不習慣著鎮政府的人,鎮政府的人也不習慣著帶燈。而鎮政府的工作又像是趕一輛馬拉車,已經破舊,車箱卻大,什麼都往裡裝,搖搖晃晃,咯咯吱吱,似乎就走不動了,但到底還在往前走,帶燈也便被裹在了車幫上。帶燈活得很累又焦慮,開始便秘,臉上也出了黃斑,她買了許多面霜在臉上搽,又認識了慶仁堂的陳跛子,抓中藥熬湯喝。
馬副鎮長病好后,讓螢到他主管的計生辦里當幹事。紅堡子村有個婦女,已經生過兩個女孩了還不結紮,一直潛逃在外。一天上午村長報來消息那婦女又回村了,馬副鎮長就帶了她和另外三個人,還有衛生院的一個醫生,趕去抓人。到了紅堡子村天已黃昏,那戶人家的門卻鎖著,再敲也沒動靜。村長說:難道全家又都跑了?馬副鎮長有經驗,看見屋旁的地里還放著一把鋤,門前的籬笆上夾著一撮蔥,就大聲說:人不在呀?人不在了把豬拉走!提了棍打得豬在圈裡吱哇,果然窗子開了,撲出來了那家老漢。馬副鎮長說:你還給我耍花花招呀?!讓人就從窗子進去。屋裡那婦女的丈夫不在,只有她和婆婆。婆婆就磕頭,頭磕得咚咚響。進去的人不理會這些,將那婦女壓倒在炕上就做手術。媳婦在屋子裡殺豬一樣地喊,公公就在豬圈裡打豬,嫌豬叫喚了他才出來的。他又抽自己臉,說自己不應該出來管豬,拉豬就拉豬吧,一頭豬能抵住孫子嗎?媳婦還在屋叫,這公公就瘋了,拿九-九-藏-書頭來撞馬副鎮長,馬副鎮長一閃身,他頭撞在牆上,額顱往下流血,喊:我有兩個孫女我沒有孫子啊,你們讓我將來成絕死鬼呀?!就暈了過去。螢趕緊說:馬鎮長,他人死啦!馬副鎮長也慌了,說:你試試他鼻孔。螢試了鼻孔,鼻孔里還出氣。馬副鎮長就說:人就恁容易死?!又朝屋裡喊:完了沒?屋裡人說:完了!屋裡人出來,醫生抓把苞谷葉擦手上的血,馬副鎮長說:燒些棉花套子,給他頭上的窟窿敷上,甭讓流血。螢在檐下的背簍里尋著件破棉襖,掏出一把套子絮,交給了那個醫生,說她要上廁所,就走到了屋后。
帶燈來了,耕犁過後的土地,表皮上卻結了一層薄薄的殼,又長出了莊稼苗和各種野草野菜。帶燈看到了豬耳朵草的葉子上絨毛髮白,苦苣菜開了黃花,仁漢草通身深紅,苜蓿碧綠而苞出的一串串花絮卻藍得晶亮,就不禁發了感慨:黑乎乎的土地里似乎有著各種各樣的顏色,以花草的形式表現出來了么。
元黑眼領著帶燈在村裡走,路過一家,院牆坍了一半,院子里坐著個婦女在洗腳。元黑眼說:你男人後晌要回來啦?婦女說:要回來啦。這婦女的丈夫在大礦區打工。元黑眼說:錢拿回來啦,我給你留一個豬頭?婦女說:他能掙幾個錢呀,還吃豬頭?走過了院牆,帶燈說:看到了吧,這婦女還不是要洗腳?元黑眼說:洗的那腳幹啥,男人回來了要日哩又不是日腳呀!
