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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隙碎筆5

病隙碎筆5

六十二

不久前讀到陳家琪的一篇文章,使我茅塞頓開。他說:「『是人』與『做人』在我們心中是不分的;似乎『是人』的問題是一個不言而喻的事實,要討論的只是如何做人和做什麼樣的人。」又說:「『做人』屬於先輩或社會的要求。你就是不想學做人,先輩和社會也會通過教你說話、識字,通過轉換知識,通過一種文明化的進程,引導或強迫你去做人。」要你如何做人或標榜自己是如何做人的文學,其社會勢力強大,不由得使人怕,使人藏,使人不由地去籌謀一種輕盈並且安全的心情;而另一種文學,恰是要追蹤那躲避的,揭開那隱藏的,於是乎走進了複雜。

三十五

不必統一的真實,不如叫做真誠。文學,可以是從無中的創造,就是說它可以虛擬,可以幻想,可以荒誕不經,無中生有,只要能表達你的情思與心愿,其實怎麼都行,惟真誠就好。真誠,不像真實那樣要求公認,因此他可以保障自由,徹底把霸權關在了門外。

十一

說文學(和藝術)的根本是真實,這話我想了又想還是不同意。真實,必當意味著一種客觀的標準,或者說公認的標準,否則就不能是真實,而是真誠。客觀或公認的標準,於法律是必要的,于科學大約也是必要的,但于文學就埋藏下一種危險,即取消個人的自由,限定探索的範圍。文學,可以反映現實,也可以探問神秘和沉入夢想;比如夢想,你如何判定它的真實與否呢?就算它終於無用,或是徹底瞎掰,誰也不能取消它存在與表達的權利。即便是現實,也會因為觀察點的各異,而對真實有不同的確認。一旦要求統一(即客觀或公認)的真實,便為霸權開啟了方便之門。而不必統一的真實則明顯是一句廢話。

三十九

因而也可以猜想,生命未必僅限於蛋白質的建構,很可能有著千變萬化的形式,這全看那無限的消息要求著怎樣的傳揚了。但不管它有怎樣的形式(是以蛋白質還是以更高級的材料來建構),它既是消息的傳揚,就必意味著距離和差異。它既是無限,就必是無限個有限的相互聯絡。因此,個人便永遠都是有限,都是局部。那麼,這永遠的局部,將永遠地朝向何方呢?局部之困苦,無不源於局部之有限,因而局部的歡愉必是朝向那無限之整體的皈依。所以皈依是一條永恆的路。這便是愛的真意,愛的遼闊與高貴。
存在,並不單指有形之物,無形的思緒也是,甚至更是。有形之物尚可因其未被發現而沉寂千古,無形的思緒——比如對意義的描畫——卻一向喧囂、確鑿,與你同在。當然,生命中也可以沒有這樣的思緒和喧囂,永遠都沒有,比如狗。狗也可能有嗎?那就比如昆蟲。昆蟲也未必沒有嗎?但這已經是另外的問題了。
我想,在這樣的處境中,惟一要做並且可以做到的是誠實。惟誠實,是靈魂的要求,否則不過是肉身之間的旅遊,「江南」「塞北」而已,然而「小橋流水」和「大漠孤煙」都可能看膩,而靈魂依然昏迷未醒。「第三者」的故事中,最可悲哀、最可指責也是最為荒唐的,就是欺騙——愛情,原是要相互敞開、融合,怎麼現在倒陷入加倍的掩蔽和逃離了呢?

四十三

這就是精神與靈魂的不同。
它是什麼,它就傳揚什麼消息,反過來也一樣,它傳揚什麼消息,它就是什麼。並非是先有了消息,之後有其載體,不不,而是這消息,或這傳揚,已使載體被創造。那消息,曾經比較簡陋,比較低級,低級到甚至談不上意義,只不過是蠕動,是顫抖,是隨風飄揚,或只是些簡單的慾望,由水母來承載就夠了,有恐龍來表達就行了。而當一種複雜而高貴的消息一旦傳揚,人便被創造了。是呀,當亞當取其一根肋骨,當他與夏娃一同走出伊甸園,當女媧在寂寞的天地間創造了人,那都是由於一種高貴的期待在要求著傳揚啊!亞當、夏娃、女媧,或許都是一種描畫,但那高貴的消息確實在傳揚,確實的傳揚就必有其確實的起點,這起點何妨就叫做亞當、夏娃,女媧和伏羲呢?正如神的在先於神的名,其名用了哪幾個字本無需深慮。傳說也正是這樣:亞當和夏娃走出伊甸園,人類社會從而開始。女媧和伏羲的傳說大致也是如此。

四十八

但這是真嗎?或者其實這才是假?不是嗎,戲劇一散,A和B還不是各回各的妻子或丈夫身邊去?剛才的怨海情天豈非一縷輕風?剛才的卿卿我我豈不才是逢場作戲?這就又要涉及到對真與假的理解,比如說,由衷的夢想是假,虛偽的現實倒是真嗎?已有的一切都是真理,未有的一切都是謬誤嗎?看來還要對真善美中的這個真字做一點分析:真,可以指真實、真理,也可以指真誠。毛姆在他的《隨想錄》中似乎全面地忽視了后著,然後又因真理的流變不居和信念的往往難於實證而陷入迷途。他說:「如果真理是一種價值,那是因為它是真的,不是因為說出真理是勇敢的。」又說:「一座連接兩座城市的橋樑,比一座從一片荒地通往另一片荒地的橋樑重要。」這些話真是讓我吃驚。事實上,很多真理,是在很久以後才被證明了它的真實的,若在尚未證明其真實之前就把它當做謬誤掃蕩,所有的真理就都不能長大。而在它未經證實之前便說出它,不僅需要勇敢,更需要真誠。至於橋樑,也許正因為有從荒地通往荒地的的橋樑,城市這才誕生。真誠正是這樣的橋樑,它勇敢地鋪向一片未知,一片心靈的荒地,一片浩渺的神秘,這難道不是它最重要的價值嗎?真理,誰都知道它是要變化,要補充和要不斷完善的,別指望一勞永逸。但真誠,誰會說它是暫時的呢?

二十一

沒有精神活動的生理性存活,也叫生命,比如植物人和草履蟲。所以,生命二字,可以僅指肉身。而「我」,尤其是那個對意義提出詰問的「我」,就不只是肉身了,而正是通常所說的:精神,或靈魂。但誰平時說話也不這麼麻煩,一個「我」字便可通用——我不高興,是指精神的我;我發燒了,是指肉身的我;我想自殺,是指精神的我要殺死肉身的我。「我」字的通用,常使人忽視了上述不同的所指,即人之不同的所在。

二十九

「第三者」的故事通常是這樣:A和B的愛情已經枯萎,這時出現了C——比如說A和C,嶄新的愛情之花怒放。倘沒有什麼法律規定人一生只能愛一次,這當然就無可指責。問題是,A和B的愛情已經枯萎這一判斷由誰做出?倘由C來做出,那就甭說了,其荒唐不言而喻;所以C於此刻最好閉嘴。由B做出嗎?那也甭說,這等於沒有故事。當然是由A做出。然而B不同意,說:「A,你糊塗哇!」所以B不退出。C也不退出,A既做出了前述判斷,C就有理由不退出。我曾以為其實是B糊塗,A既對你宣布了解散,你再以什麼理由堅持也是糊塗。可是,故事也可能這樣發展:由於B的堅持,A便有回心轉意的跡象。然而C現在有理由不閉嘴了,C也說:「A,你糊塗哇!」於是C仍不退出。如果詩人顧城最初的夢想能夠在A、B、C間實現,那就會有一個非凡的故事了。但由B和C都說「A,你糊塗哇」這件事看來,A可能真是糊塗——試圖讓水火相融,還不糊塗嗎?可是,糊塗是個理性概念,而愛情,都得盤算清楚了才發生嗎?我才明白,在這樣的故事里,並沒有客觀的正確,決不要去找一條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這不是理性的領域,但也不是全然放棄理性的領域,這是存在先於本質的證明;一切人的問題,都在這樣的故事里濃縮起來,全面地向你提出。
我常想,一個好演員,他/她到底是誰?如果他/她用一年創造了一個不朽的形象,你說,在這一年裡他/她是誰?如果他/她用一生創造了若干個獨特的心魂,他/她這一生又是誰呢?我問過王志文,他說他在演出時並不去想給予觀眾什麼,只是進入,我就是他,就是那個劇中人。這劇中人雖難免還是表演者的形象,但這似曾相識的形象中已是完全不同的心流了。

