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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隙碎筆3

病隙碎筆3

看顧城的書時,我心裏一直盼望著他的夢想能夠實現。但這之前我已經知道了那結尾是一次屠殺,因此我每看到一處美麗的地方,都暗暗希望就此打住,停下來,就停在這兒,你為什麼不能就停在這兒呢?於是我終於看見,那美麗的夢想後面,還有一顆帝王的心:強制推行,比夢想本身更具誘惑。
實際的真與否,有輿論和法律去調|教,比如性騷擾的被處罰,性醜聞的被揭露,再比如拾金不昧的被表彰。但藝術之真是在信仰麾下,並不受實際牽制,它的好與不好就如愛情的成敗,惟自作自受。一般來看,掩蓋實際之真的騙術,多也依靠實際之假,或以實際的利益引誘,哪有欺世盜名者希望大家心魂自由的呢?
國畫,越看越有些膩了。山水樹木花鳥魚蟲,都很像,像真的,像前人,互相像,鑒賞家常也是這樣告訴你:此乃襲承哪位大師,哪一門派。西畫中這類情況也有。書法中這樣的事尤其多,壽字、福字、龍虎二字,寫來寫去再也弄不出什麼新意卻還是寫來寫去,讓人看了憋悶,覺得書者與觀者的心情都被囚禁。

對於A的位置,對於這位置所提出的問題,我仍不敢說已經有了回答,比這遠為複雜的事例還很多。我只是想,所有的實際之真,以及所謂的普遍情感,都不是寫作應該止步的地方。文學和藝術,從來都是向著更深處的尋覓,當然是人的心魂深處。而且這樣的深處,並不因為曾經到過,今天就無必要。其實,今天,絕對的信仰之光正趨淡薄,日新月異的生活道具正淹沒著對生命意義的尋求。上帝的題面一變,人就發昏,原來會做的題也不會了;甚至乾脆不做了,既然窗外有著那麼多快樂的誘惑。看來,糜非斯特跟上帝的賭博遠未結束,而且人們正在到處說著那句可能使魔鬼獲勝的話。

十七

對於科學,後人不必重複前人,只需接過前人的成就,繼往開來。生命的意義卻似輪迴,每個人都得從頭尋找,惟在這尋找中才可能與前賢匯合,惟當走過林莽,走過激流,走過深淵,走過思悟一向的艱途,步上山巔之時你才能說繼承。若在山腰止步,登峰之路豈不又被埋沒?幸有世世代代不懈的攀登者,如西緒福斯一般重複著這樣的攀登,才使夢想照耀了實際,才有信念一直繚繞于生活的上空。

十一

二十一

這樣的懺悔從來是第一人稱的。「你要懺悔」——這是神說的話,倘由人說就是病句。如同早晨醒來,不是由自己而是由別人說你做了什麼夢,豈不奇怪?懺悔,是個人獨對上帝的時刻,就像夢,別人不得參与。好夢成真大家祝賀,壞夢實行,眾人當然要反對。但好夢壞夢,止於夢,別人就不能管,別人一管就比壞夢還壞,或正是壞夢的實行。君不見「文革」時的「表忠心」和「狠斗私心一閃念」,其壞何源?就因為人說了神的話。
夜深人靜,是個人獨對上帝的時候。其它時間也可以,但上帝總是在你心魂的黑夜中降臨。懺悔,不單是悔白晝的已明之罪,更是看那暗中奔溢著的心流與神的要求有著怎樣的背離。懺悔不是給別人看的,甚至也不是給上帝看的,而是看上帝,仰望他,這仰望逼迫著你誠實。這誠實,不止於對白晝的揭露,也不非得向別人交待問題,難言之隱完全可以藏在肚裏,但你不能不對自己坦白,不能不對黑夜坦白,不能不直視你的黑夜:迷茫、曲折、絕途、醜陋和惡念……一切你的心流你都不能迴避。因為看不見神的人以為神看不見,但「看不見而信的人是有福的」,於是神使你看見——神以其完美、浩瀚使你看見自己的殘缺與渺小,神以其無窮之動使你看見永恆的跟隨,神以其寬容要你悔罪,神以其嚴厲為你布設無邊的黑夜。因此,懺悔,除去低頭還有仰望,除知今是而昨非還要詢問未來,而這絕非白晝的戲劇可以通達,絕非「像」可能觸及,那是黑夜要你同行啊,要你說:是!

十九

中國觀眾,對戲劇,對表演,也多以「像不像」來評價。醫生必須像醫生,警察千萬得像警察,可醫生和警察,脫了衣裳誰像誰呢?脫了衣裳並且入夢,又是怎麼個像法呢?(有一段相聲說:夢,有倆人商量著做的嗎?)像,惟在外表,心魂卻從來多樣。心魂,你說他應該像什麼?只像他自己不好嗎?只像他希望自己所是的那樣,不好嗎?可見,「像不像」的評價,還是對形的要求,對錶層生活的關注,心魂的遼闊與埋藏倒被忽視。

