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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劇 梅真同他們 第二幕

戲劇 梅真同他們

第二幕

梅:得了,你別說了。
宋:(好脾氣地大笑,望著梅立刻斂下笑容,很莊嚴地)三小姐哪天到我行里玩玩?買盞桌燈使?
梅:對了,這二位明星(指黃同琪)掛一張畫的工夫,差點沒有佔掉整一幕戲的時候!(又指唐)那裡那一位,好,到戲都快閉幕了才到場!
黃:梅真今天很像一個導演家!
琪:你就該是個大瘋子了么?
琪:(憨笑)元哥,你越變越壞了!(看黃微笑)
梅:(退卻不願聽)大太太,您別——別告訴我什麼……
黃:(又忍住笑)那對風景兩面一樣,一邊掛一個,真是好東西!
琪:我信了就怎樣?(頑皮地)你知道這宇宙以外,根本經不起再多出一個,從梯子上往下看到的,從梯子下往上望的李文琪所看到的,坐在梯子頂上說瘋話的黃仲維!(仰臉大笑)
大太:我看二太太真慣孩子,一個兩個大了都這麼瘋!二老爺又不在世了,誰能說他們!今天晚上請多少客,到底?
琪:(頑皮地歪著把耳朵稍湊近)哪……我可有點聾!
〔榮升入。〕榮大太太在這屋子么?
大太:(莫名其妙地)怎麼排隊來法子?我不記得誰排隊來過!
宋:不用,不用,我給柜上打個電話,叫小徒弟送來。你先去飯廳安那些燈口子。
唐:奇怪,是不是?世界上事情都那麼奇怪!
琪:我也納悶呢,從前,他一放假總急著要回家來,這半年他怎麼變了,老像推延著,故意要晚點回來似的。
梅:我不懂你早該告訴我什麼?
我愛……我不能告訴你……
梅:(生氣)我告訴你別說得這麼貧!誰這麼勢利?我好意同你說,這種事得打心裏願意才行。我心裏沒有意思,我怎樣答應你?
梅:我——我到飯廳去拿點東西……
霞:(笑)我過兩天准來,你錯待了學徒,我就不答應你!
唐:為什麼?為什麼別跟二少爺提到你?(疑心想想,又柔聲地問)你不知道他是一個很能了解人情的細心人?他們家裡的事有他就有了辦法嗎?
〔窗外許多人過去,仲維、文琪同文霞的聲音都有。〕窗外榮:二少爺的火車是十一點一刻到。
門開處大太太咳嗽著走入。她是個矮個子,五十來歲瘦小婦人,眼睛小小的到處張望,樣子既不莊嚴,說話也總像背地裡偷說的口氣。
黃:畫的?簡直是瞎塗的,昨天我弄到半晚上才睡!
唐:別那樣子說,你弄得我感到慚愧!現在我只等著二少爺回來把那誤會的婚約弄清。你答應我,讓我先幫助你離開這兒,你要不信我,你盡可讓我做個朋友……我們等著二少爺……
梅:來看我?對我好奇?(眼睛睜得很大,向後退卻)對我……
唐:梅真!大小姐同我有什麼關係?除掉那滑稽的誤會的訂婚!你真不知道,我不是來找那大小姐的,我是來這兒解釋那訂婚的誤會的,同時我也是來找她二弟幫我忙,替你想一想法子離開這兒的。
黃:我的意思是:我認識的你以外,我又多認識了一個你——一個從梯子上往下看到的,從梯子下往上望著的李文琪!
我是掌柜的,我在李宅,喂,我說呀,老孫叫你再叫小徒弟騎車送點電線來,再帶一把好的改錐來,說是呢!他說他那一把不得使……誰知道?……老孫就那脾氣!我說呀,你給送一把來得了,什麼?哪家又來催?你就說今日柜上沒有人,抓不著工夫,那有什麼法子!好吧,再見啦。(望著門)
〔黃、琪忍不住對笑。〕大太:笑什麼?