這未免有些理想化。但理想化並不說明理想的錯誤,而藝術本來就是一種理想。「理想化」三個字作為指責,惟一的價值是提醒人們注意現實。現實怎樣?現實有著一種危險:A之妻或B之夫很可能因此提出一份離婚申請。在現實中,這不算出格,且能為廣大群眾所理解。但這畢竟只是現實,這樣的愛情仍止於肉身。止於肉身又怎樣,白頭偕老的不是很多嗎?是呀,沒說不可以,可以,實在是可以,只是別忘了,現實除了是現實還是對理想的籲求,這籲求也是現實之一種。因此A和B,他們的戲劇以及他們的妻與夫,是共同做著一次探險。險從何來?即由於現實,由於肉身的隔離和限制,由於靈魂的不屈于這般束縛,由於他們不甘以肉身為「我」而要以靈魂為「我」的願望,不信這狹小的皮囊可以阻止靈魂在那遼闊的存在中匯合。這才是愛的真諦吧,是其永不熄滅的原因。
無論對演員還是對觀眾,戲劇是什麼?那激|情與共鳴是因為什麼?是因為現實中不被允許的種種願望終於有了表達並被尊重的機會。無論是恨,是愛,是針砭、讚美,是纏綿悱惻、荒誕不經,是唐·吉訶德或是哈姆雷特,總之,如是種種若在現實中也有如戲劇中一樣的自由表達,一樣地被傾聽和被尊重,戲劇則根本不會發生。演員的激|情和觀眾的感動,都是由於不可能的的一次可能,非現實的一次實現。這可能和實現雖然短暫,但它為心魂開闢的可能性卻可流入長久。

三十

但是,首先,史鐵生主要是因其肉身而成為史鐵生的嗎?其次,史鐵生一直九九藏書都是同一具肉身嗎?比如說,30年前的史鐵生,其肉身的哪一個細胞至今還在?事實上,那肉身新陳代謝早不知更換了多少回!30年前的史鐵生——其實無需那麼久——早已面目全非,背駝了,發脫了,腿殘了,兩個腎又都相繼失靈……你很可能見了他也認不出他了。總之,僅就肉身而論,這個史鐵生早就不是那個史鐵生了。你再說「那已經不是我了」還有什麼意思?

四十四

有位評論家,隔三差五地就要宣布一回:小說還是得好看!我一直都聽不出他到底要說什麼。這世界上,可有什麼事物是得不好看的嗎?要是沒有,為什麼單單擰著小說的耳朵這樣提醒?再說了,你認為誰看著你都好看嗎?誰看著你看著好看的東西都好看嗎?要是你給他一個自以為好看的東西,他卻擰著你的耳朵說:「你最好給我一個好看的東西!」——你是否認為這是一次有益的交流?也許有益:你知道了好看是因人而異的。還有:但願你也知道了,總是以自己的好看要求別人的好看,這習慣在別人看來真是不好看。

三十一

五十八

生命到底有沒有意義?——只要你這樣問了,答案就肯定是:有。因這疑問已經是對意義的尋找,而尋找的結果無外乎有和沒有;要是沒有,你當然就該知道沒有的是什麼。換言之,你若不知道沒有的是什麼,你又是如何判定它沒有呢?比如吃喝拉撒,比如生死繁衍,比如諸多確有的事物,為什麼不是,此既不是,什麼才是?這什麼,便是對意義的猜想,或描畫,而這猜想或描畫正是意義的誕生。

當然,這大男孩會逐日成熟,就像人出了伊甸園會越走越遠。未來,他也許仍會記得靈魂所期待的全面解救,性從而成為愛的僕從,部分將永久地仰望整體。但也許他就會忘記整體,沉緬于部分所擺布的快樂之中;就像那個成熟的女人,以為性即可解救被逐出了伊甸園的人。未來什麼都是可能的。但現在,對於這個大男孩,靈魂的籲求正全面撲來,使他絕難滿足於部分的快樂。所幸者,在影片的末尾,那成熟的女人似也從這男孩的迷茫與掙扎中受了震動,彷彿重新聽見了什麼。
通常的情況是A和C騙著B。不過這也可能是出於好意——何苦讓B瘋癲,跳樓或者割腕呢?尤其B要是真的出了事,A和C都難免一生良心不安。於是欺騙似乎有了正當的理由。可是,被騙者的肉身平安了,他的靈魂呢,二位可曾想過嗎?B至死都處在一個不是由自己選擇而是由別人決定的位置上;所有人都笑著他的愚蠢,只他自己笑著自己的幸福。然而,你要是人道的,你總不能就讓他去跳樓吧?你要是人道的,你也不能丟棄愛情一輩子守著一個隨時可能跳樓的人吧?是呀,甭說那麼多好聽的,倘這故事真實地發生在你身上,說吧,簡單點兒,你怎麼辦?

三十三

三十八

從一些這樣的妻子和丈夫並未因此而告到法院去,也未跟A或B鬧翻天的事實來看,他們的愛不單由於肉身,更由於靈魂。醋罐子所以不曾打破,絕不是因為什麼肚量,而是因為對藝術的理解,既然藝術是靈魂要突破肉身限定的昭示,甚至探險,那飛揚的愛願惟使他們感動。此時,有限的肉身已非忠貞的標識,宏博的心魂才是愛的指向——而他們分明是看到了,他們的愛人不光是一具會行房的肉身,而是一個多麼豐盈、多麼懂得愛又是多麼會愛的靈魂啊。

三十二

但什麼是靈魂呢?精神不同於肉身,這話就算你說對了,但靈魂不同於精神,你倒是解釋解釋這為什麼不是胡說?
但如果,你賦予生命的是愛的信奉,是更為廣闊的牽繫,並不拘於一己的關懷,那麼,一具肉身的潰朽也能使之灰飛煙滅嗎?

四十七

二十四

三十四

回到原來的話題吧。從人的「魂(波)腦(粒)二象性」——恕我編造此名,也是一種無知無畏吧——來看,人就不能僅僅是有形的肉身。就是說,生命既是有形的、單獨的粒子,又是無形的、呈相互干涉的波。甚至一個人的出生,一個承載著某種意義的生命之誕生,也很像量子理論的描述:「在亞原子水平上,物質並不確定地存在於一定的地方,而是顯示出『存在的傾向性』;原子事件也不在確定的時間以一定的方式發生,而是顯示出『發生的傾向性』。」「亞原子粒子並非孤立的實體,而只能被理解為實驗條件與隨後的測定之間的相互關係,量子論從而揭示了宇宙的一種基本的整體性。」人的生命,或生命的意義,也是這樣不能孤立地理解的,還是那句話,它就像浩瀚音樂中的一個音符,一個段落,孤立地看他不知所云,惟在整體中才能明了他的意義。什麼意義?簡單說,就是音符或段落間的相關相系,不離不棄,而這正是愛的昭示啊!
但是,當生命走到盡頭,當死亡向你索要不可摧毀的意志之時,便可看出這兩種意見的優劣了。

