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啦？」丁一傻獃獃地盯著那三隻酒杯。

「這不一樣！」丁一喊著：「依，這完全是不一樣的！」

「寫的什麼，也許我能給你提供點兒素材？」

「還有呢？」

「噢——我懂了，你是說那兩個女人也得，相愛？」

「依？」

丁一又問：「你認識他們？」

「那，現在呢，他們？」

丁一望著她，彷彿隔山隔水，隔生隔世一般。

依的目光似也隨之掉進了那處深潭——深潭之下條條暗流，在不為人知的地方交錯，匯聚，分離……再流向更加不為人知的地方。

那丁只覺眼前有些昏暗，扶住書櫃穩一穩神；怎麼書櫃的玻璃中好像坐著姑父？

或許是那暗流太久太長了吧。

「酒杯增加一個，關係卻不止增加了一個。」

「不這樣，早晚就還是個荒島。」

但依並不被他的興奮所感染，嚴肅中卻又像多出幾分憂慮。依把那稿子拿過來，核對賬目似的翻看著：「可是，我但願這些，永遠，永遠只是一種理想。」

依卻一臉嚴肅：「那倒不會。而且呢，而且我理解你的願望，或者說是理想。」

丁一還是沒懂。

「是呀，」丁一說：「為什麼不可以多些、再多些呢？」

秦漢喝一口酒，沖丁一翹翹拇指：「當然啦，再多幾個也有可能。」

秦漢說：「你問誰？」

丁一腦袋裡「嗡嗡嗡」地連著響，隨即書櫃的玻璃上又出現了馥。

依不攔他。

「我？」

「他最怕連累別人，可結果還是連累了你。」

「有限的——用你們的話說就是『約定的』——時間，有限空間，有限的人物，和有限權力。」

「但是他們，我是說『丹青島』，並沒能回答我的問題。」

「如果可以多，為什麼不可以再多？」

「你看啊，」秦漢順手把桌面上的兩隻酒杯推到一起，「兩個人，構成幾個關係？一個。」然後他又推過來一隻酒杯，問：「再增加一個呢？」

或許是那深潭太深太暗了吧。

「那你……你父親呢，他還好嗎？」

「好吧好吧，」丁一無奈地搖搖頭，「那你說，『丹青島』怎麼了？」

「咳，瞎寫著玩玩兒。」丁一忙把稿子搶過來，合上。

「這重要嗎？」秦漢說：「我發現你總是對些並不重要的東西有興趣。」

「咱給抓去的那天晚上，我爸就去了『革委會』。我爸跟他們說，你們不就是為了給我湊『材料』嗎？好，說吧，讓我承認什麼？我爸說，可你們不能再折磨那倆孩子！他說我以前教育我女兒要誠實，現在和以後我還是要這樣教育她，所以我不會不承認我自己說過的話。我爸拍著桌子問他們，你們年紀輕輕的是從哪兒學來的這苦肉計？從哪兒學來的株連？要是你們不學就會那我就說htｔｐs://ｒeaｄ•99ｃｓw•ｃｏｍ對了：人性惡！如果你們是剛剛學來的那我就又說對了：這是個狗屁時代！好了，我爸說這些話我承認都是我說的，你們可以放了那倆孩子了吧？尤其是那個男孩兒，這事跟他毫無關係……」

「那麼敞開——就像你說的『互相的心魂敞開』，難道不意味著一種權力？你把自己交出去，好，你把自己交給誰誰就獲得了一種權力。進而，你把自己交給了誰，你也就是在向誰要求著同樣的權力。所以我看依問得對，這肯定不會助長出權力嗎？」

「哦哦，幹嗎的都有。」丁一敷衍著，慌忙借沏茶之名走開。

「我這一路上都在想，你是不是也回來了？啊，謝天謝地，現在好了！」依雙手合十，閉目之間還默念了一句什麼。

秦漢：「那好，等你聽能懂的時候再說吧。」

「嗨，丁一！」依轉過身來，滿臉的驚喜不亞於丁一。

唔，那個可怕的孩子！丁一你還記得嗎？

「哦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想啊，要維繫一個多元的愛情，那樣，是不是就夠了？」

丁一卻止步門前，怯怯的不敢跟進。

「永遠都只是美好的願望。」

依說：「那些年裡我爸一直想給你捎個信，可又怕連累你，甚至連累你全家。我爸讓我告訴你，這事與你無關，一切都是他自己承認的。他想囑咐你，不管那些人要你承認什麼，你都可以往他頭上一推了事。」

