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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隙碎筆1

病隙碎筆1

五十一

幾年以後我去陝北插隊。在山裡放牛,青天黃土,崖陡溝深,思想倒可以不受拘束,忽然間就看清了那個把戲:我不是「我們」,我又不想是「他們」,算來我只能是「你們」。「你們」是不可以去打的,但也還不至於就去挨。「你們」是一種候補狀態,有希望成為「我們」,但稍不留神也很容易就變成「他們」。這很關鍵,把越多的人放在這樣的候補位置上,「我們」就越具權勢,「他們」就越遭孤立,「你們」就越要乖乖的。
單說遏制人類的貪婪吧,樂觀的理由就少,悲觀的根據越來越多。森林消失,草原沙化,河流乾涸,海洋污染,天上破著個大窟窿而且越來越大,但人類還在熱火朝天地敲榨和掠奪。這差不多已經成了習慣。真能遏制嗎?令人懷疑。比如我,下了好大決心,也只抗拒了羊絨衫的誘惑——據說那東西破壞植被,但更多的誘惑只在理論上抗拒,人類也真是發明了很多好玩藝兒,空調、汽車、飛機、化肥、農藥、電腦……豐富得超過有用的商品、新奇得等於屠殺的美味、舒適的近似殘廢的生活……人能齊心協力放棄這樣的舒適嗎?還是讓人懷疑。就算有99個人願意放棄,但剩下一個人堅持,舒適的魔力就要擴散,就會有2、3、4、5、6……個人出來繼承和發揚。
設想有一處不同於人間的極樂之地,不該受到非難。但問題是:誰能洞開通向那兒的神秘之門?
這就又惹動了爭奪。大師林立,功法紛紜,其實都說著同一句話:跟隨我吧。到底應該跟隨誰呢?這神秘的權利究竟是誰掌握著?無從分辨。似乎就看誰許下的福樂更徹底了。
所有的消息都在流傳,各種各樣的角色一個不少,惟時代的裝束不同,塵世的姓名有變。每一個人都是一種消息的傳達與繼續,所有的消息連接起來,便是歷史,便是宇宙不滅的熱情。一個人就像一個腦細胞,溝通起來就有了思想,儲存起來就有了傳統。在這人間的圖書館或信息庫存里,所有的消息都死過,所有的消息都活著,往日在等待另一些「我」來繼續,那樣便有了未來。死不過是某一個信號的中斷,它「輕輕地走」,正如它還會「輕輕地來」。更換一台機器吧——有時侯不得不這樣,但把消息拷貝下來,重新安裝進新的生命,繼續,和繼續的繼續。
「因果報應」還是靠近著謀略。善行義舉,不為今生利祿,但求來世福報,這邏輯總還是疙里疙瘩的與撒但的思想類似。倘來世未必就有福報呢,善行義舉是不是隨之就有疑問?那樣的話,豈不仍是謀略?說得不好聽,有點放長線釣大魚的意思。這樣的謀略潛移默化,很容易成為賄賂的參考——既然可以為來世的福報去阿諛神明,何以不能為今生的利祿去諂媚高官?
在上帝那兒,在靈魂被囚進肉體之前,「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之初,並無我、你、他之分別,巨大的存在之消息渾然一體,無份彼此內外,浮搖漫展無所不在。然後人間誕生了,人間誕生了其實就是有限誕生了。巨大的存在之消息被分割進億萬個小小的肉體,小小的囚籠,億萬種慾望擁擠摩擦,相互衝突又相互吸引,縱橫交錯成為人間,總有一些在默默運轉,總有一些在高聲喊叫,總有一些黯然失色隨波逐浪,總有一些光芒萬丈彪炳風流,總有弱中弱,總有王中王——不管是以什麼方式,不管是以什麼標牌,不管是以刀槍、金錢還是話語……總歸一樣。尼采說對了:權力意志。所有的種子都想發芽,所有的萌芽都想長大,所有的思緒都要漫展,沒有辦法的事。把弱者都聚攏到一塊去平安吧,弱者中會浮湧出強人。把強人都歸堆到一塊兒去平等呢,強人中會沉澱出弱者。把人一個個地都隔離開怎麼樣?又群起而不幹。小時候,我們幾個堂兄弟之間經常打架,奶奶就嚷:「放在一塊兒就打,分開一會兒又想!」奶奶看得明白,就這麼回事。

二十六

正如浪與水。我寫過:浪是水,浪消失了,水還在。浪是水的形式,水的消息,是水的慾望和表達。浪活著,是水,浪死了,還是水。水是浪的根據,浪的歸宿,水是浪的無窮與永恆。
求神明保佑,可能是人人都會有的心情。「人定勝天」是一句言過其實的鼓勵,「人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才是實情。生而為人,終難免苦弱無助,你便是多麼英勇無敵,多麼厚學博聞,多麼風流倜儻,世界還是要以其巨大的神秘置你于無知無能的地位。
所謂命運,就是說,這一出「人間戲劇」需要各種各樣的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以隨意調換。
直到有一年,奧運會上傳來一陣歌聲,遙遠卻又貼近:我們是世界,我們是孩子……這下才讓我恍然而悟「我們」的位置,這個詞原來是要這樣用的呀,真是簡單又漂亮!我迷上奧運會,要緊的原因其實在這兒。飄蕩在宇宙的萬千心魂,蒼茫之中終見一處光明,「我們是世界,我們是孩子」,於是牽連浮涌,聚去那裡,聚去那聲音的光照中。那便是皈依吧,不管你叫他什麼,佛法還是上帝。
善惡的標準,可以永久地增補、修正,可以像對待幸福那樣,做永久的追尋。怕只怕人的心裏不設這樣的標準,拆除這樣的信守,沒有這樣的法庭也不打算去尋找它,同時快樂地宣揚這才是人性的復歸。

十三

但是死,那麼容易嗎?我是說,誰能讓「無用的熱情」死去?誰能讓宇宙的熱情的消息飄散?誰能用一瓶安眠藥讓世界永遠睡去?

四十七

約伯的信心是真正的信心。約伯的信心前面沒有福樂作引誘,有的倒是接連不斷的苦難。不斷的苦難曾使約伯的信心動搖,他質問上帝:作為一個虔誠的信者,他為什麼要遭受如此深重的苦難?但上帝仍然沒有給他福樂的許諾,而是譴責約伯和他的朋友不懂得苦難的意義。上帝把他偉大的創造指被約伯看,意思是說:這就是你要接受的全部,威力無比的現實,這就是你不能從中單單拿掉苦難的整個世界!約伯於是醒悟。

所以必有一種回答:神永遠不是人,誰也別想冒充他。神拒絕「我們」,並不站在哪一家的戰壕里。神,甚至是與所有的人都作對的——他從來都站在監督人性的位置上,逼人的目光永遠看著你。在對人性惡的覺察中,在人的懺悔意識里,神顯現。在人性去接近完美卻發現永無終途的路上,才有神聖的朝拜。

