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坐進花叢，一聲不響，似已置身度外。

姑父心說你有事談事甭來這套，認識我的人都避之唯恐不及，誰還上這兒來找不痛快？

但有一點姑父沒有想到：既然敵人「早就知道馥是個卧底的了」，那麼敵人是怎麼知道的？從哪兒，或者從誰那兒知道的？就是說：應該還有個出賣了馥的人才對，這個人是誰？

姑父緊閉雙目，面如土灰。

你這麼自信嗎？可他們說你是。敵人，或者你當年的自己人，說你是。

姑父猛地跳起來：「這，這你們可不能懷疑是我！」

「唉，這麼多年啦，來看看您。」

我和丁一抬頭，仰望牆上的馥。

那麼，那個敵人說的，難道也不是真的？

「依你在哪兒呀——！」

「姑父！」

那人笑笑，再向姑父走近些：「您不認得我了？」

這一年，據姑父自己說，就在他為馥正名(「她是烈士呀！」)的努力幾近絕望之際，事情忽然有了轉機——雖然老劉仍不能開口，卻突然冒出個當年的敵人來，聲稱可以為馥作證。

這時忽聽得牆上冷笑：「你們還問他怎麼了？他，就是出賣我的人！」

姑父緊閉的眼邊，有溢出的淚滴。

「她真……真的不是那……那種人呀！」

姑父回到家時死的心都有了。本以為馥馬上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是烈士了，怎麼倒又給弄成了叛徒嫌疑？

那人說：「能。」

那個敵人說的，是由姑父轉述的。

馥便又從牆上下來。姑父所愛的人，和愛著姑父的人，從牆上下來，風擺曇花似的衣裙，雨灑鐵樹般的聲音：「要是我像你們的姑父那樣，被打得遍體鱗傷，說不定我也會是的。要是我看著他，為了不出賣我而被折磨得死去活來，我想我會願意他是的。」

「不會的，不會的！我是說根本就沒有這回事！」姑父已近聲嘶力竭。「我是在那個大……大宅門前，而不是在那個小……小劇場外面，被他們抓住的，可那時，那時馥已經病……病死了呀！」

是的，有一種流放，無邊無疆。

「你想呀姑父，如果是馥，她為什麼不出賣老劉呢？」

老劉掀開被單，胸前一面牌子上寫著：內奸，特務。

你是說馥？你也認為是她自己？

聽來有理，點水不漏。

這麼說，最初的那個叛徒，肯定是馥了？

「什麼，您說是姑父？」

「邊疆啊邊疆，你就這麼遠嗎——？」

辦案的人說不能，說是在沒搞清全部真相時什麼都不能決定。

「問他吧，」老劉說：「他反正不是好人。」

又一個情種！丁兄，比你還甚。

但老屋裡依舊陰冷難耐。——寂靜的雪地，或那素白的衣裙，忽兒化作一面煞白的被單，被單下睡著個瘦骨嶙峋的老頭。

「是的，」姑父說：「是我被敵人抓住后供出了老劉。鐵案如山。我實在https://read.99csw.com是經……經不住了，他們弄得我太……太疼啦！」

辦案的人也笑了：「就甭提您了好吧？您是鐵案如山。」

姑父又問他：「你也敢？」

依在邊疆。

「有什麼事您就直說吧。」姑父撣去兩袖花塵，心想錯不了又是個外調的。

這天，姑父一如既往地侍弄著他的花草，忽聽有人叫著他的名字。姑父傴背貓腰地鑽出花叢，見一個陌生男子正在馥的照片前仰目呆望。

我還是沒懂。

「您找誰？」

「丁一，丁一！」姑父急切地望著丁一，「你來告訴他們，這些年，這麼多年，我一直都是愛著馥的呀！」

「是我，我！」姑父喜不自禁：「除了我沒有別人。」

很可能，那不過是姑父的希望，或者夢景。

我們這才發現，老屋裡還有一個陌生人。

可是，依呢？那丁問我，依在哪裡？

馥從照片中下來，忽呈依的模樣，背景亦隨之化作那片雪中的樹林。依，或是馥，一身素白的衣裙，飄忽，游移，虛幻，似與那霏霏落雪渾然無隙。

姑父肯定是。不過呢，在座的各位，誰都不能肯定不是。

「她，她，她不是那樣的人呀！」

廢話！一個人，跟自己接頭嗎？

丁一急轉身再看時，依已消失於馥，馥已無奈地回到了牆上。照片中的馥一如既往：年輕的微笑中含一絲淡淡的苦澀。

我怕這樣下去此丁會瘋掉，傻掉，便提醒他：可是知道這個地點的，你想想，並不止姑父一個人呀。

「你們裡頭有叛徒，是誰我可不知道。我們跟你們一樣，啊不，他們跟你們一樣，啊不不，他們跟你們不一樣……唉，怎麼說呢？敵人跟你們不一樣，可辦法都是一樣的——我是說眼線，卧底，自古來都是一樣的，都是單線聯繫。所以呢，你們裡頭是誰出賣了馥的，馥不說，我們真是一點兒都不知道。」