三十四

三十六

說到保護民族語言的純潔與獨立,以防強勢文化對它的侵蝕與泯滅,我傾向贊成,但也有些疑問。疑問之一:這純潔與獨立,只好以民族為單位嗎?為什麼不更擴大些或更縮小些?疑問之二:民族之間可能有霸道,民族之內就不可能有?民族之間可以恃強凌弱,一村一戶中就不會發生同樣的事?為什麼不幹脆說「保護個人的自由發言」呢?
大家心裏都知道它的可怕,大家卻又一齊製造了它,這不荒唐嗎?因此,很久以來我就想為這樣的叛徒說句話。就算對那兩難的選擇我仍未找到答案,我也想替他問一問:他到底錯在了哪兒?他不該一腔熱血而做出了他年輕時的選擇嗎?他不該接受一項有可能被敵人抓去的工作嗎?他一旦被抓住就不該再想活下去嗎?或者,他就應該忍受那非人的折磨?就應該置無辜的親人于不顧,而單去保住自己的名節,或單要保護某些同他一樣承諾了責任的「自己人」嗎?
叛徒(指前述那樣的叛徒,單為榮華而出賣朋友的一類此處不論)就正是由普遍情感所概括出的一種符號,千百年中,在世人心裏,此類人等都有著同樣簡化的形象和心流。在小說、戲劇和電影中,他們只要符合了那簡化的統一(或普遍),便是「真像」,便在觀眾中激起簡化而且統一的情感,很少有人再去想:這一個人,其處境的艱險,其心路的危難。
我記得小時候,在幼兒園玩過一種「騎馬打仗」的遊戲,一群孩子,一個背上一個,分成兩撥,互相「廝殺」,拉扯、衝撞、下絆子,人仰馬翻者為敗。老師滿院子里追著喊:別這樣,別這樣,看摔壞了!但戰鬥正未有窮期。這遊戲本來很好玩,可不知怎麼一來,又有了對戰俘的懲罰:彈腦崩兒,或連人帶馬歸順敵方。這就又有了叛徒,以及對叛徒更為嚴厲的懲罰。叛徒一經捉回,便被「遊街示眾」,被人彈腦崩兒、擰耳朵(相當於吐唾沫、扔石頭)。到後來,天知道怎麼這懲罰竟比「戰鬥」更具誘惑了,無需「騎馬打仗」,直接就玩起這懲罰的遊戲來。可誰是被懲罰者呢?便湧現出一兩個頭領,由他們說了算。於是,為免遭懲罰,孩子們便紛紛效忠那一兩個頭領。然而這遊戲要玩下去,https://read.99csw.com不能沒有被懲罰者呀?可怕的日子於是到了。我記得從那時起,每天早晨我都要找盡借口,以期不必去那幼兒園。
本當是個人發言,關注普遍,不知怎麼一弄,常常就變成了集體發言,卻只看重一己了。只有個人自由,才有普遍利益,只因有普遍的遵守,才可能保障個人的自由,這道理多麼簡單。事實上,輕蔑個人自由的人,也都不屑於普遍的遵守,道理也簡單:自由一普遍,霸字擱在哪兒?
「我不能說」,不單因為懼怕權勢,還因為懼怕輿論,懼怕習俗,懼怕知識的霸道。原是一份真切的心之困境,期望著交流與溝通,眺望著新路,卻有習俗大驚失色地叫:「黃色!」卻有輿論聲色俱厲地喊:「叛徒!」卻有霸道輕蔑地說:「你看了幾本書,也來發言?」於是黑夜為強大的白晝所迫,重回黑夜的孤獨。
曾經我不大會看畫,眾人都說好,便追去看。貼近了看,看得太快怕人說你幹嘛來,看得慢了又不知道看什麼,看出像來暗自快慰,看著不像便懷疑人家是不是糊弄咱。後來,有一次,忽然之間我被震動了——並非因為那畫面所顯明的意義,而是因其不拘一格的構想所流露的不甘就範的心情。一俟有了這樣的感受,那畫面便活躍起來,擴展開去,使你不由地驚嘆:原來還有這樣的可能!於是你不單看見了一副畫,還看見了畫者飛揚的激|情,看見了一條渴望著創造的心跡,觀者的心情也便跟隨著不再拘泥一處,頓覺僵死的實際中處處都蘊藏著希望。
其實,對黃色,也無須太多藏禁,那路東西誰都難免想看看,但正因其太多實際,生理書上早都寫得明白,看看即入窮途。半遮半掩,倒是撩撥青少年
電視中正在播放連續劇《太平天國》。洪秀全不勇敢?但他還是要坐江山。楊秀清不勇敢?可他總是借天父之口說自己的話。天國將士不勇敢嗎,可為什麼萬千心流匯為沉默?「天國」看似有其信仰,但人造的神不過是「天王」手中的一張牌。那神曾長了一張人嘴,人嘴倘合王意,王便率眾祭拜,人嘴如若不軌,王必率眾誅之,而那虛假的信仰一旦揭開,內里仍不過一場權力之爭,一切轟轟烈烈立刻沒了根基。

聽說有一位導演,在反駁別人的批評時說:「不管怎麼說,反正我是讓觀眾落了淚。」反駁當然是你的權利,但這樣的反駁很無力,讓人落淚就一定是好藝術嗎?讓人哭,讓人笑,讓人咬牙切齒,捶胸頓足,都太容易。不見得非勞駕藝術不可。而真正的好藝術,真正的心路艱難,未必都有上述效果。