三十五

經過電子遊戲廳,看見痴迷又疲憊的玩客,彷彿是看了人間的模型。變幻莫測的遊戲是紅塵的引誘,一台台電腦即姓名各異的肉身。你去品嘗紅塵,要先具肉身——哪一樣快樂不是經由它傳遞?帶上足夠的本金去吧,讓慾望把定一台電腦,靈魂就算附體了,你就算是投了胎,五光十色的屏幕一亮你已經落生人間。孩子們哭鬧著想進遊戲廳,多像一塊塊假寶玉要去作「紅樓夢」。慾望一頭扎進電腦,多像靈魂鑽進了肉身?按動鍵盤吧,學會人世的規矩。熟練指法吧,摸清謀生的門道。謝謝電腦,這奇妙的肉身為實現慾望接通了種種機會——你想做英雄嗎?這兒有戰爭。想當領袖嗎?這兒有社會。想成為智者?好,這兒有迷宮。要發財這兒有銀行可搶,要拈花惹草這兒有些黃色的東西你看夠不夠?要賭博?咳呀那還用說,這兒的一切都是賭博。
不過自卑,也許開始得還要早些。開始於你第一次走出家門的時候。開始於你第一次步入人群,分辨出了自己和別人的時候。開始於你離開母親的偏袒和保護,獨自面對他者的時候。開始於這樣的時候:你的意識醒來了,看見自己被局限在一個小小的軀體中,而在自己之外世界是如此巨大,人群是如此龐雜,自己彷彿囚徒。開始於這樣的時候:在這紛紜的人間,自己簡直無足輕重,而這一切紛紜又都在你的慾望里,自己二字是如此地不可逃脫,不能輕棄。開始於這樣的時候:你想走出這小小軀體的囚禁,走向別人,盼望著生命在那兒得到回應,心魂從那兒聯接進無比巨大的存在,無限的時間因而不再是無限的冷漠……但是,別人也有這樣的願望么?在牆壁的那邊,在表情後面,在語言深處,別人,到底都是什麼?對此你毫無把握。但囚徒們並不見得都想越獄出監,囚徒中也會有告密者,輕蔑、猜疑和誤解加固著牢籠的堅壁,你熱烈的心愿前途未卜,而一旦這心愿陷落,生命將是多麼孤苦無望,多麼索然無味,荒誕不經。我能記起很多次這樣的經歷。從幼年一直到現在,我有過很多次失望——可能我也讓別人有過這類失望——很多次深刻的失望其實都可以叫做失戀,無論性別,因為在那之前的熱盼正都是愛的情感:等待著他人的到來,等待著另外的心魂,等待著自由的團聚。雖因年幼,這熱盼曾經懵然不知何明名,但當有一天,愛的消息傳來,我立刻認出那就是它,毫無疑問一直都是它。
所以,「我們」的位置並不在與「他們」的對立之中,而在與神的對照之時。當然是指第三位神,即盡善盡美所發出的要求,所發出的審問,因而劃出了現實的殘缺,引導著對原罪的領悟,徵求懺悔之心。這是神對人的關切,並沒有行賄受賄的邏輯在裏面,當然不是獲取實惠的方便之門。
懺悔意識,其實並非只是針對那些文革中打過人的人,輝煌的歷史倘不是幾個英雄所為,慘痛的歷史也就不由幾個歹徒承辦。或許,那些打過人的人中,已知懺悔者倒要多些,至少他們的不敢站出來這一點已經說明了良心的沉重。倒是自以為與那段歷史的黑暗無關者,良心總是輕鬆著——「笑話,我可有什麼要懺悔?」但是,你可曾去制止過那些發生在你身邊的暴行么?尤其值得這樣設想:要是那時以革命的名義把皮帶塞進你手裡,你敢於拒絕或敢於抗議的可能性有多大?這樣一問,理直氣壯的人肯read.99csw•com定就會少下去,但輕鬆著的良心卻很多,仍然很多,還在多起來。
方法常常比目的還要緊。比如動物園裡的狼,關在籠子里,寫一塊牌子掛上,說這是狼,可誰看了都說像狗。狼不是被飼養的,狼是漫山遍野里跑的,把狼關在籠子里一養,世界上就有了狗。
說瞎話的一位當然不用再理他。

三十四

十五

關鍵在於,那不是信心之前的許諾,不是信心的回扣,那是苦難極處不可以消失的希望呵!上帝不許諾光榮與福樂,但上帝保佑你的希望。人不可以逃避苦難,亦不可以放棄希望——恰是在這樣的意義上,上帝存在。命運並不受賄,但希望與你同在,這才是信仰的真意,是信者的路。

二十八

我常回想那是在什麼時候?什麼樣的時候?
信其有者,為人的行為找到了終極評判乃至獎懲的可能,因為為人性找到了法律之外的監督。比如說警察照看不到的地方,惡年也有管束。當然,弄不好也會為專制者提供方便,強徒也會祭起神明。
那大約要追溯到上小學的時候。有個女孩兒,與我同年,她長得漂亮嗎?但是我的目光總被她吸引,只要她在,我的注意力就總是去圍繞她。最初發現她是在一次「六一」兒童節的慶祝會上,她朗誦一首詩,關於一個窮苦的黑人孩子的詩……會場中先還有些喧鬧,但忽然喧鬧聲沉落下去,只剩下她的聲音在會場中飄蕩,清純、稚氣,但卻微微地哽咽,燈光全部聚向她時,我看見她的眼邊有淚光……從那以後我總想去接近她,但又總是遠遠地看她並不敢走去近前,甚至跟她說話也有自慚形穢之感,甚至連她的住處也讓我想像疊出覺得神聖不可及。這是愛的嗎,愛的萌動?但這與性有多少關係呢?那女孩兒,現在想來真的不能算漂亮,身上一點女人的跡象也還沒有。是什麼觸動了我呢?
有一部電影,《愷撒大帝》。愷撒大帝威名遠揚,可謂「幾百年才出一個」。其中一個情節:他惟一傾心的女人身患重病,百般醫藥,千般祈告,終歸不治。愷撒,這個意志從未遭遇過抗逆的君主,涕淚橫流仰面蒼天,一聲暴喊:「老天哪!把她還給我,愷撒求你了!」那一聲喊讓人魂驚魄動。他雖然仍不忘記他是愷撒,是帝王,說話一向不打折扣,但他分明是感到了一種比他更強大的力量,他以一生的威嚴與狂傲去垂首哀求,但是……結果當然簡單——劇場燈亮,愷撒時代與電影時代相距千載,英雄美人早都在黑暗的宇宙中灰飛煙滅。

三十二

五十

十二

鬧來鬧去這邏輯其實又熟悉:為富不仁者對窮人不是也這麼說嗎——你自己無能,又怨得誰個?這邏輯也許並不都錯,但這漠然無愛的境界不正是人間兇險的首要?記得佛門有一句偉大教誨:一人未得度,眾生都未得度。佛祖有一句感人的誓言: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怎麼到了一些自命的佛徒那裡,竟變得與福利分房相似?——房源(或者福運)有限,機不可失,大家各顯神通吧。
所以我寧可還是相信,所謂天堂即是人的仰望,仰望使我們洗去污濁。所謂另一維時空,其實是指精神的一維,這一維並不與人間隔絕,而是與我們所在的這個世界重疊融會。
你玩得如醉如痴,噼里啪啦到噼里啪啦,到本金告罄,到遊戲廳打烊,到老眼昏花,直到遊戲日新月異踏過你殘老的身體,這時似乎才想起點別的什麼。什麼呢?好像與快樂的必然結束有關。
惟一的問題是:向著哪一位神,祈禱?
待暴力升級到拳腳與棍棒時,這幾個不紅不黑的少年已經明確自己的地位,只作旁觀了。我不敢反對,也想不好該不該反對,但知不能去反對,反對的效果必如牛反對拖犁和馬反對拉車一般。我心裏兼著恐懼、迷茫、沮喪,或者還有一些同情。恐懼與同情在於:有個被打的同學不過是因為隱瞞了出身,而我一直擔心著自己的出身是否應該再往前推一輩,那樣的話,我就正犯著同樣的罪行。迷茫呢,說起來要複雜些:原來大家不都是相處得好好的么,怎麼就至於非這樣不可?此其一。其二,你說打人不對,可敵人打我們就行,我們就該文質彬彬?偉大的教導可不是這樣說的。其三,其實可笑——想想吧,什麼是「我們」?我可是「我們」?我可在「我們」之列?我確實感覺到了那兒埋藏著一個怪圈。

四十九

五十六

若一味地把人和宇宙分而觀之,人是人,宇宙是宇宙,這腦筋就怕要永遠傷下去。天人合一,科學也漸漸醒悟到人是宇宙的一部分,這樣,問題似乎並不難解:任何部分之於整體,或整體之於部分,都必定密切吻合。譬如一隻花瓶,不小心摔下幾塊碎片,碎片的邊緣儘管參差詭異,拿來補在花瓶上也肯定嚴絲合縫。而要想複製同樣的碎片或同樣的缺口,比登天還難。

