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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部 星空 第十三章

中部 星空

第十三章

帶燈和竹子趕到六斤家,六斤半小時前剛剛入土下葬,埋在自家屋后的崖根。為她下葬的村人還在院子里吃飯,那十三個婦女也都在。她們給帶燈和竹子盛飯,帶燈和竹子不吃,要去墳上看看。跪在墳前了,帶燈說:老夥計……哭起來,十三個婦女也全哭了。
竹子說她去買豬蹄,街上人都在議論大礦區又死了櫻鎮的人了,屍體是昨晚拉回鎮中街村馬家的,小伙的父母從櫟樹坪趕來分賠償費,鎮長調解了一夜還沒個著落。帶燈問是不是王三黃?竹子說是王三黃,卻奇怪帶燈怎麼一下子就問對了?
竹子也覺得稀奇,她還不清楚帶燈會這麼多的按摩,也就用心記下來。
村長當然要請帶燈他們吃飯,飯是用煮熟的土豆在石臼里砸出的糍粑,酒是自己釀的苞谷酒。糍粑並不好吃,需要多調些辣醬和醋提味,舌頭攪動兩下就得趕緊咽下去,但那辣醬也太辣了,帶燈吃著還可以,竹子就不行,伸著舌頭,還直拿手往嘴裏扇風。酒入口有些苦,而且略有炒焦的紅薯片子味,而喝過三口,反覺得越喝越香,帶燈喝了五盅,竹子竟喝了八盅,臉紅得像猴屁股。正吃喝得王朝馬漢,一個人在院牆豁口處給村長說:拿進來不?村長說:拿來拿來!那人拿進一卷紅紙,村長說:你們鎮幹部是要有政績的,我讓寫了感謝信給你們,你們帶回去貼到鎮政府大院里讓他們看看你們的功勞!紅紙展開了,上邊並沒有一個字,全是酒盅按上去用竹籤蘸墨畫出的小圓圈。村長說:村裡沒人能寫字的,能寫字的小孩子字又寫得狗渣渣草一樣,畫圓圈也是字么,我們春節貼對聯也就這麼畫。竹子嘎嘎嘎地笑,笑得所有人先都莫明其妙,后就覺得有些難為情起來,村長便又說:啊,喝酒,喝酒,沒啥能感激你們,我把我喝醉來表達個心情!拿了碗讓倒滿。帶燈說:別人醉你不能醉,下午你們去安裝抽水機,早早抽上水是正事,我和竹子就不再管了。
麥子熟了
出了疾控中心,毛林說:我眼前咋飛蚊子呢?帶燈說:沒蚊子。你別急,鎮政府再想法兒,一定要爭取到免費治療和賠償補貼。但誰再沒提吃飯的事,連蒸饃雞蛋也沒吃,攔了一輛蹦蹦車返回了櫻鎮。
取到了極其重要的證明書,帶燈、竹子高興,毛林更高興,說:我請你們吃飯!竹子說:有蒸饃雞蛋的,真要感謝就請我們去賓館洗澡。毛林說:洗澡?那怎麼行呢,得請吃飯么!我請你們吃燴餅。帶燈說:現在不能吃,先去縣疾控中心作職業病鑒定,鑒定完了我請吃。
洗畢了頭,頭髮晾乾還得一會兒,想著今天一定得和鎮長單獨談談,這兩天情緒不好,害怕事情談不攏傷了和氣。但今天什麼時候和鎮長談呢,又怎樣談呢?竹子就跑回來了,她沒有買豬蹄,空著手,氣喘吁吁。
