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我是丁一呀！」

丁一深愧無言。

「跟你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你的人。」

那女子含笑不語。

丁一揉揉眼睛看窗外。窗外黑夜密集，樹在風中「窸窣」作響。

曠遠空荒之處卻不見了姑父。

娥把手裡的書在丁一眼前晃晃，端詳著他：「是夢話嗎？」

「什麼？」

「姑父，您想什麼？」

「依，你再也不要走了好嗎？」

「依也是對的。依那樣一說，我就知道她說的是對的。我覺得我就是那樣，所有的人都是那樣，都是心裏想的跟嘴上說的不一樣。」

很久，丁一才又問姑父：「那您說，跟誰，才能想什麼就說什麼呢？」

夢，便是一個孤島。那幾間老屋便如同一處沙漠。馥哇，這滿牆滿地的草木都是為你栽的，這滿屋滿院的花都是為你開的！

頑皮的娥「嗤嗤」地笑著，看那廝滿意地翻了個身再不言語。

但是，「咔嚓咔嚓」的聲音又響起來了，細密，而且囂張。

「脫呀你，丁一！在我們一同約定了依的時刻，你要奉獻你的花！」

「依在畫樹。依說你看這樹多麼誠實、坦蕩，世界上頂數人最虛偽……」

「我知道，姑父我知道，多數情況下這不現實，但跟有些人也不行嗎？」

「外語。嘀里嘟嚕，嘀里嘟嚕，也許是外星話？」

「唔，不不，」姑父搖頭，深深地搖頭道：「這不可能。這不現實。」

姑父不語。一隻巨大的蝴蝶——彷彿是從姑父的臉上飛起來的，鮮鮮亮亮，優優雅雅，在昏暗的老屋裡飛飛落落。或許是所有的樹木都不堪負其重，所有的花草都不堪配其美，那夢樣的蝴蝶便飛出窗去，在院子里繼續飛飛落落，飛飛落落，似又覺得那天空過於蒼白，空氣過於窒息，於是再飛進屋裡，落回姑父的愁容，消失進這老人混濁的眸中。

「嚯，你這樣子可真叫流氓！」

「姑父您別這樣行嗎？」姑父的樣子讓丁一有點害怕。

「姑父，你這是要幹嗎呀！」

那丁再次驚醒。娥還在看書。

丁一接住姑父的手。丁一站起來攙扶住姑父的胳膊：「也許我說得不對，姑父ｈｔtpｓ://reaｄ•９９ｃsw•cｏm您別生氣好嗎？就算我沒說，行嗎姑父？」

「對呀，對呀，對呀！」姑父在那丁頭上輕拍一掌，我還以為姑父會笑呢，可姑父卻已是哽咽難言：「對呀對呀對呀……」丁一更傻，他還以為姑父這是笑得喘不過氣來呢，可姑父卻已是老淚橫流：「對呀對呀，對呀對呀對呀……」姑父就這麼不停地「對呀對呀」的，倒讓人弄不清他是在哭呢，還是在笑。

「你是說，戲劇？」

「依！你是依？」

於是乎，丁一眼前的牆壁紛紛消失……浩瀚無邊的黑夜裡，唯一縷縷一團團的花香撲面而來……流螢與星群之間，赤|裸的娥在獨舞，滿天滿地都是她放浪的笑聲——

「為啥呢，姑父？您覺得這有什麼不好嗎？大家都不是敵人，大家都不是別人，所有的人都是自己人，所有的人都是想啥說啥，姑父您說這有什麼不好嗎？」

「跟馥嗎？跟馥就可以吧？」

「依，依你這一向在哪兒呀？」

「當然。」

「對呀對呀，就是這麼回子事呀爺們兒！」姑父再在丁一的肩上拍一下。

「我說了什麼沒有？」

姑父的晝夜因而不再與這世界同步。

「對敵人來說，他，他當然就不……不是自……自己人了吧？」

「就是那個出賣了我的人？」

「不是別人，當然更不是敵人。」

那丁便向依走過去，慢慢地走近她，一步步，一步步……然後輕輕碰一碰那素白的衣裙，碰一碰依的烏黑的發梢，碰一碰她纖細的指尖……然後猛地抱住依，緊緊地抱住她，就像當年在小樹林里那樣……然而然而，他忽覺得懷中一空，細看時依已不見，只剩下那一襲素白的衣裙。素白的衣裙於是乎飛揚起來，飄蕩起來，巨如天幕，亮如白晝……

「姑父！」

「她不……不肯回來呀。」

「依！依再也不想跟我說話了，是嗎？」

「娥！娥！」丁一大喊：「依回來啦！娥你快來看呀，這回是真的！依真的從邊疆回來啦……」

自從見了那個魔術——想必，並不是在他年輕的時候，而是在他成了叛徒以後——姑父他必是走進一個夢https://read.99csw.com裡去了，走進去卻再也走不出來了，或是再也不想走出來了。