十四

眼下很有些宗教熱的味道,至少宗教一詞終於在中國擺脫了貶意,信佛、通道、信基督都可以堂堂正正,本來嘛。但有一個現象倒要深思:與此同時,經常聽到的還是「挑戰」,向著這個向著那個,卻很少聽到「懺悔」。懺悔是要向著自己的。前些天聽一位學者說,他在考證文革時期的暴力事件時發現,出頭作證的只有當年的被打者,卻沒有打人的人站出來說點兒什麼。只有蒙冤的往事,卻無撫痛的懺悔,大約就只能是怨恨不斷地克隆。缺乏懺悔意識,只好就把慘痛的經驗歸罪給歷史,以為瀟洒,以為豁達。好像歷史是一隻垃圾箱,把些誰也不願意再沾惹的罪孽封裝隱蔽,大家就可以清潔。
愛情所以選中性作為表達,作為儀式,正是因為,性,以其極端的遮蔽狀態和極端的敞開形式,符合了愛的要求。極端的遮蔽和極端的敞開,只要能表達這一點,不是性也可以,但恰恰是它,性於是走進愛的領地。沒有什麼比性更能體現這兩種極端了,愛情所以看中它,正是要以心魂的敞開去敲碎心魂的遮蔽,愛情找到了它就像藝術家終於找到了一種形式,以期夢想可以清晰,可以確鑿,可以不忘,儘管人生轉眼即是百年。
荒誕感襲來是件好事,省得說「瞎問那麼多有什麼用」。其實應該祝願瀟洒從頭至尾都不遭遇荒誕的盤查,可這事誰也做不了主,荒誕並非沒有疏漏,但並不單單放過瀟洒。而且你不能拒絕它:拒絕盤查,實際已經被盤查。
所以愛是一種心愿,不在街上和衣兜里,也不在儲蓄所。睜著倆眼向外找,可以找到救濟(包括性方面的救濟),僅此而已。
「上山下鄉」已經三十年,這件事也可以更鎮靜地想一想了:對於那場運動,歷史將記住什麼?「老三屆」們的記憶當然豐富,千般風流,萬種惆悵,喜怒悲憂都是刻骨銘心。但是你去問吧,問一千個「老三屆」,你就會聽見一千種心情,你會會對「上山下鄉」有一千種印象:豪情與沮喪,責任與失落,苦難與磨練,忠勇與迷茫,深切懷念與不堪回首,悔與不悔……但歷史大概不會記得那麼詳細,歷史只會記住那是一次在「我們」的旗幟下對個人選擇的強制。再過三十年,再過一百年,歷史越往前走越會刪除很多細節,使本質凸現:那是一次信仰的災難。
這邏輯再行推演就更令人膽寒:「你們」若不靠攏「我們」,就是在接近「他們」;「你們」要是不能成為「我們」,「你們」還能總是「你們」?這邏輯貫徹到那副著名的對聯里去時,黑色幽默便有了現實的中國版本。記得我站在高喊著那副對聯的人群中間,手欲舉而又怯,聲欲放卻忽收,於是手就舉到一半,聲音發得含含糊糊。「你們」要想是「我們」,「你們」就得承認「你們」是混蛋,但是但是,「你們」既然是混蛋又怎能再是「我們」?哪個越要乖乖的位置其實是終身制。
可是,卻有一種強大的意志信誓旦旦地宣布:死即是絕對的寂滅,並無靈魂的繼續,死了就什麼都沒了,惟此才是科學,相反的期待全屬愚昧,是迷信。相信科學的人竟很少對此存疑,真是咄咄怪事。未被證偽而信其偽,與未被證實而信其實,到底怎麼不一樣?倘前者是科學,後者怎麼就一定愚昧?莫非不能證明其有,便已經是證明其無了?這就更加奇怪,豈不等於是說一切猜想都是愚昧嗎?可是,哪一樣科學不是由猜想作為引導?
既然人死後,靈魂的有與無同樣都拿不到證據(真是一件公平的事呵),又為什麼會有涇渭分明的兩種信奉,一種寧可信其有,另一種偏要宣布其無呢?依我想,關鍵在於接下來互不相同的推演。

十八

十九

敞開,不是性的專利,性是受了愛的恩寵,所以生氣勃勃。如果性已經冷漠,已經疲倦,已經泛濫到了失去了傾訴的能力,那就讓它僅僅去負責繁殖和瀟洒。敞開,可以找到另外的儀式和路徑,比如藝術,比如詩歌,比如戲劇和文學。不過文學這個詞並不美妙,並不恰切,不如是協作,不如是傾訴和傾聽,不如是夢幻、是神遊。因為那從來就不是什麼學問,本不該有什麼規範,本不該去符合什麼學理,本不必求取公認,那是天地間最自由的一片思緒呀,是有限的時空中響徹的無限呼喚。為此上帝也看重它,給它風采,給它浪漫,給它鬼魅與神奇,給它虛構的權力去敲碎現實的呆板,給它荒誕的邏輯以衝出這個既定的人間,總之給它一種機會,重歸那巨大的存在之消息,浩浩蕩蕩萬千心魂重新渾然一體,贏得上帝的遊戲,破譯上帝以斯芬克斯的名義設下的謎語。

五十四

二十四

有三類神。第一類自吹自擂好說瞎話,聲稱萬能,其實扯淡,大水沖了龍王廟的事並不鮮見。第二類喜歡惡作劇,玩弄偶然性,讓人找https://read.99csw.com不著北。比如足球吧,世界盃賽,就是用上最好的大腦和電腦,也從未算準過最後的結局。所以那玩藝兒可以大賣彩票。小小一方足球場,滿打滿算二十幾口人,便有無限多的可能性讓人料想不及,讓人哭、讓人笑,讓翩翩紳士當眾發瘋,何況偌大一個人間呢。第三類神,才是博大的仁慈與絕對的完美。仁慈在於,只要你往前走,他總是給路。在神的字典里,行與路共用一種解釋。完美呢,則要靠人的殘缺來證明,靠人的向美向善的心愿來證明。在人的字典里,神與完美共用一種解釋。但是,向美向善的路是一條永遠也走不完的路,你再怎樣走吧,「月亮走我也走」,它也還是可望不可及。
氣功,從一聽說它我就相信,截斷物慾的追逼,放棄人類的妄尊自大,回到與萬物平等的地位,物我兩忘,諦聽自然神秘的腳步……我相信氣功確有其科學不可比及的力量。比如在現代醫學束手無策的地方創造奇迹,比如在沉思默想中看見生命更深處的奧秘。還有一些聽上去更近科學的功法,比如溝通宇宙信息,比如超越三維空間汲取更高級的能量,比如從更微觀的世界中脫胎換骨,這些我都傾向於相信。甚至風水、符咒之類,大概也不是全無道理。世界之神秘,是人的智力永難窮盡的,沒理由不相信奇迹的存在。
人間總是喧囂,因而佛陀領導清靜。人間總有污濁,所以上帝主張清潔。那是一條路呵!皈依無處。皈依並不在一個處所,皈依是在路上。分割的消息要重新聯通,隔離的心魂要重新聚合,這樣的路上才有天堂。這樣的天堂有一個好處:不能爭搶。你要去嗎?好,上路就是。要上路嗎?好,爭搶無效,惟以愛的步伐。任何天堂的許諾,若非在路上,都難免刺|激起爭搶的慾望。不管是在舉天之外,或是在異元時空,任何所謂天堂只要是許諾可以一勞永逸地到達,通向那兒的路上都會擁擠著貪婪。天堂是一條路。這就好了,永遠是愛的步伐,又不擔心會到達無窮的寂寞。上帝想必是早就看穿了這一點,所以把他的遊戲擺弄個沒完。佛陀諳熟此道,所以思之無極。謝天謝地,皈依是一種心情,一種行走的姿態。
可什麼是惡呢?有時侯善意會做成壞事,歹念碰巧了竟符合義舉。這樣的時候善惡可怎麼評斷,靈魂又據何獎懲?以效果論嗎,有法律在,其他標準最好都別插嘴。以動機論嗎,可是除了自己,誰又吃得准誰一定是怎麼想的?所以,良心的審判,註定的,審判者和被審判者都只能是自己。這就難了。自我表現的審判以什麼作標準呢?除非是信仰!或者你心裏早有著一種善惡標準,或者你就得費些思索去尋找它。這標準的高低姑且不論,但必超乎法律之外,必非他人可以代勞,那是你自己的事,是靈魂獨對神的傾訴、懺悔和討教。這標準碰巧了也可能符合科學,但若不巧,你的煩憂恰恰是科學的盲區呢?便只好在寺之所極的空茫處,為自己選擇一種正義,樹立一份信心。這選擇與樹立的發生,便可視為神的顯現。這便是信仰了,無需實證卻可以堅守。

