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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哥德巴赫猜想》

1978《哥德巴赫猜想》

(李建軍撰)
江新:《徐遲報告文學的創作歷程與藝術風格》,《蘇州大學學報》1982年第1期
20世紀70年代末期,既是一箇舊的歷史時期的終結,又是一個新的歷史階段的開端。人們一方面「猶有餘悸」地向可怕的「蒙昧主義」時代告別,一方面又懷著熱切的期待迎接嶄新的「思想解放」時代的到來。在此前的數十年的時間里,由於複雜的原因,中國的社會發展和文化進步一直陷入混亂而盲目的「自在狀態」,主觀任性的「空想主義」和急於事功的「盲動主義」大行其道,給我們的國家帶來巨大的災難和損失。經歷過一系列「浩劫」和災難洗禮的中華民族,終於認識到這樣一個道理:一個社會如果想健康發展,就必須尊重科學,必須熱愛知識,必須通過學習文化知識,把自己的公民培養成理性的現代公民。徐遲的報告文學寫作,順應了破除迷信、擺脫愚昧的時代要求,熱情地肯定了科學的意義和價值,充滿了呼喚科學的人文主義激|情。徐遲的包括《哥德巴赫猜想》在內的報告文學,以知識分子作為主人公,以肯定知識和科學的價值為主題,表現出對時代情緒的敏銳感知,對時代精神的深刻理解,極大地滿足了「思想解放時代」的強烈需要——這是它們獲得人們認同、引起巨大反響的根本原因。
張炯:《報告文學的新開拓——讀〈哥德巴赫猜想〉》,《文學評論》1978年第4期
文學必須以人為敘寫對象,只有寫出了令人心痛或喜愛的人物,一部作品才能被讀者接受。徐遲這篇報告文學真實地揭示了陳景潤的艱難、屈辱的生活狀況,把他從被妖魔化的毫無尊嚴的「牛鬼蛇神」,還原為有個性、懂感情的真實的人,還原為有抱負、有追求的與眾不同的科學家,塑造出了一個此前的當代文學作品中未曾有過的知識分子形象。
《哥德巴赫猜想》雖是應《人民文學》編輯部的約請而寫的,雖然屬於「社會訂貨」性質的寫作,但卻是一篇不同凡響的作品,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它應和著「新時期」撥亂反正、除舊布新的時代精神,傳達出了尊重知識、尊重知識分子的強烈籲求,發出了熱愛科學、研究科學的九九藏書熱情呼喚。對於經過了漫長的蒙昧主義之冬的中國科學家來講,它是傳遞春消息的第一隻北歸燕;對於受盡「仇智主義」歧視和迫害的中國知識分子來講,它是吹面不寒的第一縷南來風。它雖然只寫了陳景潤一個人,實際卻是唱給所有科學家、所有知識分子的讚歌。
雷茂奎:《試論〈哥德巴赫猜想〉及其他》,《新疆大學學報》1979年1-2期
作者:徐遲
愛因斯坦在一篇談普朗克的文章說:科學家們「大多數是相當怪癖、沉默寡言和孤獨的人,總是想逃避個人生活中的醜惡難堪的粗俗;擺脫人們自己反覆無常的慾望的桎梏;渴望逃避個人生活,而進入客觀知覺和思維的世界」。這段話既符合陳景潤的精神氣質和生活方式,也啟發了徐遲的寫作。徐遲在這篇報告文學中突出刻畫的,就是陳景潤身上的真正的科學家性格,是他為追求科學而之死矢靡他的執著精神。他沒有朋友,獨來獨往,孤獨而寂寞,「自從升入高中以後,他越發孤獨了。同學們嫌他古怪,嫌他臟,嫌他多病的樣子,都不理睬他。他們用蔑視的和譏諷的眼神瞅著他。他成了一個踽踽獨行,形單影隻,自言自語,孤苦伶仃的畸零人。長空里,一隻孤雁。」這是一個幾乎純粹生活在科學世界的人。他的心中日思夜想的,只是那些讓他寢食難安的數學問題。在《哥德巴赫猜想》中,徐遲用大量典型的細節描寫揭示了這一點:「他廢寢忘食,晝夜不舍,潛心思考,探測精蘊,進行了大量的運算。一心一意地搞數學,搞得他發獃了。有一次,自己撞在樹上,還問是誰撞了他?他把全部心智和理性統統奉獻給這道難題的解題上了,他為此付出了很高的代價。他的兩眼窩凹陷了。他的面頰帶上了肺結核的紅暈。喉頭炎嚴重,他咳嗽不停。腹脹、腹痛,難以忍受。有時已人事不知了,卻還記掛著數字和符號。」一個民族倘若想進步,想成為一個有教養的、讓人尊敬的民族,就不能沒有這樣的純粹的、以追求科學真理為務的知識分子;一個民族如果是理智的、有遠見的,就不能不尊重並保護這樣的知識分子——不僅要在物質上給他們提供可read.99csw.com靠的生活保障,而且要讓他們在精神上享受到充分的自由感和安全感。
