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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7 記住我們以為不能承受的孤獨 3、天楊和江東

Chapter 07 記住我們以為不能承受的孤獨

3、天楊和江東

風吹過來。夕陽鮮紅。天色漸晚。
我們隨著擁擠的人流走出校門。他問我:「怎麼樣?」我說還行。我說:「你呢?」他笑笑搖搖頭,「完形填空根本就是ABCD胡寫一氣,沒時間了。」我說:「沒什麼,反正模擬考,不算數的。」他說:「就是,要是這是高考,我他媽非掐死肖強不可。」我們沿著慣常的路往河邊走,一句話沒說,遠遠地看見堤岸的影子,兩個人幾乎同時開了口:「繞路吧。」然後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他就在這時候緊緊地抓住我的手。
現在他睡在我的面前。他的臉龐,他的呼吸。在我的指尖下面。他突然睜開眼睛,有些錯愕地望著我。我微笑,「爸。」我很少這樣叫他,「我睡不著。」
「我怕。」
我抱著膝蓋坐在那兒,燈影里父親沉睡的臉輪廓分明。我的指尖輕輕劃過他高高的眉骨,他的臉頰,奶奶常說我和他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有件事我這些天一直很想告訴他,可是我不好意思。六歲那年,他回來過年。晚上我硬是要他念書給我聽,那是我第一次真正聽到他的聲音。他說:「《小王子》?好吧。我隨便挑一頁,你閉上眼睛。」他的聲音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傳來:小王子說:她的身體將我包圍,照亮了我的生命。我不應該離她而去。我早該猜到,在她不高明的把戲背後隱藏著最深的溫柔;花朵的心思總叫人猜不透。我太年輕了,不明白該如何愛她。
他的聲音很厚,很重,有海浪的聲音在裏面喧響,又溫柔得像一縷陽光。那是我找了好久的,專門用來念《小王子》的聲音。我閉上眼睛,努力不讓濕潤的睫毛顫抖。那聲音馴養了我。他以為我睡著了。他就停了下來,在我的面頰上,輕輕一吻。
「手這麼涼。」他說,「今天https://read.99csw.com降溫,你穿太少了。」說著他就要去拉他的外衣的拉鏈,「穿我的。」
她說:「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講過這件事。我從來就不知道這件事我有一天也會講出來。」然後她羞澀地望著我。像貓一樣,臉蹭著我的胳膊。
後來,我們做了。
「愛,愛得……有時候我自己都害怕。」
「這下好了。」她的氣息吹在我耳邊,「這下再也沒有人來跟我搶你了是吧?」
我笑了,「這話讓滅絕師太聽見了,非氣死不可。」
於是我們那天說了很多「別的」。氣氛慢慢變得平靜,我們說了很多,漸漸地對彼此說了些從沒跟人說過的話,我是說,有些事我們從沒想過要把它們付諸語言。比如,我說起了我初中畢業那年,去過一次巴黎。
回國的前夜,我在深夜裡醒了。聽見父親均勻的呼吸聲,我擰亮了床頭燈,悄悄爬下來。那屋子真小,我得小心翼翼地踮著腳尖,才能跨過他的胳膊和腿,坐在他臉前的一小塊空地上。背後是小冰箱「嗡嗡」的聲音,這種公寓所謂廚房就是一個像件傢具一樣砌進牆裡的電磁灶,一做飯,就算打開窗戶也是煙熏火燎的。
兩個月後,我遇上了江東。新生入學,我們一群人聚在一起做自我介紹。我聽見一個聲音說:「我叫江東。」那聲音和六歲那年的一模一樣,可以用來讀《小王子》,可以讓我的身體里開滿繁花似錦的,溫柔的慾望。後來,我就義無反顧地陷下去了。
