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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隙碎筆2

病隙碎筆2

這條不大可能走完的路,大體是這樣開始的——
因此我嚮往著這樣的寫作——史鐵生曾稱之為「寫作之夜」。當白晝的一切明智與迷障都消散了以後,黑夜要你用另一種眼睛看這世界。很可能是第五隻眼睛,第三他不是外來者,第四他也沒有特異功能,他是對生命意義不肯放鬆的累人的眼睛。如果還有什麼別的眼睛,儘可能都排在他前面,總之這是最後的眼睛,是對白晝表示懷疑而對黑夜秉有期盼的眼睛。這樣的寫作或這樣的眼睛,不看重成品,看重的是受造之中的那縷遊魂,看重那遊魂之種種可能的去向,看中那徘徊所攜帶的消息。因為,在這樣的消息里,比如說,才能看見「我是誰」,才能看清一個人,一個猶豫、困惑的人,執拗的尋覓者而非瀟洒的製作者;比如說我才有可能看看史鐵生到底是什麼,並由此對他的未來保持住興趣和信心。
文學,如果是暗含著種種操作或教導意圖的學問(無論思想還是技巧,語言還是形式,以及為誰寫和不為誰寫式的立場培養),我看寫作可不是,我希望寫作可不要再是。寫作,在我的希望中只是懷疑者的懷疑,尋覓者的尋覓,雖然也要藉助種種技巧、語言和形式。那個愚鈍的人贊成了我的意見,有一回史鐵生說:寫作不過是為心魂尋一條活路,要在汪洋中找到一條船。那一回月朗風清,算得上是酒逢知己,我們「對影成三人」簡直有些互相欣賞了。尋覓者身後若留下一行蹤跡,出版社看著好,拿去印成書也算多有一用。當然稿酬還是要領,合同不可不簽,不然哪兒來的「花間一壺酒」?
設若你永遠沒有「我是誰」等等累人的問題,永遠只是「我在故我玩兒」,你一生大約都會活得安逸,山是山,水是水,就像美麗的鹿群,把未來安排在今天之後,把往日交給飢餓的獅子。可一旦誰要是玩膩了,不小心這麼一想——「我是誰」好了,世界於是乎轟然膨脹,以至無邊無際。我懷疑,人,原就是一群玩膩了的鹿。我懷疑宇宙的膨脹就是因為不小心這麼一想。這麼一想之後,山不僅是山,水不僅是水,我也不僅僅是我了——我勢必就要連接起過去,連接起未來,連接起無窮無盡的別人,乃至天地萬物。
中國足球的所謂「恐韓症」,未必是恐懼韓國,而是恐懼再輸給韓國,未必是恐懼韓國足球的實力,而是恐懼區區韓國若干年來(其足球)竟一直壓著我們,恐懼這樣的歷史竟不結束,以及本世紀內難道還不能結束嗎?這恐懼,已不單是足球的恐懼,簡直成了民族和國家的心病。要我說,其實,是這心病造成和加重了足球的恐懼,或者是它們倆互相嚇唬以致惡性循環。本來嘛,足球就是足球,哪堪如此重負!世界上那麼多民族、國家,體育上必各具短長,輸贏尋常事,哪至於就嚴重到了辜負人民和祖國?倘民族或祖國的神經竟這般敏感和脆弱,倒值得想一想,其中是否蓄積著「殘疾情結」?
我想,何妨就把「文學」與「寫作」分開,文學留給作家,寫作單讓給一些不守規矩的尋覓者吧。文學或有其更為高深廣大的使命,值得仰望,寫作則可平易些個。無辜而落生斯世者,尤其生來長去還是不大通透的一類,都可以不管不顧地走一走這條路。沒別的意思,只是說寫作可以跟文學不一樣,不必拿種種成習去勉強它;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上廁所也得弄清楚進哪邊的門吧。
完全沒有不敬仰人類之愛(或曰:博愛)的意思,個人的愛情正在其中,也用不著混為一談。如果個人的愛情可以被一個什麼東西所貶低、所禁迷,那個東西就太可能無限地發育起來,終於有一天它什麼事都敢幹。此一鐵生果然愚頑,他竟敢對一首曠古大作心存疑問——「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疑問在於這后一拋。這一拋之後,自由到底還剩下什麼?但願所拋之物不是指愛情的權利或心中的愛願,只是指一位具體的戀人,一樁預期的婚姻。但就算這樣,我想也最好能有一種悲絕的心情,而不單是豪邁。不要拋得太流暢。應該有時間去想想那個被拋者的心情,當然,如果他(她)也同樣豪邁,那算我多事。其實我對豪邁從來心存敬意,也相信個人有時侯是要做出犧牲的。不過,這應該是當事人自己的選擇,如果他寧願不那麼豪邁,他應該有理由怯懦。可是,「怯懦」一詞已經又是圈套,它和「男女私情」一樣,已經預設了貶抑或否定,而這貶抑和否定之下,自由已經丟失了理由(這大約就是話語霸權吧)。於是乎,自由豈不就成了一場魔術——放進去的是鴿子,飛出來的是老鷹?

三十三

二十九

我不斷地眺望那最初之在:一方藍天,一條小街,陽光中縹緲可聞的一縷鐘聲,于恐懼與好奇之中鋪築成無限。因而我看著他的背影,看他的心流一再進入黑夜,死也不是結束。只有一句話是他的保佑:「看不見而信的人是有福的。」
平均主義是誰也沒法再誇它了,況且,也不太能想像這人間失去競爭會是怎麼一種寂寞荒涼。但愚頑的人老是想:競爭幹嘛就不能朝著另一種方向?比如說競爭樸素,競爭自家的裝修更趨自然節儉,大家的地球更加茁壯豐沛。各種主義冷爭熱戰各執一詞,加起來還是畫地為牢,不能在現有的主義之外尋找新途嗎?

二十八

說一件真事:五六淑女閑聊,偶爾說起某一女大學生做了「三陪小姐」,不免嗤之以鼻。「一晚上掙好幾百哪!」——嗤之以鼻。「一晚上掙好幾千的也有!」——還是嗤之以鼻。有一位說:「要是一晚上給你幾十萬呢?」這一回大家都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相視大笑。這剎那間的沉默頗具深意——潛意識總是誠實的。那麼,做一次類推的設想:五六作家,說起各種文學獎,一致的意見是:藝術不是為了誰來拍拍你的後腦勺兒。此一獎——搖頭。彼一獎——撇嘴。諾貝爾獎呢?——我總想,是不是也會有那麼一瞬間的沉默以及隨後的大笑?