而鎮政府的人回到大院,天剛亮不久,鎮中街村的郭槐花就到綜治辦來了。她遲不來早不來,帶燈和竹子要出門時她來,她來討要二百元錢。帶燈就給了她二百元錢。原因是她又去縣上了一趟,還是說她在縣招待所當臨時服務員時一件鴨絨襖被盜,告公安不作為,破不了案,縣上就批下文讓櫻鎮綜治辦給二百元算了。帶燈故意沒給,因為郭槐花太多事,可能是她沒結婚時被懷疑懷孕而被村長拉去孕檢過,氣得有了些毛病,後來從招待所被辭退後回來,她感冒買葯沒治好,告衛生院,要退她交的十元錢,在鎮政府告狀時翟幹事把她推出了大門跌了一跤,她說她回去肚子疼,懷上的娃娃流產了,又來告,她丈夫打了她也告。反正她啥都告,都是不上秤的事,縣上和鎮上也不登記,也不當回事。
半夜裡,白毛狗使勁地咬,鎮長在院子里大聲喊人,說是松雲寺坡灣后的雞公寨來了電話,那裡起了火,所有人員趕快去救火。
楊二貓卻黑水汗流地從土峁左側的小路上爬了上來。帶燈說:咦,你這逛山,到哪兒耍錢了現在才回家呀?二貓說:我是想耍哩,腰裡沒錢么。帶燈說:你知道六斤是我老夥計,她死了你也不去幫著葬埋?二貓說:聽說是六斤死了,她還算是我媽娘家的一個侄媳婦哩,可我在莽山那兒看林防火呀,沒時間么。這不,趕回來取被褥還得連夜再去。帶燈說:編,你給我編著說謊!兩岔溝的人到莽山去看林防火?!二貓說:這是真的,誰哄你是豬,閹了的豬!帶燈說:誰叫你去的?楊二貓說:這我不能告訴你。帶燈有些生氣,說:給了你錢,又辦了低保,我給你的任務呢?楊二貓說:我給你完成著哩。他王後生是來過,他一來我就跟著,還跟著去東岔溝村,他嫌我跟他,罵我,我也罵他,嚷嚷著他是read.99csw.com靠上訪掙錢哩,村裡人就都避他。他罵我是跟屁蟲,是攪屎棍。帶燈說:他才是攪屎棍!楊二貓說:他是攪屎棍!可人要有良心的,他對你和別人是個禍害,對我卻帶福。帶燈說:你個沒原則的,還給你帶福?楊二貓說:沒有他,你能肯和我說話嗎,能給我低保和錢嗎?帶燈說:誰困難鎮政府都管哩,你別他給你吃一根紙煙了,你就把我交代的事黃了。楊二貓說:一根紙煙把我打發呀?他尋到我讓我去看林防火……帶燈說:你說啥,你說啥?楊二貓說:啊啊,我說漏嘴了。低頭就要走,竹子抓住了他后肩,他一掙脫,竹子只拿了他的破褂子。楊二貓又捨不得他的破褂子,又回身來說:那我乾脆都給你說了吧。他說鎮長讓他去莽山西坡那兒看林防火,每月給四百元,他又雇我替他去,每月給我二百元。帶燈說:有這事?楊二貓說:我不哄你。帶燈愣了半會兒回不了神,說:讓我吃根紙煙。坐下來吃紙煙,楊二貓跑過峁梁子不見了。
帶燈和竹子直待了一夜,天明了回到鎮政府,身上滿是醬豆味,而且帶燈發現,她手上的戒指沒見了,那戒指本來戴著松,可能是在幫著鋪香椿葉子時掉到了罐里。
帶燈心裏難受,還要給竹子說王三黃的事,鎮長就進了大院,眼睛紅著,不停地眨,像雞屁|眼。問起事情調解情況,鎮長說:小夥子還沒個娃娃哩就死了。賠了五萬元,他媳婦全拿了,三黃的父母說如果有個娃娃,他們一分都不要的,讓媳婦把娃娃拉扯大,可媳婦沒個娃娃,自己又沒了兒,這錢應該分給他們一半。但那媳婦就是不給,村長把我叫去,我說合了一夜又說合了一早晨,給三黃的父母一萬元。帶燈說:只給了一萬元?這不公道么!