「說！丁一你快說，還有啥辦法？」姑父揪住丁一，臉上兼具愁苦與期待。

姑父腦袋裡「嗡」地一響，坐倒在藤椅里，瞪著那人半天說不出話。

希望？夢景？

為什麼呢，為什麼一定要挪到那兒去？

倒是那個老劉先急了，暴喊道：「放屁！我那是逃跑嗎？我那是為……為了不牽連更多的同志！」

「釣到了。」

「不可能！這不可能！」姑父喊著。

是的。在姑父多年的夢裡，但願那小劇場外面的事都是假的。在他的希望里，或者說是在他多年的夜的戲劇中，小劇場外面和小劇場裏面所發生的，最好都是一樣，都不過是個魔術。這個絕望的人哪，他希望那一切都不過是個魔術，最好是個魔術，最好燈光一亮他發現自己還是坐在那個小劇場里，從未走出那小劇場半步……https://read.99csw.com也許是為了自圓其說吧，也許是夢景混淆了現實，姑父便把他的被捕挪到那個大宅院的門前去了……

老屋裡響徹回聲。

這可把那箇舊日的敵人給嚇壞了：「這……這……這我可真的是不知道啊。凡我知道的我早都交待了，絕……絕不敢有一點隱瞞呀同志們！」

姑父一激靈：「你？你能證明什麼？」

什麼意思？

「你是誰？」姑父問。

「那，馥，能不能定為烈士？」

老劉搖搖頭，又閉上眼睛。

那，到底誰的話是真的呢？

可姑父說他是在那個大宅門前被捕的呀？

「你找我有什麼事？」

丁一獃獃的，只在嘴裏不住地叨咕：「可他是愛你的呀，馥！我們一直都是愛你的，一直都是愛著你的呀，依！」

「還有呢？」

姑父撲上去，搖撼著老劉：「那你可讓我問誰去？我們還能問誰去呀！」

都可能是真的，也都可能是假的。

「不不，我是我是！就讓我一個人是吧。馥你千萬別含糊，你是烈士，是烈士！你聽我說呀馥，你是烈士，你一定要是烈士！」

丁一摟住可憐的姑父，我對這老人說：「可你就從來都沒想過嗎，也可能是馥把敵人引來的呀？」

那麼，只可能是老劉了。知道馥的身份的，除了姑父，只有老劉。而姑父是在臨被逮捕前才知道的，當然不可能是姑父，那麼就只可能是老劉了！

那人笑道：「您瞧瞧我這輩子混的，還有啥不敢？再說了，也算為人民做件好事不是？憑良心說，馥同志可是個大好人哪！」

鐵樹含苞，曇花綻放，到處是叫不出名的奇花異草……好像是在姑父的那間老屋裡。姑父坐在繁枝茂葉的掩映之中，顧自垂淚。

馥。是的，還一種可能是馥自己。至少從邏輯上不能排除這種可能：馥，早已經叛變了。

中風不語的老劉這時候居然說話了。他說如果是他老劉，被出賣的可就不止馥一個人了。老劉說馥跟他是單線聯繫，他是馥唯一的上級，如果是他老劉出賣了馥，敵人就該把馥抓起來，敵人不抓馥，敵人指望她還能出賣誰呢？「出賣我嗎？我出賣她，她再出賣我，同志們你們認為敵人是傻瓜嗎？」老劉說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敵人放長線釣大魚，撒下網等著有人來跟馥接頭，可接頭的人是姑父，姑父也是他老劉派去的，倘若他想出賣姑父，他直接出賣不就得了，何必再費一道手呢？最後一點講不通的是，老劉說：「我要出賣，最應該出賣我的上級呀！同志們，難道你們以為敵人不懂得這一點嗎？」

還有誰？

「我能啊，」那人說：「我能證明！」

你也一直都沒忘了依呀？我看那丁又已是一副愧不欲生的樣子，便趕緊轉開話題，這為什麼不能是姑父永遠的愧悔，是他永遠永遠都ｒｅaｄ•99ｃsｗ•cｏm不能饒恕自己的原因？