如果「活著」是指「活下去」的意思,那可是要特別地加以說明。「活著」和「活下去」不見得是一碼事。「活著」而要發「活下去」的決心,料必是有什麼使人難於活著的事情發生了。什麼呢?顯然不只是空氣、水和營養之類的問題,因為在這麼「生命」顯然也不是指老鼠等等。比如說愛情和自由,沒有,肯定還能活下去嗎?當然,老鼠能,所以它只是「活著」,並不發「活下去」的決心,並不以為活著還有什麼再需要強調的事。當生命二字指示為人的時候,要求就多了,豈止活著就夠?說理想、追求都是身外之物——這個身,必只是生理之身,但生理之身是不寫作的,沒有理想和追求,也看不出何為身外之物。一旦看出身外與身內,生命就不單單是活著了。
我的寫作說到底是為謀生。但分出幾個層面,先為衣食住行,然後不夠了,看見價值和虛榮,然後又不夠了,卻看見荒唐。荒唐就夠了么?所以被送上這不見終點的路。
我無法全面轉述弗氏偉大精妙的思想,我只有向讀者推薦他,並感謝劉小楓先生和徐鳳林先生讓這個只懂中文的鐵生讀到了他。我的簡陋理解是:生命的意義本不在向外的尋取,而在向內的建立。那意義本非與生俱來,生理的人無緣與之相遇。那意義由精神所提出,也由精神去實現,那便是神性對人性的要求。這要求之下,曾消散於宇宙之無邊的生命意義重又聚攏起來,迷失於命運之無常的生命意義重又聰慧起來,受困於人之殘缺的生命意義終於看見了路。
我記得,當愛情到來之時,此一鐵生雙腿已殘,他是多麼地渴望愛情呵,可我卻親手把「不能進入」寫進了他心裏。事實上史鐵生和我又開始了互相埋怨,睡不安寢食不甘味,他說能,我說不能,我說能,他又說不能。糟心的是,說不能的一方常似凜然大義,說能的一對難兄難弟卻像心懷鬼胎。不過,大凡這樣的爭執,終歸是鬼胎戰勝大義,稍以時日,結果應該是很明白的。風能不戰勝雲嗎?山能堵死河嗎?現在結果不是出來了?——史鐵生娶妻無子活得也算愜意。但那時候不行,那時候真他娘見鬼了,總覺著自己的一片真情是對他人的坑害,坑害一個倒也罷了,但那光景就像女士們的長襪跳絲,經經緯緯互相牽連,一坑就是一大片,這是關鍵:「不能」寫滿了四周!這便是殘疾最根本的困苦。

三十

三十一

我想,上帝為人性寫下的最本質的兩條密碼是:殘疾與愛情。殘疾即殘缺、限制、阻障……是屬物的,是現實。愛情屬靈,是夢想,是對美滿的祈盼,是無邊無限的,尤其是衝破邊與限的可能,是殘缺的補救。每一個人,每一代人,人間所有的故事,千差萬別,千變萬化,但究其底蘊終會露出這兩種消息。現實與夢想,理性與激|情,肉身與精神,以及戰爭與和平,科學與藝術,命運與信仰,怨恨與寬容,困苦與歡樂……大凡前項,終難免暴露殘缺,或說局限,因而補以後項,後項則一律指向愛的前途。

十九

殘疾與愛情,這兩種消息,在史鐵生的命運里特別地得到強調。對於此一生性愚頑的人,我說過,這樣強調是恰當的。我只是沒想到,史鐵生在四十歲以後也慢慢看懂了這件事。
還有一回,是在一出話劇散場之後,細雨蒙蒙,街上行人寥落,兩旁店鋪中的顧客也已稀疏,我的心緒尚不能從那劇中的悲情里走出來,便覺雨中的街燈、樹影,以及因下雨而緩行的車輛都https://read.99csw.com有些凄哀。這時,近旁一陣喧嘩,原來是那劇中的幾個演員,已經卸裝,正說笑著與我擦身而過,紅紅綠綠的傘頂跳動著走遠。我知道這是極其正當和正常的,每晚一場戲,你要他們總是沉在劇情里可怎麼成?但這情景引動我的聯想——前面,他們各自的家中,正都有一場怎樣的「戲劇」在等候他們?所有散了戲的觀眾也是一樣,正有千萬種「戲劇」散布在這雨夜中,在等候他們,等候著連接起剛剛結束的這一種戲劇,黑夜均勻地鋪展開去,所有的「戲劇」其實都在暗中互相關聯,那將是怎樣的關聯呵!這關聯本身令我痴迷,這關聯本身豈非更是玄奧、遼闊、廣大的存在?條條心流暗中匯合,以白晝所不能顯明的方式和路徑,匯合成另一種存在,匯合成夜的戲劇。那夜我很難入睡,我聽見四周巨大無比的夜的寂靜里,全是那深隱、細弱、易與破碎的萬千心流在喧囂,在聚會,在呼喊,在訴說,在走出白晝之必要的規則而進入黑夜之由衷的存在。
一個慾望橫生如史鐵生者,適合由命運給他些打擊,比如截癱,比如尿毒症,還有失學、失業、失戀等等。這麼多年我漸漸看清了這個人,若非如此,料他也是白活。若非如此他會去幹什麼呢?我倒也說不準,不過我料他難免去些火爆的場合跟著起鬨,他那顆不甘寂寞的心我是了解的。他會東一頭西一頭撞得找不著北,他會患得患失總也不能如意,然後,以「生不逢時」一類的大話來開脫自己和折磨自己。不是說火爆就一定不好,我是說那樣的地方不適合他,那樣的地方或要憑真才實學,或要有強大的意志,天生的瀟洒,我知道他沒有,我知道他其實不行可心裏又不見得會服氣,所以我終於看清:此人最好由命運提前給他一點顏色看看,以防不可救藥。不過呢,有一弊也有一利,慾望橫生也自有其好處,否則各樣打擊一來,沒了活氣也是麻煩。抱屈多年,一朝醒悟:上帝對史鐵生和我並沒有做錯什麼。
說到人心,還要嘮叨一句:人性解放,必定善哉?怕是未必。三寸金蓮解放成大腳片子當然是好,但大腳就保證不受欺壓嗎?納妾是過了景,但公款嫖娼卻逢其時。「鐵嘴兒」「半仙兒」人人喊打,可造人為神的現代迷信並不絕跡。殘疾人走進了奧運會,興奮劑是否也要走近殘疾人了呢?人性中,原是包含著神性與魔性兩種可能,浮士德先生總是在。

十八

十二

我不像他那麼拘泥。
這麼著,有一天他聽從了我的勸告,欣羡的目光從外面收回來,調頭向里了。對一個被四壁圍困的人來說,這是個好兆頭。裏面比較清靜(沒有什麼理論來干擾),比較坦率(說什麼都行),但這清靜與坦率之中並不失喧囂與迷惑(往日並未消失,並且「我從哪兒來?」),裏面竟然比外面遼闊(心緒漫無邊際),比外面自由(不妨礙別人),但這遼闊與自由終於還是通向不知,通向神秘(智力限制,以及「我到哪兒去,終於到哪兒去?」)。
公開的誠實為什麼困難?史鐵生和我之間的誠實何以要容易些?我們一致相信,這裏面肯定有著曲折並有趣的邏輯。
這不見得是應該忍耐的、狹隘又渺小的困苦。失去愛情權利的人,其人的權利難免遭受全面的損害,正如愛情被貶抑的年代,人的權利普遍受到了威脅。