四十六

四十九

那麼,靈魂與思想的區別又是什麼呢?任何思想都是有限的,既是對著有限的事物而言,又是在有限的範圍中有效。而靈魂則指向無限的存在,既是無限的追尋,又終歸於無限的神秘,還有無限的相互干涉以及無限構成的可能。因此,思想可以以來理性。靈魂嫩,當然不能是無理性,但他超越著理性,而至感悟、祈禱和信心。思想說到底只是工具,它使我們「知」和「知不知」。靈魂則是歸宿,它要求著愛和信任愛。思想和靈魂有其相似之處,比如無形的干涉。但是,當自以為是的「知」終於走向「知不知」的謙恭與敬畏之時,思想則必服從乃至化入靈魂和靈魂所要求的祈禱。但也有一種可能,因為理性的狂妄,而背離了整體和對愛的信任,當死神必臨之時,孤立的音符或段落必因陷入價值的虛無而惶惶不可終日。
如果不是所有的生命(所有的人)都有著對意義的描畫與憂慮,那就是說,意義並非與生俱來。意義不是先天的賦予,而顯然是後天的建立。也就是說,生命本無意義,是我們使它有意義,是「我」,使生命獲得意義。
這又是「我在故我思」了。
有一種意見認為,是精神的你在折磨肉身的你,或靈魂的你在折磨精神的你。前者,精神總是想衝破肉身的囚禁,肉身便難免為之消損,即「為伊消得人憔悴」吧。後者,無論是「眾里尋她千百度」,還是「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總歸也都使你殫思竭慮耗盡精華。為此,這意見給你的衷告是:放棄靈魂的諸多牽挂吧,惟無所用心可得逍遙自在;或平息那精神的喧囂吧,惟健康長壽是你的福。
這樣的神,或這樣來理解神性,有一個好處,即截斷了任何凡人企圖冒充神的可能。神,乃有限此岸向著無限彼岸的眺望,乃相對價值向著絕對之善的投奔,乃孤苦的個人對廣博之愛的渴盼與祈禱。這樣,哪一個凡人還能說自己就是神呢?

五十五

不知自何時起,中國人做事開始提倡「別那麼累」,於是一切都趨於簡陋。比如文革中的簡易樓,簡易到沒有上下水,清晨家家都有人端出一個盆來在街上走,裏面是尿。比如我座下的國產輪椅,一輛簡似一輛,有效期遞減;直到最近又買了一輛進口的,這輛真是做得細緻,做得「累」,然而坐著卻舒服。再比如我家的屋門——80年代的作品,我無力裝修故保留至今——不過是蓋房時空出一個方洞,擋之以一塊同大的板,再要省事就怕不是人居了。

十六

應該為這樣的偷看平反昭雪。除了陷害式的偷看,世間還有一種「偷看」,比如寫作。寫作,便是迫於社會美德的圍困,去偷看別人和自己的心魂,偷看那被隱藏起來的人之全部。所以,這樣的寫作必「與社會美德有相當程度的隔絕」。這樣的偷看應該受到頌揚,至少應該受到尊重,它提醒著人的孤獨,呼喚著人的敞開,並以愛的祈告去承擔人的全部。
生命本無意義,是「我」使生命獲得意義——此言如果不錯,那就是說:「我」,和生命,並不完全是一碼事。
單純的性|愛難免是限於肉身的。總是兩個肉身的朝朝暮暮,真是難免有互相看膩的一天,但,若是兩個不甘於肉身的靈魂呢?一同去承受人世的危難,一同去輕蔑現實的限定,一同眺望那無限與決定,於是互相發現了對方的存在、對方的支持,難離難棄……這才是愛情吧。在這樣的棲居或旅程中,荷而蒙必相形見絀,而愛願彌深,衰老的肉身和萎縮的性腺便不是障礙。而這樣的愛一向是包含了憐愛的,正如苦弱的上帝之於苦弱的人間。毛姆還是糊塗哇。其實憐愛是高於性|愛的。在荷而蒙的激勵下,昆蟲也有昂揚的行動;這類行動,只是被動地服從著優勝劣汰的自然法則,最多是肉身間短暫的娛樂。而憐愛,則是通向仁愛或博愛的起點啊。

五十二

「第三者」怎麼樣?「第三者」不也是不願受肉身的束縛,而要在更寬闊的領域中實現愛願嗎?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比如詩人顧城的故事,開始時彷彿是,結果卻不是。「第三者」的故事各不相同,絕難一概而論。
如果意義只是對一己之肉身的關懷,它當然就會隨著肉身之死而煙消雲散。但如果,意義一旦牽繫著無限之在和絕對價值,它就不會隨著肉身的死亡而熄滅。事實上,自古至今已經有多少生命死去了呀,但人間的愛願卻不曾有絲毫的減損,終極關懷亦不曾有片刻的放棄!當然困苦也是這樣,自古綿綿無絕期。可正因如此,愛願才看見一條永恆的道路,終極關懷才不至於終極地結束,這樣的意義世代相傳,並不因任何https://read.99csw•com肉身的毀壞而停止。
聽說有個人稱「易俠」的人,《易經》研究得透徹,不僅可以推算過去,還能夠預測未來。我先是不信,可是說的人多了,有的還是親身體驗,我便將信將疑地有些怕——倘那是真的,豈不是說未來早都安排妥當,那人的努力還有什麼用處?再那麼認真地試圖改變什麼豈不是冒傻氣?但後來想想,也沒什麼可怕,未來的已定與未定其實一樣,已定也還是得往前走,前面呢,或一個死字擋道,或一條無限的路途。這就一樣了——反正你在過程之外難有所得。
據說靈魂是有重量的。有人做過試驗,人在死亡的一瞬間體重會減輕多少多少克。據說那就是靈魂的重量。但是,無論人們如何解剖、尋找,「升天入地求之遍」,卻仍然是「兩處茫茫皆不見」。假定靈魂確有重量,這重量就一定是由於某種有形的物質嗎?它為什麼不可以是由於那浩瀚音樂的無形牽繫或干涉呢?

四十

你或許要這樣反駁:那個「我」已經不是我了,那個「我」早已經不是(比如說)史鐵生了呀!這下我懂了,你是說:這已經不是取名為史鐵生的那一具肉身了,這已經不是被命名為史鐵生的那一套生理機能了。
我希望我並沒有低估了性|愛的價值,相反,我看重這一天地之昂揚美麗的造化,便有愁苦,便有憂哀,也是生命鮮活地存在。低估性|愛,常是因為高估了性|愛而有的後果。將性腺作為愛的支撐,或視為等值,一旦「春風無力百花殘」或「無邊落木蕭蕭下」,則難免怨屋及烏,嘆「人生苦短」及愛也無聊。尚能飯否或尚能性否,都在其次,尚能愛否才是緊要,值得雙手合十,謂曰:善哉,善哉!
無聊的人總是為皈依標出一處終點,期求著一勞永逸的福果,一尊寶座,或種種超出常人的功能(比如特異功能)。沒有證據說那神乎其神的功能全屬偽造,但這樣的期求哪裡還是愛願呢?不過是宮廷朝政中的權勢之爭,或綠林草莽間的稱王稱霸的變體罷了。究其原因,仍是囿於一己之肉身的福樂。然而你就是鋼筋鐵骨,還不是「荒塚一堆草沒了」?你就是金鋼不壞之身,還不是「沉舟側岸千帆過」?那無限的消息不把任何一尊偶像視為永恆,惟愛願於人間翱飛飄繚歷千古而不死。
我猜想,基因譜系也並不是孤立的每人一份,上帝不見得有那樣的耐心,上帝寫的是大文章,每個人的基因譜系只是其中一個小小的段落,把這些段落連成一氣才可能領悟上帝的意圖。領悟,而非破解。用陳村的話說,上帝的手藝哪能這麼簡單?比如,基因譜系中何以會有很多不知所云的段落?不知所云只是對人而言,只是對「嶺」和「峰」而言,是整體對部分而言。部分只好是「知不知,尚矣」。這便是命運永遠的神秘,便是人要對上帝保持謙恭,要對他說「是」,要以愛作為祈禱的緣由。