鎮長說:三黃父母只是個哭,馬家卻能說會道,這一萬元還是我硬吃硬壓讓拿出來的。帶燈說:你肯定也覺得深山人老實才能抹過去就抹過去。鎮長說:到房間里說,院子儘是人。帶燈說:我就要說,你是鎮長你這樣處理問題,別人議論起來,我臉上都發燒。鎮長說:王三黃父母不會上訪的。帶燈說:不上訪就虧人家?他父母不上訪,我也要讓他們上訪。鎮長說:你咋啦,這樣說話?帶燈說:我對你有意見!鎮長說:有意見好么。帶燈說:你再這樣下去,櫻鎮就不想有好日子過了。鎮長生了氣,說:我咋啦,貪污了,瀆職了?!帶燈也就說:是你讓王後生去看林防火啦?你知道王後生是上訪大戶,你不壓他制他還給他掙錢的好差事?!鎮長說:你的火氣原來在這兒呀!讓王後生去看林防火,我還沒來得及給你說呢,那可是我的得意之作。王後生家貧又不安生,靠上訪過活,咱防治了他多年也沒防治住,給他每月四百元,又把他固定在了山上,何況他感激涕零,給我拍腔子說不再上訪了,咱用智慧利用了他,這不是好事嗎?帶燈說:你知道不知道,他並沒有去看林防火,而雇了兩岔溝村的二貓替他,給二貓每月二百元,他白拿二百元錢。鎮長也吃了一驚,說:不可能吧?帶燈說:你可以去了解么!多少年了,王後生用各種手段達到自己利益最大化而往往又以和政府對抗,放屁打踩腳後腿收尾,你怎麼就認不清,是因為驕性還是圖一時平靜還是要顯示自己方法的靈活?!鎮長卻臉色不好,一甩手,擰身走了。
天麻碴子黑,帶燈說我出去轉轉。竹子說你要轉我陪你。就先轉到鎮東街村,又從鎮東街村往鎮西街轉,白毛狗一直跟著。
六斤死於旋空犁。因為天旱要儘早犁地種春苞谷,東岔溝村人都使用旋空犁。旋空犁是前面有一米直鐵杠子,杠子上很多鐵刺旋轉刨地,稍後是一張犁鏵,耕出溝道下種。用老式的牛拉犁得耕兩遍,旋空犁一過就行,一小時就可以耕半畝。但旋空犁怕掛倒擋,油門大了後退快,稍不留神掛人褲腿。六斤在犁地時千小心萬小心,偏偏是犁到土塄邊,就把褲腿掛住了,而旋空犁還在往前沖,連人一起翻下土塄,還是人先落地,旋空犁砸在人身上。六斤的屁股上被挖去了一塊,頭更被砸扁,當時就死了。
我應該敬仰你如整齊的田疇,但總是冷不丁地蹦出幾隻野兔,我知道你能給我你的心而不能給我你的手,卻還是穩不住跳躍的腳步,聽到身後鳥鳴想是你頑皮的口哨,看眼前溫馨的夕陽,就想到你朝陽升起的時候。想得多了,我的紙煙也勤多了,由過去每天的三根到現在兩天就得一盒,我想我的生活怎麼過才能有意義,才能快樂,想來想去還是無可奈何。我覺得我是口渴著看著水的清冽而無從去喝,又覺得像那蝌蚪有大大的頭顱狂妄地思索,而終不知道自己是九*九*藏*書青蛙還是蛤蟆的結果。可憐呵,既然做不到燒羽去鱗蝕骨浴火,那就忍受生活的煎熬吧,但願能承載你,更能旋轉肩上的一切負荷,用扁擔,也用撐扁擔的搭柱。
這事帶燈聽說了,沒有去問鎮長,鎮長也沒給帶燈提說。見了帶燈,雖然還說話,但說話是平靜著臉,有啥事說啥事,再不到綜治辦來叫帶燈姐。
王香菊和郭槐花
好幾個村寨的老夥計都給帶燈打電話或者捎口信,說讓你來吃櫻桃你沒來,現在新麥下來了,你來吃撈麵,我給你再烙個囫圇子。
