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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丁一揉揉眼睛挨個瞧,倒不糊塗:「媽的,『雞』!」
放棄白晝的規則吧,放棄矜持,甚至放棄尊重,夜要你是本真的角色。
啊,夜如水喲夢如舟!醉槳兒搖搖,心流兒悠悠……
我剛要說「那就離唄」,猛記起此地一條古訓,便緊忙退避。那古訓怎麼說?好像是「寧毀一寺廟,不拆一夫妻」。
我說:嘿,我沒走,我在這兒哪!
不過我還是先去找丁一吧。都啥時候了這小子還不回來?別是我不在,他又鬧出什麼醜事了吧!
「去也眷其情,歸也厭其容……甭說了,我懂。」
我見有魂老當益壯,萬里尋情。
走近看時,原是一處迷津野渡,原是一群落魄慌魂。何以見得?你聽呀,那悲兮嘆兮幾近心死;你看呀,那歌兮舞兮亦不由衷。
我聽見,山隔水阻,有情魂霎時團聚。
有一首民謠是怎麼唱來著?——在這黎明之前,快來我小船上……
誰知方生此念,前後左右更是「嘁嘁嗤嗤」一派竊笑。那光景倒好像無地自容者非我莫屬。不得已我鼓了鼓勇氣問他們,問那些「歌兮舞兮」何故歌兮舞兮?
啊,又是隔壁!看來那老太婆常來勸架。
我獨索然,垂眸自忖:是「眾女妒我以娥眉」呢,還是棄我如沉舟病樹?便硬一硬頭皮,再問那些「悲兮嘆兮」何故悲兮嘆兮?
於是穿牆破壁,眾里尋聲——喔嗬果然,果然是身魂牴牾的一對冤魂錯器!也許是心同器非,也許是貌合神離。仔細看時,像似後者:雖錦帳鴛床同眠共枕,卻早已是意冷情隔,夢異心非!身形兒猶自攀纏,心魂兒早各東西——一魂兒浪浪逐他鄉風月,一心兒凄凄向隅而獨愁!
多少心魂遊走,如顧如盼,作繁星而閃爍。
我見有魂乘一片飛葉,徘徊月下,期遇佳侶。
否則匪夷所思。
「這可怎生是好?」
我聽見,花間柳下,鶯歌燕語朝朝暮暮。
比如這一份疑慮,竟又給這廝添了一項嗜好:酒。
我正有心跟他們聊聊,未及拜問,「歌兮舞兮」已然笑我:「哪兒來這麼個酒瘋兒?說什麼愛情!怎麼著,你見過那東西?」未及作答,又有「悲兮嘆兮」來勸我:「愛情,愛情,智商沒https://read.99csw.com毛病吧哥們兒?那種話說說拉倒,還他媽當真!」
我見有魂越牆而走,猶猶豫豫,不知何往。
我見有魂孤衾難耐,夢裡貪歡。
當然,不久他們就會醒來。一旦夜盡,魂拘人形,仍難免慌不擇路。
不想此問更是惹禍。一時間風憂月怨,悲情愈哀——潸然垂淚者有,頹然哽咽者有,浩然號啕者有,疑然側目與窘然掩面者都有……泣淚之餘,先是一孱弱之音作凄楚之訴:「為什麼受傷害的總是俺們女人?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繼而一潑辣之唇吐國罵家恨:「媽的男人有幾個好東西?盡些喜新厭舊的玩意兒!」或者意見恰恰相反:「女人?女人都他媽是毒蛇!」再有一抑揚頓挫之嘆教我以勘破紅塵之道:「噫吁!斷滅情執,方得自在。君不見環肥燕瘦,傾城傾國,終也不過千年荒冢一個丑骷髏?老弟風塵遠道,急扯白臉的究有何圖?」唔,這一問倒似不失遠見。我正踱步沉思,卻又一聲呼天搶地之喊聽來倒好熟悉:「我知道他不愛我,他一直都在騙著我這我知道!可我就是離不了他,離不了他呀……」
噢噢,這下我懂了,我忽然明白髮生了什麼——我可以脫離他一會了,我可以自由一下了!好消息好消息,真可謂是「初聞涕淚滿衣衫」,這些日子我可讓他給整苦了;自從那千逢萬遇忽失魅力以來,此丁鎮日不吭不哈,惟枯坐與孤行,憋悶得我幾近又在魚身狗體。好啊好啊,現在出實入虛,好歹能去透口氣啦!
我見有魂驚夢而去,孤帆遠影,天涯浪跡。
啊,夜如水喲夢如舟!醉槳兒搖搖,心流兒悠悠……
好好好,那您就坐穩了,別趴下。
你看那星移影動,無不是魂舞心歌。
我見有魂破壁而行,尋尋覓覓,不知所從。
你看那月走雲飛,無不是風情際會。
那廝便笑,笑得不成體統。卻不料,他這一笑我忽一陣輕鬆,飄然一躍,竟已在樹梢。
好兆頭!我看這又是個絕好的兆頭。但願此丁這一份疑慮切勿淺問輒止。一般來說,這是生命皈依心魂的第一步。當然不能保證一步之後就有二步,或者說——「九九藏書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這二步,完全有可能還是南轅北轍。
偶有嬰啼狗吠。
我見有魂化一絲天籟,綉窗輕叩,窺望驚鴻。
所以呀,請別放過這樣的好時光。
我見有魂駕一縷輕風,低回錦帳,慢潛閨門。
夜,一向是心魂幽聚的時候。
我聽見,攜雨挾風,有緣魂一見鍾情。
方才那一對兒可謂冷戰,現在這兩位近似散打——唾罵哭嚎並舉,抓撓撕咬兼施。方才那是貌合神離,現在這又是咋回事?細聽慢看,說來怕你不信,這邊竟是有身無魂的三具人形空器!解釋一下:所謂人形空器,並非是指魂赴虛游而器待(如夢如醉),也不是說魂曾久駐而忽離(如死如歸),說的正是這三具人形之器——嗚呼,素無魂居!莫驚莫怪,這類情況是有的:魂,不知何故從未進駐,或不明何由紛紛繞道而行,於是乎「白雲千載空悠悠」,好一似「此地空余黃鶴樓」。又好比電腦(這我也說過),硬體齊備,形色俱全,甚至於美輪美奐,卻單單不曾裝入什麼程序。再比如錄音機,只在出廠時錄入一二試聽短句,故而那老太婆的勸罵便一遍一遍地毫無新意:「幹嗎呀幹嗎呀,吃飽了撐的是不?什麼愛情不愛情的我他媽怎就沒聽說過這倆字兒?甭盡聽人瞎嘞嘞,什麼事兒都當個事兒,有吃有喝的找不痛快!安生兒給我過日子、生孩子比啥不好?關燈睡覺!」