一到傍晚,西排平房裡老有酒場子,他們喝酒不用菜,吼著聲划拳,有人就醉了,硬說他沒醉,從院子里能看到窗口裡馬副鎮長拿著酒瓶子倒酒倒不出來,拍了瓶子底嚷:這就是讓人喝酒哩?這就是讓人喝酒哩?!南排的平房裡也響起了洗牌聲,哐啷啷,哐啷啷,竟然也吵開了,門裡扔出了什麼東西。一隻狗就卧在台階下,立即躍身接了,但不是骨頭,是一塊牌。
鎮政府有集體伙房,螢吃了三天頓頓都是苞谷糝糊湯里煮土豆。做飯的劉嬸照顧著新來的同志,給書記鎮長遞筷子時,筷子在胳肘窩夾著擦了幾下,也給螢擦了幾下。糊湯里的土豆沒有切,全囫圇著,人人吃的時候眼睛都睜得很大。螢不會蹴在台階沿兒上吃,她立著,翟幹事也過來立著。會計劉秀珍和計生辦的邢蘭蘭端了碗迎面走,邢蘭蘭在地上呸一口,劉秀珍也朝地上呸了一口。翟幹事低聲說:賣面的見不得賣石灰。螢聽不懂。翟幹事又說:你來了,她們還有啥爭的!螢不願聽是非,就岔了話:咱長年吃土豆嗎?翟幹事說:起碼每天吃一頓吧。螢說:把大家都吃成大眼睛,你眼睛咋這麼小?書記和鎮長在院子里放了一張小桌子吃飯,他們和大家吃一樣的飯,特殊的只是要坐小桌子,小桌上擺一碟蔥,一碟辣面,一碟鹼韭花和一碟蒜瓣,書記愛喝幾口,還有一壺酒,但他從來不讓人。書記當下說:有了螢幹事,翟幹事眼睛會大的。翟幹事說:或許會更小,人家太光彩不敢看么!正說笑著,伙房裡起了罵聲,是白仁寶和劉秀珍爭執著什麼,爭執得紅了臉就罵,氣得劉秀珍把一碗飯摔出來。書記就火了,大聲訓斥,說:吃飯還佔不住嘴嗎?!把碗片子給我拾起來,拾起來!劉秀珍把碗片子拾了,大院里才安靜下來。
帶燈的原名叫螢。分配到櫻鎮政府,接待她的是辦公室主任白仁寶。白仁寶一聽說她的名字叫螢,就笑了:哦,螢火蟲?!笑后又覺得不妥了,嚴肅起https://read•99csw•com來,說:你怎麼就要來鎮政府?她說:不應該來嗎?白仁寶說:當然應該。她說:我丈夫是櫻鎮人,他也在鎮小學工作,市農校一畢業我就要求分配到這兒的,鎮政府工資高,又有權勢……白仁寶說:有權勢?你覺得你能進步?!她說:我進步呀,在學校二年級入了黨。白仁寶又在笑了,但這一次沒有笑出聲。他說:瞧你不懂,進步就是在仕途上當官。她說:我沒想過當官。白仁寶說:你也當不了官。她說:為啥?白仁寶說:你太漂亮。太漂亮了誰敢提拔你,別人會說你是靠色,也會說提拔你的人好色。你看哪個女領導不是男人婆?她不愛聽白仁寶說話,也就從那一天起發誓不做男人婆。在鎮政府大院安頓住下后,偏收拾打扮了一番,還穿上高跟鞋,在院子的水泥地上噔噔噔地走。
鎮街上有好多閑人,衣服斜披著,走路勾肩搭背,經常見著從大礦區打工回來的人了,就日弄著去吃酒打牌。遇到了年輕的女子,卻要坐在街兩邊的台階上吹口哨,這邊喊:特色!那邊喊:受活!帶燈是他們見到的最漂亮的女人,但他們不敢對鎮政府的幹部流氓。帶燈還是穿著高跟鞋,挺著胸往過走,頭上的長發雲一樣地飄,他們就給帶燈笑。帶燈說:又害擾誰家店鋪了?他們說:這沒有。帶燈說:那是酗酒了?他們說:沒有,絕對沒有。帶燈說:沒有?飯里沒有茶里找,還尋不出你們的毛病?!帶燈總是尋他們的岔,他們卻也樂意著帶燈能訓斥,被訓斥了還替帶燈遺憾:你咋還在鎮政府幹呢?帶燈說:我為啥就不在鎮政府幹?他們說:一支花插在牛糞堆了!帶燈說:敢說鎮政府是牛糞堆?!轟著他們跑散了,跑散了,她說:牛糞堆上的花鮮艷么!自己給自己笑。
鮮花插在牛糞上
建議
螢問門房許老漢:郭有才是誰,李北建又是誰?許老漢說:郭有才是原辦公室主任,因經濟問題被審查的第三天半夜,在院子的銀杏樹上弔死的,他死後銀杏樹就伐了,賣給他家,他家給他做了棺材。李北建是以前的一個副鎮長,元老海領人阻止隧道開鑿后,書記鎮長雙雙調離,他當上了鎮長,可剛上任三個月就得肝癌死了。人都說李北建命薄,只能是副科級,給他個正科級他就托不起了。
有人打狗,曾經把狗的一條腿打跛了。帶燈采了篦篦芽草,搗爛了給狗敷上,還用夾板子固定好。一個月後,狗腿能跑了,她再下鄉就把狗也帶上。
帶燈來到櫻鎮
帶燈
讓帶燈一直緊張的還是虱子。
這條狗的雜毛竟然一天天白起來,後來完全是白毛狗。大家都喜歡了白毛狗。