二十三

二十一

人,不能光是活著,不能光是以其高明的生產力和非凡的忍受力為榮。比如說,活著,卻沒有愛情,你以為如何?當愛情被詩之歌之,被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時候(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卻有一些人活在愛情之外,這怎麼說?而且,這樣的「之外」竟常常被看作正當,被默認,了不起是在嘆息之後把問題推給命運。所以,這樣的「之外」,指的就不是尚未進入,而是不能進入,或者不宜進入。「不能」和「不宜」並不寫在紙上,有時寫在臉上,更多的是寫在心裏。常常是寫在別人心裏,不過有時也可悲到寫進了自己的心裏。
是藝術就要說話,不能摸摸索索地尋個樂子就完事。性的藝術,更是以一種非凡的語言在傾訴,在表達,在祈禱心靈深處的美景。或者,其實是這美景之非凡,使凡俗的肉身稟領了神采。當然,那美景如果仍然是物質的,你不妨就渾身珠光寶氣地去行你的事吧,但那美景若是心靈的團聚,一切飾物就都多餘,一切物界的標牌就仍是醜陋的遮蔽,是心靈隔離的後遺症。心靈團聚的時刻,你只要上帝給你的那份財富就夠了:你有限的身形,和你破形而出的愛願。你顫抖著,試著用你赤|裸的身形去表達吧,那是一個雕塑家最純正的材料,是詩人最本質的語言,是哲學最終的真理,是神的期待。不要害怕羞恥,也別相信淫|盪,愛的領域里壓根兒就沒它們的湯喝。任何奇詭的性的言詞,一旦成為愛的表達,那便是魔鬼歸順了上帝的時刻……譴責者是因為自己塵緣未斷。
說真的他不能算笨,有著上等的理解力和下等的記憶力(評價電腦的優劣通常也是看這兩項指標),這樣綜合起來,他的智商正是中等——我保證沒有低估,也不想誇大。
他所以能夠走過來,以及能在寫作這條路上走下去,不謙虛地說,幸虧有我。
此名俗極,全中國的「鐵生」怕沒有幾十萬?筆墨謀生之後,有了再取個雅名的機會,但想想,單一副雅皮倒怕不倫不類,內里是什麼終歸還是什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個老同學對我說過:初聞此名未見此人時,料「鐵生」者必赤膊禿頭。我問他可曾認得一個這樣的鐵生?不,他說這想像毫無根據煞是離奇。我卻明白:赤膊禿頭是粗魯和愚頑常有的形象。我當時心就一驚:至少讓他說對一半!粗魯若嫌不足,愚頑是一定不折不扣的。一驚之時尚在年少,不敢說已有自知之明,但潛意識不受束縛,一針見血什麼都看得清楚。
最令人不安的是,這樣的話出自殘疾人之口,竟會贏得掌聲。這掌聲值得仔細地聽,那裡面一定沒有「看在殘疾的份上」這句潛台詞嗎?要是一個健全人這樣說,你覺得怎樣?你會不會說這是自閉,自戀?可我們並不是要反抗別人呀,恰恰是反抗心靈的禁閉與隔離。
幾位淑女沉默之後的大笑令人敬佩。她們承認了幾十萬元的誘惑,承認自己有過哪怕是幾秒鐘的動搖,然後以大笑驅逐了誘惑,輕鬆坦然地確認了以往的信念。若非如此,沉默就可能隱隱地延長,延長至魔魔道道,酸甜苦辣就都要來了。
而愛,作為理想,本來就不止於現實,甚至具有反抗現實的意味,正如詩,有詩人說過:「詩是對生活的匡正。」
史鐵生呢?更甭提,我本來就不全是他。可這一回我大半是把他害了,否則他可以原原本本是一匹鹿的。

十三

十六

所以,殘疾人(以及所有的殘缺的人),怎能聽任愛情權利的丟失?怎能讓愛願躲進荒漠?怎能用囚禁來解救囚禁,用無言來應答無言?

二十七

幸虧寫作可以這樣,否則他輪椅下的路早也就走完了。有很多人問過我:史鐵生從20歲上就困在屋子裡,他哪兒來那麼多可寫的?藉此機會我也算作出回答:白晝的清晰是有限的,黑夜卻漫長,尤其那心流所遭遇的黑暗更是遼闊無邊。

三十八

福柯在《瘋癲與文明》一書中說:「瘋癲不是一種自然現象,而是一種文明產物。沒有把這種現象說成瘋癲並加以迫害的各種文化的歷史,就不會有瘋癲的歷史。」這一關於瘋癲的論說,依我看也適用於殘疾,尤其適用於所謂殘疾人的性障礙。肢體或器官的殘損是一個生理問題,而殘疾人(以及所有人)的性|愛問題,根本都在文化。你一定可以從古今中外的種種性|愛方式中,看出某種文化的勝跡,和某種文化的囚籠。比如說,瑪·杜拉斯對性|愛的描寫,無論多麼露骨,也不似西門慶那樣臟。
人可以走向天堂,不可以走到天堂。走向,意味著彼岸的成立。走到,豈非彼岸的消失?彼岸的消失即信仰的終結、拯救的放棄。因而天堂不是一處空間,不是一種物質性存在,而是道路,是精神的恆途。

三十五

這是不是說天堂不能成立?是不是說「走向天堂」是一種欺騙?我想,物質性天堂註定難為,而精神的天堂恰于走向中成立,永遠的限制是其永遠成立的依據。形象地說:設若你果真到了天堂,然後呢?然後,無所眺望或另有眺望都證明到達之地並非圓滿,而你若永遠地走向它,你便隨時都在它的光照之中。
就說史鐵生和我吧,這麼多年了,他以其殘疾的現實可是沒少連累我。我本來是想百米跑上個9秒7,跳高跳它個2米5,然後也去登一回珠穆朗瑪峰的,可這一個鐵生拖了我的後腿,先天不足後天也不足,這倒好,別人還以為我是個好吹牛的。事情到此為止也就罷了,可他竟忽然不走,繼而不尿,弄得我總得跟他一起去醫院「透析」——把渾身的血都弄出來洗,洗乾淨了再裝回去,過不了三天又得重來一回。可不是麻煩嗎!但又有什麼辦法?末了兒還得我來說服他,這個吧那個吧,白天黑夜的我可真沒少費話,這麼著他才算答應活下來,並於某年某月某日忽然對我說他要寫作。好哇,寫唄。什麼文學呀,挨不上!寫了半天,其實就是我沒日沒夜跟他說的那些個話。當然他也對我說些話,這幾十年我們就是這麼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過來的,要不然這日子可真沒法過。說著說著,也鬧不清是從哪https://read•99csw.com天起他終於信了:地獄和天堂都在人間,即殘疾與愛情,即原罪與拯救。
殘疾人以及所有的人,固然應該對艱難的生途說「是」,但要對那無言的堅壁說「不」,那無言的堅壁才是人性的殘疾。福柯在同一部書中,開宗明義地引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句話:「人們不能用禁閉自己的鄰人來確認自己神志健全。」而能夠打破這禁閉的,能夠揭穿這無形共牟大,是愛的祈告,是喚起生命的藝術靈感,是人之「詩意的棲居」。
我常在夜深人靜之時問他:怎麼樣你覺著,活得還好嗎?於是由生至死的這一路風光便依次展現,如同錄像,你捏住遙控器,可以倒帶看看開頭,也可以快進先看看結尾,可以無論停在哪一段落再仔細瞧瞧。他握住我的右手,說:「你的手真涼呵。」我握住他的左手:「你的也是,你冷嗎?」但這終歸是他的問題,是截癱和尿毒症的問題,肉身問題,是苦海、懲罰、原罪。
我的寫作因此與文學關係疏淺,或者竟是無關也可能。我只是走得不明不白,不由得嘮叨;走得孤單寂寞,四下里張望;走得怵目驚心,便向著不知所終的方向祈禱。我僅僅算一個寫作者吧,與任何「學」都不沾邊兒。學,是挺講究的東西,尤其需要公認。數學、哲學、美學,還有文學,都不是打打鬧鬧的事。寫作不然,沒那麼多規矩,痴人說夢也可,捕風捉影也行,滿腹狐疑終無所歸都能算數。當然,文責自負。
比如常聽見這樣的話:我們殘疾人如何如何,他們健全人是不可能理解的。要是說「他們不曾理解」,這話雖不周全,但明確是在呼喚理解。真要是「不可能理解」,你說它幹嗎?說給誰聽?說給「不可能理解」的人聽,你傻啦?那麼就是說給自己聽。依史鐵生和我的經驗看,不斷地這樣說給自己聽,用自我委屈釀製自我感動,那不會有別的結果,那隻能是自我囚禁、自我戕害,並且讓「不可能理解」的人眼睜睜地看著一個自虐者自虐而束手無策。

四十三

三十九

比如一切以商品、利潤為號召的主義,誰也甭說誰,五十步恨百步而已。大家都看見了地球的衰危可誰肯後退一步?先下手的並不鬆手,後下手的更是一肚子冤屈,叫罵著「為富不仁」卻加緊行其不仁之事。千年之「禧」全球火爆,偏與神約無關,下一個千年又能怎樣?談判之風像似不壞,可誰跟地球談判?誰跟大氣層談判?神約既已放棄,人性更容易解放成魔性,或者是,魔性一旦有了人性作招牌,糜菲斯特宏圖大展正是一路勢如破竹了。
公開的誠實當然最好,但這對於我們,眼下還難做到。那就退而求其次——保持私下的誠實,這樣至少可以把自己看得清楚。把自己看得清楚也許是首要的。但是,真能把自己看清楚嗎?至少我們有此強烈的願望。我是誰?以及史鐵生到底何物?一直是我們所關注的。