五十三

打個比方:一棵樹上落著一群鳥兒,把樹砍了,鳥兒也就沒了嗎?不,樹上的鳥兒沒了,但它們在別處。同樣,此一肉身,棲居過一些思想、情感和心緒,這肉身火化了,那思想、情感和心緒也就沒了嗎?不,他們在別處。倘人間的困苦從未消失,人間的消息從未減損,人間的愛願從未放棄,他們就必定還在。
好看,在我理解,只能是指易讀。把文章盡量寫得易讀,這當然好,問題是眾生思緒千差萬別,怎能都易到同一條水平線上去?最易之讀是不讀,最易之思是不思,易而又易,終於弄到沒有差別時便只剩下了簡陋。

二十六

愛,即孤立的音符或段落向著那美麗與和諧的皈依,再從那美麗與和諧中互相發現:原來一切都是相依相隨。倘若是音符間的相互隔離與排拒,美麗與和諧便要破壞。但上帝的音樂豈容破壞?比如說,地球的美麗是不容破壞的,生態的和諧是不容破壞的,被破壞的只可能是破壞者自己,比如說,上帝之手將藉助乾旱、沙塵暴、艾滋病、環境污染、臭氧層破洞……刪除造成這一切不和諧的贅物。癌症是什麼?是和諧整體中的一個失去控制的部分,這差不多是對無限膨脹著的人類慾望的一個警告。艾滋病是什麼?是自身免疫系統的失靈,而生態的和諧正是地球的自身免疫系統。上帝是嚴厲而且溫柔的,如果自以為是的人類仍然聽不懂這暗示,地球上被刪除的終將是什麼應該是明顯的。

二十二

所以我又想,一個好演員,必是因其無比豐富的心魂被困於此一肉身,被困於此一境遇,被困於一個時代所有的束縛,所以他/她有著要走出這種種實際的強烈慾望,要在那千變萬化的角色與境遇中,實現其心魂的自由。

二十

奇斯洛夫斯基的《情戒》,就是要為這樣的偷看翻案,使這背了千古罵名的行為得到世人的理解,乃至頌揚。影片說的是一個身心初醒的大男孩,愛上了對面樓窗里的一個成熟|女人,不分晝夜地用望遠鏡偷看她,偷看她的美麗與熱情、孤獨與痛苦。當這女人知道了這件事後,先是以不恥的目光來看他。幸而這是個善良的女人,善良使她看見了大男孩的滿心虔誠。但她仍以為這隻是性的萌動與饑渴,以為可以用性來解救他。但當她真的這樣做了,大男孩卻痛不欲生,驚慌地逃離,以致要割腕自殺。為什麼呢?因為他的期待遠不止與性啊!他的期待中,當然,不會沒有性。其實身心初醒就像剛剛走出了伊甸園,感到了誘惑,感到了孤獨,感到了愛——這靈魂全面且巨大的籲求!性只是其一部分啊,部分豈能代替整體?尤其當性僅僅作為性的解救之十,性對那整體而言就更加陌生,甚至構成敵意。大男孩他說不清,但分明是感到了。他的靈魂正渴望著接近那浩瀚的音樂,卻有一種籌謀——試圖把複雜的沉重解救到簡單的輕盈中去的籌謀,破壞了這音樂之全面的交響。

五十四

還有一種意見認為:是肉身的你拖累了精神的你,或是精神的你阻礙了靈魂的你。前者,比如說,倘肉身的快|感湮滅了精神的自由,創造與愛情便都是折磨,惟食與性等等為其樂事。然而,這等樂事弄來弄去難免乏味,乏味而至無聊難道不是折磨?後者呢,倘一己之欲無愛無畏地膨脹起來,他人就難免是你的障礙,你也就難免是他人的障礙,你要掃除障礙,他人也想推翻障礙,於是危機四伏,這難道不是更大的折磨?總之,一個無愛的人間,誰都難免於中飽受折磨,健康長壽惟使這折磨更長久。因此,愛的弘揚是這種意見看中的拯救之路。
人與人之間是這樣,群、族乃至國度之間也應該是這樣——異,不是要強調隔離與敵視,而是在呼喚溝通與愛戀。總是自己戀著自己,狹隘不說,其實多麼猥瑣。黨同伐異,群同、族同乃至國同伐異,我真是不懂為什麼這不是猥瑣而常常倒被視為骨氣?我們從小就知道要對別人懷有寬容和關愛,怎麼長大了倒糊塗?作為個人,謙虛和愛心是美德,怎麼一遇群、族、國度就要以傲慢和警惕取而代之?外交和國防自然是不可不要,就像家家門上都得有把鎖,可是心裏得明白:這不是人類的榮耀,這是不得已而為之。千萬別把這不得已而為之看成美德,一說「我們」便意味著遷就和表彰,一提「他們」就已經受了傷害。

十八

四十一

那回蕩的鐘聲便是靈魂百折不撓的腳步,它曾脫離某一肉身而去,又在那兒無數次降臨人世,借無數肉身而萬古傳揚。生命的消息,就這樣永無消損,永無終期。不管科學的發展——比如克隆、基因、納米——將怎樣改變世界的形象,改變道具和背景,甚至改變人的肉身,生命的消息就如這鐘聲,或這鐘聲之前荒野上的呼喚,或這呼喚之上的浪浪天風,絕不因某一肉身的枯朽而有些微減弱,或片刻停息。這樣看,就不見得是我們走過生命,而是生命走過我們;不見得是肉身承載著靈魂,而是靈魂訂製了肉身。就比如,不是音符連接成音樂,而是音樂要求音符的連接。那是固有的天音,如同宇宙的呼吸,存在的浪動,或神的言說,它經過我們然後繼續它的腳步,生命於是前赴後繼永不息止。為什麼要為一個音符的度過而悲傷?為什麼要認為生命因此是虛幻的呢?一切物都將枯朽,一切動都不停息,一切動都是流變,一切物再被創生。所以,虛無的悲嘆,尋根問底仍是由於肉身的圈定。肉身蒙蔽了靈魂的眼睛,單是看見要回那無中去,卻忘了你原是從那無中來。
好了,最關鍵的時刻到了,一切意義都不能逃避的問題來了:某一肉身的死亡,或某一生理過程的終止,是否將使任何意義都掉進同樣的深淵,永劫不復?

十九

二十七

所以,別再到那孤獨的音符中去尋找靈魂,靈魂不像大腦在肉身中佔據著一個有形的位置,靈魂是無形地牽繫在那浩瀚的音樂之中的。
既然意義是存在的,何以還會有上述疑問呢?料其真正的疑點,或者憂慮,並不在意義的有無,而在於:第一,這類描畫紛紜雜沓,到底有沒有客觀正確的一種?第二,這意義,無論哪一種,能否堅不可摧?即:死亡是否終將粉碎它?一切所謂意義,是否都將隨著生命的結束而變得毫無意義?

六十一

可他又說:「人生莫大的悲哀……是他們會終止相愛。……兩個情人之中總是一個愛而另一個被愛;這將永遠妨礙人們在愛情中獲得完美幸福……。愛情總是少不了一種性腺的分泌,這當是無可置疑的。對於極大多數的人,同一的對象不能永久引發出他們的這種分泌,還有隨著年事增長,性腺也萎縮了。人們在這個問題上十分虛偽,不肯面對現實。……難道愛憐與愛情可以同日而語嗎?」性|愛是https://read.99csw•com不能忽視荷而蒙的,這無可非議。但性|愛就是愛情嗎?從「這將永遠妨礙人們在愛情中獲得完美幸福」一語來看,支持性|愛的荷而蒙,並不見得也能夠支持愛情。由此可見,性|愛和愛情並不是一碼事。那麼,支持著愛情的是什麼呢?難道「性腺也萎縮了」,一對老夫老妻就不再可能有愛情了嗎?並且,愛情若一味地拘於荷而蒙的領導,又怎能通向仁愛的永恆與善呢?難道愛情與仁愛是互不相關的兩碼事?