街面上的鋪面都還開張,擺在門外的貨攤子卻開始收拾,一家已經收拾完了,用笤帚掃地,另一家正收拾著灰塵飛過來,就吵開了架。元老三和他媳婦每人掮了一麻袋土豆經過,元老三吼了一聲:打的事么,吵慫哩?!周圍人就哈哈笑,也說:打么,打么!帶燈擋住了元老三,說:你煽惑?你還嫌矛盾不多嗎?!元老三說:我這一煽惑,他們都不吵了么!果然兩家人各在地上呸了一口,返回屋去。繼續往前轉著,有人擔著白菜土豆,有人背簍里裝滿了笤帚掃把,有人趕著豬,豬總不好好走,在屁股上踢一腳了,尾巴一乍卻拉下屎來。馬連翹的婆婆立在街邊死眼盯著一個人喝礦泉水,說:你喝完了把瓶子給我。那人說:你老也拾破爛呀?!近來身子骨還行?老婆子說:不行,渾身都疼哩。那人說:噢,中午吃的啥?老婆子說:沒吃啥,啥都不想吃。馬連翹在豆腐店裡買了一塊豆腐,用手端著過來說:你咋恁猴呀,中午沒吃啥?你吃了兩碗米兒面打了一串飽嗝兒你沒吃啥?!帶燈想過去訓馬連翹,竹子扯了她,兩人轉到一家小飯館,小飯館門並沒開,台階上坐著一個人,幾個孩子和他相互擲打著土疙瘩。帶燈說:那是不是條子溝村的張水娃?竹子說:是他,長得像《水滸》里的人。帶燈就喝住扔土疙瘩的孩子,過去問:哎,你咋在這?孩子們七嘴八舌地說張水娃中午就來鎮街了,掮了一根椽賣了,就在飯館買了一碗面和一瓶酒,喝醉了睡了一下午。竹子就踢張水娃,張水娃站起來還搖晃,說:這酒不如苞谷酒,苞谷酒斤半我沒事的。帶燈說:給了你救濟你就這樣海吃海喝?!張水娃說:主任,我還要尋你呀,你那點救濟不頂用么,你給別人都辦低保,也給我辦個。帶燈說:你想得美!張水娃說:那你給我個老婆。竹子說:給你個老婆?張水娃說:我老婆跟牛三跑了么。竹子說牛三是誰,咋就跟牛三跑了?帶燈說:好啦好啦,你現在給我往回去,不要到鎮街來,我就給你把老婆找回來!
帶燈還沒回鎮政府大院的意思,竹子問這又去哪兒轉,帶燈說哪兒沒人到哪兒轉,順著腳就到了老街。
但帶燈和毛林卻已出了中心辦公室,毛林坐在樓梯口,滿頭是水,大口喘氣,帶燈也立在那裡,臉色難看。竹子問咋回事,帶燈說他們不給做職業病鑒定,竹子以為做鑒定必須所有病人到場,但他們來時也防備了這一手,由村委會鎮委會專門寫了十三個病人除了死亡三人外,別的都卧炕不起,不能前來,帶來的是醫生診斷書。帶燈說不是為這原因,如果必須病人到場,咱可以把病人抬來,可人家說做鑒定前要有同施工單位定的勞動合同和當時身體檢查證明,沒有這些無法確定是在大礦區打工患上的病。但這些證明無法取得,因為當時毛林他們根本就沒簽過勞動合同,也沒在進礦區前做什麼身體檢查。竹子說:事實就是在大礦區患的病呀,這不是故意刁難嗎?帶燈說:人家按職業病鑒定法規來執行的,難以通融。竹子也蔫了。
救火救了三小時,所幸是火沒有引燃山林,只是燒了三十畝麥子,又燒傷了村中婦女王香菊。
