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又有魂說：「哪兒都比俺那兒強。俺那兒，咳……」
「前輩有何見教？」
惟余夜色沉沉。
這一問又讓大家都陷入沉思，陷入回想，眺望無限，祈望空暝。
此一說倒讓我思緒低回：那不成了植物了？草木未必無情，那不成了石頭了？倘然那便是歸宿，真是何苦這魂游千古哇，豈非一顆原子彈就都辦到了嗎？
「好吧，不說我。張國榮各位都知道吧？」
找到丁一時已然天光大亮。
「咳，那還有什麼說的！」大夥紛紛羡慕道：「健康瀟洒，屢建功勛，那麼好的地方能有幾個？」
有說張三的，有說李四的，以及劉五、王六、陳七、史八……
於是有魂笑我：「你是說那醉漢？」
執迷不悟
「卡爾·劉易斯。」
大家唏噓一陣。
東天慢慢地白上來了。一宿的自由放浪之後，此刻，晨光熹微中頻頻可遇盡情而歸的夜遊魂。我迎著他們走，不時地停下來問問有誰見了俺們丁一。
「別的？」那警察問：「別的什麼？」
「聊啥？」
「您說什麼，女孩？」警察笑了：「要我看，換個場合你得管她叫阿姨！」
大家沉默一回，皆有同感。
警察撿起筆：九九藏書「年齡？」
看來大家都跟我一樣，迢迢漫漫尋尋覓覓，知行之必行，卻不知其奧義之究竟。直至天光漸亮，大家不得不怏怏散去。
「不，不會的。咋就會啥都不缺了呢？沒的事兒！」
唔，那話！好個丁一，伊甸盟約的關鍵就快讓他悟到了。
咋啦咱？
「人都是孤獨的，您承認不？」
此一說又讓大家一怔。
「啥意思？」
「有些事，有一種事，乾脆說吧就是那……那種事，您懂吧？」丁一繼續說：「性，對了性！那種事好像挺……挺特別的。那種事好像它不光是那種事，還有別的，還意味著別……別的什麼。您懂了嗎？」
一時不便解釋，出於禮貌我隨口回問道：「各位呢，這一向都在哪兒？」
「剛才我就問你：風塵遠道，急扯白臉的究有何圖？」
警察光看煙，不看丁一。
有魂糾正：「不如說是價格！」
「當然，咋啦？」
那魂遲疑，似生羞惱：「路路路！可我指給你的是一處無苦無憂的永恆之所在！」
他迷迷糊糊地問我：哪兒呀，這是？
眾魂散后，唯一魂端坐未動。
「伊甸的盟約！」我脫口而出。
其中一個說：「都甭埋怨了，沒聽有句俗話嗎，家家一本難念的經？」
夜遇歸魂
我領你？你領我！
「走哪兒去？我們不一直都在走嗎？我們曾經走的是路，現在走的不還是路嗎？未來走的，還能不是路嗎？只要是走，誰還能走得出路去嗎？」
「也未必。要我九九藏書看還是貪心不足。」
我正百思不解，這心思卻早被那老魂看破：「無苦無憂，自在圓融，豈是居此時空可以瞭然的？老弟何妨先走了再說呢，何況此地又有什麼值得留戀？」
「再說我也沒想真跟她干……幹啥。」
「此地情天慾海，談何斷滅！老弟何苦非呆在這兒不可呢？」
此一說又讓大家都鬆了口氣。
「你們以為那樣的地方就都稱心如意了嗎？」
「倒也是。不管咱追求啥，還不是因為咱缺著啥？要是終於啥都不缺了呢，嘿您說，還幹嗎去？」
有魂說：「這算什麼，知足吧您吶！我那兒可倒好，三天兩頭出毛病，一會兒垃圾道堵了（腸梗阻），一會兒下水道又不通（尿毒症），沒給我熏死！」
「你，你……你可真是執迷不悟！」
見我也要離開，他忽笑問：「那丁正自溫存呢，老弟你可慌的什麼？」
「說說吧！」警察扔開筆，雙臂抱胸似有興緻。
「老弟，我只要你想想，這樣無始無終地漂流到底是為了什麼？」
「要是有一天您也落到那地步，您就知道了。甭瞧她們擦胭脂抹粉兒的，其實強……強作歡顏。有機會您真該跟她們聊聊，大家都不是壞人，應該時不時地互……互相聊聊。」
「可是，走不完的路又怎能不是永遠的含憂茹苦？」
「那兒是終點，是絕地，是徹底的寂滅嗎？」
大家於是嘆息一回，互相理解互相安慰，戀戀地不想散去。
咱給人交待問題，沒別的事。
「你還想怎麼著？」
「那還用說？九_九_藏_書風流倜儻，才華橫溢，福地呀，福地！」
「您在哪兒？」
「可像他那樣的地方，還有啥不滿意的呢？」
警察點上支煙。
「是呀，」警察說：「您都快醉成泥了。」