琪:下回我叫他們由您窗口走過……好讓大伯伯也看看熱鬧。
琪:那黑膽瓶呀?可不是梅真做的事。(向梅)梅真,你聽聽我們這熱心的三小姐!怎麼?梅真「燒盤兒」啦?
琪:因為我想我知道你。
梅:倒挺熱鬧的,(由地下拿起擦銅油破布擦燭台,頻以口呵氣)
琪:(恍然悟了黃在說她)得了,快別胡說一氣的了!
宋:我當時也知道你在這裏同小姐似的講究,讀的書還比我多,說不定你瞧不上我,可是現在,我也是個掌柜的,管他大或小,鋪子是我自己辦的,七八個夥計,(露出驕傲顏色)再怎樣,也用不著你動手再做粗的,我也能讓你享點福,貼貼實實過好日子,除非你願意幫著柜上管管賬簿,開開清單。
梅:(又好笑又生氣地逗大太太)您放心,我不會嫁的,我就在這兒家裡當一輩子老丫頭!
〔門開處唐元瀾忽然闖入房裡。〕唐:今日這兒怎麼了?!(忽見黃、琪兩人,一驚)對不起,太高興了忘了射門!
琪:許多宇宙這話似乎有點不通!
琪:(仰著臉笑)好,你還以為你自己是那麼難懂的人呀?
大太:(為難)沒有什麼事……就找梅真……就來這裏看看。
大太:在這屋子。什麼事?九九藏書
唐:(微笑,高興地)也得有事給我做呀?!
梅真李大太太李瓊夫嫂李文琪黃仲維榮升唐元瀾三小姐李文霞李文娟地點三小姐四小姐共用的書房時間過了兩天以後同一個書房過了兩天的早上。傢具一切全移動了一些位置,秩序顯然紛亂,所謂未來派的吃煙室尚在創造中,天下混沌,玄黃未定。地上有各種東西,牆邊放著小木梯架。小圓桌子推在台的一邊,微微偏左,上面放著幾副銅燭台,一些未插的紅蠟。一個很大的紙屏風上面畫了一些顏色鮮濃,而題材不甚明了的新派畫;沙發上堆著各種靠背,前面提另放著一張畫,也是怪誕叫人注目的作品。
黃:別搖,別搖,等我告訴你。
琪:你等等呀,我到那一邊看看。(走過一邊)行了,不不……再低一點……好了,就這樣。(又跑到梯下扶著)
大太:(望屏風)這是什麼東西——這怪裡怪氣的?
怎麼了,小宋你們還不趕著點,盡擺著下去,就要開飯了,飯廳里怎麼辦?說不定我可要挨說了!(看宋)
大太:(更湊近,做神秘的樣子)我告訴你……
唐:那是甜的苦工,越做越不累,是不是?
大太:吃飯在哪兒呢?
黃:(同時忍住笑)你沒有看見過?
大太:什麼屏風這怪樣子?
〔唐靜靜地抽著煙,梅真低頭插瓶花,整理書架。〕窗外:二少爺火車十一點一刻到,是不是?還有三刻鐘了,還不快點?
霞:好,我過兩天同梅真一塊來。
窗外黃:快,現在都快十點半了!
(由口袋裡掏出煙,垂頭嘆氣)
黃:自從有了所謂新派畫,或是立體派畫,他們最重要的貢獻是什麼?
霞:梅真,你再頑皮,我晚上不幫你的忙了,你問什麼社會經濟問題以後我都不同你說了,省得你挖苦我宣傳人道!
琪:(逗黃又有點害怕)我,我不知道!(擺脫黃抓住她的手)
梅:因為我——我只是沒有出息的丫頭,值不得你,你的……
宋:(笑)你說的管莫是大小姐!好,她可有脾氣!(低聲)她不是這位二太太生的。(急回頭看)得了,去你的吧,快做活,我可答應下中飯以前完事,你給我盡著做,我給你去打電話。
工匠:(看電線)剩不多了!我再回柜上拿一趟去!