帶燈就介紹了她和竹子的身份,又說了櫻鎮老街的毛林,東岔溝村的楊栓牢、鞏忠文、鞏志武、王高義、劉雙林、劉社會、韓黑成、高志強、高轉社、高魁、阮互助、薛千印、陳碌碡,當年跟了你在大礦區打工,回去后都患上矽肺病,鞏忠文、王高義、陳碌碡已去世,剩下的十一位全喪失了勞動力,生活極度困難。現櫻鎮政府出面,要為他們爭取免費治療和職業病補貼,但做這樣的申報,必須有人證明他們是在大礦區打過工,是打工中患上病的,所以才來找到你。帶燈給老頭遞上一根紙煙,老頭說:你也吃紙煙?卻悶了半天,說:這得找大礦區呀,我不在那裡已經四五年了,雖做過礦長,那都是承包,他們到我手裡是幹了兩年。帶燈說:我們知道他們打工只和礦長打交道,而且也是在四個礦井打過工,但四個礦長聽說一個已去世,另兩個是南九*九*藏*書方人,也離開了大礦區不知去向,只記得你,也只有來尋你出證明。老頭說:我是礦長,打工的挖多少礦,我付多少錢,我沒虧過任何打工的,得了病我可負責不了呀。帶燈說:得病與你毫無關係,來找你也不是要你負責,只是讓你證明他們確實在大礦區打過工。老頭說:那行,這證明咋寫?竹子說:你會寫字不?老頭說:寫得不好。竹子說:我說你寫。給老頭一張紙一支筆,老頭把紙貼在牆上,竹子說一句,他寫一句。寫到最後簽名,老頭說:寫我名呀?帶燈說:寫你名,寫大點。老頭筆壓得重,連戳了三個窟窿。
黃昏的時候,帶燈和竹子才要回鎮街,十三個婦女相送,她們都回家又拿了土雞蛋,帶燈說她不收雞蛋了,她們說:這雞蛋不要錢,送你的,你老夥計死了,你就認我們也是老夥計。帶燈受感動,也就說了關於申報賠償的事,可能還得你們的男人選出代表去找包工頭出示個在大礦區打工的證明。十三個婦女聽了,卻發愁讓哪個男人能和帶燈竹子去找包工頭呀,因為都卧炕不起。帶燈說:那我聯繫一下老街道的毛林,如果毛林肯去,你們的男人就不用跑動了。十三個婦女又是一陣天呀地呀菩薩呀叫,再是仰著臉給帶燈和竹子笑。笑了一陣有的就咳嗽,有的捂著個額顱,帶燈說:有病著?她們說:是人咋能沒個病的,沒事。竹子說:我們主任會看一些小病的,讓主任看看。帶燈一一為她們號脈,盤問病情,比如吃飯怎樣,大便稀稠,睡覺可好,月經來得準不準,就開藥方,叮嚀先抓三至五服中藥吃吃。她們說雖然這兒不舒服那兒難受的,可還能吃能走的,就不吃中藥了,抓中藥要花錢,何況還得去鎮街,也走不開。帶燈搖了一陣頭,只好教她們一些按摩的辦法。
鎮長從此不再叫帶燈姐
總算騰出了手,可以帶毛林去縣城尋當年的包工頭。來的時候心熱熱的,毛林的老婆還給帶了六個蒸饃,十二個煮熟的雞蛋,但滿縣城跑了一個上午,一無所獲,帶燈、竹子和毛林都沒心緒吃喝。街上有頭髮蓬亂的婦女拉著架子車賣艾草,吆喝:賣——艾!賣——艾!帶燈瞅了一眼,說:愛是能賣嗎?竹子說:活該她受苦!
帶燈說:我的好丈夫標準是覺得沒有丈夫。
回來的路上,聞到了苦艾的氣息,抬頭往路北邊的土峁上看去,果然那裡長著一片子艾。帶燈說:天旱艾倒長得快,我去采些,回去插到咱綜治辦。
