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走進卧室，想安慰安慰問問。誰料問問一見丁一進來，趕緊擦乾眼淚，先來安慰丁一了：「我沒事，我只是想自己呆一會兒。」

「誰給它們起的這些名字？」丁一笑問。

「都不是。」娥不看他，說罷轉身進了廚房。

這是歷史的特點，是一切複雜事件的特點。

「廢話，我騙你？」

「你們老闆在嗎？」

丁一詢問的目光一直不離開娥的臉。

「丁一。」

「噢噢，商周，您剛說過了。」

「今天天氣真好。」

「噓——，你不說你戒了嗎？」

「國外。」

「好好，你們玩兒，我去……哦，去跟她說點兒事。」

問問驚呆了，眼淚迅即涌滿眼眶，但她卻緊閉著嘴不讓自己哭。

「你告訴他了？」

因而，確鑿的流傳很可能比唯一的實情更要緊——條條暗流，和種種猜想，才造就這個真確的人間。所以有時我真是搞不清楚，是我途經某史而有了「丁一之旅」呢？還是我途經丁一才有了某史之夢，才有了這一篇聊且比附為「回憶錄」的東西？

「什麼？」

「姑父？誰姑父？」

「哦，是是，秋天，秋高氣爽。」

問問蹲在樓前玩沙土，又是誰家在裝修了。問問身旁還有個男人。

問問望著天花板想了一會，說：「那你為什麼叫丁一？我為什麼叫問問，媽媽為什麼叫秦娥，舅舅為什麼叫秦漢呢？」

「怎麼，你不知道？」

「丁一？我咋看你像老二呢？」

娥居然搡了問問一把。

「回家啦，九九藏書」問問說：「他說他還會來跟我玩兒的。」

娥愣著，好像沒聽見問問的話。

福爺眯縫起眼睛瞅丁一。

「你聽誰說？」

關於「我的丁一之旅」還可以有一種理解，即我途經某史，因聞「丹青島的傳說」而有的一境夢景。

丁一忙又把煙掐掉。

丁一上下打量，又前後左右地查對。

丁一默默地點頭。

「你這是幹嗎！」

屋子裡於是很靜，能聽見削水果的「嚓嚓」聲，和問問遠遠的笑鬧。

夏天就快過完了，秋陽一派溫文爾雅。娥家的樓牆上掛滿了爬山虎，濃綠中浮出些紅和黃。丁一遠遠地就看見了問問，才想起今天是禮拜日。

「就是原來住我們斜對門兒的那個老頭，」丁一指指那家餐館，「就那兒。」

「咳，他瞅著拉的！不然誰敢動他的花兒？」

丁一跟問問玩了一會。各種各樣的絨毛玩具：梅花鹿叫「格倫」，大灰狼叫「詹」，小浣熊叫「安」，鴨子叫「勞拉」……

「歡迎光臨。」一個小姐說：「今天是本店周年慶典，所有消費一律八折。」

娥搖頭嘆道：「唉，這孩子真是長大了！」

「我怎麼知道？」

「還用告訴嗎？你看他們，長得有多像。」

「不會錯？」

「不知道。」福爺搖搖頭要走。

「再往前十幾米，對面兒，就是我出生的地方了。」

半天，丁一才找出一句話來：「他從哪兒來？」

丁一所指的地方已是一片廢墟，幾輛農村來的馬車正在那兒裝運廢磚瓦。

丁一進來時，娥ｈｔtｐｓ://rｅaｄ.９９cｓw•ｃｏm背身站在窗前，看來她在那兒望著問問和那個叫商周的男人已經很久了。想必丁一跟商周寒暄的情景她也看到了。

「啥時候的事？」

問問在踢門。丁一開門前急忙整理了一下表情，但門外只有問問自己。

「怎麼，您不認識我了？」

「請問您知不知道，原來住這兒的那家人搬哪兒去了？」

「真的假的？」

「對對對……」

「商叔叔呢？」娥邊問邊朝外面望。

「對不起媽媽，我只好用腳踢門，你看我拿了多少東西呀！」又是桶，又是罐，又是鏟子和勺子，還有一盤沙子做的點心。

「我當然會說的，可她得先跟我說。」

「彼得是個小流氓兒。」

「為啥？」

四點之前丁一到了約定地點，依已經先到那兒了。那條街的大模樣還沒變，只是街口和路邊多了些汽車。走進去，遠遠就看見了一面招展的酒旗，走近了才看清旗上的字：酒香不怕巷子深。