三十七

還以史鐵生所遭遇的為例:不,它不疼,也不癢,並沒有很重的生理痛苦,它只是給行動帶來些不便,但只要你接受了輪椅(或者拐杖和假肢、盲杖和盲文、手語和唇讀),你一樣可以活著,可以找點事做,可以到平坦的路面上去逛逛。但是,這隻證明了活著,活成了什麼還不一定。像一頭勤勤懇懇的老黃牛,像風摧不死沙打不枯的一棵什麼草,幾十年如一日地運轉就像一塊表……我懷疑,這類形容肯定是對人的恭維嗎?人,不是比牛、樹和機器都要高級很多嗎?「栗子味兒的白薯」算得誇獎,「白薯味兒的栗子」難道不是昏話?
殘疾,並非殘疾人所獨有。殘疾即殘缺、限制、阻障。名為人者,已經是一種限制。肉身生來就是心靈的阻障,否則理想何由產生?殘疾,並不僅僅限於肢體或器官,更由於心靈的壓迫和損傷,譬如歧視。歧視也並不限於對殘疾人,歧視到處都有。歧視的原因,在於人偏離了上帝之愛的價值,而一味地以人的社會功能去衡量,於是善惡樹上的果實使人與人的差別醒目起來。榮耀與羞辱之下,心靈始而防範,繼而疏離,終至孤單。心靈於是呻|吟,同時也在呼喚。呼喚什麼?比如,殘疾人奧運會在呼喚什麼?馬丁·路得·金的夢想在呼喚什麼?都是要為殘疾的肉身續上一個健全的心途,為隔離的靈魂開放一條愛的通路。殘疾與愛情的消息總就是這樣縈縈繞繞,不離不棄,無處不在。真正的進步,終歸難以用生產率衡量,而非要以愛對殘疾的救贖來評價不可。
記憶力低下可能與他是喝豆漿而非喝牛奶長大的有關。我小時候不僅喝不起很多牛奶,而且不愛喝牛奶,牛奶好不容易買回來了可我偏要喝豆漿。買豆漿的是個麻子老頭,他表示過喜歡我。倘所有的孩子都像我一樣愛喝豆漿,我想那老頭一定更要喜歡。

二十二

我的問題是,既入懲罰之地,此一鐵生你怎麼辦?我給他的建議是:最好把懲罰之地看成錘鍊之地。但既是錘鍊之地,便又有了一個順理成章的猜想——我曾經不在這裏,我也並不止於這裏,我是途經這裏。途經這裏,那麼我究竟要到哪兒去,終於會到哪兒去呢?我不信能有一種沒有過程的存在,因此我很有信心地說:我在路上。這就難免還有一問:如此辛辛苦苦,就是為了在路上嗎?真是何苦,你幹嘛一定要來呀?於是又要想想我是怎麼來的了。我說過,就像現在不能離開過去和未來而是現在一樣,我也不能離開別人而是我,我不能離開天離開地離開萬物萬靈——離開一切他者而是我。那麼我是怎麼來的?我是從一切中來呵,我是由一切所孕育,所催生的一縷浪動的消息,微薄但是獨具。這樣的消息並不都是由我決定,但這樣的消息不死不滅總是以「我」為名——不信去問所有的人好了,他們無不是以「我」的角度在行走,在迷茫,在領悟。可我又說過,這一顆心盼望著走向寧靜。是呀,寧靜,但不是空無。怎麼可能有絕對的無呢?那不是空無那是我的原在!原在——前人用過這個詞嗎?恕我無知,倘前人不曾用過,我來解釋一下它的意思——那即是神在,我賴以塑造和受造的最初之在。
多數情況下,我被史鐵生減化和美化著。減化在所難免。美化或出於他人的善意,或出於我的偽裝,還可能出於某種文體的積習——中國人喜愛讚歌。因而史鐵生以外,還有著更為豐富、更為渾沌的我。這樣的我,連我也常看他是個謎團。我肯定他在,但要把他全部捉拿歸案卻非易事。總之,他遠非坐在輪椅上、邊緣清晰齊整的那一個中年男人。白晝有一種魔力,常使人為了一個姓名的牽挂而拘謹、猶豫,甚至於慌不擇路。一俟白晝的魔法遁去,夜的自由到來,姓名脫落為一張扁平的畫皮,剩下的東西才漸漸與我重合,雖似朦朧縹緲了,卻真實起來。這無論對於獨處,還是對於寫作,都是必要的心理環境。
愚頑的人多是這樣說著說著就跑題,讓人笑話你這是在做的什麼夢?不過我總是忍不住相信,人原是為了夢想而來,原就是這麼乘夢而來的。史鐵生是什麼?是我的一個具體的夢境。我呢,我是他無邊的夢想。我們一向就是這麼相依為命,至死方休呵。
那個愚頑的人甚至告訴我,他聽出其中肯定這樣的意思:這般美好的愛願,沒理由永遠止步於1對1。——我不得不對他,以及對愚頑,刮目相看。

物質性(譬如肉身)永遠是一種限制。走到(無論哪兒)之到,必仍是一種限制,否則何以言到?限制不能拯救限制,好比「瞎子不能指引瞎子」。天堂是什麼?正是與這物質性限制的對峙,是有限的此岸對彼岸的無限眺望。誰若能夠證明另一種時空,證明某一處無論多麼美好的物質性「天堂」可以到達,誰就應該也能夠證明另一種限制。另一種限制於是呼喚著另一種彼岸。因而,在限制與眺望,此岸與彼岸之間,拯救依然是精神的恆途。

三十二

四十一

歷史可能顧不得那麼多,但寫作應該不這樣。歷史可由後人在未來的白晝中去考證,寫作卻是鮮活的生命在眼前的黑夜中問路。你可以不問,跟著感覺走,但你要問就必不能去問屍骸,而要去問心流。這大約就是克爾凱戈爾所說的「主觀性真理」。他的意思是:「在這些真理中,是不存在供人們建立其合法性以及使其合法的任何客觀準則的,這些真理必須通過個體吸收、消化並反映在個體的決定和行動上。主觀性真理不是幾條知識,而是用來整理並催化知識的方法。這些真理不僅僅是關於外部世界的某些事實,而且也是發揚生命的難以捉摸、微妙莫測和不肯定性的依據。」
一個滿心準備迎接愛情的人,好沒影兒的先迎來了殘疾——無論怎麼說,這一招是夠損的。我不信有誰能不驚慌,不哭泣。況且那並不是一次光榮行為的後果,那是一個極為普通的事件,普通得就好像一覺醒來,看看天,天還是藍的,看看地,地也並未塌陷,可是一舉步,形勢不大對頭——您與地球的關係發生了一點兒變化。是的,您不能再以腳掌而是要以屁股,要不就以全身,與它磨擦。不錯,第一是坐著,第二是躺著,第三是死。好了,就這麼定了,不再需要什麼理由。我慶幸他很快就發現了問題的要點:沒有理由!你沒犯什麼錯誤,誰也沒犯什麼錯誤,你用不著悔改,也用不上怨恨。讓風給你說一聲「對不起」嗎?而且將來你還會知道:上帝也沒有錯誤,從來沒有。
有一回,我在平時最令此一鐵生鄙視的人身上讓他看見https://read.99csw.com了自己,在他自以為純潔之處讓他看見了另外的東西。開頭他自然是不願承認。好吧,我說:「你會不會嫉妒?」他很自信,說不會。我說是嗎?「那張三家比你家多了一隻老鼠你為什麼嫉妒?」他說:「廢話,我嫉妒他多一隻老鼠幹嗎?」話音未落他笑了,說「這是圈套」。但這不是圈套。你知道什麼可以嫉妒,什麼不必嫉妒,這說明你很會嫉妒。凡你身有體會的東西你才能真正理解,凡你理解了的品質你才能恰切地貶斥它或讚美它,才能準確地描畫它。笑話!他說:「那麼,寫偷兒就一定得行竊,寫殺人犯就一定要行兇嗎?」但佛家有言:心既生恨,已動殺機。你不可能不體會那至於偷竊的貪慾,和那竟致殺戮的仇恨。這便是人性的複雜,這裏面埋藏或蟄伏著命運的諸多可能。相反的情況也是一樣,愛者之愛,戀者之戀,思者之思,綿綿心流並不都在白晝的確定性里,還在黑夜的可能性中,在那兒,網織成或開拓出你的存在,甚或你的現實。