二十九

對這樣的事,和這樣的黑夜,我在《務虛筆記》中曾有觸及,我試圖走到三方當事者的位置,演算各自的心路。
我想我還是有必要浪費一句話:捨生取義是應該讚美的,為信仰而獻身更是美德。但是,這樣的要求務須對著自己,倘以此去強迫他人,其「義」或「信仰」本身就都可疑。
中國的電影和戲劇,很少這黑夜的表達,滿台上都是模仿白晝,在細巧之處把玩表面之真。舊時閨秀,新潮酷哥,請安、跪拜、作揖、接吻,雖惟妙惟肖卻只一副外殼。大家看了說一聲「真像」,於是滿足,可就在回家的路上也是各具心流,與那白晝的「真」和「像」迥異。黑夜已在白晝插科打諢之際降臨,此刻心裏正有著另一些事,另一些令心魂不知所從的事,不可捉摸的心流眺望著不可捉摸的前途,困頓與迷茫正與黑夜匯合。然而看樣子他們似乎相信,這黑夜與藝術從來吃的是兩碗飯,電影、戲劇和雜技惟做些打岔的工作,以使這黑夜不要深沉,或在你耳邊嘀咕:黑夜來了,白晝還會遠嗎?人們習慣於白晝,看不起黑夜:困頓和迷茫怎麼能有美呢?怎麼能上得舞台和銀幕呢?每個人的心流都是獨特,有幾個人能為你喊一聲「真像」?唔,藝術已經認不出黑夜了,黑夜早已離開了它,惟白晝為之叫賣、喝彩。真不知是中國藝術培養了中國觀眾,還是中國觀眾造就了中國藝術。
一個創作者,敢說他表現的是普遍,這裏面隱約已經有了一方「父母官」的影子。一個創作者,竟說他表現的是普遍,謙虛得又似過頭,這豈非是說自己並無獨到之見?一個創作者,至少要自以為有獨特的發現,才會有創作的激|情吧?普遍的情感滿街都是,倘不能從中見出獨具的心流,最多也只能算模仿生活。內在的新異已被小心地擇出或粗心地忽略,一旦走上舞台和銀幕,料必仍只是外在的像。這樣的「創作」,我在想,其動力會是什麼呢?不免還是想到了「迎合」,迎合市場,迎合「父母官」,迎合一種故有的優勢話語,或者迎合別的什麼。未必就是迎合大眾,倒可能是麻醉大眾。大眾的心流原本是多麼豐富,多麼不拘,多麼遼遠,怎麼迎合得過來?惟把他們麻醉到只認得一種戲路,只相信一種思緒配走上舞台或銀幕,他們才可以隨時隨地被迎合。所以我又想,是否正因為這堂而皇之的普遍,萬千獨具的心流所以被湮滅,以致中國特色倒要由外國人來判定?還有,為什麼要以國為單位來配製特色?為什麼不讓每一縷心魂自然而然地表現其特色呢?

三十一

「普遍主義」很像「高於」,都是由一個自以為是的制高點發放通行證,強令排異,要求大家都與它同,此類「普遍」自然是得反對。但要看明白,這並不意味著天下人就沒有共通點,天下事就沒有普遍性。要活著,要安全,要自由表達,要維護自己獨特的思與行……這有誰不願意嗎?因此就得想些辦法來維護,這樣的維護不需要普遍嗎?對「反對普遍主義」之最愚蠢的理解,是以為你有你的實際,我有我的實際,因此誰想怎麼干就怎麼干吧。可是,日本鬼子據其實際要侵略你,行嗎?村長據其實際想強|奸某一村民,也不行吧?所以必得有一種普遍的遵守。

二十二

外在的「像」與「真」,或也是藝術追求之一種,但若作為藝術的最高鑒定,尷尬的局面在所難免。比如,倘若真就是好,任何黃色的描寫都無由貶斥,任何烏七八糟的東西都能叫藝術,作者只要說一句「這多麼真實」,或者「我的生活真的是這樣」,你說什麼?他反過來還要說你「遮遮掩掩的你真是那樣幹麼?虛偽!」是呀,許你滿台土語,就不許我通篇髒話?許你引車賣漿惟妙惟肖,就不許我鸞顛鳳倒纖毫畢現?許你衣冠楚楚,倒不許我一|絲|不|掛?你真還是我真?哎哎,確也如此——倘去實際中比真,你真比不過他。不過,若只求實際之真,藝術真也是多餘。滿街都是真,床上床下都是真,看去唄。可藝術何為?藝術是一切,這總說不通吧?那麼,藝術之真不同於實際之真,應該是沒有疑問的。