唐:(看牆上畫同屏風)仲維,這些什麼時候畫的?
琪:可不?還掛幾張?
黃:掛上一張就很不錯了!
黃:得了別說了,我告訴你,立體畫最重要的貢獻,大概是發現了新角度!這新角度的透視真把我們本來四方八正的世界——也可以說是宇宙——推廣了變大了好幾倍。
大太:(慌張)噢,我就來,就來……
梅:我就是不知道他知道不知道呀!(又哭)他總像躲著我……
梅:(急)小宋,你可別這樣說,出嫁不是要體面的事,你說得這貧勁兒的!我告訴你什麼事都要心愿意才行,你就別再同我提這些事才好,我這個人於你不合適,回頭耽擱了你的事。
梅:(擦眼淚頻搖頭)我不知道,你別問我!你就別跟二少爺提到我就行了!你要同大小姐退婚,自己快去辦好了!(起立要走)那事我很同情你的,不信問四小姐。(又哭拭眼淚)
黃:(迷惑地抓頭)你?你,一個刻薄人?文琪,你怎麼問這個?你別這樣為難我了,小姐!你知道我不會……不會說話……簡直的不會說!
〔工匠下。宋拿起外衣圍巾要走,忽見耳機,又放下衣服走到書桌邊,拿起耳機,插入插銷試電話。〕宋:(頻回頭看看有沒有人)喂,東局五〇二七,喂,你老張呀?
宋:(揮手)你趕著做,中飯以前非完不行。我答應好這兒的二太太,不耽誤他們開飯。別處有活沒有活,我也不能管了!
梅:等一等,唐先生,您別同我說這些話!有什麼事您不會告訴大小姐去?
宋:你……你,你不是不願意吧?(把頭弄得低低的,擔心地迸出這句疑問,又怕梅真回答他)
梅:(氣極竭力忍耐)陳太太,她——她看上了我幹嗎?!
琪:什麼象徵意義?
黃:我就說這個!新角度的透視。為了這新角度,我們的世界,乃至於宇宙,忽然擴大了,變成許多世界,許多宇宙。
梅:(驚異地立住)我?
霞:嘿,梅真,你的組織能力很行呀,明日你可以到我們那劇團里幫忙!
琪:(感動,不過意地湊近黃,半跪在梯邊向黃柔聲問)仲維,你,你看我像不像一個刻薄人?
梅:我,我自己想想?……那當然,可是為什麼你著急,唐先生?
琪:(好脾氣地,同時又諷刺地)什麼時候你變成一個詩人?
宋:梅姊,你……你可……你可記得我上次提過的那話?
梅:好,這一屋子的事,還不夠您做的?
梅又伏桌read.99csw•com上哭,唐不過意地輕拍梅肩,門忽然輕推開,大小姐文娟進來,由背後望著他們。窗外仍有嘈雜聲。
〔仲維同文琪笑著進來,同梅真撞個滿懷。〕琪:(奇怪地)梅真怎麼了,什麼事,這樣忙?
黃:你看,你看,我真希望你自己此刻能從這兒看看你自己,(興奮)哪一天我要這樣替你畫一張像!
琪:(扶住梯子,仰臉望)你帶了釘子沒有?
梅:三小姐,這堆片子交給您,由您分配去,吃飯分三組,您看誰同誰在一起好。就是一件。(附霞耳細語)
梅:什麼事該怎麼辦?
大太:(好奇地)在大客廳里跳舞嗎?
唐:(安靜地拍梅肩安慰地)他知道么?
黃:說起來容易。我眼高手低,就沒有這個本領畫這樣一張的你!
梅:我就沒有回話給你。
梅:(始終低頭呆立著咬手絹邊,至此抿緊了口唇,翻上含淚的眼向唐)我感激你,真的我,我感激你……
黃:(高興地)老四!你真……真……噢,(把琪的臉藏在自己的胸前感傷地吻文琪發)你,你弄得我不止有一點兒糊塗了怎麼好?小四!