這可讓我怎麼說呢？就實話實說唄，你這個出賣者早晚還能跑得了嗎？

「什麼？你說什麼島？」

我看秦漢這話里又有伏筆，但丁一已然興奮得快要跳起來了：「了不起，了不起！真是這樣的話，那可真是了不起！」

及至見到秦漢，秦漢笑道：「嗯，有意思，我倒是贊成依。」

「不會不會，肯定不會。」

「我也是聽說。」

「恐怖。」

「他們說：你們要相信領導，要向領導上交心，把心裏那些陰暗的角落，靈魂深處的一切，尤其是那些見不得人的想法，都主動地讓領導上了解。你以為我爸我媽他們怎麼著？他們無比虔誠。他們完全是自覺自愿地那樣去做了，以為那樣就能表達他們的忠誠，就能夠贏得……」

丁一瞪著倆眼愣了好一會，才又問：「你是說，那兩個女人，也都愛他？」

「真的是你嗎，依？」

依說：「這時候他就摟緊我，半天半天地什麼話也不說。」

那天丁一獨自走了很久。也不知走到了哪兒，也不知自己是已經解脫了呢，還是依舊罪孽深重？

依說：「我們離開這兒的那天，直到上了火車，我爸還向那些人問起你，問那個名叫丁一的男孩是不是已經回家了？可他們說誰的事是誰的九_九_藏_書事，你以為革命是請客吃飯嗎？」

「我就知道這麼多。」

「什麼？」

「哦？你贊成她什麼？」

「哇——！真有這樣的事嗎？」丁一由衷地讚歎，由衷地感到欣慰、鼓舞。我卻注意到秦漢話中有話，便又問：「你說『再多幾個也有可能』，這話啥意思？」

回來的時候依已經離開。依留了個紙條在桌上：大作已讀，未經同意，抱歉。明天我再來，我要跟你談談我對《無牆之夜》的看法。

咳咳，原來秦漢什麼都知道了，丁一不免尷尬。為掩尷尬，他趕忙轉移話題：「我是問你贊成依的什麼？」

「那，」丁一說：「我看這也沒有什麼不好嘛。」

「那他們，我是說詩人和他的兩個女人，是這樣嗎？」

依說：「我爸他，覺得最對不住的就是你。」

「依，我知道你受過太多的苦，受過太多的欺騙，但是你不會對這個人間已經沒有信心了吧？」

「喔？」

「可危險就危險在這兒！丁一你聽我說，恐怖就恐怖在這兒！就怕你消滅不了隔離，反倒消滅了保護！」

「太好了，太好了！」依由衷地舒一口氣，繼續牆上、地上、桌上地看著。

「薩說這話是你說的呀？你說，既然愛情是這人間最最美好的事物，照理說就該讓她擴大，怎麼倒是要盡量地縮小呢？」

「詩人和他的女人們……不不，這樣說會讓他們憤怒的，他們一向強調平等，所以只能說：他們仨。他們仨遠避塵囂，離開大陸，在南方一個小小的海島上建立了他們的非凡之家，讀書吟詩為樂，養蛇養蝎為生，再種些瓜菜自用。海島上有的是荒地，種什麼都行；海水中有的是小魚小蝦，以及各種浮游生物，養什麼也都不是件很難的事。全蝎是味藥材，蛇肉、蛇膽也都是藥材，蛇皮的用處就更多了，這些東西有人來定期收購，同時給他們帶來日用品。『丹青島』上的人們相信，活著其實並不需要那麼多物質，夠了才是富有。他們立志要過一種與這塵世大不相同的生活，享受樸素，享受智慧，享受愛情，就像有位大哲學家說的：『詩意地棲居』……是呀，這不是詩嗎？這才是詩。否則你說，什麼是詩呢？」