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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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事讓我不寒而慄。這樣的事總向我提出這樣的問題:你是他,你怎麼辦?這問題常使我夜不能寐。一邊是屈辱,一邊是死亡,你選擇什麼?一邊是生,是永恆的恥辱與懲罰,一邊是死,或是酷刑的折磨,甚至是親人遭連累,我怎樣選擇?這問題在白晝我不敢回答,在黑夜我暗自祈禱:這樣的事千萬別讓我碰上吧。但我知道這不算回答,這惟使黑夜更加深沉。我又對自己說:倘這事真的輪到我頭上,我惟求速死。可我心裏又明白,這不是勇敢,也仍然不是回答,這是逃避,想逃開這兩難的選擇,想逃出這最無人道的處境。因為我還知道,這樣的事並不由於某一個人的速死就可以結束。何況敵人不見得就讓你速死,敵人要你活著,逼你就範是他們求勝的方法。然而,逼迫你的僅僅是敵人嗎?不,這更像合謀,它同時也是敵人的敵人求勝的方法。在求勝的驅動之下,敵對雙方一樣地輕蔑了人道,踐踏和泯滅著人道,那麼不管誰勝,得勝的終於會是人道嗎?更令人迷惑的是,這樣的敵對雙方,到底是因何而敵對?各自所求之勝,究竟有著怎樣根本的不同?我的黑夜仍在黑夜中。而且黑夜知道,對這兩難之題,是不能用逃避冒充回答的。
插隊時,村中有所小學,小學里有個奇怪的孩子,他平時替他爹算工分,加加減減一絲不亂,可你要是給他出一道加減法的應用題,比如說某工廠的產值,或某公園裡的樹木,或某棵樹上的鳥,加來減去他把腳丫子也用上還是算不清。我猜他一定是讓工廠呀、公園呀、樹和鳥呀給鬧亂了,那些玩藝兒怎麼能算得清?別小看糜非斯特吧,它把生活道具弄得越來越邪乎,于中行走容易找不著北。
從網上讀到一篇文章,說到中國孩子和美國孩子學畫畫之關心點的不同,中國孩子總是問老師「我畫得像不像」,美國孩子則是問「我畫得好不好」。
我們太看重了白晝,又太忽視著黑夜。生命,至少有一半是在黑夜中呀——夜深人靜,心神仍在奔突和浪遊。更因為,一個明確走在晴天朗照中的人,很可能正在心魂的黑暗與迷茫中掙扎,黑夜與白晝之比因而更其懸殊。這迷茫與掙扎,不是源於生活?但更是「匡正」,或「匡正」的可能。這就得把那個「像」字顛來倒去鞭打幾回!因為,這黑夜,這迷茫與掙扎,正是由於無可像者和不想再像什麼。這是必要的折磨,否則儘是「酷肖子孫」,千年一日將是何等無聊?連白娘子都不忍仙界的寂寞,「千年等一回」來尋這人間的多彩與真情。
不過,「異」主要是說,生理的活著基本相同,而心魂的眺望各有其異,物質的享受必趨實際,而心魂的眺望一向都在實際之外。但是,實際之外可能正是黑夜。黑夜的那邊還有黑夜。黑夜的盡頭呢?盡頭者,必不是無,仍是黑夜,心魂的黑夜。人們習慣說光明在前面引領,可光明的前面正是黑夜的呼喚呀。現成的光明俯拾即是,你要嫌累就避開黑夜,甭排隊也能領得一份光明,可那樣的光明一定能照亮你的黑夜嗎?惟心神的黑夜,才開出生命的廣闊,才通向精神的家園,才是要麻煩藝術去照亮的地方。而偏好實際,常常湮滅了它。缺乏對心魂的關注,不僅限制了中國的藝術,也限制著中國人心魂的伸展。
遠來的和尚,原是要欣賞異地風俗,或為人類學等等採集標本,自然是希望著種類的多樣,稀有種類尤其希望它保持原態,不見得都有閑心去想這標本中人是否活得煎熬,是否也圖自由與發展?他們不想倒也罷了,標本中人若為取悅游僧和學者而甘做標本,倒把自己的願望廢置,把自己必要的變革丟棄,事情豈不荒唐?
不久前,我偶然讀到一篇英語童話——我的英語好到一看便知那是英語,妻子把它變成中文:戰爭結束了,有個年輕號手最後離開戰場,回家。他日夜思念著他的未婚妻,路上更是設想著如何同她見面,如何把她娶回家。可是,等他回到家鄉,卻聽說未婚妻已同別人結婚;因為家鄉早已流傳著他戰死沙場的消息。年輕號手痛苦之極,便又離開家鄉,四處漂泊。孤獨的路上,陪伴他的只有那把小號,他便吹響小號,號聲凄惋悲涼。有一天,他走到一個國家,國王聽見了他的號聲,使人把他喚來,問他:你的號聲為什麼這樣哀傷?號手便把自己的故事講給國王。國王聽了非常同情他……看到這兒我就要放下了,猜那又是個老掉牙的故事,接下來無非是國王很喜歡這個年輕號手,而他也表現出不俗的才智,於是國王把女兒嫁給了他,最後呢?肯定是他與公主白頭偕老,過著幸福的生活。妻子說不,說你往下看:……國王於是請國人都來聽這號手講他自己的故事,並聽那號聲中的哀傷。日復一日,年輕人不斷地講,人們不斷地聽,只要那號聲一響,人們便來圍攏他,默默地聽。這樣,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的號聲已不再那麼低沉、凄涼。又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那號聲開始變得歡快、嘹亮,變得生氣勃勃了。故事就這麼結束了。就這麼結束了?對,結束了。當意識到它已經結束了的時候,忽然間我熱淚盈眶。
說藝術之真有可能成為偽善的借口,成為掩蓋實際之真的騙術,這可信。但因此就將實際之真作為藝術的最高追求,卻不能接受。