二十六

可現在已是「這麼一想」之後,鹿不鹿的都不再有什麼實際意義。史鐵生曾經使我成為一種限制,現在呢,「我是誰」的追問把我吹散開,飄落得到處都在,以致很難給我畫定一個邊緣,一條界線。但這不是我的消散,而恰是我的存在。誰都一樣。任何角色莫不如此。比如說,要想克隆張三,那就不光要複製全部他的生理,還要複製全部他的心緒、經歷、愚頑……最後終於會走到這一步:還要複製全部與他相關的人,以及與與他相關的人相關的人,這辦得到嗎?所以文學(小說)也辦不到,雖然它叫嚷著要真實。所以小說抱緊著虛構。所以小說家把李四、王五、劉二……拆開了,該扔的扔,該留的留,放大、縮小、變形……以組(建構或塑造)成張三。舍此似別無他法,故此法無可爭議。

那掌聲表達了提前的寬宥,提前到你以殘疾的身份準備發言但還未發言的時候。甚至是提前的防禦,生怕你脆弱的心以沒有掌聲為由繼續繁衍「他們不可能理解」式的怨恨。但這其實是提前的輕蔑——你真能超越殘疾,和大家平等地對話嗎?糟糕的是,你不僅沒能讓這偏見遭受挫折,反給它提供了證據,沒能動搖它反倒堅定著它。當人們對殘疾愈發小心翼翼時,你的反抗早已自投羅網。
再有一回是在地壇——我多次寫過的那座荒蕪的古園(當然,現在它已經被修剪得整整齊齊夠得上一個成品了)。我迎著落日,走在園牆下。那園牆歷經數百年風雨早已是殘損不堪,每一塊青磚、每一條磚縫都可謂飽經滄桑,落日的光輝照耀著它們,落日和它們都很鎮靜,彷彿相約在其悠久旅程中的這一瞬間要看看我,看看這一個生性愚頑的孩子,等候此一鐵生在此一時刻走過它們,或者竟是走進它們。我於是佇步。如夢如幻,我真似想起了這園牆被建造的年代,那樣的年代里一定也有這樣的時刻,太陽也是懸挂在那個地方,一樣的紅,一樣的大,正徐徐沉落。一個砌牆的人,把這一鏟灰攤平,把這一塊磚敲實,一抬頭,看見的也是這一幕風景。那個砌磚的人他是誰?有怎樣的身世?他是否也恰好這樣想過——幾百年後,會不會有一個愚頑的人駐足於此,遙想某一個砌牆的人是誰?想自己是誰?想那時的戲劇與如今的戲劇是怎樣越數百年之紛紜戲劇而相互關聯?但很多動人的心流或命運早已遺漏殆盡,已經散失得不可收拾,被記錄的歷史不過一具毫無生氣的屍骸。

二十四

三十六

但是反抗,並不簡單,不是靠一份情緒和勇敢就夠。弄不好,反抗是很強勁而且堅定了,但怨憤不僅咬傷自己,還嚇跑了別人。
史鐵生和我,最大的缺點是有時侯不由得撒謊。好在我們還有一個最大的優點:誠實。這不矛盾。我們從不同時撒謊。我撒謊的時候他會悄悄地在我心上擰一把。他撒謊的時候我也以相似的方式通知他。我們都不是不撒謊的人。我們都不是沒有撒過謊的人。我們都不是能夠保證不再撒謊的人。但我們都會因為對方的撒謊而惱怒,因為對方的指責而羞愧。惱怒和羞愧,有時弄得我們寢食難安,半夜起來互相埋怨。
作家陳村說過:讓中國人心裏不平衡的事情有兩件,一是世界盃總不能入圍,二是諾貝爾文學獎總不能到手,這兩件事弄得球迷和文人都有點魔魔道道。關於后一項,真的不大好再說什麼了,要麼是酸,要麼是苦,甚至於辣,敬仰與渴望、菲薄與譏嘲也都表達過了,剩下的似乎只有悶悶不樂。
說殘疾人首要的問題是就業,這話大可推敲。就業,若僅僅是為活命,就看不出為什麼一定比救濟好;所以比救濟好,在於它表明著殘疾人一樣有工作的權利。既是權利,就沒有哪樣是次要的。一種權利若被忽視,其它權利為什麼肯定有保障?倘其權利止於工作,那又未必是人的特徵,牛和馬呢?設若認為殘疾人可以(或應該,或不得不)在愛情之外活著,為什麼不可能退一步再退一步認為他們也可以在教室之外、體育場之外、電影院之外、各種公共領域之外……而終於在全面的人的權利和尊嚴之外活著呢?

三十四

殘疾,就這麼來了,從此不走。其實哪裡是剛剛來呀,你一出生它跟著就到了,你之不能(不止是不能走)全是它的業績呀,這一次不過是強調一下罷了。對某一鐵生而言是這樣,對所有的人來說也是這樣,人所不能者,即是限制,即是殘疾,它從來就沒有離開過。
我其實未必合適當作家,只不過命運把我弄到這一條(近似的)路上來了。左右蒼茫時,總也得有條路走,這路又不能再用腿去趟,便用筆去找。而這樣的找,後來發現利於此一鐵生,利於世間一顆最為躁動的心走向寧靜。
可是且慢。說了半天,到底誰說了殘疾人沒有愛情的權利呢?無論哪個鐵生,也不能用一個虛假的前提支持他的論點吧!當然。不過,歧視,肯定公開地宣布嗎?在公開宣布不容歧視的領域,肯定已經沒有歧視了嗎?還是相反,不容歧視的聲音正是由於歧視的確在?
鐵,一種渾然未煉之物,隔了48年回頭看去,這鐵生真是把人性中可能的愚頑都備齊了來的,貪、嗔、痴一樣不少,骨子裡的蠻橫並怯懦,好虛榮,要面子,以及不懂裝懂,因而有時就難免狡猾,如是之類隨便點上幾樣不怕他會沒有。
我便想,那些隱藏和修剪掉的東西就此不見天日是否可惜?豈止可惜,也許竟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那塑造與受造之中的猶豫、徘徊,是不是更有價值?拆、組取捨之間,準定沒有更玄妙動人的心流?但這些,在成品張三身上(以及成品故事之中)卻已丟失。為了要個成品,一個個模擬人物、情節和一個完整的故事,就值得把這些最為真切、甚至是性命攸關的心流都扔掉?為一個居高從容的九天神女,就忍心讓誰家的老祖宗不是人?
難言之隱未必都可一洗了之。史鐵生和我,我們都有些固執,以為無言的堅壁終歸還得靠言語來打破。依敝人愚見,世人所以相信殘疾人一定性無能,原因有二。一是以為愛情僅僅是繁殖的附庸,你可以子孫滿堂而不識愛為何物,卻不可以比翼雙飛終不下蛋。這對於適者生存的物種競爭,或屬正當思路,可人類早已無此憂患,危險的倒是,無愛的同類會否相互欺壓、仇視,不小心哪天玩響一顆原子彈,辛辛苦苦的進化在某一個傍晚突然倒退回零。二是缺乏想象力,認定了性|愛僅僅是原始遺留的習俗,除了照本宣科地模仿繁殖,好歹再想不出還能有什麼更美麗的作為,偶有創意又自非自責,生怕混同於淫|亂。看似威赫逼人的那一團陰雲,其實就這麼點兒事。難言之隱一經說破,性|愛從繁殖的束縛中解放出來,殘疾人有什麼性障礙可言?完全可能,在四面威逼之下,一顆孤苦的心更能聽出性|愛的箴音,於是奇思如涌、妙想紛呈把事情做得更加精彩。