娥忽發奇想，側過身來接他的話：「喂，你忘了嗎？換一種時間，換一種時間也許依就能回來啦！」

「不不不不，你說對了。說得太對了。說了半天就這一句讓你給說對了！」

姑父站起來，背著手在屋裡走圈，然後在丁一跟前站住說：「丁一呀你還年輕，要是願意你就聽我一句：人這輩子幹嗎都行，幹什麼都吃飯，就一樣兒——千萬千萬可別有什麼『自己人』！」

或者是有別人來了，便是白晝，沒有別人的時候即是黑夜。或者白晝即是別人，黑夜呢，是與馥相會的時候。所以姑父不想從那兒回來。

「依，你是從哪兒回來的？」

娥把手指在那丁眼前晃晃，確信這廝又入黑甜，便熄了燈，瞪著眼睛聽一會窗外的風聲。

「你是說那個叛徒？」年輕女子道：「他在邊疆。」

那女子撿起一片片殘花斷草，慢慢拼接，使它們複原成一棵老柏樹的素描。

姑父說：「你信了啥？」

「咔嚓咔嚓」的剪枝聲越來越密，斷草殘藤如雨落風飛。

「或者跟你愛的人。跟你愛她，她也愛你的人。」

醒了。娥在身旁。

「你不該忘記呀丁一！在夜的戲劇里，在那約定的時間中，一切不可能都將成為可能，一切不現實都可以實現。」

「依，你是啥時候回來的？」

「跟你不認識的人。」

娥還沒睡，放下手裡的書笑笑：「你又做什麼夢了？」

「記得，當然記得，他說只有有肉體關係的人才可能……」

「為什麼依她不……不肯回來？」那丁在夢中期期艾艾地說著。

「老劉是對的！我現在也看他是對的。至少，那時的老劉，確是一腔熱血，滿腹豪情。」

那女子捧起滿地的紅泥香塵，輕輕吹灑，讓它們重新長成滿屋滿院的姑父的希望。

於是乎，那隻蝴蝶又不知從哪兒飛起來了，巨大，艷麗，白晝似的飛得到處都是，慢慢淹沒了那年輕女子，淹沒了依之可能的歸來……

「跟誰？」

「姑父？」

有回姑父問丁一：「在你出事的那個禮拜天，你本來是九*九*藏*書想去哪兒的呢？」

香塵遍野，滿目紅泥，「咔嚓咔嚓」的聲音非但不停，反而漫散得更加曠遠，回蕩得更為空荒……

依不回答，也不動，惟靜靜地注視丁一。

「你是回來了呀，依！你好好看看，這是哪兒？」

「姑父呢？姑父上哪兒去了？」

姑父笑容頓收，愣愣的，臉上那隻蝴蝶蠢蠢欲動又像似要飛起來。

丁一想了一會兒，自語道：「那我就信了。」

「那麼，對敵人來說，他是什麼人呢？」

「真的嗎，娥？」

我才明白：那個魔術，是真是假並無緊要，緊要之處在於它是姑父的一種夢願，一個幻想。姑父必是希望：現實能像那個魔術一樣，往事可以重新來過，時間真的能夠倒流。姑父必是這樣希望：他走出那個劇場時是七點半，倘其回來時還是七點半，劇場外面的事就不過是個噩夢了；或這噩夢無論多麼曲折漫長，總也就會有個醒來的時候了。姑父一定這樣想過：要是他回到劇場里還是七點半，要是命運再給他一次選擇的機會，他死也不會再走出那個劇場去接什麼頭了。這個可憐的老人，他必是無數次地這樣祈禱過了：那個魔術師，那個什麼什麼斯坦或是什麼什麼斯基，你就再施展一下你的魔法吧，把時間救回到以往，把我和馥都帶回到青春年少時！這可憐的老人一定是沉迷在那個神奇的魔術里了：倘若真能那樣，馥哇，我們就一起離開這塊是非之地，哪怕是去天涯海角，哪怕是去一處沙漠，一個孤島，一座墳塋，我也情願！在那兒，永遠就是你和我，不要有別人，更不要有敵人，也別再有什麼「自己人」了吧……

「不不我沒生氣，我生的什麼氣呢？我是說你說得沒錯兒，沒有敵人哪兒來的自己人呢？可是，可是丁一你聽仔細：沒有自己人又從哪兒來的敵人呀！」姑父這才喘過一口氣來，推開丁一，坐回到椅子上。

「來呀丁一，脫！哈哈哈哈……」

「可我沒忘。」姑父卻說起了自己的事——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禮拜天：「正所謂『小樓一夜聽風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早晨，天晴了，我九-九-藏-書買了一束花，本想是去看馥的。」