十八

我看過一篇報告文學,講一個叛徒的身世。這人的弟弟是個很有名望的革命者。兄弟倆早年先後參加了革命,說起來他還是弟弟的引路人,弟弟是在他的鼓動下才投身革命的。其實他跟弟弟一樣對早年的選擇終生無悔,即便是在他屈服於敵人的暴力之時,即便是在他飽受屈辱的後半生中,他也仍於心中默默堅守著當初的信奉。然而弟弟是受人愛戴的人,他卻成了叛徒。如此天壤之別,細究因由其實簡單:他怕死,怕酷刑的折磨,弟弟不怕。當然,還在於,他不幸被敵人抓去了,弟弟沒這麼倒霉。就是說,弟弟的不怕未經證實。於是也可以想象另一種可能:被抓去的是弟弟,不是他。這種可能又引出另外兩種可能:一是弟弟確實不怕死,也不怕折磨,這樣的話世上就會少一個叛徒,多一個可敬的人。二是弟弟也怕,結果呢,叛徒和可敬的人數目不變,只不過兄弟倆倒了個個兒。
恨,其實多麼簡單,朝他吐唾沫就是,扔石頭就是。
我常設想,趙子龍槍下的某一無名死者,曾有著怎樣的生活,怎樣的期待,曾有著怎樣的家,其家人是在怎樣的時刻得知了他的死訊,或者連他的死訊也從未接到,只知道他去打仗了,再沒回來,好像這人生下來就是為了在某一天消失,就是為了給他的親人留下一個永遠的牽挂,就是為了在一部中國名著中留下一行字:只一回合便被斬于馬下。這個人,倘其心流也有表達,世間也許就多有一個多才多藝的魯班,一個勤勞忠read.99csw.com厚的董永,抑或一個風流倜儻的賈寶玉(雖然他不可能那麼富貴,但他完全可能那麼多情)。當然,他不必非得是名人,是個普通人足夠。但一個普通人的心流,並非普遍情感就可以概括,倘那樣概括,他就仍只是一個王命難違的士兵,一個名將的活靶,一部名著里的道具,其獨具的心流便永遠還是沉默。
再說「好不好」。根據什麼說它好不好呢?根據外在的真,只能是像不像。好不好則必牽繫著你的心愿,你的神遊,神遊阻斷處你的猶豫和彷徨,以及現實的絕境給你的啟示,以及夢想的不滅為你開啟的無限可能性。這既是你的劫數也是你的自由,這樣的舞蹈你能說它像什麼嗎?它什麼也不像,前面沒有什麼可以讓它像的東西,因為你只有問自己,乃至問天問地:這,好不好?
有位大詩人說過,「詩是對生活的匡正」。他不知道「匡正」也是源於生活?料必他是看出了「源於生活」要麼是廢話,要麼就會囿於實際,使心魂萎縮。

二十六

十三

不能因為不像,就去譴責一部作品,而要看看那不像的外形是否正因有心魂在奔突,或那不像的傳達是否已使心魂震動、驚醒。像,已經太膩人,而不像,可能正為生途開闢著新域。
你不必非得看過多少本書,但你要看重這沉默,這黑夜,它教會你思想而不單是看書。你可以多看些書,但世上的書從未被哪一個人看完過,而看過很多書卻沒有思想能力的人也不少。
不過,倘奇詭、新異肯定就好,藝術又怕混淆于胡來。貶斥了半天「像」,回頭一想,什麼都不像行嗎?換個角度說,你根據什麼說A是藝術,B是創作,而C是胡來?所謂「似與不似之間」,這「之間」若僅是畫面上分寸的推敲,結果可能還是成規,或者又是胡來。這「之間」,必是由於心神的突圍,才可望走到藝術的位置;可以離形,但不能失神,可以脫離實際沉于夢幻,卻不可無所尋覓而單憑著手的自由。這就像愛與性的關係:愛中之性,多麼奇詭也是訴說,而無愛之性再怎麼像模像樣兒也還是排泄。

十六

壞夢實行固然可怕,強制推行好夢,也可怕。詩人顧城的悲劇即屬后一種。我不認識顧城,只讀過他的詩,後來又知道了他在一個小島上的故事。無論是他的詩,還是他在那小島上的生活,都蘊藏著美好的夢想。他同時愛著兩個女人,他希望兩個女人互相也愛,他希望他們三個互相都愛。這有什麼不好嗎?至少這是一個美麗的夢想。這不可能嗎?可不可能是另外的問題,好夢無不期望著實現。我記得他在書中寫過,他看著兩個女人在陽光下並肩而行,和平如同姐妹,心中頓生無比的感動。這感動絕無虛偽。在這個越來越以經濟指標為衡量的社會,在這個心魂越來越要相互躲藏的人間,詩人選中那個小島作其圓夢之地,養雞為生,過最簡樸的生活,惟熱烈地供奉他們的愛情,惟熱切盼望那超俗的愛情能夠長大。這樣的夢想不美嗎?倘其能夠實現,怎麼不好?可問題不在這兒。問題是:好夢並不統一,並不由一人制訂,若把他人獨具的心流強行編入自己的夢想,一切好夢就都要結束。

三十三

二十三

B和C具體是誰並不重要。麻煩的是,這樣的邏輯幾乎到處存在。比如在朋友之間,比如在不盡相同的思想或信仰之間,也常有A、B、C式的矛盾。甚至在孩子們模擬的「戰鬥」中,A的位置也是那樣原原本本。
「匡正」,不單是針對著社會,更是針對著人性。自由,也不僅是對強權的反抗,更是對人性的質疑。文學因而不能止於干預實際生活,而探問心魂的迷茫和意義才更是它的本分。文學的求變無疑是正當,因為生活一直在變。但是,生命中可有什麼不變的東西嗎?這才是文學一向在詢問和尋找的。日新月異的生活,只是為人提供了今非昔比的道具,馬車變成汽車,蒲扇換成空調,而其亘古的夢想一直不變,上帝對人的期待一直不變。為使這夢想和期待不致被日益奇詭、奢糜的道具所湮滅,藝術這才出面。上帝就像出題的考官,不斷變換生活的題面,看你是否還能從中找出生命的本義。

十二

語言也是這樣,無論談戀愛還是談買賣,總是期望相互能聽懂,你說你的我說我的就不如各自回家去睡覺。要是你聽不懂我的我就罵人,就訴諸強迫,那便是霸道,是要普遍反對的。可是,反抗霸道若也被認為是霸道,事情就有些亂。為免其亂就得有法律,就得有普遍的遵守。然而又有問題:法律由誰來制訂?只根據少數人(或國)的利益顯然不對吧?所以就得保證所有的人(或國)都能自由發言。
我認真地為這樣的事尋找理由,惟一能找到的是:A的屈服不僅危及了C,還可能危及「自己人」的整個事業。然而,倘這事業求勝的方法與敵人求勝的方法並無根本不同,將如何證明和保證它與它所反對的不合理一定就有根本的不同呢?於是我又想起了聖雄甘地的話:沒有什麼方法可以獲得和平,和平本身是一種方法。這話也可引申為:沒有什麼方法可以獲得人道,人道本身就是方法。那也就是說:人道存在於方法中,倘方法不人道,又如何樹立人道,又怎麼能反對不人道?