四十四

《務虛筆記》的時候,我忽然明白:凡我筆下人物的行為或心理,都是我自己也有的,某些已經露面,某些正蟄伏于可能性中伺機而動。所以,那長篇中的人物越來越互相混淆——因我的心路而混淆,又混淆成我的心路:善惡俱在。這不是從技巧出發。我在哪兒?一個人確切地存在於何處?除去你的所作所為,還存在於你的所思所欲之中。於是可以相信:凡你描寫他人描寫的(或指責他人指責得)準確——所謂一針見血,入木三分,惟妙惟肖——之處,你都可以沿著自己的理解或想象,在自己的心底找到類似的埋藏。真正的理解都難免是設身處地,善如此,惡也如此,否則就不明白你何以能把別人看得那麼透徹。作家絕不要相信自己是天命的教導員,作家應該貢獻自己的迷途。讀者也一樣,在迷途面前都不要把自己洗得太乾淨,你以什麼與之共鳴呢?可有誰一點兒都不體會醜惡所走過的路徑嗎?
但既然這樣,又何必弄一塊石頭來作證?還是什麼都不要吧,墓地、墓碑、花圈、輓聯以及各種方式的追悼,什麼都不要才好。讓寂靜,甚至讓遺忘,去讀那些詩句。我希望「機長」走到我面前時,我能鎮靜地把這樣的遺言交給他。但也可能並不如願,也可能「篩糠」。就算「篩糠」吧,講好的遺言也不要再變。
可這有什麼用么?通常的嘲笑和迷惑就在這裏:人不可能永生,這一切又有什麼用呢?愛有什麼用?心魂的敞開有什麼用?熱情又有什麼用呢?但,什麼是有用?若僅僅做一種活物,衣食住行之外其實什麼都可以取消,然而,乖張如人者偏不安守這樣的地位,好事如上帝者偏不允許這樣的寂寞,無限膨脹的宇宙偏偏孕育出一種不衰的熱情。先哲有言:「人是一堆無用的熱情。」人即熱情,這熱情並不派什麼別的用場。人就是飄蕩在宇宙中的熱情消息,這就是宇宙之熱情的體現,或者,惟宇宙之熱情稱為人。若問「熱情何用」,等於是問「人何用」,等於問「宇宙何用」,「無用何用」。從必死的角度看,衣食住行又有何用?不如早早結束這一場荒誕。說人就是為了活著,也對,衣食住行是為了活著,夢想也是,倘發狠去死,一切真都是何必?但是,說人只是為了活著,意思就大不一樣,豐衣足食地關在監獄里如何?
第三種態度常令我暗自躊躇。越是接近人生的終點,越是要想:這人間真的可愛嗎?說可愛,太過簡單,簡單得像一句沒有內容的套話,其實人人心底都有一幅更美好的圖景。就連科學也已經看見,人的自命不凡已經把這個星球搞得多麼烏煙瘴氣,貪婪鼓舞著貪婪,紛爭繁衍著紛爭,說不定哪天冒出個狂人,一場細菌大戰,人間戲劇忽然收場。也許人間真的是一場錯誤?也許,在某一種時空中真的存在著極樂?人是這樣的渺小無知,人的智識之外,宇宙的神秘浩瀚無邊,為什麼肯定沒有那樣的地方?人不知其所在罷了,人卻可能在來生去投靠它。這真是多麼迷人的圖景!於是正有很多這樣的理想流行,天上人間,美妙超過以往的種種主義,種種法門匯成一句話:到那兒去吧,這兒已經無可留戀,這兒已是殘山剩水,那兒才是你的夢中天堂。信與不信,常讓我暗自躊躇。
信其有者的推演是:於是會有地獄,會有天堂,會有末日審判,總之善惡終歸要有個結論。這大約就是有神論。不過,有神論對神的態度並不都一致,這是另外的話。
宣布其無者的推演是:當然就沒有什麼因果報應,沒有地獄,沒有天堂,也沒有末日審判。此屬無神論。但無神論也有著對神的描畫,否則怎麼斷定其無呢?且其描畫基本一致,即那是一種誰也沒見過,也不可能見過,然而卻束縛人,甚至威脅著人類自由的東西,「不,那根本是沒有的!」
這樣的猜想讓人長舒一口氣,彷彿西緒福斯的路終於可以有頭,終有一天可以放假回家萬事大吉,但細想這未必美妙,徹底的圓滿只不過是徹底的無路可走。