「我也一樣,江東。」她深呼吸了一下,「所以我怕,可能有一天,咱倆都會死在這上頭。」
那個女孩是我的英語家教。是個大學生。她總是很肉麻地叫我「弟弟」。她很嗲地這麼叫我的時候我看得出來,她的神態,她的表情,她的https://read.99csw.com語氣,都是在極力模仿那些漂亮女孩的嬌氣和挑逗。可是她很醜,就連那時候對「女人」這東西根本沒開竅的我都覺得她很醜。但我不忍心揶揄她是醜八怪作怪,哪怕是在心裏。因為我看得出來她這種模仿後面的努力和掙扎,我看得出來她自己也知道這努力和掙扎是徒勞的。
「別說死。」
店裡坐著另外一對兒,穿的是實驗中學的校服。他倆在吵架。聲音越來越高。我們只好佯裝沒聽見。老闆倒是氣定神閑地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像是對類似場面已司空見慣。那個女孩說:「全是借口!你不過是因為那個×××——」男孩說:「等你明年該高考的時候你就知道我說沒說謊了!我現在壓力特別大,根本什麼都顧不上,眼看就要報志願了——」「我不管!」那個女孩的聲音驟然又高了一個八度。男孩站起來走了,把門摔得山響。江東的手掌蓋到了我的手背上,我悄悄地沖他一笑。
我穿著一條在巴黎買的淡綠色的連衣裙。父親說:「好看。」那些天我們的話很少。我要換衣服的時候他就進到那間只站得下一個人的浴室,像玩捉迷藏一樣問一句:「好了沒有?」我說:「好了。」門開了,父親看著我,每天他都會說:「好看。」
我也給她講了一件我從來沒有跟人說過,也從沒想過有一天會和人說的事兒。
我第一次做|愛是初二那年暑假。
「江東你愛我嗎?」
「別,江東。」我壓低了聲音,瞟了一眼仍舊一個人在那裡呆坐的女孩,她眼圈紅紅的,使勁咬著可樂瓶里的吸管,「別在這兒,她看見心裏會難過的。」
「咱們也要高考了。」我說。
再後來,我和媽媽在國貿商廈里看見她。她推了一輛嬰兒車,胖了些,好看了些。媽媽熱情地九-九-藏-書跟她打招呼:「哎呀是小范老師。」她笑著,拍拍我的肩膀,「長這麼高了。」那時候我突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
後來我們走出那間店,來到我們平時常來的公園的湖邊。四月是草坪綠得最不做作的季節。她枕著我的腿,起風了。「天氣預報說,明天沙塵暴就要來了。」她說。我突然緊緊地抱起她,她的身體很軟很暖和。
「怕什麼?沒什麼可怕的。」
「天楊。」我告訴她,「我現在很幸福。」我是這麼卑微,但是我很幸福。
「天楊。」我說,「天楊。」
「別擔心。」他說,「這兩個月也會很長。」
她說:「她看見心裏會難過的。」我說:「你怎麼這麼好?」她笑笑,「因為我不認識她。因為這點小事是個順水人情。因為——」我打斷她,「你還真不浪漫。」「本來。」她仰起臉,「這種,只能算是『小善良』,不算什麼。真正的『大善良』,太難做到了。」然後她像大人那樣嘆口氣。我知道她想起什麼了。
「怎麼了?這是我心理素質好的表現,她該高興才對,否則都像陽小姐那樣——好嗎?」
那天她哭了,眼淚一直流,一直流,她的哭相很難看,可我還是把手放在她肩膀上。我是真的替她難過。我結結巴巴地說:「要不,我找我以前的哥們兒,去揍他一頓吧……」她一把抱緊了我,她哭著說:「弟弟,弟弟。」
他問我:「笑什麼?」我說:「知道她生病是三月份的事兒,到四月十六號。這一個月真夠長的。」他也笑笑,說:「就是。」
「對,我也想說點別的。」