這可真是了得!作家還有什麼用?
說句公道話,教練和球員們的負擔是太重了,重到不是他們可以承受的也不是他們應該承受的,別再說什麼「愛國主義和政治思想抓得不夠」,這麼多年,每一次失敗都像重演,每一次教訓都像複製,每一次電視台上沉痛的檢討都彷彿錄像重播,莫非只有贏球那天才算政治思想抓夠了?能不能從下一次來個徹底甚至過頭的改變?比如說,不必期望下一次就能贏,只盼下一次能輸它個漂亮!漂亮到底,對,明明已經出局也還是抱住漂亮不撒手!體育,原是要在模擬的困境中展現堅強、美麗的精神。愛國——毫無疑問,毫無疑問到用不著「主義」來加封,有吃飯主義嗎?我不信有哪位教練或球員不愛祖國。但美麗的精神不更是榮譽?膽戰心驚地去摸一把彩的心情,倒是把祖國輕看。

四十二

什麼是純潔?我們不因肉身而不潔。我們不因有情而不潔。我不相信無情者可以愛。我倒常因為看見一些虛偽的標牌,媚態的包裝和放大的凜然,而看見淫|盪。淫|盪不是別的,是把上帝寄存於人的財富挪作它用。
是的是的,有時候是不得不這樣,身體健全者有時候也一樣是不得不呀,一生未得美滿愛情者並不只是殘疾人呵!好了,這是又一個關鍵:一個未得獎牌的人,和一個無權參賽的人,有什麼不一樣嗎?
寫作救了史鐵生和我,要不這輩子幹什麼去呢?當然也可以干點別的,比如畫彩蛋,我畫過,實在是不喜歡。我喜歡體育,喜歡足球、籃球、田徑、read•99csw•com爬山,喜歡到荒野里去看看野獸,但這對於史鐵生都已不可能。寫作為生是一件被逼無奈的事。開始時我這樣勸他:你死也就死了,你寫也就寫了,你就走一步說一步吧。這樣,居然掙到了一些錢,還有了一點名聲。這個愚頑的鐵生,從未純潔到不喜歡這兩樣東西,況且錢可以供養「沉重的肉身」,名則用以支持住孱弱的虛榮。待他孱弱的心漸漸強壯了些的時候,我確實看見了名的荒唐一面,不過也別過河拆橋,我記得在我們最絕望的時候它伸出過善良的手。
不過這一個鐵生,最根本的性質我看是兩條,一為自卑(怕),二為慾念橫生(要)。誰先誰后似不分明,細想,還是要在前面,要而惟恐不得,怕便深重。譬如,想得到某女之青睞,卻擔心沒有相應的本事,自卑即從中來。當然,此一鐵生並不早熟到一落生就專註了異性,但確乎一睜眼就看見了異己。他想要一棵樹的影子,要不到手。他想要母親永不離開,卻遭到斷喝。他希望眾人都對他喝彩,但眾人視他為一粒塵埃。我看著史鐵生幼時的照片,常於心底釀出一股冷笑:將來有他的罪受。
現實是:心靈的隔離。
難以捉摸、微妙莫測和不肯定性。這便是黑夜。但不是外部世界的黑夜,而是內在心流的黑夜。寫作一向都在這樣的黑夜中。從我們的知識(「客觀性真理」)永遠不可能窮盡外部世界的奧秘來看,我們其實永遠都在主觀世界中徘徊。而一切知識都只是在不斷地證明著自身的殘缺,它們越是廣博高妙越是證明這殘缺的永恆與深重,它們一再地超越便是一再地證明著自身的無效。一切謎團都在等待未來去解開,一切未來又都是在謎團面前等待(是呵,等待戈多)。所以我們的問路,既不可去問屍骸,又無法去問「戈多」。

十一

說不定記憶力不好的孩子長大了適合寫一點小說和散文之類。倒不是說他一定就寫得好,而是說,干別的大半更糟。記憶力不好的孩子偏要學數學,學化學,學外語,肯定是自找沒趣,這跟偏要喝豆漿不一樣。幸好,寫小說寫散文並不嚴格地要求記憶,記憶模糊倒贏得印象、氣氛、直覺、夢想和尋覓,於是乎利於虛構,利於神遊,缺點是也利於胡說白道。
問我嗎?我看不是。
殘疾人的愛情所以遭受世俗的冷麵,最沉重的一個原因,是性功能障礙。這是一個最公開的懷疑——所有人都在心裏問:他們行嗎?同時又是最隱秘的判決——無需任何聽證與申辯,結論已經有了:他們不行。這公開和隱秘,不約而同都表現為無言,或苦笑與哀憐,而這正是最堅固的壁壘、最絕望的囚禁!殘疾人於是乎很像卡夫卡筆下的一種人物,又很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下室里的哭魂。
這樣的反抗使殘疾擴散,從生理擴散到心理,從物界擴散進精神。這類病證的機理相當複雜,但可以給它一個簡單的名稱:殘疾情結。這情結不單殘疾人可以有,別的地方,人間的其他領域,也有。馬丁·路德·金說:「切莫用仇恨的苦酒來緩解熱望自由的乾渴。」我想他也是指的這類情結。以往的壓迫、歧視、屈辱,所造成的最大遺害就是怨恨的蔓延,就是這「殘疾情結」的蓄積,蓄積到湮滅理性,看異己者全是敵人,以致左突右沖反使那羅網越收越緊。被壓迫者,被歧視或被忽視的人,以及一切領域中弱勢的一方,都不妨警惕一下這「殘疾情結」的暗算,放棄自卑,同時放棄怨恨;其實這兩點必然是同時放棄的,因為曾經,它們也是一齊出生的。
這很不現實,是嗎?但無愛的現實你以為怎麼樣?
散文是什麼?我的意見是:沒法說它是什麼,只可能說它不是什麼。因此它存在於一切有定論的事物之外,準確說,是存在於一切事物的定論之外。在白晝籌謀已定的種種規則籠罩不到的地方,若仍漂泊著一些無家可歸的思緒,那大半就是散文了——寫出來是,不寫出來也是。但它不是收容所,它一旦被收容成某種規範,它便是什麼了。可它的本色在於不是什麼,就是說它從不停留,惟行走是其家園。它終於走到哪兒去誰也說不清。我甚至有個近乎促狹的意見:一篇文章,如果你認不出它是什麼(文體),它就是散文。譬如你有些文思,不知該把它弄成史詩還是做成廣告,你就把它寫成散文。可是,倘有一天,人們誇獎你寫的是純正的散文,那你可要小心,它恐怕是又走進某種定論之內了。
就在賭徒史鐵生一身一身地出汗之際,我開始從一旁看他,從四周看他,從遠處甚至從天上看他,我發現這個人從頭到腳都是疑問,從裡到外根本一個謎團。我忽然明白了,我的寫作有他這樣一個原型差不多也就夠用了,他身上聚集著人的所有麻煩。況且今生今世我註定是離不開他了,就算我想,我也無法擺脫他到我嚮往的地方去,譬如鄉下,工廠,以及所有轟轟烈烈的地方。我甚至不得不通過他來看這個世界,不得不想他之所想,思他之所思,欲他之所欲。我優勢於他的僅僅是:他若在人前假笑,我可以在他後面(裏面)真哭——關鍵的是,我們可以在事後坦率地談談這他媽的到底怎麼回事!誰的錯兒?