十五

先說「像不像」,像什麼呢?一是像老師的範本,二是像名家或傳統的畫路。我在電視上見過幾個中國孩子比賽水墨畫,看筆法都是要寫意,但其實全有成規:小雞是幾筆都是幾筆,小蝦則一群與一群的隊形完全一致,葫蘆的葉子不僅數目相等並且位置也一樣,而白菜的旁邊總是配上兩朵蘑菇……這那裡還有自己的意,全是別人的實呀!三是像真的。怎樣的真呢?倘其寫意也循成規,真,料必也只是流於外在的形吧。

二十四

《聖經》上有一個類似的故事,看耶穌是怎麼說吧:法利賽人抓來一個行淫的婦女,認為按照摩西的法律應該用石頭砸死她,他們等待耶穌的決定。耶穌先是在地上寫下一行字,眾人追問那字的意思,耶穌於是站起來說,你們中誰沒有犯過罪,就去用石頭砸死她吧。耶穌說完又在地上寫字。那些人聽罷紛紛離去……
要講真話,勿瞞與騙,這是中國人普遍推崇的品質。可從來,有幾人真能做得徹底,真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且莫苛求「言必行」吧)倒是常聽見這樣的表白:「有些話我不能講,但我講的保證都是真話。」說實在的,能如此也已經令人欽佩。捫心自問,我自己頂多也就這樣。但這絕不是說我欽佩我自己,恰恰相反,用陝北話說:我這心裡頭害麻煩。翻譯成北京話就是:糟心。有點兒像吸毒,自個兒也看不起自個兒,又戒不https://read.99csw.com掉。軟弱的自己看不起自己的軟弱但還是軟弱著,虛偽的自己看不起自己的虛偽卻還是「有些話不能講」——真真豈有此理!

二十七

你看那正被搶救的傳統京劇,悅目悅耳,是可以怡然自得半躺半仰著聽的,它要你忘憂,不要你動心,雖常是夜場但與黑夜無關,它是冬天里的春天、黑夜中的白晝。不是說它不該被搶救,任何歷史遺迹都要保護,但那是為了什麼呢?看看如今的圓明園,像倒還是有的可像——比如街心花園,但荒蕪悲烈的心流早都不見。
藝術是假嗎?當然也不是。倒是滿街的實際,可能有一半是假;床上床下的真,可能藏著假情假義,一|絲|不|掛呢,就真的沒有遮掩?而在這真假之間,心魂一旦感受到荒誕,感受到苦悶有如囚徒,便可能開闢另一種存在,尋覓另一種真了。這樣的真,以及這樣的開闢與尋覓本身,被稱為藝術,應該是合適的。
小時候看《三國》,見趙子龍在長坂坡前威風八面,于重重圍困中殺進殺出,斬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不禁為之喝彩。現在卻常想,那些被取了首級的人是誰?多數連姓名也沒有,有姓名的也不過是趙子龍槍下的一個活靶。戰爭當然就是這麼殘酷,但小說里也不曾對此多有思索,便看出文學傳統中的問題。
入夜之時,心神如果不死,如果不甘就範,你去聽吧,也許你就能聽見如你一樣的黑夜還在黑夜中掙扎,如你一樣的眺望還在黑夜中眺望。也許你還能聽見詩人西川的話:我打開一本書/一個靈魂就蘇醒/……/我閱讀一個家族的預言/我看到的痛苦並不比痛苦更多/歷史僅記錄少數人的豐功偉績/其他人說話匯合為沉默……

眾人走後,耶穌問那婦女:沒有人留下定你的罪嗎?答:沒有。耶穌說:那我也就不定你的罪,只是你以後不要再犯。這就是說,罪仍然是罪,不因為它普遍存在就不是罪。只不過耶穌是要強調:罪,既然普遍存在於人的心中,那麼,懺悔對於每一個人就都是必要。
這真正是一道難題:敵人不會因為你人道,他也就人道。你人道,他很可能乘虛而入,反使其不人道得以鞏固。但你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呢,你就也蔑視了人道,你就等於加入了他,反使不人道壯大。仇恨的最大弊端是仇恨的蔓延,壓迫的最大遺患是壓迫的複製。「自己人」萬勿使這難題更難吧。以牙還牙的怪圈如能有一個缺口,那必是更勇敢、更理性、更智慧的人發現的,比如甘地的方法,比如馬丁·路德·金的方法。他們的發現,肯定不單是因為骨頭硬,更是因為對萬千獨具心流更加貼近的關懷,對人道更為深切的思索,對目的更清醒的認識。這樣的勇敢,不僅要對著敵人,也要對著自己,不僅靠骨頭,更要靠智慧。當然,說到底是因為:不是為了坐江山,而是為了爭自由。
粉飾生活的行為,倒更會推崇實際,拒斥心魂。因為,心魂才是自由的起點和憑證。是對不自由的洞察與抗議,它當然對粉飾不利。所以要強調藝術的不能與實際同流,藝術,乃「于無聲處」之「驚雷」,是實際之外的嶄新發生。
什麼都不像既然也不行,那又該像什麼呢?像你的猶豫,像你的絕望,像你的不甘就範的心魂。但心魂的遼闊豈一個「像」字可以捕捉?所以還得是「好不好」;「好不好」是心魂在無可像處的尋覓。

二十

我已經五十歲了。一個年至半百的老頭子竟為這麼一篇寫給孩子的故事而淚不自禁,其中的原因一定很多,多到我自己也說不清。不過我一下子就想起了我的幼兒園,想起了那懲罰的遊戲。我想,這不同的童年消息,最初是從哪兒出發的?