梅:(窘極搖頭)不為什麼!不為……
唐:(逗文琪)我才不知道剛才誰那麼洋派來著?好在是我,不是你的大伯伯!
梅:一年還沒有過完呢!我告訴你吧,小宋,我這個人沒有什麼用處,又儘是些脾氣,乾脆最好你別再來找我,別讓我耽擱你的事情……
要有這個本領,我早不是這麼一個空想空說的小瘋子了!
黃:可不?對宇宙,對我自己的那許多世界,我便是真能負得起一點責任的大瘋子了!
大太:我倒不大認得,現在小姐們的朋友真多,來來往往的……
唐:你不知道,梅真,你不知道一張畫好不容易掛呢!(望琪)
大太:(嘆口氣)我走了,你們這裏東西都是奇奇怪怪的,我看不出有什麼好看!今早上也不知道是誰把客廳那對湘繡風景鏡框子給取下了,你嬤說是交給我收起來……我,我就收起來,趕明兒給大姊陪嫁,那本來是你奶奶的東西!
梅:可不?(淘氣地)要都等著人,這些事什麼時候才完呀?四小姐,你看看這一屋子這麼好?
梅:(又好笑又不耐煩)對了!
琪:快說,不然就快下來!
大太:(更湊近)你聽著,陳太太告訴過我她那兄弟丁家三爺,常提到你好,三奶奶又沒有男孩子,三爺很急著……
大太:什麼叫做新,我真不懂這些事,(提起這個那個地看)女孩子家瘋天倒地的交許多朋友,一會兒學生開會啦,請願啦,出去讓巡警打個半死半活的啦!一會兒又請朋友啦,跳舞啦,一對對男男女女這麼拉著摟著跳,多麼不好看呀?怪不得大老爺生氣常說二太太不好好管孩子!梅真,我告訴你,我們記住自己是個丫頭,別跟著她們學!趕明日好找婆家。
〔宋雄入,手裡提許多五彩小燈籠。〕宋:四小姐,飯廳燈安好一排,您來看看!
梅:(急打斷唐的話)我,我同情你,但是你可要原諒我!
琪:(不好意思)你別神經病地瞎扯吧!
宋:(高興向梅)梅姊,對了,你也來串串門。(急轉身望梯子)
琪:(起立)不會說話,就別說了,不好么?
霞:這壞丫頭!(笑起來,高興地向門走)
窗外霞:還有我……
唐:梅真!你先別哭,回頭誰進來了……(四面張望著拉過梅真到一邊)好孩子,別哭,戀愛的事太慘了,是不是?(嘆口氣)不要緊,咱們兩人今天是同行了。(自己低頭,掏出手絹擤鼻子,又拿出煙點上,嘴裏輕輕說)我聽見窗子外面有人過去,快把眼睛擦了!
琪:(伏在黃胸前憨笑)仲維,我有一點想哭。(抽噎著又像是笑聲)
梅:因為他——他——(嗚咽地哭起來)我從小就在這裏,我……
〔琪下。〕黃:我也去看看……
工匠:那位高個子的小姐么?好,那小姐可有脾氣呀,今日就這一早上,我可就碰著一大堆釘子了。
黃:(放下雙手喪氣地坐在梯子最下一級上)你別取笑我,好不好?……你是個聰明人,世界上最殘忍的事就是一個聰明人笑笨人!
別這樣彆扭吧!(從後面攬住文琪)我問你老四,你……你呢?
大太:(急搖手)不要吧。老四,你不知道你的大伯伯的脾氣?
琪:對了,您收著給大姊陪嫁,那本來是我奶奶的東西!又是月亮又是水的,太好看了,我們回頭把它給糟蹋了太可惜!
黃:(釘完畫由梯上轉回頭)為什麼呢?
大太:你自己想吧。傻孩子,人家陳太太說不定看上了你!
老孫電燈工匠宋雄電料行掌柜(二十七八壯年人)
唐:可不是?(忽然正經地)頂壞的還在後邊,你們等著看吧!文琪,你二哥什麼read.99csw.com時候到?