魂覓長宵

我一時呆愣,已若木雞。我想這還有什麼可說呢?以往也不過是知我者謂我情痴,不知我者謂我流氓,現在可倒好,知不知的一提愛情先說你是酒瘋兒,是傻B。唉唉,只怕長此以往夜將不夜,魂將不魂!但想想,我也只好離開吧,「獨執偏見,一意孤行!」——引一位先賢為知音。
怎見得出賣者丁一被流放得更要深重呢?
你聽那離人夢遇,徹夜長哭。
嗨,哥們兒,你倒是幫幫我呀!那丁惟挪挪屁股,頭也不抬。
啊,這便是夜的戲劇,夜的期許,夜的喟嘆與訴說。
我便是這千古痴魂呀!天荒地老,翹望斯人。
我正這麼一路浪走,沉吟默想,忽聞何處笙歌陣陣https://read.99csw.com,鼓樂噌吰?
我便是那一天星月吧?輝光萬里,長宵覓盡。
他說:媽的,混……混蛋!
卻不見伊甸之歸路,
喲,咋回事?喂喂,怎麼啦這是?
他卻不惱,說一聲「所以嘛」而後接上那句唱:「我總是自己騙著自己……」
他不氣不惱,不聞不問。
輝煌的路燈底下,我記得這時有幾個異樣女子搖來晃去,令人眼暈。
但這仍不意味著什麼確定的東西。酒可以讓人萎靡不振,讓人醉生夢死,甚而至於倒行逆施,但酒也可以助你出實入虛,發現實外之真的種種境界。這麼說吧:真實者,必當取之公認,但公認之外就一定都是虛假嗎?比如夢,便是虛而不假。比如醉,更有不實之真。是誰把「真」的終身許配給「實」的?憑什麼一定要把「真」限定為「實」呢?就不可以是虛真?比如天空,「浩浩乎如馮虛御風」,不真嗎?實,拘束于小;虛,放開乃大!正所謂「壺中日月」「醉里乾坤」,盛夏將臨時,酒助丁一死灰復燃。
否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我見有魂戴月而歸,臨風浩嘆,田園將蕪。
於是乎萬籟俱寂。
啊,夜如水喲夢如舟!醉槳兒搖搖,心流兒悠悠……
你聽那陌路衷腸,喜極而泣。
於是乎月落星稀。

迷津野渡

這廝屬興奮型,對酒的質地並不挑剔,只見他一口一口地灌,我漸漸便有了舒散、玄虛的感覺,而他卻是越發地滋長了氣力,臉色也越發地好看了,心緒也越來越溫柔。酒菜卻是要大大地好,但酒菜齊備之時,這丁多半已棄座他游。或於酒肆中且行且飲,念念有詞——這說明喝得還低。高起來時便行無定止,口若懸河,街街巷巷地橫奔豎走,衣冠步履固不拘泥,偶或還會有些唱詞——一路風卷垃圾似的好不洒脫!