大凡這類事,必具三方當事者:A——或叛徒,或英雄,或謂之「兩難選擇者」;B——敵人;C——自己人。演算的結果是:大家都害怕處於A的位置。甚至,A的位置所以存在,正由於大家都在躲避它。比如說,B不可以放過A嗎?但那樣的話,B也就背叛了他的自己人,從而走到了A的位置。再比如,C不可以站出來,替下你所擔心的那個可能成為叛徒的人嗎?但那樣C也就走到了A的位置。可見,A的位置他們都怕——既怕做叛徒,也怕做英雄,否則毫不猶豫地去做英雄就是,叛徒不叛徒的根本不要考慮。是的,都怕,A的位置這才鞏固。是的,都怕,但只有A的怕是罪行。原來是這樣,他們不過都把一件可怕的事推給了A,把大家的罪行推給了A去承擔,然後,一方備下了屠刀、酷刑和株連,一方備下了讚美,或永生的懲罰。

「藝術高於生活」,似有些高高在上,輕慢了某些平凡的疾苦,讓人不愛聽。再說,這「高於」的方向和尺度由誰來制定呢?你說你高,我說我比你還高,他說我低,你說他其實更低,這便助長霸道,而霸道正是瞞與騙的基礎。那就不如說「藝術異於生活」。「異」是自由,你可異,我亦可異,異與異仍可存異,惟異端的權利不被剝奪是普遍的原則。
不能把遮掩實際之真的騙術算在藝術之真的頭上,就像不能把淫|亂歸在性|欲名下。而實際之真阻斷了心魂恣肆的情況,也是常有,比如婚內強|奸也可導致生育,但愛情隨之荒蕪。

三十五

黃色所以是黃色,只因其囿於器官的實際,心魂被快|感淹沒,不得伸展。倘非如此,心魂藉助肉體而天而地,愛願藉助性|欲而酣暢地表達,而虔誠地祈告,又何黃之有?一旦心魂駕馭了實際,或突圍,或彷徨,或歡聚,你就自由地寫吧,畫吧,演吧,字還是那些字,形還是那些形,動作還是那些動作,意味卻已大變——愛情之下怎麼都是藝術,一黃不染。黃色,其實多麼小氣,而「金鳳(愛)玉露(性)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那是詩是歌是舞,是神的恩賜呀誰管得著?
因此,我想,把那個行淫的婦女換成那個叛徒,耶穌的話同樣成立:你們中誰不曾躲避過A的位置,就可以朝他吐唾沫、扔石頭。如果人們因此而猶豫,而看見了自己的恐懼和畏縮,那便是絕對信仰在拷問相對價值的時刻。那時,普遍情感便重新化作萬千獨具的心流。那時,萬千心流便一同朝向了終極的關懷。於是就有了懺悔,於是懺悔的意義便凸顯出來。比如,這懺悔的人群中如果站著B和C,是否在未來,就可以希望不再有A的位置了呢?
別抱怨擺弄實際之真的所謂藝術總是捉襟見肘吧,那是必然。正因為實際走到了末路,藝術這才發生,若領著藝術再去膜拜實際,豈非鬼打牆?所以,藝術正如愛情,都是不能嫌累的事。心魂之域本無盡頭,比如「詩意地棲居」可不是獨享逍遙,而是永遠地尋覓與投奔,並且總在黑夜中。

有意思的是,read•99csw•com當眾人要耶穌做決定時,耶穌為什麼在地上寫字?為什麼耶穌說完那些話,又在地上寫字?我一直想不透。他是說「字寫的法律與心做的懺悔不能同日而語」嗎?他是說「字寫的簡單與心寫的複雜不可等量齊觀」嗎?或者,他是說「字寫的語言有可能變成人對人的強|暴,惟對萬千心流深入的體會才是愛的祈禱」?但也許他是取了另一種角度,說:字,本當從沉默的心中流出。
我聽一位批評家朋友說過一件事:他去看一出話劇,事先掖了手絹在兜里,預備哭和笑,然而整個演出過程中他哭不出也笑不出,全場鴉雀無聲,直到劇終,掌聲雖也持久,但卻猶豫,直到戲散,魚貫而出的人群仍然沒有什麼熱烈的表示,大家默默地走路,看天,或對視為。我那朋友乾脆找個沒人的地方坐下來發獃。他說這戲真好。他沒說真像。他說看戲的人中有說真好的,有說不好的,但沒見有誰說真像或者不像。他說,無論說真好的還是說不好的,神情都似有些愕然,加上天黑。他說他在那沒人的地方坐了很久,心裏仍然是一片愕然,以往的批評手段似乎都要作廢,他說他看見了生命本身的疑難。這戲我沒看。

二十八

我的一位已故藝術家朋友,生前正做著一件事:用青銅鑄造一千個古代士兵的首級,陳于荒野,面向蒼天。我因此常想像那樣的場面。我因此能看見那些神情各異的容顏。我因此能夠聽見他們的訴說——一千種無人知曉的心流在天地間浪涌風馳。實際上,他們一代一代在那荒野上聚集,已曆數千年。徘徊,等待,直到我這位朋友來了,他們才有可能說話了。真不知蒼天何意,竟讓我這位朋友猝然而逝,使這件事未及完成。我這位藝術家朋友,名叫:甘少誠。