新形勢
帶燈就是那時來的櫻鎮。
帶燈越來越要求著去下鄉,天一亮就出門,晚上了才回來。她喜歡在山上跑,喜歡跑累了就在山坡上睡覺。她看見過盈川的煙草在風裡滿天飛絮,她看見過無數的小路在牽著群巒,亂雲隨著落日把眾壑冶得一片通紅。北山的錦布峪村有梅樹大如數間屋,蒼皮蘚隆,繁花如簇。南溝的駱家壩村,曾經天降五色雲于草木,雲可手掬,以口吹之牆壁而粲然可觀。發現了水在石槽河道上流過那真的是滾雪,能體會到堤壩下的潭裡也正是靜水深流。還有那樹和樹下的草,你看著它們,它們在那https://read.99csw.com兒開花,你不看著它們,它們還在那兒開花,風懷其中,色彩搖曳。
三個先進
跟著馬副鎮長
還是虱子
帶燈沒有實現第一件她想乾的事,她得出的經驗是:既然改變不了那不能接受的,乃就接受那不能改變的。她再沒有過任何建議,鎮政府分配她幹什麼,她就去幹什麼,儘力干好。獎勵部分幹部的一級工資了,大家都爭著,像雞掐仗。而每年要評一次先進,沒有錢,可以有張獎狀,能去縣城開會,大家就客氣了,說:讓帶燈當!帶燈就有了三個先進。
螢並沒有進廁所,而在屋后的麥草垛下坐了。她是見過也動手拉過村裡的婦女去鎮衛生院做結紮手術,但從來沒有經過到人家家來做結紮的,心裏就特別慌,捂著心口坐了很長時間。馬副鎮長在門前的場子上喊:螢呢,螢幹事呢?螢就站起來要到門前去,卻看見麥草垛旁的草叢裡飛過了一隻螢火蟲。不知怎麼,螢討厭了螢火蟲,也怨恨這個時候飛什麼呀飛!但螢火蟲還在飛,忽高忽低,青白色的光一點一點地在草叢裡、樹枝中明滅不已。螢突然想:啊它這是夜行自帶了一盞小燈嗎?於是,第二天,她就宣布將螢改名為帶燈。
那是個星期天的下午,鎮政府大院里沒有人,螢在鋁盆里搓衣服,先是聽到楊樹葉子在風裡響,啪啦啪啦,像是鬼拍手,後來又聽到呻|吟聲,心裏就覺得發潮。呻|吟聲似乎越來越大,是從馬副鎮長的房間里發出來的,走近去隔了窗縫往裡一看,馬副鎮長是從床上跌到了地上,痛苦地在那裡翻滾。螢趕緊叫人,只有門房的許老漢和伙房的劉嬸,三人抬開門進去,桌子上有安眠片空瓶子,才知道馬副鎮長這是在自殺哩,立即就往鎮衛生院背。
馬副鎮長是救活了,卻被診斷患了抑鬱症,終日要吃一大把葯。待病慢慢好起來,馬副鎮長才開始給人講他當時怎樣的痛苦,覺得死才是解脫,所以就詳細謀划著一套又一套死的方案:一定死在生日過後,這樣陽壽是完整的,親戚朋友都來了,也可以是最後一次看看親戚朋友,也好讓親戚朋友最後集中看自己一面。上弔吧,不能用草繩,必須是布帶子,布帶子綿軟,也只能在房間里不能在野外的樹上,在野外鳥兒會啄吃眼睛的。但上弔舌頭要吐出來,死相是十分難看,聽說繩子掛得方位正確了舌頭就不出來,而自己又哪裡知道什麼方位是正確的呢?這事無法請教。爬到房頂上往下跳?鎮政府最高的房子只有兩層,跳下去能不能死呢?如果不死,只是癱著,那太丟人,而且想再死就無能為力了。從鎮西街村的石橋往下跳,死是肯定能死的,可橋下滿是石頭,頭先落地,腦漿或許四濺,或許腦袋壅進腔子,成殮時做個木頭嗎?棉花頭嗎?將給親戚朋友留下多麼不好的印象。那就吃安眠藥,糊糊塗塗睡一覺,睡覺中就死了。於是他決定吃安眠藥,吃了半瓶安眠藥,穿了新襪子新褲子還有一雙新鞋,上床蒙了被子就睡下了。他先還睡著在想誰誰欠了他二百元錢,他還借了誰的銅火盆沒有還,他藏在家裡北牆窯窩裡的五百元錢還沒給老婆交代,還得讓老婆千萬要納詳,和兒媳搞好關係。他這麼想著,要爬起來寫遺書,但還沒有爬起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一覺醒來,他以為已經死了,還在說:咋不見郭有才和李北建呢,狗日的也不來迎接?!這時候就肚read.99csw.com子里翻江倒海地難受,想喝水,又沒力氣,從床上翻騰著跌下來。
螢的房間先安排在東排平房的南頭第三個,大院的廁所又在東南牆角,所有的男職工去廁所經過她門口了就扭頭往裡看一眼,從廁所出來又經過她門口了就又扭頭往裡看一眼。會計劉秀珍就作踐這些人:一上午成四次去廁所,是尿泡系子斷了嗎?!