「姑，絕不是您出賣的。」

「那，」娥狡黠地笑笑。「我剛才問你啥？」

「再說再說，說得還不夠坦率，還不夠優雅，還不夠真誠。」

「姑父！」

「廢什麼話，我根本就沒睡著。」

「是呀是呀，鬼使神差！」姑父說：「沒找著馥，卻在回來的路上碰見了老劉。」

「比很遠還遠。」

那女子板起面孔：「依？誰說她已經回來了？」

「可我問你，什麼是『自己人』呢？」

「行了，別說了！」姑父的目光開始散亂。

於是乎那隻蝴蝶，便從黑夜一樣密集的鏡框中飛出，飛得鮮活、飄逸，飛得浪漫、自由，飛得春風浩蕩，冰雪消融……落在地上，化形為何依。

「我也是，沒想到會碰見了依。不過我倒真是想碰見她呀……」

那女子望望四周，忽露驚訝，目光像姑父那樣變得散亂：「你是誰？」

曠遠空荒之間，婷婷然走來一年輕女子。

丁一想了又想說：「我忘了。只記得是一宿的大雪停了，天氣特別好，讓人想出去走走。我不過是想出去走走。」

「不認識的人？」

但終於沒有。姑父閉了一會眼睛，起身去侍弄他的花了。

碩大的蝴蝶如真似幻，揮灑著色彩，散布著恐嚇，在老屋中飛飛落落，在那「咔嚓咔嚓」的聲響之中飛飛落落，似無枝可棲……

回答娥的，是新一輪鼾聲。

「可是鬼使神差，」丁一也不理會姑父，顧自說著自己那個禮拜天：「也不知怎的，走來走去我就走進了那個廢棄的園子。」

「那自然。不過你不行，得是我！」姑父又笑起來，瘋瘋的，讓人心裏沒底。

「誰也不認識誰，那我幹嗎要跟他說呢？」

「你問……問我什麼？好像是問……」

「你是誰？」

「唉——」丁一望著黑夜嘆道：「她不肯回來。」

夜裡，馥從牆上下來。白天，馥回到那照片里去。

赤|裸的娥便與赤|裸的丁一共舞，滿天滿地都是他們的舞步。

「說呀，說你那句最最經典的話，那樣，依就會來啦！」

「這對依也……也適用嗎？」

「是的，只有那樣，依才可能真正回來，依才可能走進我們的戲劇。九*九*藏*書」

唯獨我與丁一例外，我們偶爾與他共度長宵。

然後是娥的聲音：「你還記得格倫是怎麼說的嗎？人不能接受一個對自己沒有深刻認識的人的忠告。」

「咔嚓咔嚓」的剪枝聲越來越響，碎葉凋花如揚沙走礫。

「誰？誰不肯回來？」

娥換個姿勢，把檯燈再壓得低些，繼續看她的書；娥從頭到腳那一派平安的樣子，倒讓丁一暗自羞慚……

娥只是調侃，並沒有怪他的意思，那丁鬆了口氣。

「依你別走！依，你回來吧！」

「娥——！你的屁股，好大好大呀——！」

飛飛落落，抑或是跌跌撞撞，那燦爛的精靈碰在牆上碰折了觸鬚，那飄逸的飛舞撞上屋頂，撞上玻璃，撞殘了翅膀……那殘損的美形似走投無路，終又落回鏡框，如一縷凄哀的聲音消失在馥的微笑與苦澀之中……

「朋友，親近的人，你了解和你信任的人，跟你志同道合的人……」

一老一少就那麼坐著，靜靜地看著四周的花，各想心事。

「娥——！你的腰好細呀，你的腚能要人的命，你的草叢黑得就像夜，你的羽毛是能飛的呀——！」

或者相反：馥從牆上下來便是夜晚，馥回到那照片里去即是白晝。

依仍不回答，也不動，還是那樣目不轉睛地看著丁一。

「老劉聽說我是去找馥的，就說我無聊，整天的英雄志短，兒女情長。他說你怎麼一點兒理想一點兒志氣都沒有呢？人間不義，社會不公，你就不覺得你也有一份責任？你還像個知識分子嗎？」

「為什麼人不能想什麼就說什麼呢？」

「姑父！姑父！」

姑父鑽進花叢，只聽得「咔嚓咔嚓」偶爾的剪枝聲，除此之外一無聲息。他也許是把我們給忘了吧？但忽又聽得，那「咔嚓咔嚓」的剪枝聲中夾雜著姑父偶爾的絮叨：「可她不是你姑，她沒來得及是你的姑哇……」

丁一醒來，滿屋滿床都是陽光。娥正在廚房裡預備早餐。

「邊疆很遠嗎？」

這時我見姑父臉色一變，問丁一：「那你以為，人，能怎樣呢？」

「對呀，戲劇！約定的時間。」

那女子的笑容間含一絲苦澀。

「依！依你回來了，你真的回來了嗎？」

「姑父！姑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