「我說的就是現在。」

依默默著閉了一會兒眼睛，然後把聲音放得很輕：「你以為，自願的，就都靠得住嗎？」

「不知道。」

「人的慾望我了解。」

丁一：「比如說『丹青島』，讓你反感嗎？」

「唔——，簡直不敢相信！」丁一讚嘆不已。

「我寧願相信。」

「我還是聽不出這跟『詩人島』有何相干？」

「對，甚至很好，但這是戲劇！」

「什麼九_九_藏_書時候，依你是什……什麼時候回來的？」

「你還畫畫嗎？」

「應該是吧。至少，我是這麼聽說的。怎麼樣你覺得，夠了嗎？」

「我變得真有那麼厲害嗎？」依說，同時在書櫃的玻璃上望望自己。

「不，是恐怖。我親眼見過的那種，恐怖。」

「依，我跟你說，你聽我跟你說這為什麼是不一樣的好嗎？」丁一喊著：「他們的交心是單向的，可我們是互相的！」

我亦不免慨嘆連連：剛才我還說他丁一呢——你沒聽見，是因為你不願意聽見。現在看來，這邏輯還可延伸：你想聽見你就能聽見，你想聽見什麼你就能聽見什麼。只要你想，你就能把（秦漢的）一個疑問句，聽成一種慫恿，甚至於聽成一句號召。

秦漢：「我想還是依說得對，但願它永遠只是一個理想吧，美麗無比的理想。」

「說真的，」秦漢一邊喝著酒一邊說：「其實我很欣賞也很欽佩你們的戲劇。」

「怎麼就肯定不會？」

「是真的，但只能是戲劇。」秦漢說：「戲劇的要領你應該知道。」

「你的什麼問題？」

「對，是我說的，怎麼啦？你找到答案了？」

「你們是不是都認不出我了？」依說。

「危險？什麼危險？」丁一笑得已經不那麼自信了。

「這不重要。」

秦漢：「我只是說，他們沒能回答我的問題。」

「那是什麼？」

「你啥意思？」

依這才止住話頭，好像激涌的波濤碰到了一處寂暗的深潭，忽然跌落。

事後那丁反覆問我：依肯定是那麼說的嗎？/我說：沒錯兒，她就是那麼說的。/丁一說：我咋沒聽見？/我說：你沒聽見是你不願意聽見，不等於我也沒聽見。

丁一悄悄地走出門去。

丁一推門出去，只見石榴樹的濃蔭下，婷婷然站著一個素白衣裙的女子。

「誰？他們都是誰，很有名嗎？」

「直覺到什麼？」

「是嗎！」丁一一拍大腿，幾乎跳起來：「我就知道你不一樣，你絕不會那麼傻。」

「我認識的人，認識他們。」

「這麼說，你還是認為人都是靠不住的了？」

「我知道我知道，但這還是不一樣的！依，你聽我說嘛，」丁一盡量把聲音放得平和些：「我們的敞開心魂是平等的，沒有一個指揮者或操縱者，而你爸你媽他們是在某些人的強迫下！」

「否則會有危險。」

「他不在了。」

「依，你是依？」

「無牆之夜！」依說：「你的『無牆之夜』不過是一種，嗯……怎麼說呢？充滿善意也充滿著天真的，夢想。」

依的身形已經回到了故鄉，但依的心魂仍不知漂泊於何處。依的嘴角微微抖動了一下——丁一說他沒聽清，但是我聽見了：「你們的戲劇，不會助長出一個指揮者ｒｅad•99csw.cｏｍ，或操縱者嗎？」

「詩人到底是誰？」

「對呀，是夢想！」丁一緊跟上說：「但夢想未必就不可以實現。」丁一想把話題趕快轉向他的戲劇，萬不可過多地觸動邊疆。

依搖搖頭：「但他是自願的。他出賣的人，和出賣他的人，都是自願的。」

「哦不，不是小說。」

「哦，沒沒……」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說。」

「你看我是不是都老了？」依說。

「依？」

「因為，因為我們那都是自願的。對了，這兩種『無牆之夜』的不同就在這兒：邊疆，那是強迫，而戲劇是自願的！」

「一個無名的海島。所以叫它『丹青島』是因為，幾年前，詩人島和他所愛的兩個女人，畫家丹和畫家青，一起離開了這個喧囂的城市——照他們的話說是這個迷失的人群，到那個荒島上去生活了。」