我是史鐵生——很小的時候我就覺得這話有點怪,好像我除了是我還可以是別的什麼。這感覺一直不能消滅,獨處時尤為揮之不去,終於想懂:史鐵生是別人眼中的我,我並非全是史鐵生。
但是,喂!這一位鐵生,你不是在把愛和愛情混為一談吧?你不是在把它們混淆之後,著意地誇大男女私情吧?

二十五

它首先想說的大約是:殘疾之最根本的困苦到底在哪兒?

四十

聽說已經有了(或終將會有)一種電腦軟體,只要輸入一些性格各異的人物,輸入一個時代背景或生活環境,比如是戰爭,是疑案,是戀情,是尋宗問祖,行俠仗義……再輸入一種風格,或慘烈悲壯,或情意綿綿,或野狐禪,或大團圓……好了,電腦自會據此編寫一個情節曲折的完整故事。要是你對這故事不甚滿意,你就悠然地伸出一個手指,輕輕點一下某鍵,只聽得電腦中「嘁哩咔嚓,嘁哩咔嚓」地一陣運行,便又有一個廻異於前的故事撲面而來。如是者,可無窮盡。

十五

所以在《務虛筆記》中我說:我是我印象的一部分,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那就是說:史鐵生與張三類同,由於我對他的審視、不滿、希望以及他對我的限制等等,他成為我的一部分。我呢?我是包括張三、李四、某一鐵生……在內的諸多部分的交織、交融、更新、再造。我經由光陰,經由山水,經由鄉村和城市,同樣我也經由別人,經由一切他者以及由之引生的思緒和夢想而走成了我。那路途中的一切有些與我擦肩而過從此天各一方,有些便永久駐進我的心魂,雕琢我,塑造我,錘鍊我,融入我而成為我。我原是不住的遊魂,原是一路匯聚著的水流,浩瀚宇宙中一縷消息的傳遞,一個守法的公民並一個無羈無絆的夢。
但這一拆一組,最是不可輕看。這一拆一組由何而來?毫無疑問是由於作者,由於某一個我的所思所欲。但不是「我思故我在」,是我在故我思,我在故我拆、故我組、故我取捨變化,我以我在而使張三誕生。我在先於張三之在,我在大於張三之在,張三作為我的創想、我的思緒和夢境,而成為我的一部分。接下來用得上「我思故我在」了——因這一拆一組,我在已然有所更新,我有了新在,就是說,后張三之在的我在大於先張三之在的我在。那麼也就是說,在不斷發生著的這類拆、組、取捨、變化之中我不斷地誕生著,不斷地生長。
這一個愚頑的人,常在暮色將臨時獨坐呆問:愛情既是這般美好,何以倒要讚譽它的止步於1對1?為什麼它不能推廣為1對2、對3、對4……以至於n對n,所有的人對所有的人?這時候我就圍繞他,像四周的黑暗一樣提醒他:對了,這就是理想,但別忘了現實。
博愛是理想,而愛情,是這理想可期實現的部分。因此,愛情便有了超出其本身的意義,它就像上帝為廣博之愛保留的火種,像在現實的強大包圍下一個諦聽神喻的時機,上帝以此危險性最小的1對1在引導著心靈的敞開,暗示人們:如果這仍不能使你們卸去心靈的鎧甲,你們就只配永恆的懲罰。
性,何以會障礙?真讓人想不通。你死了嗎?
我的第一位堂兄出生時,有位粗通陰陽的親戚算得這一年五行缺鐵,所以史家這一輩男性的名中都跟著有了一個鐵字,堂兄弟們現在都活得健康,惟我七病八歪終於還是缺鐵,每日口服針注,勉強保持住鐵的入耗平衡。好在「鐵」之後父母為我選擇了「生」字,當初一定也未經意,現在看看倒像是我屢病不死的保佑。

十四

但很可能這是件好事,在手和腦的運作敗於種種軟體之後,寫作和文學便都要皈依心魂了。恰在腦(人腦或電腦)之聰穎所不及的領域,人之根本更其鮮明起來。惟綿綿心流天賦獨具,仍可創作,仍可交流,仍可傾訴和傾聽,可以進入一種嶄新但其實古老的世界了。那是不避迷茫,不拒彷徨,不惜破碎,由那心流的追索而開拓出的疆域。就像繪畫在攝影問世之後所迸發的神奇。
現實是人吃了善惡樹上的果實,因而偏離了上帝之愛的角度,只去看重人的社會價值,肉身功能(力量、智商、漂亮、瀟洒),以及物質的擁有。若非這樣的現實,愛情本不必特特地受到讚美。倘博愛像空氣一樣均勻深厚,為什麼要獨獨地讚美它的一部分呢?但這樣的現實並未如願消九-九-藏-書散,所以愛情脫穎而出,擔負起愛的理想。它奮力地拓開一片晴空,一方凈土,無論成敗它相信它是一種必要的存在,一種象徵,一路先鋒。它以其在,表明了亘古的期願不容廢棄。
很難有絕對公正的評獎這誰都知道,何不實實在在把諾貝爾獎看作是幾位瑞典老人對文學——包括中國文學——的關懷和好意?瑞典我去過一次,印象是:離中國真遠呀。
再比如,還經常會碰見這樣的句式:我們殘疾人是最()的,因此我們殘疾人其實是最()的。第一個括弧里,多半可以填上「艱難」和「堅強」,第二個括弧里通常是「優秀」或與之相近的詞。我的意思是,就算這是實情,話也最好讓別人說。這不是狡猾。別人說更可能是尊重與理解,自己一說就變味——「最」都是你的,別人只有「次」。況且,你又對別人的艱難與優秀了解多少呢?
二十多年前,殘疾人史鐵生改變了幾次主意之後,選中了寫作。當時我真不知這會把他帶到哪兒去,就是說,連我都不知道那終於會是一個陷阱還是一條出路。我們一起坐在地壇的老柏樹下,看天看地,聽上帝的一聲不響。上帝他在等待。前途莫辯,我只好由著史鐵生的性子走。福禍未卜很像是賭徒的路,這一點由他當時的迷茫可得確證。他把一切希望都壓在了那上面,但一直疑慮重重。比如說,按照傳統的文學理論,像他這樣寸步難行的人怎麼可能去深入生活?像他這麼年輕的人,有多少故事值得一寫?像他這麼幾點兒年紀便與火熱的生活斷了交情的人,就算寫出個一章半節,也很快就要枯竭的吧,那時可怎麼辦?我記得他真嚇得夠嗆,哆嗦,理論們讓他一身一身地冒汗——見過就要輸光的賭徒嗎?就那樣兒。他一把一把地賭著,儘力向那些理論靠攏,儘力去外面拾撿生活,但已明顯入不敷出,眼看難以為繼。
誠實的人你說話吧。用不著多麼高深的理論來證明,讓誠實直接說話就夠了,在坦誠的言說之中愛自會呈現,被剝奪的權利就會回來。愛情,並不在伸手可得或不可得的地方,是期盼使它誕生,是言說使它存在,是信心使它不死,它完全可能是現實但它根本是理想呵,它在前面,它是未來。所以,說吧,並且重視這個說吧,如果白晝的語言已經枯朽,就用黑夜的夢語,用詩的性靈。
所以我這樣想:寫作者,未必能夠塑造出真實的他人(所謂血肉豐|滿的、栩栩如生的人物),寫作者只可能塑造真實的自己。——前人也這樣說過。
殘疾人中想寫作的特別多。這是有道理的,殘疾人與寫作天生有緣,寫作,多是因為看見了人間的殘缺,殘疾人可謂是「近水樓台」。但還有一個原因不能躲閃:他們企望以此來得到社會承認,一方面是「價值實現」,還有更具體的作用,即改善自己的處境。這是事實。這沒什麼不好意思。他們和眾人一道來到人間,卻沒有很多出路,上大學不能,進工廠不能,自學外語嗎?又沒人聘你當翻譯,連愛情也對你一副冷麵孔,而這恰好就幫你積累起萬千感慨,感慨之餘看見紙和筆都現成,他不寫作誰寫作?你又不是木頭。以史鐵生為例,我說過,他絕不是一個甘於寂寞的人。我記得他曾在某一條少為人知的小巷深處,一家街道工廠里,一邊做工一邊做過多少好夢,我知道是什麼樣的夢使他屢屢決心不死,是什麼樣的美景在前面引誘他,在後面推動他……總之,那個殘疾的年輕人以為終有大功告成的一天,那時,生命就可以大步流星如入無人之境,他決心賭一把,就像歌中唱的:我以青春賭明天。話當然並不說得這麼直接,賭——多難聽,但其實那歌詞寫得很坦率,只可惜今天竟自信到這麼流行。賭的心情,其實是很孱弱、很擔驚受怕的,就像足球的從決心變成擔心,它很容易離開寫作的根本與自信,把自己變成別人,以自己的眼睛去放映別人的眼色,以自己的心魂去攀登別人的思想,用自己的腳去走別人的步。殘疾,其最危險的一面,就是太渴望被社會承認了,乃至太渴望被世界承認了,渴望之下又走進殘疾。
這兩種消息幾乎同時到來,都在他二十一歲那年。
在創作意圖背後,生命的路途要複雜得多。在由完整、好看、風格獨具所指引的種種構思之間,還有著另外的存在。一些深隱的、細弱的、易於破碎但又是綿綿不絕的心的彷徨,在構思的縫隙中被遺漏了,被刪除了。所以這樣,通常的原因是它們不大適合於製造成品,它們不夠引人,不夠流暢,不完整,不夠驚世駭俗,難以經受市場的挑剔。