那年父親說這趟旅行是為了獎勵我考上北明。那時候——即便是現在,對一個十五歲的女孩來說,也是一個大獎。一個星期,我住在父親的斗室里,算上衛生間十五平方米的九九藏書小屋,只有一張單人床,被我佔了,剩下的空間打個地鋪都是勉勉強強的。在那個狹小的空間里,我忘了一出門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巴黎。抵達的那天晚上,水土的關係,我發了高燒,昏昏沉沉地睜開眼睛,滿室局促的燈光。父親輕輕地撫摸我的臉,我在他的瞳仁里看見有點膽怯的自己。男人的手指,溫厚有力,是我從來沒有體會過的味道。次日黃昏,熱度退了,父親說:「帶你去塞納河坐船。」我們坐著哐啷哐啷的地鐵,在一片黑暗中前進。我打量著幽暗的站台上污穢而鮮艷的塗鴉,需要自己開門的憨厚的地鐵,人們的臉因為速度而模糊,不知道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龐大的孤獨的一部分。我輕輕握住了父親的手,突然聽見了音樂。賣藝的老人拉著手風琴,在一片鋼鐵、速度和性感的氣息中,這音樂旁若無人。地鐵口的風很大,沿著台階走上來,看見雕像。父親說: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左岸。然後我就知道,我愛上這個地方了。
「陽小姐」是我們鄰班一個女生的綽號,她叫「陽小潔」。她前些日子吃了三十多片安眠藥,留下遺書說都是高考的錯。不過沒死,只是現在還沒回來上學。我沒接他的話,我現在一點也不願想跟「死」這件事沾邊兒的東西。
大學畢業的時候她本來應該順理成章地留在這個她從小長大的地方,可是為了她的男朋友,她硬是跟家裡鬧翻,在他的家鄉——一個更靠北,也更封閉的城市找了工作。她拿著聘書去找她男朋友的時候以為這會是一個最大的驚喜,結果那個鳥蛋男人說:你這是何苦?其實我從來沒有愛過你。
我講完了。天楊笑著,「真沒看出來你是一肚子壞水。」然後她抱住我的脖子,我們接吻。兇猛地接吻,直到嘴唇出血。現在我們是親人了。唇read.99csw.com齒相依,唇亡齒寒。我們就剩下了對方。我們只能相親相愛,別無選擇。
我們走了很久,終於從一條僻靜的小街拐上了平時常走的大道,終於繞過堤岸了。我把頭一偏,視線就避開了堤岸盡頭處,那個叫做「雁丘」的公共汽車站。我握著她的手,她的手真小。我說天楊咱們現在去哪兒?她說哪兒都好我就是不想回家。我們倆於是走到我們平時常去的那家蛋糕店。老闆熱情地招呼我們說:「快要高考了,很忙吧?」喝了N杯檸檬茶,直喝到不能再續杯為止。她突然對我笑笑,我想起我們倆第一次約會的時候就是來這間店喝檸檬茶,那時她也是這樣笑笑,剛開始的時候她跟我說話還會臉紅。我也是。
「是。」我答應著,「沒有了,再也沒有了,現在就剩下咱們兩個人,咱們誰也不怕了。」
然後我們一起,穿過這個城市每一個角落。拉丁區一間說是一八八幾年就開張了的咖啡館的老闆問他:「先生,這個可愛的小姐是您的情人嗎?」他笑著說:「是的。」明媚如水的陽光下,塞納河風情萬種,父親操著熟稔的法語,他們一起望著莫名其妙的我大笑。那時候,沒人知道我來自一個荒涼的地方。
我忘不了那個坐在協和廣場的黃昏。大氣的福克索斯方尖碑像棵胡楊一樣挺立在夕陽下面。我看著它,知道現在該是塞納河邊的攤主們慢慢收拾起六十年代碧姬·巴鐸的海報的時候。那時候我突然想:羅丹的思想者凝視著綻放在一九六八年五月的薩特,他們,這些偉大的靈魂,都為飢餓的人類夜不能寐。可是他們見過沙塵暴嗎?一陣風吹來,父親的大手覆在我的膝蓋上,他說:「巴黎就是這樣。七月份,風也涼涼的。」
「我不是指那種『死』,算了,江東你跟我說說話行嗎?我是說,咱們說點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