十一

撒但不愧是魔鬼,慣於歪曲信仰的意義。撒但對上帝說:約伯所以敬畏你,是因為你賜福於他,否則看他不咒罵你!上帝想看看是不是這樣,便允許撒但奪走了約伯的兒女和財產,但約伯的信心沒有動搖。撒但又對上帝說:單單捨棄身外之物還不能說明什麼,你若傷害他的身體,看看會怎樣吧!上帝便又允許撒但讓約伯身染惡病,但信者約伯仍然沒有怨言。
世界是一個整體,人是它的一部分,整體豈能為了部分而改變其整體意圖?這大約就是上帝不能有求必應的原因。這也就是人類以及個人永遠的困境。每個角色都是戲劇的一部分,單捉出一個來寵愛,就怕整齣戲劇都不好看。
坐上輪椅那年,大夫們總擔心我的視神經會不會也隨之作亂,隔三差五推我去眼科檢查,並不聲張,事後才告訴我已經逃過了怎樣的兇險。人有一種壞習慣,記得住倒霉,記不住走運,這實在有失厚道,是對神明的不公。那次擺脫了眼科的糾纏,常讓我想想后怕,不由得瞑揖默謝。
躺在「透析室」的病床上,看鮮紅的血在「透析器」里汩汩地走——從我的身體里出來,再回到我的身體里去,那時,我常彷彿聽見飛機在天上掙扎的聲音,猜想上帝的劇本里這一幕是如何編排。
大約就是從那時起,我非常地害怕「我們」,有「我們」在轟鳴的地方我想都不如繞開走。倒不一定就是怕「我們」所指的那很多人,而是怕「我們」這個詞。怕它所發散的符咒般的魔力,這魔力能使人昏頭昏腦地渴望被它吞噬,像「肯德基家鄉雞」那樣整整齊齊都排成一股味兒。我說過我不喜歡「立場」這個詞,也是這個意思。「我們」和「立場」很容易演成魔法,強制個人的情感和思想。文革中的行暴者,無不是被這魔法所害——「我們」要堅定地是「我們」,「你們」要儘力變成「我們」,「我們」幹嗎?當然是對付「他們」。於是溝壑越挖越深,忠心越表越烈,勇猛而至暴行,理性崩塌,信仰淪為一場熱病。
不過,當有人勸我去佛堂燒炷高香,求佛不斷送來好運,或許能還我各項健康時,我總猶豫。不是不願去朝拜(更不是不願意忽然站起來),佛法博大精深,但我確實不認為滿腹功利是對佛法的尊敬。便去燒香,也不該有那樣的要求,不該以為命運欠了你什麼。莫非是佛一時疏忽錯有安排,倒要你這凡夫俗子去提醒一二?惟當去求一份智慧,以醒貪迷。為求實惠去燒香磕頭念頌詞,總讓人擺脫不掉阿諛、行賄的感覺。就算是求人辦事吧,也最好不是這樣的邏輯。實在碰上貪官非送財禮不可,也是鬼鬼祟祟的才對,怎麼竟敢大張旗鼓去佛門徇私舞弊?佛門清靜,憑一肚子委屈和一疊帳單還算什麼朝拜?
九九藏書宇宙這隻花瓶是一隻打不爛的魔瓶,它總能夠自我修復,保持完整,熱情此消彼長永不衰減。人間這齣戲劇是只殺不死的九頭鳥,一代代角色隱退,又一代代角色登台,仍然七情六慾,仍然悲歡離合,仍然是探索而至神秘,欲知而終於知不知。各種消息都在流傳,萬古不廢。
這樣說,明顯已經迂腐,再要問愛是什麼,更要惹得瀟洒笑話。比如說愛情,瀟洒曾屢次告誡過我們了:其實沒有。有婚姻,有性|欲,有搭夥過日子,哪有什麼愛情?這又讓迂腐糊塗:你到底是說什麼沒有,什麼?迂腐真是給瀟洒添亂——你要是說不出沒有的是什麼,你怎麼斷定它沒有?你要是說出沒有了什麼,什麼就已經有了。愛情本來是一種心愿,不能到街上看看就說沒有。而沒有這份心愿的人也不會說它沒有,他們覺得婚姻和性|欲已經就是了。
如果那一次觸動中其實有著懵懂的性因素,可同樣的觸動也曾來自一個男孩兒,他住在一座不同尋常的房子里,我在《務虛筆記》中寫過那座房子,在《務虛筆記》中我藉助對一個女孩兒的眺望,寫過,我怎樣走進了那座漂亮的房子,看見了裏面的生活。那是一座在我當時看去不可思議的房子,和一種我想像不到的生活。在《務虛筆記》中我寫到了我當時的感受。在走不盡的灰暗小街的纏纏繞繞之中,在寂寞的冬天的早晨,朦朧的陽光之下,那座房子明朗、清潔、幽靜,彷彿置身世外。那裡面的布設和主人們的舉止,都高雅得讓我驚詫,讓我羡慕,讓一個慾念初萌的孩子從頭到腳瀰漫開沉沉的自卑。我很快就感覺到了一種冷淡,和冷淡的威脅。不錯,是自卑,我永遠都看見那一刻,那一刻永不磨滅。那兒的人是否傲慢地說了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自卑與生俱來,重要的是那冷淡的威脅其實是由自卑構築,即使那兒的人沒有任何傲慢的表示我也早就想逃跑了。《務虛筆記》中寫的是:我想回家。我跑出了那座美麗的房子,我走在回家的路上,但是家——那一向等待著我的溫暖之中,忽然摻進了一縷黯然。家,由於另一種生活的襯照,由於冷淡的威脅,竟也變得孤獨堪憐。在《務虛筆記》中,我藉助于畫家Z的形象去看過我自己那時的心情……
我常想,這兩隻狗一定知道它懷念的是什麼。雖然它說不出,抑或只因為我們聽不懂。不過可以猜想:隻身活在異類當中,周圍全是語言難通的兩足動物,孤獨還能教它們懷念什麼呢?只是我未及注意它們的性別,不知那是否僅僅出於性|欲。
這樣的埋怨我們也熟悉。好幾次有人對我說過,也許是我什麼時候不留神,說了對佛不夠恭敬的話,所以才病而又病,我聽了也像約伯一樣頓生怨憤——莫非佛也是如此偏愛恭維、心胸狹窄?還有,我說約伯的埋怨我們也熟悉,是說,背運的時候誰都可能埋怨命運的不公平,但是生活,正如上帝指給約伯看到的那樣,從來就布設了兇險,不因為誰的虔敬就給誰特別的優惠。

三十

上帝能否插手人間?一種意見說能,整個世界都是他創造的呀。另一種意見說不能,他並沒有體察人間的疾苦而把世界重新裁剪得更好。從后一種理由看,他確是不能。但是,從他堅持整體意圖的不可改變這一點想,他豈不又是能嗎?對於向他討要好運的人來說,他未必能。但是,就約伯的醒悟而言,他豈不又是能嗎?

神秘的力量,毫無疑問還是存在的。神秘,存在於冥冥之中。這其實很好,恰為人間的夢想與完善鋪築起無限的前途。但是,這無限既由神秘所轄,便不容得凡人染指,原因簡單:有限的凡人怎麼可能通曉無限的神秘?神秘的商標一旦由凡人註冊,就最值得大眾擔心——他掌握著神秘的權力呵,有什麼疑問還敢跟他討論?有什麼不同意見還敢跟他較真兒?豈不又是「理解的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了嗎?
因而想到,那也應該是文學的地址,詩神之所在,一切寫作行為都該仰望的方向。奧斯維辛之後人們對詩產生了懷疑,但正是那樣的懷疑吧,使人重新聽見詩的消息。那樣的懷疑之外,詩,以及一切託名文學的東西,都越來越不足信任。文學的心情一旦順暢起來,就不大明白為什麼一定要有它。說生活是最真實的,這話怎麼好象什麼也沒說呢?大家都生活在生活里,這樣的真實如果已經夠了,文學幹嗎?說藝術源於生活,或者說文學也是生活,甚至說它們不要凌駕于生活之上,這些話都不易挑剔到近於浪費。布萊希特的「間離」說才是切中要害。藝術或文學,不要做成生活(哪怕是苦難生活)的侍從或幫腔,要像偵探,從任何流暢的秩序里聽見磕磕絆絆的聲音,在任何熟悉的地方看出陌生。
不過我現在也還是相信,貧困的鄉村是需要知識青年的,需要科學,需要文化,需要人才。但不是捆綁的方法,不能把人才強行送過去,強行一旦得逞,信仰難保不是悲劇。很可能,人才被強行送過去的同時,強行本身也送過去了。貧困的鄉村若因而成長起幾個強徒,那禍害甚至不是科學能夠抵擋的。
可能很簡單:他要活下去,他不相信他不能夠好起來。從約伯故事的啟示中我知道:真正的信心前面,其實是一片空曠,除了希望什麼也沒有,想要也沒有。
因此我大大大迷惑:就算那極樂之地確鑿,就算我們來生確實有望被天堂接納,但那可是憑著「先天下之樂而樂」的心情就能夠去的么?倘天堂之門也是偏袒著爭搶之下的強者,天堂與人間可還有什麼兩樣?好吧,退一步想,就算爭搶著去的也就去了,但這漠然無愛的心情被帶去天堂,天堂還會永遠無憂么?爭搶的慾望,不會把那兒也攪得「群雄並起,天下大亂」?