黃:(致意)我們那一天吃飯時候見過。
梅:(苦笑)我知道你真心,可是單是你真心不行,我告訴你,我答應不出來!
琪:你畫好了么,鬧什麼勁兒?下來吧。
〔宋拿梯子下。〕唐:我也去看看飯廳的梅花去!
愛……你的好奇!
〔黃隨琪下。〕霞:宋雄!你來了,你那鋪子怎樣啦?
宋:你,你管莫嫌我窮!我知道我的電料行還夠不上你正眼瞧的。
黃:(拉住文琪兩手,對面望住她)不管我是大瘋子小瘋子,在梯子頂上幻想著創造什麼世界,你都替我扶住梯子,別讓我摔下去,行不行?
黃:(看表)十一點一刻。
窗外:接二哥去……快吧……
梅:分三次吃,有不坐下的站著吃……
梅:(哭著拿手絹蒙臉)你別,你別說了,唐先生!你千萬別跟二爺提到我!好,我的事沒有人能幫助我的!你別同二少爺說。
唐:梅真,別走!你上哪兒去?我不能讓你這樣為難!我的話來得唐突,我知道!可是現在我的話都已經實說出來了,你,你至少也得同我說真話才行!(倔強地)我能不能問你,為什麼你叫我別對二少爺提到你?為什麼?
梅:(笑笑)我也不知道。
窗外黃:雇幾輛洋車?都誰去車站接二哥?
琪:安好了嗎?真快,我來看……
唐:我早該告訴你,我不止愛你,我實在是佩服你,敬重你,關心你。當時我常來這兒找她們姊妹們玩,其實也就是對你……對你好奇,來看看你,認識你!一直到現在我還是一樣的對你好奇,盡想來看你,認識你——平常的說法也許就是愛戀你,傾倒你。
梅:唐先生,我真不懂你這叫做幹嗎!
霞:我也該來幫點忙了。
唐:你!來看你!對你好奇,我才糊糊塗塗地常來!誰知道倒弄出一個大誤會!大家總以為我來找文娟,我一出洋,我那可惡的劉姨嬤就多管閑事,做主說要我同文娟訂婚!這玩笑可開得狠了!弄得我這狼狽不堪的!這次回來,事情也還不好辦,因為這兒的太太是大小姐的后媽,卻是我的親姑姑,我不願意給她為難,現在就盼著二少爺回來幫幫我的忙,同文娟說穿了,然後再叫我上地獄過刀山挨點罵倒不要緊,要緊的是你……
琪:(指仲維)這是黃先生,(指大太太)仲維,這是我的伯嬤。
黃:(追琪)你……你把你耳朵拿過來,我非要告訴你不可——今天!
琪:(做鬼臉向黃,又對大太太)怪不得您認不得!(故作正經地)我的朋友,尤其是男朋友,就夠二三十位!來來往往的,——今天這一個來,明天那一個來!……
琪:(疑惑地)也許吧……還許是為梅真,你聽伯嬤說她來沒有?
梅:我也不知道,反正都是幾位小姐的同學。
梅:(驚訝地)什麼話?噢,那個,得了,小宋,人家這兒忙得這樣子,你還說這些!
琪:(急)我可不怕你!
窗外琪:我也去接二哥!
唐:我知道我這話唐突,我做的事糊塗,我早該說出來,我早該告訴你……(稍頓)
唐:所有的事!……好比……你……
(抬頭向文琪苦笑)有時候,你弄得我真覺到自己一點出息都沒有!
琪:你到底要說什麼呀?
唐:沒有怎麼了,我在想。
琪:你講些什麼呀?
嘿!……得了,不說了,我們先掛畫吧。回頭我一定得告訴媽去!
梅:(急得跺腳兩手抱住額部,來迴轉)別說了,別說了,我整個聽糊塗了!……你這個叫做怎麼回事呀?(坐一張矮凳上,不知所措)
宋:我……我……我真心要你答應我。
黃:(亦做鬼臉,背著大太太用手指頻指著琪)可是你伯嬤准認得我,因為每次你那些朋友排著隊來,都是我領頭,我好比是個總隊長!