三十七

十七

好吧你追查,可你追查根據著什麼呢?根據基因嗎?據說基因也將可以更改了。根據生理特徵嗎?你就不怕那是個克隆貨?根據歷史嗎?可書寫的歷史偏又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你還能根據什麼?根據什麼都不如根據記憶,惟記憶可使你在一具「縱使相逢應不識」的肉身中認出你曾熟悉的那個人。根據你的記憶喚醒我的記憶,根據我的記憶喚醒你的記憶,當我們的記憶吻合時,你認出了我,認出了此一史鐵生即彼一史鐵生。可我們都記憶起了什麼呢?我曾有過的行為,以及這些行為背後我曾有過的思想、情感、心緒。對了,這才是我,這才是我這個史鐵生,否則他就是另一個史鐵生,一個也可以叫做史鐵生的別人。就是說,史鐵生的特點不在於他所棲居過的某一肉身,而在於他曾經有過的心路歷程,據此,史鐵生才是史鐵生,我才是我。不信你跟那個克隆貨聊聊,保准用不了多一會兒你就糊塗,你就會問:哥們兒你到底是誰呀?這有點兒「我思故我在」的意思。

十二

我曾在另外的文章里猜想過:性|愛,原是上帝給人通向宏博之愛的一個暗示,一次啟發,一種象徵,就像給戲劇一台道具,給靈魂一具肉身,給愛願一種語言……是呀,這許多器具都是何等精彩,精彩到讓魔鬼也生妒意!但你若是忘記了上帝的期待,一味迷戀于道具,糜菲斯特定會在一旁笑破肚皮。
簡單與複雜,各有其用,只要不獨尊某術就好。一旦獨尊,就是牢獄。牢獄並不都由他人把守,自覺自愿地畫地為牢的也很多。牢獄也並不單指有限的空間,有的人滿世界走,卻只對一種東西有興趣。比如煽情。有那麼幾根神經天底下的人都是一樣,不動則已,一動而淚下,諳熟了彈撥這幾根神經的,每每能收穫眼淚。不是說這不可以,是說單憑這幾根神經遠不能接近人的複雜。看見了複雜的,一般不會去扼殺簡單,他知道那也是複雜的一部分。倒是只看見了簡單的常常不能容忍複雜,因而憤憤然說那是庸人自擾,是「不打糧食」,是脫離群眾,說那「根本就不是文學」,甚至「什麼都不是」,這樣一來牢獄就有了。話說回來,不是文學又怎麼了?什麼都不是又怎麼了?一種思緒既然已經發生,一種事物既然已經存在,就像一個人已經出生,它怎麼可能什麼都不是呢?它只不過還沒有一個公認的名字罷了。可是文學,以及各種學,都曾有過這樣的遭遇啊!
比如希特勒,你不能說他沒有精神,由仇恨鼓舞起來的那股幹勁兒也是一種精神力量,但你可以說他喪失了靈魂。靈魂,必當牽繫著博大的愛願。
但首先還是那個問題:誰折磨你?折磨者和被折磨者,各是哪一個你?
當然,每以個音符又都不容忽略,原因簡單:那正是音樂的要求,這要求於是對音符構成意義,每一個音符都將追隨它,每一個音符都將與所有的音符相關連,所有的音符又都牽繫和鑄造著此一音符的命運。這就是愛的原因,和愛的所以不能夠丟棄吧。你既是演奏者,又是欣賞者,既是腳步,又是聆聽。孤芳自賞從根本上說是不可能的,單獨的音符怎麼聽也像一聲噪響,孤立的段落終不知所歸。音符和段落,倘不能領悟和追隨音樂的要求,便黃鐘大呂也是過眼煙雲,虛無的悲嘆勢在必然。以肉身的不死而求生命的意義,就像以音符的停滯而求音樂的悠揚。無論是今天的克隆,還是古時的練丹,以及各類自以為是的功法,都不可能使肉身不死,不死的惟有上帝寫下的起伏跌宕、苦樂相依的音樂,生命惟在這音樂中獲得意義,驅散虛無,而這永恆的音樂,當然是永恆地要求這音符的死生相繼,又當然會跳過無愛的噪響,一如既往保持其美麗與和諧。
藝術家都難免是這樣,乘物以游心,所要藉助和所要克服的,都是那一副不得不有的皮囊。以美貌和機智取勝的,都還是皮囊的奴隸。最要受那皮囊奴役的,莫過於皇上;皇上一旦讓群臣認不出,他就什麼也沒有了。所以,梵谷是「向日葵」,貝多芬是「命運」,尼采是「如是說」,而君王是地下宮殿和金縷玉衣。
但這裏面常有一種悲哀,即主流文化經常地湮滅著個人的獨特。主流者,更似萬千心流的一個平均值,或最大公約數,即如詩人西川所說:歷史僅記錄少數人的豐功偉績/其他人說話匯合為沉默。在這最大公約數中,人很容易被描畫成地球上的一種生理存在,人的特點似乎只是肉身功能(比之於其他生命)的空前複雜,有如一台多功能的什麼機器。所以,此時,藝術和文學出面。藝術和文學所以出面,就為抗議這個最大公約,就為保存人類豐富多彩的記憶,以使人類不單是一種多功能肉身的延續。

愛情,從來與藝術相似,沒有什麼理性原則可以概括它、指引它。愛情不象婚姻是現實的契約,愛情是站在現實的邊緣向著神秘未知的呼喚與祈禱,它根本是一種理想或信仰,有一句詩:我愛你,以我童年的信仰。你說不清它是什麼,所以它是非理性的,但你肯定知道它不是什麼。所以它絕不是無理性。對於現實,它常常是脆弱的——比如人們常問藝術:這玩藝兒能頂飯吃?——明智而強悍的現實很可能會泯滅它。但就靈魂的期待而言,它強大並且堅韌,勝敗之事從不屬於它,它就象梵谷的天空和原野,燃燒,盛開,動蕩著古老的夢願,所有的現實都因之而顯得謹小慎微,都將聆聽它對生命的解釋。因而我在《向日葵》的後面常看見一個赴死的身形,又在《有松樹的山坡》上聽見亘古回蕩的鐘聲。

十三

我想,「正當」也會是一種強迫和命令的聲音,但它不會是溫柔的聲音。差別何在?就在於,前者是「近二千年來浮現在人了解力之上的聲音」,是無限與絕對的聲音,是人不得不接受的聲音,是人作為部分而存在其中的那個整體的聲音,是你終於不要反抗而願皈依的聲音。而後者,是近二千年來人間習慣了的聲音,是人智製作的聲音,是肉身限制靈魂、現實挾迫夢想的聲音,是人強制人的聲音。

十四

文如其人,這話並不絕對可信。文,有時侯是表達,是敞開,有時侯是掩蓋,是躲避,感人淚下的言詞後面未必沒有隱藏。我自己就有這樣的經驗,常在渴望表達的時候卻做了很多隱藏,而且心裏明白,隱藏的或許比表達的還重要。這是為什麼?為什麼心裏明白卻還要隱藏?知道那是重要的卻還要躲避?