如果夜裡睡不著,睡著又多夢,在耳垂划個井字,靠臉的最下點空位按摩。如果心跳得厲害,發潮發慌,手中中指自然彎曲所定的點叫勞宮穴,在勞宮穴按摩。如果胃疼了按摩十個指頭蛋,尤其在中指尖的指甲下用力掐。後腦疼在後腰子那兒按摩,前額顱疼在胃部那兒按摩。頭兩邊都疼,是那種一跳一跳地疼,是左肝右肺滯氣所致,輕輕按摩肝肺外部。落了枕,脖子是歪的,拿擀麵杖在脖頸上來回碾。腰椎疼,趴著躺下,讓人在大腿根抓一條筋,抓到了,猛地一提,不要怕疼,只疼一下腰就可以直起來了。眼睛上火出了肉疙瘩,拿老鐵門環或鎖子輕輕磨擦,脊背僵著疼,就提整個後背的皮,或者拿木梳子背來回刮,能刮出一片紅疹子出來,立馬就輕省了。
帶燈認識王三黃的時候,王三黃還小,她那時還乾著計生工作,去櫟樹坪村的路上遇見個中年人挑了兩筐蘿蔔和包菜,說讓她去他家吃櫻桃,他是天不明挑著一擔櫻桃到鎮街走十五里然後坐蹦蹦車到縣城賣完,除坐車吃飯後換兩半籮筐蘿蔔包菜。帶燈跟他去了櫟樹坪村,那中年人的兒子就是王三黃,王三黃在山上放牛。帶燈也幫王三黃放牛,王三黃卻殷勤地保護她,不停地叫喊著注意腳下。王三黃說:放過三年牛給個縣官都不當。然後說你咋恁愛看天?帶燈沒回答他,瞧著他腳上一雙草鞋都爛了,掏給他了十元錢讓他爹再進縣城了買一雙布鞋穿。王三黃還說:那我要膠底的。過了幾年,帶燈在鎮街上碰見了王三黃,王三黃說他入贅到鎮中街村的馬家了,但他還不到年齡,領不來結婚證,求帶燈幫他。帶燈幫了他,他就結婚了。帶燈記得那是一個午後,陽光燦爛,王三黃和他爹特意到鎮政府,給帶燈了一包水果糖,說是喜糖,送了喜糖他明天就去大礦區打工走呀。
再見二貓
口裡有些寡,打發竹子到鎮街鹵鍋店去買幾隻豬蹄,帶燈就燒水在綜治辦門口洗頭。她的頭髮好,洗起來就費事,得三大盆水,洗髮膏揉搓一遍了,用清水再沖涮兩遍。院子里站著三五個人,陸主任說:幫你挽一下后領?帶燈說:read•99csw.com那后領起雞皮疙瘩哩。大家就嗬嗬笑。陸主任說:資源就這麼浪費著!總能聞聞香氣吧?帶燈一洗頭,滿院里都是一股野菊味,帶燈卻端了水盆進了房間里。
不願意給你說土焦麥黃農人脊背朝天地在田裡忙活,也不願意說對人說人話對鬼說鬼話的與上訪者糾纏的潑煩,啊,一年裡又開始有山果了。山果是山的脊樑滲出的汗珠,苦中有酸,酸中帶甜,以中藥的面目在城鎮里存身吧。最早的山果應該是櫻桃,它的根終生都在分櫱幼苗,而幼苗移栽見土就活。小小的果實一定是刻意讓陽光凝結了給它,而它又是那樣的鮮嫩,只有親手摘下放入口中感覺最好,否則轉手就會黯然淡去,它是絕色的仙味,卻有些害羞。桃剛剛褪去淡白色的絨毛,開始染紅,但它還未成熟,一如十二三歲的少女。而黃臉皮的杏卻一捏就分開兩瓣了。從杏樹經過,喜鵲在樹上跳躍,樹枝的顫抖就會把杏落下來,或許就打著頭,上百上千的杏偏偏有一枚打著了頭,好像是閨樓上拋下的繡球。還有棠棣,還有枇杷,還有梅李,但我愛吃的還是杏,在一家山牆后的杏樹上吃過了一肚子,吃多了,牙酸得要倒,肚子里起了火地發燒,就坐在他家的門口與那媳婦們說艾。艾的全名叫苦艾,是苦字頭和愛的諧音字尾組成的,是苦不用嘗就是愛嗎,是愛必然就苦嗎?艾被揉成蛋兒或搓繩兒點著了煙氣,可品味,能入骨,是驅寒逐風的高手,特別對於女人,我知道艾要經過農曆五月初五清晨的露水浸泡才有奇效,我總靜靜地看著天上,想那佛的妙手在雲霧中播撒拯救生靈的聖水,卻還是沒有一絲雨的跡象,紅雲流動,似乎其中有你的身影。