一個人人皆知的事實是,由於嚴重的偏見和不信任,從20世紀50年代初期以來,中國知識分子就被打入了另冊,不僅失去了工作和研究的條件,失去了向社會貢獻才智的機會,而且被當做「改造」的對象,備受凌|辱和迫害,普遍淪入喪失尊嚴的可悲境地,許多人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與世無爭的陳景潤也未能倖免,在《哥德巴赫猜想》中,徐遲雖然幾次提到他遭受了「惡毒的誹謗」和「惡意的污衊」,但並沒有細緻具體地敘述他因為遭受「殘酷迫害」而從三樓跳樓自殺的情節,只是在一篇談《哥德巴赫猜想》創作經過的文章中,才簡單地講述了陳景潤被打的情形以及跳樓的經過。徐遲就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寫出了陳景潤對於科學的熱愛,對於科學研究的執著,寫出了一種近乎純粹的科學精神和真正的知識分子氣質。
徐遲:《哥德巴赫猜想》,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
延伸閱讀
原發刊物:《人民文學》
《哥德巴赫猜想》發表以後,《光明日報》反應最為迅速,1978年2月16日便全文轉載,隨即在「廣大讀者中引起巨大反響。一個月來,讀者紛紛投函本報」;1978年3月15日,《光明日報》發表了四篇題為《讓科學插上翅膀飛翔》、《繼往開來,前程似錦》、《苦戰不息,攻關不止》和《巨大的鼓舞,深刻的啟發》的讀者來信。事實上,這樣的影響,並不局限於個別地區和個別領域,而是波及到全國的幾乎所有地區和所有領域。1978年3月19日,《黑龍江日報》上發表的題為《時代需要這樣的壯麗詩篇》的評論文章,就向人們提供了了解當時情形的準確信息:「大氣洋洋的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發表了!人們爭相傳閱,互相推薦,霎時成了輿論的中心!多少外行人也對極度抽象的數學定理表現了神奇的興趣,這是近幾年廣大讀者多麼少有的情景啊!」1978年3月26日,《四川日報》發表的題為《一首向科學高峰攀登的鼓動詩》的署名文https://read.99csw.com章,也描述著同樣的情形:「《哥德巴赫猜想》這篇報告文學在報刊上發表后,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的反響,人們都爭先恐後地搶著看。不管在學校,在工廠,甚至在公共汽車上,都可以聽到人們在議論著這篇出色的文章,在傳頌著一個動人的名字——陳景潤!」張炯也在一篇文章中說:「描寫數學家陳景潤的《哥德巴赫猜想》一經發表,就震動了文壇,震動了全國。人們奔走傳告,爭相閱讀。多年來,很少有一篇報告文學作品像它那樣,在廣大讀者中激起如此強烈的反響,博得如此眾多的讚歎,引動如此寬泛的議論。」(《報告文學的新開拓——讀〈哥德巴赫猜想〉》,《文學評論》1978年第4期)幾乎就在同一時間,《貴州日報》、《大眾日報》、《福建日報》、《文匯報》、《解放軍報》、《河北日報》、《人民日報》以及《文學評論》、《長江文藝》、《新疆大學學報》等雜誌,都發表了讀後感或評論文章。全國人民地無分南北,人無分男女,年無分老少,為了一篇讚美知識分子的文學作品,而如此激動,如此興奮,今天看來,實在有些不可思議,但是,對一個經歷了仇智主義的漫長冬季的時代來講,卻是極為正常的事情。
清英雅秀、詩意盎然的語言,則是《哥德巴赫猜想》吸引讀者的另一個因素。徐遲是一個古典文學和外國文學修養都很高的作家。他的語言古雅而又清新,句式靈活但又敢於採用對稱嚴整的駢體,且能點石成金地引用古語,從而創造出一種別有韻味的修辭效果。例如,「人人握靈蛇之珠,家家抱荊山之玉。風靡雲蒸,陣容齊整。」就巧妙而自然地將曹植《與楊徳祖書》中的話挪借了過來,強化了作品的文采和美感。例如,「『文化大革命』開始了。中國發生了一場內戰,到處是有組織的激動,有領導的對戰,有秩序的混亂,只見一個一個的場景,閃來閃去,風馳電掣,驚天動地。一台一台的戲劇,排演出來,喜怒哀樂,淋漓盡致;悲歡離合,動人心扉。一個一個的人物,登上場了。有的折戟沉沙,死有餘辜;四大家族,紅樓一夢;有的曇花一現,萎謝得好快呵。乃有青松翠柏九-九-藏-書,雖死猶生,重於泰山,浩氣長存!有的是國傑豪英,人傑地靈;幹將莫邪,千錘百鍊;拂鍾無聲,削鐵如泥」。在這段備受讚譽的文字里,作者將氣勢勁健的排比與「高下相須、自然成對」的「麗辭」,很好地結合了起來,從而達到了劉勰所肯定的「玉潤雙流,如彼珩珮」的修辭境界。當然,另一方面,過於濃烈的抒情有時顯得缺乏理性的節制,這在某種程度上造成了劉勰所批評的「露鋒文外」、「篇中乏隱」的不足。
1978年第1期《人民文學》刊發了一篇兩萬字左右的報告文學,即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在20世紀70年代末期的文學價值較高的紀實性作品中,能以不長的篇幅引起巨大反響和普遍共鳴的,除了劉賓雁的《人妖之間》,就是徐遲的這篇作品了。
徐遲:《江南小鎮》,《收穫》1990年第2期
體裁:報告文學
發表時間:1978年第1期
那麼,徐遲的這篇報告文學為什麼會引起如此大的社會反響?為什麼會引發那麼多人的強烈共鳴?