唐:你!你梅真,你不是尋常的女孩子,你該好好自己想想。
黃:(望琪)我頂正經地說話,你怎麼不信!
黃:許是好奇也來看你們的熱鬧。誰讓你們請跳舞,這事太新鮮,你不能怪人家不好奇,想來看看我們都是怎樣的怪法子!
答應人家要去的,這兒這事挺麻煩的,早上要完不了怎麼辦?(纏上剩下的電線)
〔仲維、文琪同時轉身望唐,難為情地相對一笑。〕琪:(搖一搖頭髮頑皮倔強地)打不射門有什麼關係?那麼洋派幹嗎?
〔三小姐文霞跑進來。文霞穿藍布夾袍,素凈像母親,但健碩比母親高。她雖是巾幗而有鬚眉氣概的人,天真稚氣卻亦不減于文琪。愛美的心,倔強的志趣,高遠的理想,都像要由眉宇間涌溢出來。她自認愛人類,願意為人類服務犧牲者,其實她就是一個富於熱情又富於理想的好孩子。自己把前面天線展得很長很遠,事實上她卻仍然是學校、家庭中的小孩子。〕霞九_九_藏_書(興奮地)飯廳里誰插的花?簡直的是妙!
梅:找二爺幫你的忙,替我想法子離開這兒?我愈來愈不明白你的話了!
〔梅急下。〕琪:(仍然莫名其妙地)伯嬤,您來有事么?
宋:好,三小姐,這一城裡成千成萬的大資本家,您別單挑我這小窮掌柜的來做榜樣!告訴您,我待人可真不錯,剛才那小夥計送電線來,您不出去瞧瞧?吃得白胖白胖的。
宋:老孫,我別處可以不死心眼,這李家的事,我可不能不死心眼!好!我打十四歲就跟這兒李家二爺在電燈廠里做事,沒有二爺,好!說不定我還在那倒霉地方磨著!二爺是個工程師,他把我找去到他那小試驗所里去學習,好,那二爺脾氣模樣就像這兒的三小姐,他可真是好人,今日太太還跟我提起,我們就說笑,我說,要是三小姐穿上二爺衣服,不仔細看,誰也以為是二爺。
黃:(用鎚子剛敲釘子)我釘啦!
梅:(憐憫地)不是我不知道你能幹。三年的工夫你弄出那麼一個鋪子來,實在不容易!……
黃:(抓住琪的臉,向她耳邊大聲地)我愛你,知道嗎,文琪?你知道我不會說話……
唐:為什麼又改晚了一趟車?
琪:我可不知道!(咕嚕著)我又不學歷史,又不會畫畫!
唐:(體貼的口氣)為什麼你不願意我同文靖提到你?
〔大家全看著彼此。梅真不好意思地轉去收拾屋子。〕琪:一定是梅真!(向梅努嘴)
唐:我在想我該怎麼辦!
〔宋下。〕梅:(看宋走出,自語)這傢伙!這死心眼真要命,用在我身上可真是冤透了,(呵銅器仍繼續擦)看他討厭又有點可憐!(嘆息)那心用在我身上,真冤!我是命里註定該吃苦,上弔,跳河的!怎麼做電料行的掌柜娘,(發憨笑)電料行的掌柜娘!(忽伏在桌上哭)
唐:(到小桌邊看)這些不都寫好了么?
宋:(得意地,忸怩地)現在你知道了你可要來,我准不能叫你怎樣……我不能丟你的臉。
梅:(憐憫地)……不……不是不願意,是沒有這意思,根本沒有這意思!我這個人就這脾氣,我,我這個人不好,所以你就別找我最好,至少今天快別提這個了,我們這兒都忙,回頭耽誤了小姐們的事不好。
這梯子要不用了,我給拿下去吧。
唐:(微笑插嘴)小電燈匠吃得白胖白胖的可不行!小心上了梯子掉下來!