四十五

不過,一旦這樣的實現成為現實,它也就不再能夠成為藝術了。但是放心,不可能與非現實是生命永恆的背景,因此,藝術,或美的願望,永遠不會失其魅力。
如果生命的意義只是健康長壽(所謂身內之物),死亡便終會使它片刻間化為烏有,而在此前,病殘或衰老早已使逍遙自在遭受了威脅和嘲弄。這時,你或可寄望于轉世來生,但那又能怎樣呢?路途是不可能沒有距離的,存在是不可能沒有矛盾的,生是不可能繞過死的,轉世來生還不是要重複這樣的逍遙和逍遙的被取消,這樣的長壽和長壽的終於要完結嗎?那才真可謂是輪迴之苦哇!
其實,人生來就是跟這局限周旋和較量的。這局限,首先是肉身,不管它是多麼聰明和健壯。想想吧,肉身都給了你什麼?疾病、傷痛、疲勞、孱弱、醜陋、孤單、消化不好、呼吸不暢、渾身酸痛、某處搔癢、冷、熱、飢、渴、饞、人心隔肚皮、猜疑、嫉妒、防範……當然,它還能給你一些快樂,但這些快樂既是肉身給你的就勢必受著肉身的限制。比如,跑是一種快樂,但跑不快又是煩惱,跳也是一種快樂,可跳不高還是苦悶,再比如舉不動、聽不清、看不見、摸不著、猜不透、想不到、弄不明白……最後是死和對死的恐懼。我肯定沒說全,但這都是肉身給你的。而你就像那塊假寶玉,興沖沖地來此人間原是想隨心所欲玩它個沒夠,可怎麼先就掉進這麼一個狹小黢黑的皮囊里來了呢?這就是他媽的生命?可是,問誰呢你?你以為生命應該是什麼樣兒?獃著吧哥們兒!這皮囊好不容易捉你來了,輕易就放你走嗎?得,你今後的全部任務就是跟它鬥了,甭管你想幹嘛,都要面對它的限制。這樣一個冤家對頭你卻怕它消失。你怕它折磨你,更怕它倏忽而逝不再折磨你——這裏面不那麼簡單,應該有的可想。
不過,精神和靈魂就肯定是一碼事嗎?那你聽聽這句話:「我看我這個人也並不怎麼樣。」——這話什麼意思?誰看誰不怎麼樣?還是精神的我看肉身的我嗎?那就不對了,「不怎麼樣」絕不是指身體不好,而「我這個人」則明顯是就精神而言,簡單說就是:我對我的精神不滿意。那麼,又是哪一個我不滿意這個精神的我呢?就是說,是什麼樣的我,不僅高於(大於)肉身的我並且也高於(大於)精神的我,從而可以對我施以全面的督察呢?是靈魂。
可是,你總不能說你就不是史鐵生了吧?你就是面目全非,你就是更名改姓,一旦追查起來你還得是那個史鐵生。
人以一個孤獨的音符處於一部浩瀚的音樂中,難免恐懼,這恐懼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心愿,卻不知道別人的心愿;他知道自己複雜的處境與別人相關,卻不知道別人對這複雜的相關取何種態度;他知九九藏書道自己期待著別人,卻沒有把握別人是否對他也有著同樣的期待;總之,他既聽見了那音樂的呼喚,又看見了社會美德的陰沉臉色。這恐懼迫使他先把自己藏起來,藏到甚至連自己也看不到的地方去。但其實這不可能,他既藏了就必然知道藏了什麼和藏在了哪兒,只是佯裝不知。這,其實不過是一種防禦。他藏好了,看看沒什麼危險了,再去偷看別人。看別人的什麼呢?看別人是否也像自己一樣藏了和藏了什麼。其實,他是要通過偷看別人來偷看自己,通過看見別人之藏而承認自己之藏,通過揭開別人的藏而一步步解救著自己的藏——這從戀人們由相互試探到相互敞開的過程,可得證明。是呀,人,都在一個孤獨的位置上期待著別人,都在以一個孤獨的音符而追隨那浩瀚的音樂,以期生命不再孤獨,不再恐懼,由愛的途徑重歸靈魂的伊甸園。
你要是悲哀于這世界上終有一天會沒有了你,你要是恐懼於那無限的寂滅,你不妨想一想,這世界上曾經也沒有你,你曾經就在那無限的寂滅之中。你所憂慮的那個沒有了的你,只是一具偶然的肉身。所有的肉身都是偶然的肉身,所有的爹娘都是偶然的爹娘,是那亘古不滅的消息使生命成為可能,是人間必然的愛願使爹娘相遇,使你誕生。

五十七

讓人擔心的是A和B從劇場回家之後的遭遇,即A之妻和B之夫會怎麼想?
那複雜之中才有人的全部啊,才是靈魂的全面朝向。劉小楓說:「人想整體開放的部分只有靈魂,或者說,靈魂是人聲上最靠近整體的部分。」又說:「追求整體性知識需要與社會美德有相當程度的隔絕……」要看看隱藏中的人是怎麼一回事,不僅複雜而且危險。最大的危險就是要遭遇社會美德的陰沉的臉色。
但這消息已經是高貴得不能再高貴了嗎?只要你注意到了人性的種種醜惡,肉身的種種限制,你就是在諦聽或仰望那更為高貴的消息了。那更為高貴的消息,也許不能再經由蛋白質所建構的肉身來傳揚,不能再以三維的有形而存在,或者僅僅是因為我們受這三維肉身的限制而不能直接與它相遇,甚至不能邏輯性地與之溝通,因而要以超越時空的夢想、描畫和祈禱來追尋它,來使這區區肉身所承載的消息得以遼闊,得以升華。這便是信仰無需實證的原因;實證必為有限之實,信仰乃無限之虛的呼喚。
建立意義,或對意義的懷疑,乃一事之兩面,但不管哪面,都是人所獨具。動物或昆蟲是不屑這類問題的,凡無此問題的種類方可放心大胆地宣布生命的無意義。不過它們一旦這樣宣布,事情就又有些麻煩。它們很可能就此成精成怪,也要陷入意義的糾纏了。你看傳說中的精怪,哪一位不是學著人的模樣在為生命尋找意義?比如白娘子的「千年等一回」,比如豬八戒的夢斷高老莊。

二十三

也許你會說:但那已經不是我了呀!我死了,不管那意義怎樣永恆又與我何干?可是,世世代代的生命,哪一個不是「我」呢?哪一個不是以「我」而在?哪一個不是以「我」而問?哪一個不是以「我」而思,從而建立起意義呢?肉身終是要毀壞的,而這樣的靈魂一直都在人間飄蕩,「秦時明月漢時關」,這樣的消息自古而今,既不消逝,也不衰減。

耶穌的話:「我還有不多的時候與你們同在。後來你們要找我,但我所去的地方,你們不能到。這話我曾對猶太人說過,如今也照樣對你們說。我賜給你們一條新命令,乃是叫你們彼此相愛。我怎樣愛你們,你們也要怎樣相愛。」

五十

二十五

愛因斯坦說:「凡是涉及實在的數學定律都是不確定的,凡是確定的定律都不涉及實在。」因為,任何實在,都有著比抽象(的定律)更為複雜的牽繫。各種科學的路線,都是要從複雜中抽象出簡單,視簡單為美麗,並希望以此來指引複雜。但與此同時,它也就看見了抽象與實在之間其實有著多麼複雜的距離。而文學,命定地是要涉及實在,就是因為在諸多科學的路線之外看見了複雜,看見了諸學所「不涉及」的「實在」,看見了實在的遼闊、紛繁與威赫。所以,文學有理由站出來,宣布與諸學的背道而馳,即:不是從複雜走向簡單,而是由簡單進入複雜。因此我常有些很可能是偏頗的念頭:在看似已然明朗的地方,開始文學的迷茫路。
因此有件事情饒有趣味:男演員A飾男角色甲,女演員B飾女角色乙,在劇中有甲和乙做|愛的情節,那麼這時候,做|愛的到底是誰?簡單說吧,你能要求A和B只是模仿而互相毫無性|愛的慾望嗎?這樣的事,尤其是這樣的事,恐怕單靠模仿是不成的,僅有形似必露出假來——三|級|片和藝術片的不同便是證明;前者最多算是兩架逼真的模型,後者則牽連著主人公的浩瀚心魂和歷史。講台前或餐桌上可以逢場作戲,此時並不一定要有真誠,惟符合某種公認的規矩就夠。可戲劇中的(比如說)性|愛,卻是不能單靠肉身的,因為如前所說,人們所以需要戲劇,是需要一處自由的時空,需要一回心魂的酣暢表達,是要以藝術的真去反抗現實的假,以這劇場中的可能去解救現實中的不可能,以這舞台或銀幕上的實現去探問那布滿於四周的不現實。這就是藝術不該模仿生活,而生活應該模仿藝術的理由吧。