帶燈很積極,起草了文件,又親自到各村寨發送。但文件發下去就泥牛入海,再沒消息。她到南北二山的村寨去檢查,幾個村長從帽殼裡取紙,撕成條兒卷了煙來吃,那紙就是她發下去的文件。帶燈說:這件事很重要!他們說:政府每年發那麼多文件,沒有不說重要的。就問鎮政府撥不撥款,如果不撥款村寨里燒屁吃哩,哪裡有錢買藥粉和硫磺皂?!帶燈是沒權力能撥款的,就到鎮街三村催建洗澡堂,鎮街三村比較富裕,人也應該文明。鎮西街村的元黑眼那時還是新上任的村長,說:鎮政府閑得沒熊事幹了,出這虛點子?!帶燈說:這還不是為群眾辦好事!元黑眼說:蒼蠅還嫌不衛生?帶燈說:那你也是蒼蠅?!
丈夫說:帶燈。帶燈說:嗯。丈夫說:你這樣下去也得抑鬱病呀?帶燈就煩起來,扭了頭。帶燈還披著一頭長發,她的頭髮好,走路一閃一閃,像雲在動。丈夫說:你不要留長發了,剪個短髮,形象變了或許心情能改善。帶燈說:我就不剪!趴在了後窗口。後窗外是鎮政府大院通向鎮街的長巷,巷子那邊一戶人家牆邊長了一棵高大的椿樹。他們在鋸,鋸聲聒噪。丈夫說:如拉鋸一樣,聲是煩人,你不能不讓人家拉么,你不能忍受了就學著欣賞它。這可能是丈夫一生中說過的最有價值的話,帶燈回過頭來,先前聽著鋸好像在說:煩——死——我——啦!煩——死——我——啦!現在鋸在說:這——樣——也——好!這——樣——也——好!樹就被鋸斷了,枝幹倒下來靠在房間后檐上,砸壞了四頁瓦,還把屋頂上她晾的一件衣服掛扯了。鎮政府的人都以為帶燈要尋那戶人家的不是了,但帶燈新補了后檐瓦,什麼話都沒說。
南北二山的村寨里,也包括鎮街上的人家,身上有虱子還可以理解,而鎮政府的幹部,甚至書記鎮長的身上也有著虱子,這讓帶燈咋都想不通。大院里的樹上拉上了好幾道鐵絲,大家都曬被褥,白仁寶把他的被褥緊挨了帶燈的被褥,帶燈就把自己的被褥收走了。白仁寶說:別人不給你惹上,你也會生的。帶燈說:我就不生!白仁寶說:上天要我們能吃到羊,就給了膻味;世上讓我們生虱子,各人都有了癢處。
帶燈給書記和鎮長彙報工作,彙報完了,談了一個建議:能否在全鎮搞一次滅虱子活動。書記說:你也癢啦?帶燈說:我沒虱子。書記說:其實虱子多了不癢。帶燈說:都啥年代了,櫻鎮人還讓虱子咬著?書記說:虱子能把人咬死?!書記和鎮長都呵呵地笑,笑過了,書記說:只有帶燈同志提這個建議啊!該不該滅虱子呢,當然該,我去縣上開會,也擔心別人發現咱身上有虱子。可櫻鎮是櫻鎮的特殊環境么,飢不擇食,窮不擇妻。櫻鎮現在是氣囊上滿到處的窟窿,十個指頭按不住么,哪裡還有精力財力去滅虱子?帶燈當然已想好了她的措施,並不需要花多少精力財力,只要求各村寨村民注意環境衛生、個人衛生,勤洗澡勤換衣服,換下的衣服用滾水燙,再規定村委會買上些藥粉、硫磺皂定期發給各家各戶。在偏遠的村寨里建洗澡堂或許不現實,可九*九*藏*書鎮街三個村完全可以么。兩個鎮領導商量的結果,一是要支持保護帶燈這種積極提建議的精神,同意和批准她的方案措施;二是就讓帶燈起草個文件發給各村寨,並由帶燈負責督促鎮街三村建洗澡堂吧。