竹子驚喜地發現她一個同學就是中心裏的職工,兩人一見,大呼小叫,就拉她到辦公室去說個不停。說:聽說你分配到櫻鎮了,當了什麼官了嗎?走行政好呀,將來有前途么,你沒入黨吧,這也好,現在配班子都要有一定比例是女同志和非黨人士。竹子說她啥都不是,只是個小幹事,在鎮上干幾年了就想法調到縣上尋個輕鬆的單位。同學說鎮上工作累是累可以掙錢呀,掙夠錢了再調回來。竹子說掙什麼錢,櫻鎮是窮鎮。同學說櫻鎮要建大工廠呀,將來富得要流油了,你以為我不知道,全縣人民都知道!竹子說是建大工廠,可正談判著,還沒動工哩。同學卻說那真的是個電池廠嗎,聽說曾選了幾個地方都嫌污染,最後櫻鎮接手了。竹子說這我不清楚,不會是別的地方不肯接收才到櫻鎮的,是他們沒爭取到嫉妒吧。同學說是呀是呀,現在人害紅眼,各級政府也害紅眼。同學還要繼續說下去,竹子就急了,說不能再閑扯了,她得辦正事,就也到中心辦公室去。
做了一夜的醬豆
去縣疾控中心,毛林就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在路沿上坐下歇了三次。竹子說:主任,你要請吃,吃啥呀?帶燈說:米飯炒菜,來一盤宮保雞丁,一盤菌炒鱔絲,一盤迴鍋肉,一盤老豆腐,再來盤青菜,是蒜茸的還是清炒的?竹子說:能不能來個高檔的?帶燈說:那好,來條魚,紅燒鬍子魚。毛林一直沒吭聲。
帶燈說:愛情好像都不振作。
說幸福
竹子說:嫁個好丈夫了就幸福么。
老街上沒有多少人,卻有幾處舊屋前都堆了磚瓦沙灰和木料,是準備翻修的樣子。靠東頭的毛林家不必再去了,街中間柳樹下是王後生家,也懶得看到他。經過了張膏藥兒媳臨時的住屋,朝門裡一瞅,竟然就踏進去了。張膏藥兒媳正蹲在一個筐籃邊忙活,猛地見帶燈和竹子進來,嚇得啊了一下,趕緊說:天呀,你們咋來了!搬凳子讓坐,還用袖子把凳面擦了一遍。帶燈說:忙啥的?她說:捂些醬豆。帶燈說:你教教我咋樣捂醬豆。
櫻鎮人喜歡吃醬豆,不論窮家富家,每年都要捂幾罐。張膏藥的兒媳告訴著捂醬豆要把大豆煮熟了,趁熱在乾麵粉里滾圓後放到盆里,鋪一層香椿葉子撒一層面豆,再鋪一層香椿葉子撒一層面豆,如此層層鋪呀撒呀到盆子滿了,用被子嚴嚴實實蓋上捂。要捂七天,面豆發了黃毛,再收到一個瓷罐里,熬花椒大茴鹽水攪和,晒乾,過一天拌些砸碎的櫻桃,再曬一天,再拌些砸碎的櫻桃,反覆四天五天,反覆得有些煩了,收起存好,到初秋就可以開封會用。
囫圇子就是鍋盔餅,只是中間是空的,可以讓孩子從頭上套下去戴。麥收之後,櫻鎮的人就要走動親戚,走親戚就是送這囫圇子。
帶燈感覺到嚴重內火了,便秘腹脹,腿上就是把皮剝了也懶得動,就趕緊自己抓了一服中藥整了喝。竹子卻連續去了小學九-九-藏-書校幾次,去了半天半天不回來,回來就要和帶燈說幸福。
竹子說:什麼才算是好丈夫呢?