五十一

精神,當其僅限於個體生命之時,便更像是生理的一種機能,肉身的附屬,甚至累贅(比如它有時讓你食不甘味,睡不安寢)。但當他聯通了那無限之在(比如無限的人群和困苦,無限的可能和希望),追隨了那絕對價值(比如對終極意義的尋找與建立),他就會因自身的局限而謙遜,因人性的醜陋而懺悔,視固有的困苦為錘鍊,看琳琅的美物為道具,既知不斷地超越自身才是目的,又知這樣的超越乃是永遠的過程。這樣,他就不再是肉身的附屬了,而成為命運的引領——那就是他已經升華為靈魂,進入了不拘於一己的關懷與祈禱,所以那些只是隨著肉身的慾望而活的,你會說他沒有靈魂。
這使我想到文學。文學之一種,是只憑著大腦操作的,惟跟隨著某種傳統,跟隨著那些已經被確定為文學的東西。而另一種文學,則是跟隨著靈魂,跟隨著靈魂于固有的文學之外所遭遇的迷茫——既是于固有的文學之外,那就不如叫寫作吧。前者常會在部分的知識中沾沾自喜。后著呢,原是由於那遼闊的神秘之呼喚與折磨,所以用筆、用思、用悟去尋找存在的真相。但這樣的尋找孰料竟然沒有盡頭,竟然終歸「知不知」,所以它沒理由洋洋自得,其歸處惟有謙恭與敬畏,惟有對無邊的困境說「是」,並以愛的祈禱把靈魂解救出肉身的限定。
書架上的書,一本一本幾千本,看似各成一體相互孤立,其實全有關聯。幾千年的消息都在那兒排開,穿插、疊摞,其相互關聯的路徑更是玄機無限,鬼神莫測。真可謂「橫看成嶺側成峰」,但其中任何一本都是「不識廬山真面目」。

五十六

然而,有形的或具體的美物,很可能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喪失其美。美的難於確定,使毛娒這樣的大作家也為之迷惑,他竟得出結論說:「藝術的價值不在於美,而在於正當的行為。」(見《毛姆隨想錄》)可什麼是正當呢?由誰來確定某一行為的正當與否呢?以更加難於確定的正當,來確定難於確定的美,豈不荒唐?但毛姆畢竟是毛姆,他在同一篇文章中不經意地說了一句話:「他們(指藝術家)的目標是解除壓迫他們靈魂的負擔。」好了,這為什麼不是美的含意呢?你來了,你掉進了一個有限的皮囊,你的周圍是隔膜,是限制,是數不盡的牆壁和牢籠,靈魂不堪此重負,於是呼喊,於是求助於藝術,開闢出一處自由的時空以趨向那無限之在和終極意義,為什麼這不是美的恆久品質,同時也是人類最正當的行為呢?

六十

生命是什麼?生命是永恆的消息賴以傳揚的載體。因那無限之在的要求,或那無限之在的在性,這消息必經某種載體而傳揚。就是說,這消息,既是在的原因,也是在的結果。否則它不在。否則什麼問題都沒有。否則我們無話可說,如果從不吱聲的X。X是什麼?廢話,它從不吱聲怎麼能知道它是什麼?
因為,還有一句話也值得琢磨:「我要使我的靈魂更加清潔。」這話說得通吧?那麼,這一回又是誰使誰呢?麻煩了,真是麻煩了。不過,細想,這類矛盾推演到最後,必是無限與有限的對立,必是絕對與相對的差距,因為那必是無限之在(比如整個宇宙的奧秘)試圖對有限之在(比如個人處境)施加影響,必是絕對價值(比如人類前途)試圖對相對價值(比如個人利益)施以匡正。這樣看,前面的我必是聯通著絕對價值,以及無限之在。但那是什麼?那無限與絕對,其名何謂?隨便你怎麼叫他吧,叫什麼其實都是人的賦予,但在信仰的歷史中他就叫做:神。他以其無限,而真,他以其絕對的善與美,而在。他是人之夢想的初始之據,是人之眺望的終極之點,他的在先於他的名,而他的名,碰巧就是這個「神」字。
所以要尊重藝術家的放浪不羈。那是自由在衝破束縛,是豐富的心魂在掙脫固定的肉身,是強調夢想才是真正的存在,而肉身不過是死亡使之更新以前需要不斷克服和超越的牢籠。
不過,我對文學二字寧可敬而遠之。一是我確實沒什麼學問,卻又似乎跟文學沾了一點兒關係。二是,我總感到,在各種學(包括文學)之外,仍有一片浩瀚無邊的存在;那兒,與我更加親近,更加難離難棄,更加纏纏繞繞地不能剝離,更是人應該重視卻往往忽視了的地方。我願意把我與那兒的關係叫做:寫作。到了那https://read•99csw.com兒就像到了故土,倍覺親切。到了那兒就像到了異地,倍覺驚奇,到了那兒就像脫離了這個殘損而又堅固的軀殼,輕鬆自由。到了那兒就像漫遊于死中,回身看時,一切都有了另外的昭示。
因此,我雖不是同性戀者,卻能夠理解同性戀。愛戀,既是藉助肉身而衝破肉身,性別就不是絕對的前提,既是心魂與心魂的相遇,則要緊的是他者。他者即異在。異性只是異在之一種,而且是比較習常的一種,比較地拘於肉身的一種,而靈魂的異在卻要遼闊得多,比如異思和異趣,尤其是被傳統或習常所歧視、所壓迫著的異端,更是呼喚著愛去照耀和開墾的處|女地。在我想,一切愛戀與愛願,都是因異而生的。異是隔離,愛便是要衝破這隔離;異又是禁地,是誘惑,愛於是有著激|情;異還可能是棄地,是險境,愛所以溫柔並勇猛(我琢磨,性腺的分泌未必是愛的動因,沒準兒倒是愛的一項後果或輔助)。這隔離與誘惑若不單單地由於性之異,憑什麼愛戀只能在異性之間?超越了性之異的愛戀,超越了肉身而在更為遼闊的異域團聚的心魂,為什麼不同樣是美麗而高貴的呢?
一個漢人在伊甸園外徘徊、祈禱,一個洋人也在伊甸園外徘徊、祈禱,如果他們相遇並且相愛,如果他們生出一個不漢不洋或亦漢亦洋的孩子,這孩子在哪兒呢?仍是在伊甸園外,在那兒徘徊和祈禱。這似乎有著象徵意味。這似乎暗示了人或寫作的永恆處境,暗示了人或寫作的必然開端。什麼國界呀、民族呀、甲方乙方呀,那原是靈魂的阻礙,是伊甸園外的墮落,是愛願和寫作所渴望沖開的牢壁,怎麼倒有一種強大的聲音總要把這說成是寫作的依歸呢?