宋:梅……梅姊,你別這樣子,我這兩年辛辛苦苦弄出這麼一個小電料行不容易,你得知道,我心裏就盼著那一天你肯跟我一塊過日子,我不能委屈你。
這躲著我的緣故,我也不明白……又好像是因為喜歡我,又好像是怕我——我——我真苦極了……(又蒙臉哭)
黃:對了,來掛吧。(取起地上畫,又搬梯子把梯架兩腿支開放好)文琪,我上去,你替我扶著一點,這梯子好像不大結實。(慢慢上梯子)
唐:(苦笑)我不著急,誰著急?
大太:(湊近了來,鬼鬼祟祟地)你不要著急,你過會兒來我院里,我給你想法子。(手比著)那天陳太太,人家還來同我打聽你呢。別家我不知道,陳家有錢可瞞不了我!……陳太太娘家姓丁的闊氣更不用說啦!
唐:為什麼?
〔大家哄然笑。〕唐:你這罵人的勁兒倒真有點像大導演家的口氣,你真該到上海電影公司里去……
黃:(釘畫,笑)你怕我嗎?
唐:誰能有黃先生那麼勤快,半夜裡起來做苦工!
〔仲維默望底下愣愣地注視琪,不說話,只吹口哨。〕琪:(用手輕搖梯身)你這是幹嗎呀?
〔梅真捧銅蠟台入,放小圓桌上,望宋,宋急拔耳機走近梅。〕宋:(笑聲)梅姊您這兩日忙得可以的?(注視梅不動)
琪:你等等!(又跑到一邊望)不,不,再高一點!
梅:(望兩人不懂)得了,你們別吵了,唐先生,現在該輪到您趕點活了,(手裡舉著一堆小白片子)您看,這堆片子本來是請您給寫一寫的。(放小桌上)
梅:導演四小姐的戀愛小說,三小姐的宣傳人道的傑作……
霞:我以為或者是媽媽——那個瓶子誰想到拿來插梅花!
〔文霞下。梅真獨自收拾屋子不語。唐元瀾望梅,倚書架亦不語。〕梅:怎麼了,唐先生?
大太:坐得下那些人嗎?
黃:(亦起立抓過文琪肩膀搖著它)你這個人!真氣死我!你,你……你不知道我要告訴你什麼?
黃:此刻我的宇宙外就多了一個宇宙,我的世界外又多出一個世界,我認識的你以外又多了一個你!
黃:一會兒低,一會兒高,你可拿定了你的主意呀!
梅:(溫和地)好吧,勞駕你了。(急轉臉收拾屋子)
梅:(回頭向門跑)大太太,您別說這些話,我不能聽……
梅:只要中飯以前飯廳里能https://read.99csw•com完事,我就不管了。你還不快去,瞧著點你那老孫?別因為他的改錐不得使,回頭叫人家都聽話。你可答應太太中飯以前准完事的!
宋:飯廳里還要安一些燈,加兩個插銷。電線不夠了吧?
宋:我,我就等著你回話……你一答應了,我就跟李太太說去。
幕開時,電燈工匠由梯子上下來,手裡拿著電線,身上佩著裝機械器具的口袋。宋雄背著手立著看電燈。
琪:快下來吧,黃大瘋子,不然,我不管替你扶住梯子了!
頭髮梳得油光,身上短裝用的是黑色綢料,上身夾襖胸上挖出小口袋,金錶鏈由口袋上口牽到胸前扣襻上。椅上放著黑呢舊外衣,一條花圍巾,一副皮手套。
工匠:掌柜的,您真是死心眼,這點活今日就自己來這一早上!
黃:老唐,今日起你小心我!
唐:(冷靜地)說得是呢?怎麼回事?!(嘆息)這次我回來才知道大小姐同你那樣做對頭,我真是糊塗,我對不起你。(走近梅真)梅真,現在我把話全實說了,你能原諒我,同情我!你……(聲音輕柔地)這麼聰明,你……你不會不……
工匠:勞駕您告訴老張再給送把小改錐來,(把手裡改錐一晃)這把真不得使。(要走又回頭)我說掌柜的,今日我們還有兩處的「活」
梅:……(好笑)就在大飯廳里!