二十一

我想,畫家Z曾經得到的是后一種。我呢?我之所以能夠想像他,想像他就是在那次回家的路上走進了怨憤,料必因為Z是我的一部分,至少曾經是這樣。要征服那冷淡,要以某種姿態抵擋乃至壓倒那冷淡的威脅,自卑於是積累起怨憤,怨憤再加倍地繁衍自卑——這就是畫家Z。相反,若是夢想著世間不再有那樣的冷淡,夢想著,被那冷淡雕鑄的怨憤終於消散,所有失望過和傲慢過的心靈都能夠相互貼近,那就是愛的期盼。甚至純真的心從不多看那冷淡一眼,惟熱盼著與另外的心靈溝通,不屈不撓地等待。走遍一生去尋找,那就是愛的路程。在《務虛筆記》中,我藉助詩人L、女教師O和F醫生的身影,走進這樣的夢想,藉助于對他們的理解看見了我的另一種心情。
性冷漠據說在蔓延,越是性解放的地方,性越是失去著激|情。是性不應該解放嗎?不,總把性壓迫在罪惡的陰影下是要出事的。但也不宜被解放到無根無據的地步,倘其像吐痰一樣毫無弦外之音,愛憑什麼偏要對它情有獨鍾,偏要向它注入奔涌不息的能量呢?
看足球就像看人生。或看它是一場聖戰,全部熱情都在打敗異己。或視之為一次信心的錘鍊和精神狂歡,場地上演出的是坎坷人生的縮影,看台上唱誦的是對不屈的頌揚,是愛的祈盼。再是說,這火爆的遊戲真是荒唐,執迷不悟,如痴如癲壓根兒是一場錯誤,何如及早抽身脫離紅塵,去投奔無苦無憂的極樂之地?
自卑,歷來送給人間兩樣東西:愛的期盼,與怨憤的積累。
所以「愛的奉獻」這句話奇怪。左腿怎麼能送給右腿一個完整呢?只能是兩條腿一起完整。此地獄怎麼能向彼地獄奉獻一個天堂呢?地獄的相互敞開,才可能朝向天堂。性可以奉獻,愛卻不能。愛就像語言,聞者不聞,言者還是啞巴。甘心於隔離地活著,惟愛和語言不需要。愛和語言意圖一致——讓智識走向心魂深處,讓深處的孤獨與惶然相互溝通,讓冷漠的宇宙充滿熱情,讓無限的神秘暴露無限的意義。巴別塔雖不成功,語言仍朝著通天的方向建造。這不是能夠嘲笑的,連上帝也不能。人的處境是隔離,人的願望是溝通,這兩樣都寫在了上帝的劇本里。
但猜想是必要的。猜想的意義並不一定要由證實來支持。相反,猜想支持著希望,支持著信心。一定要把猜想列為迷信,只好說,一律地剷除迷信倒不美妙。活著,不時僅僅有了科學就夠。當染,裝神弄鬼騙人錢財的,自封神明愚弄百姓的,理應剷除。但其所以要剷除,倒不是看它不科學,是看它不人道。原子彈很科學,也要剷除。一個人,身患絕症,科學已無能給他任何期待,他滿心的堅強與泰然可是牽繫于什麼呢?地球早晚要毀滅,太陽也終於要冷下去,科學尚不知那時人類何去何從,可大家依然滿懷豪情地準備活下去,又是靠著什麼?靠著信心,靠著對未來並無憑據的猜想和希望。但這就是迷信嗎?但這不能剷除。相反,誰要剷除這樣的信息,甚或這樣的迷信,都不允許。先哲有言:科學需要證明,信仰並不需要。事實上,我們的前途一向都隱藏在神秘中,但我們從不放棄,不因為科學註定的局限而沮喪。那也就是說,科學並非我們惟一的依賴,甚至不是根本的依賴。
可是上帝終於還是把約伯失去的一切還給了約伯,終於還是賜福給了那個屢遭厄運的老人,這又怎麼說?
愛之永恆的能量,在於人之間永恆的隔膜。愛之永遠的激越,由於每一個「我」都是孤獨。人不僅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的,而且是一個個分開著被拋來的。
「我」在哪兒?在一個個軀體里,在與他人的交流里,在對世界的思考與夢想里,在對一棵小草的察看和對神秘的猜想里,在對過去的回憶、對未來的眺望、在終於不能不與神的交談之中。
但是惡行出現了。惡行警覺地發現,若讓那高貴的猜想包圍,形勢明顯不妙。幸虧靈魂不死難於證實,這不是個好消息么?惡行於是看中「證實」二字,慌不擇路地拉扯上科學——什麼好意思不好意思的——向那高貴的猜想發難。但是匆忙中它聽差了,靈魂不死的難於https://read.99csw.com證實並不見得對它是個好消息,那只是說,科學在這個問題上持棄權態度。科學明白:靈魂的問題從來就在信仰的領域,「證實」與「證偽」都是外行話。

四十八

四十三

我尋找他已多年,因而有了一點兒體會:凡許諾實惠的,是第一位。有時取笑你,有時也可能幫你一把的是第二位。第三位則不在空間中,甚至也不在尋常的時間里,他只存在於你眺望他的一刻,在你體會了殘缺去投奔完美、帶著疑問但並不一定能夠找到答案的那條路上。
愛卻艱難,心魂的敞開甚至危險。他人也許正是你的地獄,那兒有心靈的傷疤結成的鎧甲,有防禦的目光鑄成的刀劍,有語言排布的迷宮,有笑靨掩蔽的陷阱。在那後面,當然,仍有孤獨的心在戰慄,仍有未熄的對溝通的渴盼。你還是要去嗎?不甘就範?那就可要謹慎,以孤膽去賭——他人即天堂,甚至以痛苦去償你平生的夙願。愛不比性的地方正在這裏:性惟快樂,愛可沒那麼輕鬆。瀟洒者早有警告:哥們兒你累不累?
有時侯我設想我的墓志銘,並不是說我多麼喜歡那路東西,只是想,如果要的話最好要什麼?要的話,最好由我自己來選擇。我看好《再別康橋》中的一句:我輕輕地走,正如我輕輕地來。在徐志摩先生,那未必是指生死,但在我看來,那真是最好的對生死的態度,最恰當不過,用作墓志銘再好也沒有。我輕輕地走,正如我輕輕地來,掃盡塵囂。
靈魂不死,是一個既沒有被證實,也沒有被證偽的猜想。而且,這猜想只能被證實,不大可能被證偽。怎樣證偽呢?除非靈魂從另一個世界里跳出來告密。
既已許下福樂,便不愁沒人著迷,於是又一場蜂擁,以當年眺望「主義」的熱情去眺望另一維時空了——原來天堂並不在咱這地界兒,以往真是瞎忙。於是調離苦難的心情愈加急迫,然而天堂的門票似有限,怎麼辦?那就只好誰先覺悟誰先去吧,至於那些拿不到門票的人嘛,實在是他們自己慧根不夠、福緣淺薄,又怨得哪一個?
說真的,我不大相信「話語霸權」之類的東西可能消滅,就像我也不大相信可以消滅人的貪婪。但消滅霸權和貪婪正在成為人的願望,這就好,就像愛情,要緊的是心愿。我懷疑上帝是不是悶了,寂寞得不行,所以擺布一場反反覆復的遊戲?別管上帝的事吧。人呢,就像我和我的堂兄弟們一樣,要緊的是相互想念,雖然打架。那巨大的存在之消息,因分割而衝突,因衝突而防備,因防備而疏離,疏離而至孤獨,孤獨於是渴望著相互敞開——這便是愛之不斷的根源。

四十一

五十五

四十

我也曾這樣祈求過神明,在地壇的老牆下,雙手合十,滿心敬畏(其實是滿心功利)。但神明不為所動。是呀,愷撒尚且哀告無功,我是誰?古園寂靜,你甚至能感到神明在傲慢地看著你,以風的穿流,以雲的變幻,以野草和老樹的輕響,以天高地遠和時間的均勻與漫長……你只有接受這傲慢的逼迫,曾經和現在都要接受,從那悠久的空寂中聽出回答。
劉小楓先生在他的書里說過這樣的意思:人與上帝之間有著永恆的距離。這很要緊。否則,信仰之神一旦變成塵世的權杖,希望的解釋權一旦落到哪位強徒手中,就怕要惹禍了。

二十七

二十五

有一回記者問到我的職業,我說是生病,業餘寫一點東西。這不是調侃,我這48年大約有一半時間用於生病,此病未去彼病又來,成群結隊好象都相中我這身體是一處樂園。或許「鐵生」二字暗含了某種意思,至今竟也不死。但按照某種說法,這樣的不死其實是懲罰,原因是前世必沒有太好的記錄。我有時想過,可否據此也去做一回演講,把今生的懲罰與前生的惡跡一樣樣對照著擺給——比如說,正在腐敗著的官吏們去作警告?但想想也就作罷,料必他們也是無動於衷。
怕死的心理各式各樣。作惡者怕地獄當真。行善著怕天堂有詐。瀟洒擔心萬一來世運氣不好,瀟洒何以為繼?英雄豪傑,照理說早都置生死於度外,可一想到宏圖偉業忽而回零,心情也不好。總而言之,死之可怕,是因為畢竟誰也摸不清死要把我們帶去哪兒?
生病也是生活體驗之一種,甚或算得一項別開生面的遊歷。這遊歷當然是有風險,但去大河上漂流就安全嗎?不同的是,漂流可以事先做些準備,生病通常猝不及防;漂流是自覺的勇猛,生病是被迫的抵抗;漂流,成敗都有一份光榮,生病卻始終不便誇耀。不過,但凡遊歷總有酬報:異地他鄉增長見識,名山大川陶冶性情,激流險阻錘鍊意志,生病的經驗是一步步懂得滿足。發燒了,才知道不發燒的日子多麼清爽。咳嗽了,才體會不咳嗽的嗓子多麼安詳。剛坐上輪椅時,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豈非把人的特點搞丟了?便覺天昏地暗。等到又生出褥瘡,一連數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著,才看見端坐的日子其實多麼晴朗。後來又患「尿毒症」,經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懷戀起往日時光。終於醒悟:其實每時每刻我們都是幸運的,因為任何災難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個「更」字。(字體顏色乃Deer所加,下同)
常能讀到一些「現代主義」或者「後現代主義」的精彩理論,讚歎之餘一走神兒,看見生活自有其不要命的步伐。魔法一旦把人套住,大概就只有「一直往前走,不要朝兩邊看」了。