像字當頭,藝術很容易流於技藝。用筆畫,會的人太多,不能標榜特色總歸是寂寞。就有人用木片畫,用手指或舌頭畫,用氣吹著墨液在紙上走。有個黃色笑話,說古時某才子善用其臀作畫,蘸了墨液在紙上只一坐,像什麼就不說,但真是像。玩笑歸玩笑,其實用什麼畫具都不要緊,遠古無「榮寶齋」時,岩洞壁畫依然動人魂魄。古人無規可循,所畫之物也並不求像,但那是心魂的奔突與祈告,其牽魂的力量自難磨滅。我是說,心魂的路途遠未走完,未必是工具已經不夠使。

十四

豈有此理就完了嗎?欽佩著勇敢者之餘,軟弱如我者想:豈有此理的深處就怕還藏著另外的道理,未必一副硬骨頭就能包打天下。說真話、硬骨頭、匕首與投槍,于虛偽自然是良藥,但痼疾猶在,久不見輕,大概還是醫路的問題。自古就有「文死諫」的倡導,意思也就是硬骨頭、講真話,可這品質世世代代一直都被倡導,或只被倡導,且有日趨金貴之勢,豈不令人沮喪?怎麼回事?中國人一向推崇的品質,怎麼竟成了中國人越來越難得的高風亮節?

我真是找不出像樣的回答。但我不由地總是想:有什麼理由使一個人處於如此境地?就因為他要反對某種不合理(說到底是不合人道之理)的現實,就應該處於更不人道的境地中嗎?
前不久,可能是在電視上也可能是在報紙上,見一位導演接受記者採訪。記者問:「有人說您的『中國特色』其實是迎合外國人的口味。」導演說:「不,因為我表現的是人的普遍情感,所以外國人也能接受。」我便想:什麼是普遍情感?這普遍是誰的統計?怎麼統計的?其依據和目的都是什麼?以及被這統計所排除、所遺漏的那些心魂應當怎樣處置?尤其,這普遍怎麼又成了特色?是什麼人,會認此普遍為特色呢?是不是由市場判定的普遍?是不是由外國口味判定的中國特色?
藝術,原是要在按部就班的實際中開出虛幻,開闢異在,開通自由,技法雖屬重要但根本的期待是心魂的可能性。便是寫實,也非照相。便是攝影,也並不看重外在的真。一旦藝術,都是要開放遐想與神遊,且不宜搭乘已有的專線。
說真話有什麼錯嗎?當然沒有,還能是說假話不成?但說真話就夠了嗎?這就又得看看:除了實際之真,心魂之真是否也有表達?是否也能表達?是否也提倡表達?是否這樣的表達也被尊重?倘只白晝在表達,生命至少要減半。倘黑夜總就在黑夜中獨行,或聾,或啞,或被斥為「不打糧食」,真,豈不是殘疾著嗎?比如兩口子,若互相只言白晝,黑夜之浪動的心流或被視為無用,或被看作邪念,千萬得互相藏好,那料必是要憋出毛病的。比如憋出猜疑和防備,猜疑和防備又難免流入白晝,實際之真也就要打折扣了。這還不要緊,只要黑夜健在,娜拉大不了是個出走。但黑夜要是一口氣憋死,實際被實際所囚禁,藝術和愛情和一切就都只好由著白晝去豢養、去叫賣了。失去黑夜的白晝,失去匡正的生活,什麼假不能炒成真?什麼陰暗不能標榜為聖潔?什麼荒唐事不能煽得人落淚?於是,什麼真也就都可能淪落到「我不能說」了。

三十

三十二

所以中國的舞台上與中國的大街上總是很像。中國的演員,工夫多下在舉首投足、一顰一笑的像上。中國觀眾的期待,更是被培養在這個像字上。於是,中國的藝術總是以像而贏得讚賞。極例是「文革」中的一個舞蹈《喜曬戰備糧》,一群女孩兒不過都換了一身乾淨衣裳,跳到台上去篩一種想像中的穀物。篩來篩去,這我在農村見過,覺得真像,又覺得沒勁——早知如此,給我們村兒的女子們換身衣裳不得了?想來我們村兒的女子們倒更要活潑得多了。還有所謂的根雕,你看去吧,好好的天之造物,非得弄得像龍像鳳,像鷹像鶴,偏就不見那根須本身的蓬勃與呼嘯。還是一個「像」字作怪。「不肖子孫」所以是斥責,就因其不像祖宗,不按既定方針辦。龍與鶴的意思都現成,像就是了,而自然的蓬勃與呼嘯是要心魂參与創造的,而心魂一向都被忽視。
「藝術源於生活」,我曾以為是一句廢話——工農兵學商,可有哪一行不是源於生活嗎?後來我明白,這當然不是廢話。這話意在消解對實際生活的懷疑。
誰是叛徒無關緊要,就像誰是哥誰是弟並不要緊,要緊的是世上確有哥哥這樣的人,確有這樣飽受折磨的心。知道世上有這樣的人的那天,我也是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呆坐很久,心中全是愕然,以往對叛徒的看法似乎都在動搖。我慢慢地看見,勇猛與可敬之外還有著更為複雜的人生處境。我看見一片蠻荒的曠野,神光甚至也少照耀,惟一顆訴告無處的心隨生命的節拍鍾錶一樣地顫抖,永無休止。不管什麼原因吧,總歸有人處於這樣的境地,總歸有這樣的心魂的絕境,你能看一看就忘了嗎?我尤其想起了這樣的話:人道主義者是不能使用「個別現象」這種託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