我心想他懂不懂的倒無所謂，關鍵是丁一這小子越想越對頭了。
警察推開窗戶，玻璃上映滿藍天。有隻大鳥正悠然自在地飛翔，潔白，矯健，但是飛呀飛呀卻總飛不出那塊玻璃去，惟徒勞地扇動翅膀，彷彿掙扎。
「管她是啥呢，反正那大嫂挺讓人同情。」
「沒，沒沒！」這廝有點想起來了：「真的，頭……頭一回，其實也沒幹啥。」
這一紮堆不要緊，不斷地，就又有歸魂來聚。
「您那兒咋了？」
「可要是不可能，咱可還追求個啥呢？追求，追求，要是永遠就這麼沒完沒了，嘿，誰給咱說說，這到底又是為了啥呢？」
「晚輩無知，還請指點。」
「那兒，已經沒路了嗎？」
「在哪兒？」
於是又有魂為我惋惜：「怎麼，你在丁一？咳咳，幹嗎你偏去那兒呀！」
又有魂說：「我那兒倒沒別的毛病，就是笨！想說句整話他都說不好（字型檔不全），要不就是今兒背的單詞明兒就給忘了（存不進，或調不出）。」
見警察並沒制止，那丁乘著酒力口無遮攔：「就說平時吧，您什麼話都……都能說嗎？就算是最好的朋友，最最要好的朋友吧，您什麼話都敢跟他說嗎？甚至，什麼話您都敢跟自……自己說嗎？可不知咋回事，跟她們倒行！很可能是因為我看她們是……read.99csw.com是娼，她們看我是……是……哦嫖，誰也甭怕誰瞧不起，所以也就都不用藏著掖著了。」
「那女孩其……其實也算不得什麼壞……壞人。」
在派出所
「前輩息怒。我只是想不出，無路可走怎麼會是無苦無憂？」
「也許是自由。對了，自……自由！當然了，您不見得同意。但總之，倆人之間一發生那種事，互相就好像什……什麼都敢說了。你一覺得什麼都敢說了呢，什麼也就都……都可以說了。而你一覺得什麼都可以說了呢，得！你倒又覺得不一定非……非說不可了。唉！那感覺可真是……」
「窮，不要緊，關鍵是這兒，」丁一指指心口，「孤獨。」
仔細看時，卻是那位曾教我勘破紅塵之道的長者。
派出所！
於是有魂憐我：「快去吧，別讓那東西再喝了！」
「那麼晚生請教：一心牽挂著無苦無憂，是否也算執迷？」
「啥都行，關……關鍵是聊聊。關鍵是說點兒真話，真心話，平時想說又不合適說的那……那些話。」
你自己乾的，自己想。
「如何斷滅？」
他這一問又讓我瞠目。
啥問題？
「那種感覺，不知道您……您怎麼看？」
有魂說：「唉，我那主兒倒不幹壞事，單是懶，整天吃喝屙撒看電視，憋悶得我呀只好等他睡了自己出來走走。」
「心中自在。」
「君不聞無苦無憂、自在圓融之地乎？」
警察提高聲音：「年齡！」「噢，年齡。哎？多少來著？我KAO，怎他媽想不起來了？」「職業，九九藏書還有單位？」「我想，將來，我許能當導……導演或者演……演員什麼的。現在還沒有。」「現在呢，社會閑雜？」「行，這麼說也行，社……社會賢達。」「行了，走吧！」警察說。「這麼說吧，那感覺讓人心裏覺著透……透亮，覺著……」「記住，下回別再讓我碰上啦，再碰上可沒這麼便宜了！」
「敢問，此心怎能無苦無憂？」
「人這動物呀！缺啥想啥，啥都不缺了呢，又覺著啥都沒意思了。」
「無尋無盼，無思無欲，自然無苦無憂。」
「就你而言，還是那句老話：斷滅情執，方得自在。」
繼而有魂問：「我真是不明白了，他到底是咋想的呢？」
他一激靈坐起來：我KAO，你丫領我這兒來幹嗎？
這一問，好像讓他有點抓瞎。
惟餘四顧茫茫。
「怎麼著，還好？」
那老魂見我刁頑難教，丟下一團無奈，化風而去。
有魂說：「記得有位名人說過，『我做這一切只是為了讓人們尊重我』。」
警察擰下筆帽，筆尖懸在紙上：「常干這號事兒嗎，老弟？」
「那您說，哪兒去？」
「那地方怎麼樣？」
「恐怕還是價值吧？價值的比較。」
「我們不管您幹了啥還是沒幹啥，但這得算嫖娼，您同意嗎？」
「好好好，這兒好，這兒有的是路！你願意在這兒就請便吧！」
我只好慢慢去走自己的路。舉目遙望西天，甚覺對不住那老魂的一番好意。
「甭提了，二奶三奶的整天吵。他倒舒服了，可挨罵受氣的還不是俺？」
「可結果怎麼著呢，跳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