那人哆哆嗦嗦地說：「敵人。你們當年的，一個，敵人。」

「是呀是呀！」姑父甩一把老淚，發一陣子呆笑，快瘋了。

因為，那時候，馥，已經死了。

「你說誰？」姑父喊起來。

「胡說胡說，這都是胡說！」姑父又喊起來：「我是，馥不是，只有馥不是！」

「唔，你還活著？」姑父這才仔仔細細打量起那個人來：一頭白髮，傴背弓腰，倒像跟自己是一條路上的人了。

「不會的，絕對不會的！」丁一喊道：「你冤枉他了，姑父是愛你的，很久很久以來他就一直是愛著你的！」

「還記得那個時間的魔術嗎？對，就是那兒。那天我以為他又不會來了，我正要離開時卻見他從劇場里出來。劇場里好像熱鬧得很，但外面很清靜。我走近他，問他裏面在演什麼？他說魔術。我問什麼魔術？他說咳，魔術師還沒到呢。我問他哪兒來的魔術師？他說是一個叫什麼什麼斯坦，或是什麼什麼斯基的。我正要把情報給他，可就這時，近處的屋旁、樹后忽然閃動起一盞盞陌生的目光，怪模怪樣地盯著我。我心說壞了，有人叛變了，有人把我給出賣了……」

滿屋子裡的風便狂暴，滿屋子裡的陽光愈加強烈，以至於風卷陽光瞬息之間淹沒一切，以至於白晝茫茫，無縫無隙……惟余那丁孤身孑影，佇望其中。

「不，不可能！」姑父推開丁一，喊著：「絕不可能，馥是絕不會那樣乾的！」

「依——！依——！」

還有你，丁一！

老劉笑道：「為什麼只可能是我們倆？為什麼不會是她自己呢？」

丁一驚醒，娥在身旁。

「不！馥你不是，事實上你不是呀！」

「姑父！」

什麼什麼？

「就算是這樣，也還是有一種可能：馥不是出賣，但她並不知道敵人已經發現了她，所以，確實是敵人跟蹤著她來抓住你的。」

「應該，不……不礙事了吧？」

「你來幹嗎？」

「可我還能認得出您。」

那人轉過身，又說了一遍姑父的名字。

未必未必，也可能是姑父被捕之後，出賣了馥的。

「為什麼？」

「釣到了？」

這不能算理由。辦案的人說，至少這不能作為證據。

「聽丁一他爸說，沒人能證明馥小姐……哦不，馥同志的身份？」

姑父便問那人：「你真能？」

姑父一動不動。

「還能有誰？還有誰知道這個接頭的地方？」

你想想，丁一你想想，對姑父來說，馥是個什麼工作都沒來得及做的自己人好呢，還是個有叛徒嫌疑的人好？

「你們怎麼知道的？」

辦案的人說也是也是，是這麼個理兒。可叛徒是誰呢？

姑父的眼睛亮起來，心說哎喲喂我可真叫笨哪！知道馥是什麼人的，除了我和老劉，還有敵人呀，讓敵人來作個證明也行九九藏書呀，我怎就一直沒想到這條路呢？

「那你倒是問問他，問問他自己他是不是叛徒？」

那麼還能是誰呢？莫非是姑父？姑父出賣了馥？——辦案的人斷然否定了這種可能，因為姑父知道馥的身份時馥已經死了。

「姑父！」

正所謂「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多少年了呀，姑父從沒這麼高興過——終於有人願意為馥作證了，馥的事終於能有個可心的結局啦！那些天，姑父帶著這箇舊日的敵人東跑西顛（口證、筆證、人證、物證）地一通忙活，走到哪兒都是喜在眉梢。