鎮長後來是把王後生喊來痛罵了一頓,取消了看林防火員的資格,並收回所付的工資。當天夜裡,元老四到老街王後生家的廁所小便,廁所里蹲著王後生,半天沒出來,元老四進去就把尿澆到王後生頭上。兩人打起架,元老四把王後生打得鼻青臉腫。王後生又到鎮政府來鬧,說元老四是故意要打他的,背後肯定有人指使和默許的,他一身的糞便不擦,在地上打滾。侯幹事把王後生轟出大院,門也關了,王後生就把糞便抹在門環上。
鑒定
終於打聽到了包工頭,完全出乎帶燈意外的,包工頭竟然是一個禿頭豁牙的老漢,一件廉價的西服皺皺巴巴,腳上一雙皮鞋前翹后拐,像狗嚼過一般。老頭在一個建築工地當看護,見了帶燈他們,疑惑地說:尋我?你們是誰?毛林說:你認不得我了?老頭說:認不得。毛林說:你再認認。老頭說:認不得。毛林說:你怎麼會認不得呢,我是毛林,櫻鎮的,當年在大礦區給你打工。老頭說:哦,櫻鎮的?哦,毛林,你是一頓吃過六個蒸饃的毛林?!毛林撲過去,要撲到老頭懷裡,老頭沒有迎接,還在說:你不是年輕小伙嗎,咋老成這樣了?!毛林嗚嗚嗚哭起來。
大礦區又運回了屍體
帶燈給了二百元,郭槐花走了,走的時候頭上的發卡掉下來,帶燈拾起來給她別上,說:你走好,不要崴了腳又來告。郭槐花說:你把狗攔住,別讓它咬我。
帶燈和竹子是吃了飯翻過山樑,去背面的東岔溝村要去看看那十三個婦女。但帶燈和竹子沒有想到東岔溝村出了大事,六斤在大前天死了。
到了南勝溝村,已過了中午飯時,村裡人都來看稀罕,念叨著帶燈和竹子好。帶燈說:這是政府配的。他們說:啊,政府好!還要給政府放一串鞭炮,但沒有鞭炮,就拿了牛鞭子連甩了幾十個響。
王香菊是個寡婦,村支書老惦記她。她在門道里紡線,支書一晃一晃披著襖過來了,靠在門框上給她面前扔了顆杏兒,她拾了杏兒扔了回去。支書又扔個金戒指,她又把金戒指扔了回去。支書就惡了王香菊。麥地遭旱后,支書管著水渠的水,給別人家的麥地都澆灌了,就不給王香菊的地里澆灌,王香菊的地里麥子就枯成了柴禾。王香菊把麥子全拔了,堆在那裡又想燒成肥料,燒時怕烤了旁邊的核桃樹,抱著一摟已點著的麥草往地邊移,沒想那裡一個深坑,把她掉了進去,抱著的麥草在慌亂中抖開,一部分引燃了別的地里的麥子,一部分也掉進深坑燒著了她。王香菊把頭髮眉毛都燒得沒有了,臉成了個包公,最後從深坑裡拉出來送去了鎮衛生院。
六斤也死了
給元天亮的信
帶燈趕到南河村,通知了那幾戶人家去河灘篩沙,那些人不相信,反覆證實了這是真的,就往家裡拉著說給做飯吃。帶燈不去,說她已經吃過早飯了,那個光頭就從他家把一頭奶羊拉來,說他媽癱在床上了,他專門買了這羊每天給他媽擠一碗奶喝的,今日不給他媽喝了,給帶燈喝,就當場擠羊奶。這時候竹子和沙廠的四個人抬了抽水機來到村口,擠下的羊奶她也沒喝,就一塊往南勝溝去了。
帶燈一一回話著有空就來了,她經過一戶人家門前,主人在揚麥,麥糠落了她一身,痒痒的,咋抖沒有抖下來。
天旱得麥子只結蠅子頭一樣的穗,但時令到了,它不熟也得死去。鎮街周圍的平川里,各處的路上都走著胳膊下夾著鐮刀的人,一邊走一邊打著招呼,叫苦去年就沒收成好,今年又比去年少收兩成了。而進了南北二山,分散在這溝那岔的人家,要麼在那一片麥地里彎腰割麥,整晌地不吭不哈,孤獨得像一隻拱食的野豬,要麼在各自家門前場地上揚打著連枷,連枷已經抬起來了,才傳來落下時的一聲啪。不時地傳來讓人嘲笑的消息,說某村的誰誰誰的媳婦,提了瓦罐去地里給男人送飯,自己卻跌了一跤,瓦罐碎了,飯倒了一地,讓男人壓在地頭捶了一頓。有某某村的誰誰躺在地里的麥捆上睡覺,蛇從口裡往進鑽,他抓住蛇後半身往出拽,越拽越進,多虧路過一個老漢,老漢把旱煙袋上的煙屎在蛇尾上塗了塗,蛇才退出來跑了。
在鎮街上轉,帶燈的臉一直都陰著,不想說的話見了誰都不說,想要說的話了又都是訓斥和責罵。竹子還沒見過帶燈心情這麼不好的,就陪著她也言語順著她,而帶燈卻有了興緻要學著捂醬豆,竹子說:對呀,對呀,你教我們捂醬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