「丁一，聽我給你講件真事：在邊疆，那些人，要我爸我媽和很多像我爸我媽那樣的人向領導交心，要自覺自愿地把自己真實的思想都寫出來。」

依說：「他也是這麼囑咐我的。可我說，那樣的話我成了什麼？」

「不知道。」依看著丁一，像要從他的臉上看出答案來。「只不過是直覺……」

「姑父當年也是自願的呀！」

「你又問他是誰。我告訴你：誰也一樣。」

「既然可以多，為什麼不再多些？」

「在哪兒？我是說那個荒島？」

幸好依沒再問起往事。依被桌上的劇本吸引了：「嗬，你寫小說哪？」

「我不懂你什麼意思。」

丁一：「我簡直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丹青島』的事你知道嗎？」秦漢問。

「夠不夠的你問我幹嗎？我又不知道。」丁一有些敏感。

「你親眼見過的？」丁一低垂下目光，心想那一定是在邊疆了。

「那裡面，好像，潛伏著一種……」

「是嗎，」丁一瞪大了眼睛問：「真有這樣的事嗎？！」

「當然問你呀？」

丁一：「要是你，你咋辦？」

「是呀，」秦漢說：「如果只是這樣的話。」

依回來得非常突然。石榴樹結出了綠白色果實的季節，一個中午，依似從天而降。其時丁一正在自己的小屋裡續寫他的《空牆之夜》，忽聽院子里響起一個似乎熟悉的聲音：「請問，丁一還住這兒嗎？」母親應道：「喲，這麼漂亮的姑娘！您從哪兒來？」「哦伯母，我是他老同學，丁一他……他回來了嗎？」這聲音熟哇，熟得厲害，誰呢？

在廚房裡燒水時那丁問我：咋辦，哥們兒？

「我怎麼知道？」

依說：「直到最後，我爸也沒忘了你的事。他跟我說：如果你能回去你一定要去看看丁一。那時候我爸已經有了一點兒自由，傳說我們就快能回家了。」

九九藏書「依，現在你聽明白了？」

「別人都幹嗎呢？」依問：「咱那些老同學都好嗎？」

「你聽我說完好嗎，丁一？甚至，領導上，讓我爸我媽他們那些人互相也要那樣，要互相坦白，互相監督，互相毫無隱瞞，要把『私』字消滅在一閃念，而消滅『私』字的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它們都亮出來見見太陽。那些天真的老人們就真的相信了，就真的那樣去做了，把他們最隱秘的想法都告訴給了別人……可你知道結果是什麼嗎？」

「但這不一樣啊，依！我知道你在邊疆受了很多苦，但我們的戲劇跟這不一樣！你的夢裡，失去牆，那是因為你害怕失去保護，而我們在夢想里消滅牆，恰恰是要消滅隔離，消滅敵意……」

「對不住我？」

風把屋門悠悠地合攏，依把它擋住，丁一這才順勢邁進門來。

依說：「可我爸還是太天真了，他以為他承認了，你和我就都沒事了。」

「為啥？」

「戲劇？可你剛才說是真的呀，你不是又跟我玩什麼花活吧？」

依走進丁一的小屋，四處看著。

丁一一驚：「依，你也相信姑父是壞人？」

「三個人，構成幾個關係？」

我悄悄對那丁說：怕是又有麻煩啦哥們兒，依還以為你也去了邊疆呢！那丁腦袋裡「嗡」地一響，甚至全身都忽悠一下，哪兒也不挨著哪兒了似的。

「哦，有幾天了。你呢？」

「你不會以為我是在寫黃色|小|說吧？」丁一故作調侃地說。

「但是在邊疆，」依說：「我親身經歷過那樣的噩夢！那是真正的無牆的黑夜。真正的無牆的黑夜你知道是什麼滋味嗎？整夜整夜地提心弔膽，驚恐不安，每時每刻都可能有人闖進來問你們在幹什麼？問你在想什麼？要不然就把我爸我媽帶走，剩我一個人在那間小土屋裡等著他們回來。等著等著就睡著了，忽然一激靈又醒了，以為是醒了，一看我是睡在曠野上，四周毫無遮擋，狼就在周圍亮著眼睛，貓頭鷹就在樹上哭一樣地笑……等到爸回來了，等到媽也回來了，我才知道那是夢，毛骨悚然的一場噩夢……」

依在那丁肩上輕捶一下：「喂，你好像還是那樣兒嘛。」

丁一瞠目，語塞，速凍般僵在那兒。

依說：「直到有一天我們看了個電影，《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你還記得嗎？裏面有個老鍾錶匠，你還記得他是怎麼跟他女兒說的嗎？他說：『有些人要站出來，有些人要等待，你是個姑娘你還年輕，所以你要等待。』這句話讓我爸泣不成聲。我還從沒見他哭過呢。然後他說：『就是這，就是這，我一直想跟你說的就是這句話呀！』」

「你是說，恐懼吧？」

「權力？」丁一笑道：「這我怕你是文不對題了，我們的戲劇恰恰是要放逐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