不實之真

啊,醉槳兒搖搖,心流兒悠悠……
啊,夜如水喲夢如舟!醉槳兒搖搖,心流兒悠悠……
但願這嬰啼是有魂自遠道來才好——譬如我當初的入住丁一,魂欲唱而那丁哭。惟這聲聲狗吠讓我揪心,莫不是又有冤魂誤入,徒呼無路,狺狺哀哭?
啊,夜如水喲,九九藏書夢如舟!
夜的戲劇呼風喚雨。夜的戲劇信馬由韁。但這夜的戲劇,你卻不可袖手旁觀。
我見有魂少年意氣,山盟海誓。
星光寥落,月影凄迷,曉風徐徐吹人睏倦,我想不如先回丁一去睡上一覺再說吧。
悶熱的夏夜,滿街不眠的人流。這丁選一處最為熙攘的地帶落座,一口挨一口地接著喝,與此同時豐盛的菜肴正在遠處被一一撤去。這廝酒量不小,從旁走過的人瞅他一眼,只當是個渴壞了的傢伙。
說話間舒然抖擻,飄飄然平步雲天!扶搖而上下,縱橫以東西,星光流走,疾風在側,瞬息無所不可以及:屋頂,樹梢,塔尖……阡陌,田野,村落……水面,山巔,大漠荒原……正所謂「一覽眾山小」,正所謂「望盡天涯路」,正所謂「不敢高聲語」「手可摘星辰」……你以為夜只是無邊的寂暗嗎?你以為夜,死氣沉沉?不哇不哇,夜深人靜,玄思馭夢,遐想乘風……無數不堪白晝之拘的心魂,終於都進入到夜的自由!
「別也戀其形,和也怒其行,您可知道?」
卻不見夏娃之魂蹤!
車站的鐘聲報告了又一天的來臨。
多少夢寐所求,若行若止,化風飛與雲流。
豈料這一問竟致舞輟歌熄,一時間歡魂俱寂——有默然不語者,有茫然無措者,有嗒然若失者,有赧然切齒與憤然怒目者……沉寂良久,終聞一鏗鏘之喉陳慷慨之詞:「樂觀呀老弟!樂觀,你可懂么?」又聽一機智之舌做無奈之辯:「咳呀,笑比哭好!不是嗎?況且不這麼著可怎麼著呢哥們兒您說?」更有一恢宏之聲發凜然之問:「自由,自由哇!俺想恁么著就恁么著,這是俺的自由你丫管著嗎?」遂有群聲附和:「對呀,對呀,妙哉斯言!」於是笙歌再起,鼓樂重歡。
這是誰呢?我倒要看看,其情其境與我以往的推測是否符合?
混蛋!我惟哭笑不得。
那要等到將來,當他超越了那些蹩腳的導演和演員,對性|愛有了煥然一新的感受因而奇思疊涌、異想紛呈之時,才可見其端倪,才能看得清楚。而現在,春風化雨,那丁只是對以往的風流艷遇感到厭倦,只是對真實發出了疑問,對始於少年的紛然夢趣聊表不恭:九_九_藏_書這就是真實嗎?所謂真實,難道就這樣兒?你孜孜以求的那個真實難道就止這些:一條肉體的界線?如果豐盈的心魂和歷史都被這一條界線瀟瀟洒灑地擋在了外面,那還有什麼真實可言?
此時的唱詞多半是一首異域民謠,能聽清的只這幾個字:「我總是自己騙著自己,可你已經離我而去……」——不知出自何典。
他便舉起酒瓶好一陣子看,啐道:孫子,我沒說你!
再聽,又似有人仰天長悲,嘆氣連聲。
多少思願難平,如泣如歌,即天籟之有聲!
啊,夜如水喲夢如舟!醉槳兒搖搖,心流兒悠悠……
我說:怎麼著,還不回家嗎?
哪兒?誰?何人喧嘩?
酒盡人稀時,天也漸漸地涼爽了。
我說:對了,「雞」!最是跟媽沒關係。
我見有魂離家棄室,遷情別戀。
便不由得想:是狗器盈魂者苦呢?還是人形空器者悲?不過還有一種:狗魂而人器,那恐怕更是災難!「小人常戚戚」或即指此類。再比如狗仗人勢,虛張聲勢,趨炎附勢,便都可能是狗魂人器之徵兆。大凡這樣的魂器配置,最善追風逐流,最是無思無辨,時尚一丈他跳八尺,因故,其最顯著的特徵是害怕向內去看自己。是呀,一旦畜魂昭昭那可咋辦?倒不如昏昏一路,莫問心魂,只圖實際。
我聽見,闊野長天,獸吼禽鳴夜夜風流。
丁一!你他媽聾啦還是傻啦?
我徒驚詫,那廝卻分毫未動,笑吟吟正與那幾個不良女子眉來眼去。
我見有魂伴一點孤燭,懸淚不去,默守芳容。
因為你看,就連那一向緊張的居魂之器也都在夜的庇護下鼾聲流暢,夢囈由衷,放棄了白晝的警惕與拘泥。因為你看,一切有形都在夜的瀰漫中化為無限,無遮無攔,無始無終,脫離了白晝的種種名稱。
挨近家門時,見那丁尚未歸來。(順便說一句:所謂「找不著魂兒了」是站在丁一的位置說,從我的角度看呢,就叫「魂不守舍」。魂不守舍也有麻煩,就好比換個地方不易入睡,東半球西半球的倒不過時差來。)我正猶豫著是等他回來呢,還是去找他?忽又聽得那靜夜之中,警報也似的拉響一聲干吼:「兩口子搭夥過日子唄,吵個屁呀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