〔幕下〕第二幕出台人物(按出台先後)
梅:(驚訝地抬頭去后望,急急立起來)大太太是您,來看熱鬧?
黃:好,我畫了一晚上不算?今日早上還掛了一張名畫呢?
黃:(捉住琪要放下她兩手)怎樣?看我……琪看我,我問你,……
榮:對門陳太太過來了,在您屋子裡坐,請您過去呢。
黃:帶了,(把畫比在牆上)你看掛在這裏行不行?
琪:沒有什麼。
〔梅真入,仍恢復平時活潑。〕梅:(望望畫,望黃同琪)你們就掛了這麼一張畫?
梅:就是屏風。
琪:(放下手轉臉望黃,搖了一下頭髮微笑)我——我只有一點兒糊塗!
梅:得了,唐先生,您不是來幫忙嗎?敢情是來看熱鬧的!
琪:(努著嘴紅著臉說不出話半天)那——那就怎麼樣呢?(兩手掩面笑,要跑)
宋:(低頭弄上圍巾,至此嘆口氣圍在項上,披著青呢舊大衣由旁門出)好吧,我今日不再麻煩你了,可是年過完了你可還得給我一個回話。
琪:你這個人什麼都可以,就是這性急真叫人怕你!
宋:三小姐,好久沒有見著您,聽說您總忙!您不是答應到我那鋪子里去參觀嗎?您還要看學徒的吃什麼,睡在哪兒,我待他們好不好,您怎麼老不來呀?
梅:得了,得了,你們盡說笑話!什麼導演家啦,組織能力啦,組織了半天導演了半天,一早上我還弄不動一個明星做點正經事!
梅:(發氣臉有點青)您告訴我陳家丁家有錢做什麼?
〔大太太下,黃同琪放聲地笑出來。〕榮:(半自語)我說是大太太許在這屋子裡,問梅真,她總不答應,偏說不知道,害得我這找勁兒的!……
唐:別生氣,梅真,讓我告訴你,我早晚總得告訴你,你先得知道我很糊塗,糊塗極了!
這屋子還沒有收拾完呢。
宋:(急)我可不能叫你挨說,我已經催著老孫趕著做,那老孫又偏嫌他那改錐不得使,我又打了電話到柜上要去,還要了電線,叫人騎車送來,這不都是趕著做么?
黃:(高興地轉身坐梯上)真的?
宋:你……你答應我到年底再說不是?……
唐:梅真,我求你告訴我真話。(沉著嚴重地)你得知道,我不是個浪漫輕浮的青年人,我已經不甚年輕,今天我告訴你,我愛你,我就是愛你,無論你愛不愛我!現在我只要求你告訴我真話。(頭低下去,逐漸了解自己還有自己不曾料到的苦痛)你不用怕,你儘管告訴我,我至少還是你的朋友,盼望你幸福的人。
梅:什麼時候了,還在想!
〔榮升下。〕琪:對門陳太太,她跑來做什麼?那傢伙,准有什麼鬼主意!
宋雄是由機器匠而升做年輕掌柜的人物,讀過點書,吃過許多苦,因為機會同自己會利用這機會的麻利處,卒成功地支持著一個小小專賣電料零件的鋪子。他的體格大方,眉目整齊,雖然在裝扮上顯然俗些。
黃:(轉身預備下來,卻輕輕地說)文琪,如果我咬定了你這句話的象徵意義,你怎樣說?(下到地上望琪)
梅:(看看各人)唐先生,您來的真早!您不是說早來幫忙么?
梅:這可奇怪了!
黃:(笑)我在講角度的透視。它把我們日常的世界推廣了好幾倍!你知道的,現代的畫——乃至於現代的照相——都是由這新角度出發!一個東西,不止可以從一面正正地看它,你也可以從上,從下,斜著,躺著或是倒著,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