我曾親眼見一個人跳上台去,喊:「我就是混蛋!」於是贏來一陣猶豫的掌聲。是呀,該不該給一個混蛋喝彩呢?也許可以給一點吧,既然他已經在承認是蛋的一刻孵化成混。不過當時我的心裏只有沮喪,感到前途無比暗淡。我想成為「我們」,死也不想是「他們」。所以我現在常想,那時要有人把皮帶塞給我,說「現在到了你決定做『我們』還是做『他們』的時候了」,我會怎樣?老實說,憑我的膽識,最好的情況也就是把那皮帶攥出汗來,舉而又怯,但終於不敢不掄下去的——在那一刻孵化成混。
所以,「愛的奉獻」這句話也不算很通順。能夠捐資,捐物,捐軀,可心愿是能夠捐的嗎?愛如果是你的心愿,愛已經使你受益,無論如何用不上大義凜然。
這兩種心情似乎都是與生俱來,盤根錯節同時都在我心裏,此起彼伏,鋪設成我的心路。別人也都是這樣嗎?我只知道,兼具這兩種心情的我才是真實的我。我站在Z的腳印上,翹望L、O和F的方向。我體會著Z的自卑,而神往于L、O和F痴心不改的步伐。而且,越是Z的消息沉重,越是L、O和F的消息明媚動人。我知道了,愛原就是自卑棄暗投明的時刻。自卑,或者在自卑的洞穴里步步深陷,或者轉身,在愛的路途上迎候解放。
不過麻煩並沒有完:倘那選擇與樹立完全由著自己說了算,事情豈不荒唐?豈不等於還是沒有標準?豈不等於可以為所欲為、自做神明?一家一面旗,都說自己替天行道,冷戰熱戰於是不亦樂乎,神明與神明的戰爭並不見得比群毆來得文明。
信其無者則為人的為所欲為鋪開坦途,看上去像是渴盼已久的自由終於降臨,但種種惡念也隨之解放,有恃無恐。但這也並不就能預防專制,亂世英雄大權獨握,神俗都踩在腳下。
可話說回來,天地間的熱情豈能寂滅?上帝的遊戲哪有終止?宇宙膨脹不歇,轟轟烈烈的消息總要傳達,人便是這生生不息的傳達,便是這熱情的載體,便是殘缺朝向圓滿的遷徙,便是圓滿不可抵達的困惑和與之同來的思與悟,便是這永無終途的慾望。所以一切塵世之名都可以磨滅,而「我」不死。
但也正因為這樣,性可以很方便地冒充愛情,正象滿街假冒藝術的雕塑還少么?如果儀式之後沒有內容,如果敞開的只是肉體,肌膚相依而心魂依然森嚴壁壘,那最多不過還是「喜歡」和「控制不住」。(假冒的儀式越來越多,比如種種的宣誓,種種隆重的典禮和剪綵,比如荒誕可以成為時尚,真誠可以用作包裝……)其實好色倒也是人情之常。紅燈區如同公廁,利於衛生。只是這樣無可厚非下去似乎文不對題——在美妙的肉體唾手可得的年代,心靈的孤獨怎樣了?愛怎樣了?以及,性又隨之怎樣了呢?

三十七

記得文革剛開始時,我曾和一群同學到清華園裡去破過四舊,一路上春風浩蕩落日輝煌。少年們滿懷豪情,記不清是到了誰家了,總之是一位「反動學術權威」吧,到了人家的客廳里砸碎幾隻花瓶,又去人家的卧室里割破了幾雙尖皮鞋,然後便想不出再要怎樣表現一腔忠勇。幸虧那時知識太少,否則就可能親手毀滅一批文物,可見知識也並不擔保善良。正當我們發現了那家主人的髮型有階級異己之嫌,高叫剪刀何在時,樓門外傳來了更為革命的吶喊:「非紅五類不許參加我們的行動!」這樣,幾個同學留下來繼續革命,另幾個怏怏離去。我在離去者中。一路上月影清疏晚風憂怨,少年們默然無語,開始注意到命運的全面臉色。
但是他沒能活下去,三年之後的一個早晨,他走了。這是對信心的嘲弄嗎?當然不是。信心,既然不需要事先的許諾,自然也就不必有事後的恭維,它的恩惠惟在渡涉苦難的時候可以領受。
約伯沒有讓撒但的邏輯得逞。可是,他卻幾乎迷失在另一種對信仰的歪曲中:「約伯,你之所以遭受苦難,料必是你得罪過上帝。」這話比魔鬼還可怕,約伯開始覺到委屈,開始埋怨上帝的不公正了。
我聽到過一種勸人為善的教導,說是做人不要怕吃虧,吃虧未嘗不是好事。可接下來的邏輯讓人迷惑:你今生吃多少虧,來世便得多少福,那個佔了你便宜的人呢,來世便有多少苦。再往下聽:你不妨多讓別人占些便宜去,不要以為九_九_藏_書這不划算,其實是別人用他的福換走了你的苦。好傢夥!原是勸人不要怕吃虧,怎麼最後倒賺走了別人的福去?
重病之時,我總想起已故好友周郿英,想起他躺在病房裡,瘦得只剩一副骨架,高燒不斷,潰爛的腹部不但不愈合反而在擴展……窗外陽光燦爛,天上流雲飛走,他閉上眼睛,從不呻|吟,從不言死,有幾次就那麼昏過去。就這樣,三年,他從未放棄希望。現在我才看見那是多麼了不起的信心。三年,那是一分鐘一分鐘連接起來的,漫漫長夜到漫漫白晝,每一分鐘的前面都沒有確定的許諾,無論科學還是神明,都沒給他寫過保證書。我曾像所有他的朋友一樣讚歎他的堅強,卻深藏著迷惑:他在想什麼,怎樣想?

四十六

在街市上我見過兩隻狗,隔著熙攘的人群,遠遠地它們已經互相發現,互相呼喚,眉目傳情。待主人手上的繩索一松,他們就一個從東一個從西,鑽過千百條人腿飛奔到一起,那樣子就像電影中久別的情人一朝重逢,或歷盡劫波的夫妻終於團聚。他們親親密密地偎依,耳鬢廝磨,竊竊地說些狗話。然後時候到了,主人喊了,主人「重利輕別離」,它呢,依舊情意綿綿,覺得時間怎麼忽然走得這樣快?主人過來抓住繩索,拍拍它的腦門兒,告訴它們:你們是狗呵,要本分,要把你們的愛獻給某一處三居室。它於是各奔東西,「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回頭」,消失在人海茫茫之中,而且互相不知道地址。
所以必有一個問題:神到底在哪兒?神到底負責什麼事?
愛是軟弱的時刻,是求助於他者的心情,不是求助於他者的施予,是求助於他者的參加。愛,即分割之下的殘缺向他者呼籲完整,或者竟是,向地獄要求天堂。愛所以艱難,常常落入窘境。

二十

三十一

如果奇迹並不能改變這「人間戲劇」,苦難守恆,幸運之神無非是做調換角色的工作,眾生還能求助於什麼呢?只有相互攜手,只有求助於愛吧。
然而人什麼都可能躲過,惟死不可逃脫。