鎮政府大院里的銀杏樹上,頭年的臘月有葫蘆豹蜂在築巢。有人要用竹竿捅掉,白仁寶不讓捅,說:在咱院子里就是咱養的,它能鎮宅哩。可巢越築越大,已經像個泥葫蘆吊在樹椏上,蜂團結著那麼一大堆,有一天不知何故蜂團炸了,成群的蜂在院子里飛,嚇得職工全躲在房間閉門關窗。鎮長也就火了,讓翟幹事和吳幹事把蜂巢弄下來。翟幹事和吳幹事用衣服包了頭,搭了梯子,拿火把去燒。燒是把蜂全燒死了,沒蜇著人,但翟幹事從梯子上跌下來,把尾巴骨跌裂了,自此腰圈著,伸不直。
秋後要收穫苞谷是沒了指望,那就重新打算吧,人們把豬圈裡牛棚里的糞挑出來,再一次撒在地里,套牛耕犁,種白菜,栽煙苗,播下各類豆子籽。其實土地是最能藏污納垢的了,一經耕犁,就又顯得那麼平整和乾淨清新。
鎮政府的人都認為帶燈這個名字拗口,不像是人名。但帶燈覺得好。從此,別人還叫她螢,小螢,她不應聲,必須叫帶燈。
鎮街周圍的冰雹有算盤珠大,咕哩咕咚地下了一小時,冷冰疙瘩在地上堆了一拃厚。街上的屋瓦差不多都爛了,樹斷了枝,地里的苞穀苗子原本兩尺高的,全搗碎在泥里。人們立在地頭上哭,後來聽說南北二山的冰雹比雞蛋還大,葛條寨被砸死了三頭豬和一頭牛,碾子溝村還死了一個老太太,他們才不哭了,回家去睡,要把自己睡去像死去一樣。待到太陽出來,冰雹消化,地里一片狼藉,骯髒不堪,苞穀苗子一棵也沒了,到處是枯枝敗葉,還有著屍體不全的螞蚱、蛤蟆、野兔、老鼠和蛇,又很快腐爛,鎮街上的空氣都是惡臭。
螢在一個月里並沒有被安排具體工作,書記說你再熟悉熟悉環境了,我帶你下鄉去。可螢還沒有下鄉,馬副鎮長就自殺,自殺又未遂,螢陪馬副鎮長在衛生院待了七天。
螢從那以後,沒事就在她的房間里讀書。別人讓她喝酒她不去;別人打牌的時候喊她去支個腿兒,她也不去。大家就說她還沒脫學生皮,後來又議論她是小資產階級情調,不該來鎮政府工作。或許她來鎮政府工作是臨時的,過渡的,踏過跳板就要調到縣城去了。可她竟然沒有調走,還一直待在鎮政府。待在鎮政府里過了一年又過了一年,螢讀了好多的書。讀到一本古典詩詞,詩詞里有了描寫螢火蟲的話:螢蟲生腐草。心裏就不舒服,另一本書上說人的名字是重要的,別人叫你的名字那是如在念咒,自己寫自己名字那是如在畫符,怎麼就叫個螢,是個蟲子,還生於腐草?她便產生了改名的想法。但改個什麼名為好,又一時想不出來。
在接官亭村,村長給她發牢騷,她說:你村裡幾撥人到鎮政府反映你的不是哩,你倒還有怨氣?村長說:我咋能沒怨氣?!她說:你當村長的不就是催促個納糧交稅嗎,現在糧不納了,農業稅取消了,你有啥子怨氣?村長說:農業稅原本就沒幾個錢么,有這個稅了,我們和鎮政府還有個契約關係吧,比如正澆地哩沒電了,鎮政府就會讓電管所送電,現在就得我提上禮去尋電管所的人。電管所的人黑得很,給啥拿啥,不給啥要啥!帶燈和村長話沒說到一塊,那天就沒在接官亭村吃飯。不但村長沒有留帶燈吃飯的意思,還說:這狗挺肥的。帶燈趕緊把狗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