正像那個時代的許多作家一樣,徐遲有詩人的激|情,但缺乏成熟的思想;他更多的是按照外在的尺度簡單地表現生活,而不是按照自己高度自覺的理性認知來發現和揭示生活。他對自己所處的時代缺乏深刻的理性認知,對人物置身其中的社會也缺乏深刻的了解,例如,他對給中華民族帶來巨大災難的「文革」、對「個人崇拜」的危害和「階級鬥爭」的問題,就缺乏應有的認識,這樣,在《哥德巴赫猜想》中,徐遲一方面控訴「文革」對知識分子的迫害,一方面卻對「文革」大唱讚歌:「無產階級發動的文化大革命也是政治大革命。狡詐多變的資產階級不得不負隅頑抗,作垂死的掙扎。人類歷史上從來沒有過這樣偉大的群眾運動。整個人類的四分之一,不分男女老少,一齊動員起來。壯麗的大革命,把工、農、兵,勞動群眾和知識分子,還有聖徒和魔鬼,一古腦兒卷了進去。檢舉和被檢舉,揭發和被揭發,批評和反批評,批判和自我批判。人人觸及了靈魂;三千年積污要滌盪。我們的生活朝氣蓬勃了;生活中大量的陰暗東西就自行暴露了。渣滓浮上表面了;驅除它們就容九*九*藏*書易了。我們社會主義社會的主要方面,光明面,毫光四射了;陰暗東西的危害之大,也就越加明顯了。」由於在寫作《哥德巴赫猜想》的時候,徹底否定「文化大革命」的政治決議還沒有公布,所以,徐遲仍然習慣性地歌頌「文革」。他關於「文革」的議論看上去似乎是辯證的,實在是含混的、矛盾的,與實際的情形是不相符的。這顯然屬於舊時代留給這篇作品的「傷痕」。這是應該指出的問題和缺陷。
然而,陳景潤置身其中的,卻是完全不同的生存境況。他的房間實在是小得不能再小了,「小小房間,只有六平方米大小。這房間還缺了一隻角。原來下面二樓是個鍋爐房。長方形的大煙囪從他的三樓房間中通過,切去了房間的六分之一。房間是刀把形的。顯然它的主人剛剛打掃過清理過這間房了。但還是不太整潔。窗子三槅,糊了報紙,糊得很嚴實。儘管秋天的陽光非常明麗,屋內光線暗淡得很。紗窗之上,是羊尾巴似的捲起來的窗紗。窗上纏著繩子,關不嚴。蟲子可以飛出飛進。」與物質上的貧困結伴而來的,是精神上的恐懼和折磨。「總有一些人不肯放過了他。每天,他們來敲敲門,來查查戶口,弄得他心驚肉跳,不得安身。有一次,帶來了克絲鉗子;存心不讓他看書,把他房間里的電燈鉸了下來,拿走了。還不夠,把開關拉線也剪斷了。於是黑暗降臨他的心房。但是他還得在黑暗中活下去呵,他買了一隻煤油燈。又深怕煤油燈光外露,就在窗子上糊了報紙。他掙扎著生活,簡直不成樣子。對搞工作的,扣他們工資;搞打砸搶的,反而有補貼。過了這樣久心驚肉跳的生活,動輒得咎,他的神經極度衰弱了。工作不能做,書又不敢讀。工宣隊來問:為什麼要搞1+1=2以及1+2=3呢?他哭笑不得,張皇失措了。他語無倫次,不知道怎樣對師傅們解說才能解釋清楚。工人同志覺得這個人奇怪。」他活得極度卑微,見了什麼人都畢恭畢敬,「見人就謝」,掛在嘴上的兩句話是「謝謝你」和「很高興」。讀這樣的細節,彷彿在讀契訶夫的小說,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悲哀感——正是這樣的令人揪心的細節,打動了無數讀者的心,引起了他們的同情和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