依我看，姑父的被捕，很可能是在那個小劇場外頭。

那，又是誰，出賣了馥的呢？

那人低著頭，畢恭畢敬一臉愧疚，似對當年的事深表懺悔，或聊補歉意。

然後是那個往日的敵人，半帶自嘲地說：「我肯定不是，我想是都不可能是。」

「本來還有老劉，可讓他給跑了。一見去接頭的人沒回來，他就逃得無影無蹤了。」

我，我，是呀我出賣了依，出賣了我愛……愛著的人。

不，這不可能！因為，因為姑父說他永遠永遠都是愛著馥的呀！

姑父不語，惟涕淚潸然。

陰冷漸去，光流浪浪，風動徐徐，催開了滿屋子裡的鐵樹、曇花，掀起了那一曲久遠但又切近的歌謠：我，就是你遺忘的秘語/你，便是我丟失的憑據/今夕何年？/生死無忌……

「姑父？」

為什麼不能？

「我看你得留神。」

「你聽誰說？」

「咳，瞧您說的。我不已經刑滿釋放了嘛，改造好啦！」

姑父認出來了：這就是當年抓他的人。不錯，這就是那天拿著一堆菜刀從大宅門裡出來，告訴姑父馥已經死了的那個人。噩耗驚天，據姑父自己說，當時姑父好一陣子弄不清身處何地，待他掙扎著總算是站穩了，就聽那人說「走吧，請跟我們走一趟」。姑父強作鎮靜，問那人是啥意思？那人說「啥意思？我們正想問您這是啥意思哪」！隨即撿出一把菜刀，擰開刀把，從中取出了馥寫下的那張紙條……

「我可以證明馥確實是你們的人。你們把她派到我們那兒不久，啊不不，是派到他們那兒不久，他們就知道了馥是咱們的人，啊不不，是你們的人，是你們派去的眼線，卧底。」

老劉睜開骨白色的眼睛：「我沒法證明她，因為，遺憾的是她自始至終什麼工作也沒做。」老劉指指胸前那塊牌子又說：「如果證明，倒是她能證明我了。」「可她一直都在等待呀！」姑父說：「她一直在等待著有人來跟她接頭，有人來給她指派任務，她不是沒做，更不是不做，她是沒來得及做呀！」

馥，是馥！其聲如幽靈飄蕩。

姑父從花影里掙扎出來，抱住丁一，抱住我們哀求道：「別說啦，都別說啦！我是read.99csw.com，我是叛徒，除了我沒別人是！求求你們就別說啦行不行……」

老屋裡隨即寒氣逼人。

「看我？」姑父笑道：「一個特務來看一個叛徒？」

姑父閉目不語，心想你除了來添亂還能幹嗎？

「等一下，喂等一下，」丁一說：「什麼小劇場？你說的是哪個小劇場？」

「不是不能，是不敢。」

「恰恰是事實上，我是。要是因為我不是，你被敵人殺了，我想我會後悔我不是的。要是為了我不是，你被敵人折磨死，我想我還不如是哪！」

而所有的別人，迅即消失。

「唉，姑父呀，」丁一說：「你咋這麼笨哪！」

「有，當然有。因為，因為馥也是愛……愛著我的！」

「我肯定不是！」老劉在那面白色的被單下喊。

「我能證明馥是你們的人。哦不，是咱們的人。哦不不，是他們的人。咳，怎麼說呢？總而言之，敵人早就知道馥是個卧底的了！」

姑父一見他就跳起來：「老劉，老劉！你終於要開口發發慈悲了嗎？」

「是呀是呀，」那人說：「好歹還算活著。」

沒有人應。

「否則，否則我還怎麼能……能把你的照片掛在牆上啊……」

辦案的人說為什麼不可能？

「改造好了？改造好了還往我這兒跑？」

老屋裡寂靜無比。

「放長線釣大魚呀？這也是自古以來他們和你們都是一……一樣的地方。」

這夜，我和丁一一起走進了一個奇異的夢境——

「那，你們幹嘛不把她抓起來審問？」

「你憑什麼這樣肯定？有什麼證據嗎？」

「那年，您去跟吳媽接頭，是我……」

那不過是碰巧哇，老劉！要是你敢肯定你自己不會是，你幹嗎要逃跑？又何必擔心會牽連更多的同志？

「就是他，出賣了我！」依以馥的語氣，或馥以依的容貌，講述一個出賣的故事：「那天，我在小劇場外面等他來跟我接頭。我在那兒已經空等好幾回了，有時候是他沒來，有時候他來了但周圍的情況又不允許我們接觸……」

「你認為是姑父？」

我猜是這樣：那天，姑父到小劇場外面去跟馥接頭，為了掩人耳目，他先在劇場里坐了一會兒，看看周圍並無異常，姑父才走出來——順便說一句，魔術師到來之前走出小劇場的，很可能不是X而是姑父自己，可他一出來就被敵人抓去了。

「依！你在哪兒？」

「哦是是，哦不不，哦，是這樣，聽說您一直在為馥的事情奔走？」

「怎麼了您，姑父？」

空曠至極，連聲音都是一去不返。

馥和姑父默坐花下，兩個老人相擁而泣。

姑父頭也不抬。

「丁一。哦不，丁一他爸。出來之後我跟丁一他爸同在一個食堂工作，他爸做飯，我燒火。」

奇談怪論，真正是奇談怪論！那麼我問你：究竟誰是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