十七

歷來的小說,多是把成品(完整的人物、情節、故事等等)端出來給人看,而把它的生成過程隱藏起來,把作者隱藏起來,把徘徊于塑造與受造之間的那一縷遊魂隱藏起來,枝枝杈杈都修剪齊整,殘花敗葉、躊躕和猶豫都打掃乾淨,以居高者的冷靜從容把成品包紮好,推向前台。這固然不失為一種方法,此法之下好作品確也很多。但面對成品,我總覺意猶未盡。這感覺,從讀者常會要求作者簽名並好奇地總想看看作者的相貌這件事中,似乎找出了一點答案——那目光中恐怕不單是敬慕,更多的沒準兒是懷疑,尤其對著所謂「靈魂工程師」,懷疑就更其深重。這讓我想起一個笑話:某貴婦壽誕,有人奉上讚美詩,第一句「這個婆娘不是人」,眾目驚瞠;第二句「九天神女下凡塵」,群顏轉悅。我總看那讀者的目光也是說著這兩句話,不過每句後面都要改用問號。
最近我看到過一篇文章,標題竟是:「生命的惟一要求是活著」。這話讓我想了好久,怎麼也不能同意。死著的東西不可以謂之生命,生命當然活著,活著而要求活著,等於是說活著就夠了,不必有什麼要求。倘有要求,「生命」就必大於「活著」,活著也就不是生命的惟一。
小說呢?依我看小說走到今天,只比散文更多著虛構。
但對殘疾人愛情權利的歧視,卻常常被默認,甚至被視為正當。這一心靈壓迫的極例,或許是一種象徵,一種警告,以被排除在愛情之外的苦痛和投奔愛情的不熄夢想,時時處處解釋著上帝的寓言。也許,上帝正是要以殘疾的人來強調人的殘疾,強調人的迷途和危境,強調愛的必須與神聖。
好吧,就算這樣,可愛情的權利真值得這樣突出地強調嗎?
有位著名的教練曾在電視上說:我們踢足球,就是為了打敗外國隊!這樣的目標與體育精神有著怎樣的差距姑且不論,單這樣的心理,決心(如賽前所宣稱)就難免變成擔心(如賽后所發現)。決心基於自信,尤其是相信自己有超越和完善自己的能力,把每一次比賽都看成這樣的機會。(順便說一句,我喜歡申花隊「更進一步」的口號,不喜歡國安隊的「永遠爭第一」。至少,「更進一步」沒法弄虛作假,「爭第一」的手段可是很多。)擔心呢,原因就複雜,但肯定已經離開了對自己的把握;把握住自己,這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嗎?輸了也可以是更進一步。要是把人民的厚望、祖國的榮譽,乃至歷來的高傲和高傲不曾實現所留下的委屈一股腦兒都交給足球,誰心裏也沒底,不擔心才怪。

二十

性在擺脫了繁殖的壟斷之後,已經成長為一種語言,已經化身為心靈最重要的表達與祈告了。當然是表達愛願。當然是祈告失散的心靈可以團圓。這樣的慾望會因為生理的殘疾而障礙嗎?笑話!渴望著愛情的人你千萬別信那一套!你要愛就要像一個痴情的戀人那樣去愛,像一個忘死的夢者那樣去愛,視他人之疑目如盞盞鬼火,大胆去走你的夜路。你一定能找到你的方式,一定能以你殘損的身體表達你美麗的心愿,一定可以為愛的祈告創造出豐富多彩的乃至獨領風流的性語言。史鐵生和我,我們看不出為什麼不能這樣。也許,這樣的能力,惟那無言的堅壁可以扼殺它,可以殘廢它。但也未必,其實只有殘疾人自己的無言忍受、違心屈從才是其天敵。
但這並不證明人生的無望,那內在的徘徊終於會被逼迫出一種智慧——正如俄羅斯思想家弗蘭克在其《生命的意義》中所說:生命的意義不是被給予的,而是被提出的。

有人說過:性,從繁殖走向娛樂,是一種進步。但那大約只是動物的進步,說明此一門類族群興旺已不愁絕種。若其再從娛樂走向藝術,那才能算是人的進步吧。
你靠什麼來塑造他人?你只可能像我一樣,以史鐵生之心度他人之腹,以自己心中的陰暗去追查張三的陰暗,以自己心中的光明去拓展張三的光明,你只能以自己的血肉和心智去塑造。那麼,與其說這是塑造,倒不如說是受造,與其說是寫作者塑造了張三,莫如說是寫作者經由張三而有了新在,這受造之途豈非更其真實?這真實不是依靠外在形象的完整,而是根據內在心魂的殘缺,不是依靠故事的點水不漏,也不是根據文學的大計方針,而是由於心魂的險徑迷途。
是的。那是因為,同樣,這人間,也突出地強調著殘疾。
而且誰也別嚇唬人,別想再用人類之愛、民族之愛或者祖國之愛一類的大詞彙去湮滅通常所說的愛情。那樣的時代,史鐵生和我都經歷過。是那樣的時代把愛情貶為「男女私情」的。是那樣的時代,使愛情一詞沾染了貶意,使她無辜地背上了狹隘、猥瑣一類的壞名聲。套用一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句話吧:不能用貶低個人的愛願來確認人類之愛的崇高。
(我想,那篇文章的作者必是疏忽了「惟一」和「第一」的不同。若說生命的第一要求是活著,這話我看就沒有疑問。)
它如影隨形地一直跟著我們,徘徊千古而不去,它是不是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