十五

科學的要求是真實,信仰的要求是真誠。科學研究的是物,信仰面對的是神。科學把人當做肉身來剖析它的功能,信仰把人看作靈魂來追尋它的意義。科學在有限的成就面前沾沾自喜,信仰在無限的存在面前虛懷若谷。科學看見人的強大,指點江山,自視為世界的主宰,信仰則看見人的苦弱與醜陋,沉思自省,視人生為一次歷練與皈依愛願的旅程。自視為主宰的,很難控制住掠奪自然和強制他人的慾望,而愛願,正是抵擋這類慾望的基礎。但科學,如果終於,或者已經,看見了科學之外的無窮,那便是它也要走進信仰的時候了。而信仰,亘古至今都在等候浪子歸來,等候春風化雨,狂妄歸於謙卑,暫時的肉身凝成不朽的新愛,等候那迷戀于真實的眼睛閉上,向內里,求真誠。
人所以成為人,人類所以成為人類,或者人所以對類有著認同,並且存著驕傲,也是由於記憶。人類的文化繼承,指的就是這記憶。一個人的記憶,是由於諸多細胞的相互聯絡,諸多經驗的積累、延續和創造;人類的文化也是這樣,由於諸多個體及其獨具的心流相互溝通、繼承和發展,個人之於人類,正如細胞之於個人,正如局部之於整體,正如一個音符之於一曲悠久的音樂。
這就是「寫作的零度」吧?當一個人剛剛來到世界上,就如亞當和夏娃剛剛走出伊甸園,這時他知道什麼是國界嗎?知道什麼是民族嗎?知道什麼是東、西方文化嗎?但他卻已經感到了孤獨,感到了恐懼,感到了善惡之果所造成的人間困境,因為有了一份獨具的心緒渴望表達——不管他動沒動筆,這應該就是、而且已經就是寫作的開端了。寫作,曾經就是從這兒出發的,現在仍當從這兒出發,而不是從政治、經濟和傳統出發,甚至也不是從文學出發。「零度」當然不是說什麼都不涉及,什麼都不涉及你可寫的什麼作!從「零度」出發,必然也要途經人類社會之種種——比如說紅燈區和黑社會,但這與從紅燈區和黑社會出發自然是不一樣。
性|愛,實在是藉助于肉身而又要衝破肉身的一次險象環生的壯舉。你看那姿態,完全是相互融合的意味;你聽那呼吸,那呼喊,完全是進入異地的緊張、驚訝,是心魂破身而出才有的自由呵!性|愛的所謂高峰體驗,正是心魂與心魂于不知所在之地——「太虛幻境」或「烏托之邦」——空前的相遇。不過,正也在此時,魔鬼要與上帝賭一個結局:也許他們就被那精彩的器具網羅而去,也許,他們由此而望見通向天國的「窄門」。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林語堂說:「這就是耶穌溫柔的聲音,同時也是強迫的聲音,一種近二千年來浮現在人了解力之上的命令的聲音。」
我寫過,神之下凡與人之下放異曲同工,都是「在改造客觀世界的同時改造主觀世界」。很可能「改造客觀世界」倒是瞎說,前面終於是死亡或無限,你改造什麼?而「改造主觀世界」確鑿是你躲不開的工作。比如戲劇,演員身歷其境,其體會自然與旁觀者的不同。下凡與下放大約就是基於這樣的考慮:下去吧,親身經歷一回,感受會不一樣。倘「易俠」的預測真的準確,就更可以堅定這改造的決心了——是呀,劇本早都寫好了,演員的責任就很明確:把戲演好,別的沒你什麼事。何謂演好?就是在那戲劇的曲折與艱難中體會生命的意義,領悟那飄蕩在燈光與道具之上的戲魂,改變你固有的迷執。
再比如希特勒,你可以說他的精神已經錯亂——言下之意,精神仍屬一種生理機能。你又可以說他的靈魂骯髒——但顯然,這已經不是生理問題,而必是牽繫著更為遼闊的存在,和以終極意義為背景的觀照。

五十九

不過,當然,在真誠的標牌下完全有可能瞎說,胡鬧,毫無意義地扯淡——他自稱是真誠,你有什麼話講?可是,你以為真實的旗幟下就沒人扯淡嗎?總是有扯淡的,但真誠下的扯淡比真實下的扯淡整整多出了一種自由,自由的思想,自由的靈魂。倘不是沒有自我約束的自由,那就叫做真誠,或者是謙恭吧。

四十二

仁愛或博愛,毛姆視之為善。但我想,一切善其實都是出於這樣的愛。我看不出再這樣的愛願之外,善還能有什麼獨具的價值,相反,若視「正當」為善,倒要有一種危險,即現實將把善製作成一副枷鎖。
我一直相信,人需要寫作與人需要愛情是一回事。
這很象物理學中所說的波粒二象性。物質,「可以同時既是粒子又是波」。「粒子是限制在很小體積中的物體,而波則擴展在大範圍的空間中」。它所以又是波,是「因為它產生熟知的干涉現象,干涉現象是與波相聯繫的」。我猜,人的生命,也是有這類二象性的——大腦限制在很小的體積中,靈魂則擴展得無比遼闊。大腦可以孤立自在,靈魂卻牽繫在歷史、夢想以及人群的相互干涉之中。因此,惟靈魂接近著「整體性知識」,而單憑大腦(或荷而蒙)的操作則只能陷於部分。
精神只是一種能力。而靈魂,是指這能力或有或沒有的一種方向,一種遼闊無邊的牽挂,一種並不限於一己的由衷的祈禱。這也就是為什麼不能歧視傻人和瘋人的原因。精神能力的有限,並不說明其靈魂一定齷齪,他們遲滯的目光依然可以眺望無限的神秘,祈禱愛神的普照。事實上,所有的人,不都是因為能力有限才向那無邊的神秘眺望和祈禱嗎?

三十六

這肉身從無中來,為什麼要怕它回到無中去?這肉身曾從無中來,為什麼不能再從無中來?這肉身從無中來又回無中去,就是說它本無關大局。大局者何?你去看一齣戲劇吧,道具、布景、演員都可以全套地更換,不變的是什麼?是那台上的神魂飄蕩,是那台上台下的心流交匯,是那幕前幕後的夢寐以求!人生亦是如此,毀壞的肉身讓它回去,不滅的神魂永遠流傳,而這流傳必將又使生命得其形態。
我正巧在讀《毛姆隨想錄》,所以時不時地總想起他的話。關於愛,我比較同意他的意見:愛,一是指性|愛,一是指仁愛(我猜也就是指宏博的愛願吧)。前者會消逝,會死亡,甚至會衍生成恨。後者則是永恆,是善。

二十八

我的第一個想法是:在這樣的故事里我寧願是B。不要瘋癲,也別跳樓,痛苦到什麼程度大約由不得我,但我必須拎著我的痛苦走開。不為別的,為的是不要讓真變成假,不要逼著A和C不得不選擇欺騙。痛苦不是醜陋,結束也不是,惟要挾和詛咒可以點金成石,化珍寶為垃圾,使以往的美麗毀於一旦。是呀,這是B的責任,也是一個珍視靈魂相遇的戀者的痛苦和信念。「第三者」的故事,通常只把B看作受害者而免去了他的責任,免去了對他的靈魂提問。第二個想法是:在這樣的故事里,柔弱很可能美於堅強,痛苦很可能美於達觀。愛情不是出於大腦的明智,而是出於靈魂的牽挂,不是肉身的捕捉或替換,而是靈魂的漫展和相遇。因而一個猶豫的A是美的,一個困惑的B是美的,一個隱忍的C是美的;所以是美的,因為這裏面有靈魂在彷徨,這彷徨看似比不上理智的決斷,但這彷徨卻通向著愛的遼闊,是愛的折磨,也是命運在為你敲開信仰之門。而果敢與強悍的「自我」,多半還是被肉身圈定,為荷而蒙所挾迫,是想象力的先天不足或靈魂的尚未覺悟。

樹不是鳥兒,你不能根據樹來辨認鳥兒。肉身不是心魂,你不能根據肉身來辨認心魂。那鳥兒若只看重那棵樹,它將與樹同歸於盡。那心魂若只關注一己之肉身,他必與肉身一同化作烏有。活著的鳥兒將飛起來,找到新的棲居。繫於無限與絕對的心魂也將飛起來,永存於人間;人間的消息若從不減損,人間的愛願若一如既往,那就是他並未消失。那愛願,或那靈魂,將繼續棲居於怎樣的肉身,將繼續有一個怎樣的塵世之名,都無關緊要,他既不消失,他就必是以「我」而在,以「我」而問,以「我」而思,以「我」為角度去追尋那亘古之夢。這樣說吧:因為「我」在,這樣的意義就將永遠地被猜疑,被描畫,被建立,永無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