五十二

二十二

不斷的苦難才是不斷地需要信心的原因,這是信心的原則,不可稍有更動。倘其預設下絲毫福樂,信心變容易蛻變為謀略,終難免與行賄同流。甚至光榮,也可能腐蝕信心。在沒有光榮的路上,信心可要放棄么?以苦難去作福樂的投資,或以聖潔贏取塵世的榮耀,都不是上帝對約伯的期待。
人死後靈魂依然存在,是人類高貴的猜想,就象藝術,在科學無言以對的時候,在神秘難以洞穿的方向,以及在法律照顧不周的地方,為自己填寫下美的志願,為自己提出善的要求,為自己許下誠的諾言。

撒但的邏輯正是行賄受賄的邏輯。
愛,與喜歡混淆得最嚴重。「我愛你」,可能是表達著一次真正的愛情,也可能只是好色之徒的口頭禪,還可能是各有所圖的一回交易。喜歡,好東西誰不喜歡?快樂的事誰不喜歡?沒有理由譴責喜歡,但喜歡與愛的情感不同。愛的情感包括喜歡,包括愛護、尊敬和控制不住,除此之外還有最緊要的一項:敞開。互相敞開心魂,為愛所獨具。這樣的敞開,並不以性別為牽制,所謂推心置腹,所謂知己,所謂同心攜手,是同性之間和異性之間都有的期待,是孤獨的個人天定的傾向,是紛紜的人間貫穿始終的誘惑。

二十九

愛這個字,頗多歧義。母愛、父愛等等,說的多半是愛護。「愛牙日」也是說愛護。愛長輩,說的是尊敬,或者還有一點威嚇之下的屈從。愛百姓,還是愛護,這算好的,不好時裏面的意思就多了。愛哭,愛睡,愛流鼻涕,是說容易、控制不住。愛玩,愛笑,愛桑拿,愛汽車,說的是喜歡。「愛怎麼著就怎麼著」,是想的意思,隨便你。「你愛死不死」,也是說請便,不過已經是恨了。

三十八

五十七

這其實就有點兒問題了:根本沒有的東西如何威脅人?根本沒有,何至於這麼著急上火地說它沒有?顯然是有點兒什麼,不一定有形,但確乎在影響我們。並非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才存在,你能撞見誰的夢嗎?或者摸一摸誰的幻想?神,在被猜想之時誕生,在被描畫的時候存在,在兩種相反的信奉中同樣施展其影響。

四十二

但這是可能的嗎?迫使上帝放棄他的遊戲,可能嗎?放棄分割、放棄角色們的差異,讓上帝結束他非凡的戲劇,這可能嗎?那麼喜歡熱鬧的上帝,又是那麼精力旺盛、神通廣大,讓他重新回到無邊的寂寞中去,他能幹?要是他干,他曾經也就不必創造這個人間。喜好清靜如佛者,也難免情系人間。我還是不能想像人人都成了佛的圖景。人人都是一樣,豈不萬籟俱寂?人人都已圓滿,生命再要投奔何方?那便連佛也不能有。佛乃覺悟,是一種思緒。一團圓滿一片死寂,思之安附,悟從何來?所以有「煩惱即菩提」的箴言。

二十三

但若以奇迹論神明,就怕那神明還是說瞎話的一位。奇迹能把這人間照顧得周全嗎?能改變這「人間戲劇」只留下幸運的角色嗎?能使人間只有福樂,不存悲憂嗎?要是不能,就算它上天入地擒風縛雨也並沒有真正改變人的處境。神明一落到實惠,總難免捉襟見肘力不從心。人間呢,仍要有各類角色,大家還是得分工合作把所有的角色都承擔起來。所謂奇迹,大概就像「寶葫蘆的秘密」,把別人的好運偷來給你,差別守恆,無非角色調換一下位置拉倒。

三十六

寫劇本的時候明白,之後常常糊塗,常會說:「我怎麼這麼倒霉!」其實誰也有「我怎麼這麼走運」的時候,只是這樣的時候不嫌多,所以也忘得快。但是,若非「我怎麼這麼」和「我怎麼那麼」,我就是我了嗎?我就是我。我是一種限制。比如我現在要去法國看「世界盃」,一般來說是坐飛機去,但那架飛機上天之後要是忽然不聽話,發動機或起落架謀反,我也沒辦法再跳上另一架飛機了,一切只好看命運的安排,看那一幕戲劇中有沒有飛機墜毀的情節,有的話,多麼美妙的足球也只好由別人去看。

十六

四十五

說白了,作惡者更傾向於靈魂的無。死即是一切的結束,惡行便告輕鬆。於此他們倒似乎勇敢,寧可承擔起死後的虛無,但其實這裏面掩藏著潛逃的顫慄,即對其所作所為不敢負責。這很像是矇騙了裁判的犯規者,事後會寬慰有加地告訴你:比賽已經結束,錄像並不算數。
愛好偶然性的一位,有時侯倒真是要請他出面保佑。事實上,任何無神論者也都免不了暗地裡求他多多關照。但是,既然他喜歡的是偶然性而並不固定是誰,你最好就放明白些,不能一味地指靠他。
局面似乎不好收拾。首先,人出生了,便遲早要死,遲早會對死後的景況持一種態度。其次,死後無非那兩種可能,並無第三類機會。最後,那兩種可能無論你相信哪一種,都一樣不好意思請科學來撐腰。
把身體比作一架飛機,要是兩條腿(起落架)和兩個腎(發動機)一起失靈,這故障不能算小,料必機長就會走出來,請大家留些遺言。
不管怎麼說,給愛下定義是要惹上帝發笑的。不如先繞開它,換個角度,這樣問:什麼時候,你第一次感到了愛?或者是在什麼樣的時候,你感到了需要愛?
這便是人人都需要懺悔的理由。發現他人之醜惡,等於發現了自己之醜惡的可能,因為是已經需要懺悔的時刻。這似乎有點過分,但其實又適合國情。

五十三

並沒有誰捆綁著我們去,但「我們」是一條更牢靠的繩子。一聲令下,便樹立起忠與不忠的標識。我那時倒沒有很多革命的準備,也還來不及憂慮前途,既然大家都去,便以為是一次壯大的旅遊或者探險,有些興奮。也有人確是滿懷了革命豪情,並且果然大有作為,但這就像包辦婚姻,包辦婚姻有時也能成全好事。但這種方法之下不順心的人就多。我記得臨行時車站上有很多哭聲,絕非「滿懷豪情」可以概括。
學過劇本的人知道,要讓一齣戲劇吸引人,必要有矛盾、有人物間的衝突。矛盾和衝突的前提,是人物的性格、境遇各異,乃至天壤之異。上帝深諳此理,所以「人間戲劇」精彩紛呈。
曾讓科學大傷腦筋的問題之一是:宇宙何以能夠滿足如此苛刻的條件——陽光、土壤、水、大氣層,以及各種元素恰到好處的比例,以及地球與其他星球妙不可言的距離——使生命孕育,使人類誕生?

十七

這也許荒誕。荒誕如果難逃,哀嘆荒誕豈不更是荒誕!荒誕如果難逃,自然而然會有一種猜想:或許這人間真的不過是一座煉獄?我們是來服刑的,我們是來反省和鍛煉的,是來接受再教育的(改造客觀世界的同時改造主觀世界)。下放與下凡異曲同工。迷信和神話中常有這類說法:天神有罪,被譴人間,譬如豬八戒。天神何罪?多半都是「天蓬元帥」一般受了紅塵的引誘。好吧,你就去紅塵走一遭,在肉體的牢籠中再加深一回對苦難的理解。賈寶玉和孫悟空這一對女媧的棄物,也都是走了這條路,不過比八戒多著自願的成分。

三十九

三十三

第三位才是可以信賴的。他把行與路作同一種解釋,就是他保證了與你同在。路的沒有盡頭,便是他遙遙地總在前面,保佑著希望永不枯竭。他所以不能親臨俗世,在於他要在神界恪盡職守,以展開無限時空與無限的可能,在於他要把完美解釋得不落俗套、無與倫比、不至於還俗成某位強人的名號。他總不能為解救某處具體的疾苦,而置那永恆的距離失去看管。所以,北京人王啟明執意去紐約尋找天堂,真是難為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