「那樣的話你不就成彼得了嗎？」

問問把床底下的紙箱子拉出來，把她的玩具一樣一樣地都摸一遍，並且故意地笑，故意表現出津津有味的樣子。

丁一這才想起，不見姑父已經很久。自打丁一家搬離了那條小街，我們去看過一回姑父，到現在也有一年多了。

丁一驚得差點沒叫出聲來，連走出卧室時都不由得躡手躡腳。

娥把削好的水果切開，擺在盤子里，而後不斷用手搓臉，一副疲憊的樣子。

「媽媽和我。」

「九_九_藏_書哎福爺，」丁一攔住他又問：「那您知道誰能知道嗎？」

娥示意一下窗外，不抬眼睛，開始削水果。

娥在丁一身旁坐下，說：「他就是問問的父親。」

丁一一愣：「姑父搬家了？」

「那……」

丁一便走上前去詢問：「請問，貴店開張有多久了？」

「坐飛機。」

「還有那些花兒呢，都哪兒去了？」

「噢，你是說那個叛徒呀，好養花兒的那位？」

「對不起，您用餐嗎？」

又是一陣靜，很久。

複雜事件，難免都會演化成一種寓言：如是我聞即如是我思，如是我思即如是我願，反過來也是一樣。總而言之，你聽不見是因為你不想聽見，而你想聽見的，你都能從那些複雜的事件里聽見。

「真的呀！媽媽我想坐飛機，我還沒坐過飛機哪！」

「彼得怎麼啦？」

「問問呀？」

福爺走後，丁一和依又挨家挨戶地問了一下午，接近毫無結果。人們只知道姑父把祖上留下的那個小院給賣了，賣了萬把塊錢，然後就走了，走哪兒去了卻沒人知道。經丁一這麼一問，眾人才都想起來：這個姑父，或者那個叛徒，真是與眾不同——拿著萬把塊錢上哪兒去了，甚至是什麼時候走的，街里街坊的這麼住著居然沒一個人知道。

「同學還是同事？」

這時候，不遠處的一個院門裡晃晃悠悠地走出來個老頭。丁一「咳」了一聲，意思是我咋這麼笨呢！便趕忙迎過去。

在廚房裡忙了一會，娥出來時端了一盤水果。

「唉，這街上的老人兒不剩幾個read.99csw.com啦，全走了，都他媽住樓房去啦。老天爺保佑他們，別再讓樓房都給憋死！」

「咱就這麼愣著？」依說。

「姑父他知道嗎？」

「為什麼？」

這時廚房裡的水壺開了，警笛似的尖叫。娥趕緊跑過去。

有天依打電話來，問丁一知不知道姑父家搬到哪兒去了。

「我也跟你說。」

「秦娥的朋友，老朋友，商周。」

天哪，我和丁一暗暗叫道：白晝的力量真是不可阻擋！

「丹青島的傳說」流布甚廣，版本繁雜，誰也分辯不清哪是謠言，哪是實情。而對於詩人和兩位畫家的行徑，則又是眾評紛紜，褒貶不一。就像所有難於考查的歷史，雖必有其唯一的實情，但卻只有種種猜想在確鑿地流傳。

然後好像都再找不著話了。問問顧自玩著沙土。

丁一隻好也伸出手：「您是？」

問問一見丁一就跑過來：「丁叔叔，我家又來了個叔叔！」

丁一返身回來，點上支煙。

「對嗎？」依問。

「好，四點，我在那街口上等你。」

「商周，」丁一坐下，「咋沒聽你說起過？」

「福爺您好！」

「坐火車吧，得？」

那人走過來，伸出手：「你好，問問跟我說了半天你了。」

娥凝視一下丁一，但立刻又閃開。

依停步說：「就這兒。」

丁一差點沒笑出聲來，心說這是從哪部電影里學來的呀？

「這個叔叔去過的地方可真叫多啊！」問問又開始滔滔不絕了：「他說他到過南半球，南半球就是地球的南半拉。他九*九*藏*書還到過南極洲，那兒特別冷特別冷，只有企鵝能在那兒住。可是熱帶呢又特別特別熱，因為太陽直射。他說他也去過非洲和沙漠，還坐船在世界最大的河上漂流過，他說要是我願意等我長大了他也帶我去……媽媽，那些地方離咱這兒遠嗎？」

「免貴，姓商。」

兩個人便找了個不礙事的牆根站下，愣愣地望著那家餐館。果然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太陽還挺高呢，食客已然絡繹不絕；花枝招展的禮儀小姐站立門旁，「歡迎光臨，歡迎惠顧」地不斷點頭鞠躬。

「沒你事兒，是新來的那個叔叔鬧的。」

「老闆在總店。」

「依，下午你有空兒嗎？」

「對不起，我才來不久。」

丁一和娥面面相覷。

「有電話嗎？」

「請問，貴姓？」

「我去看他，可那個院子已經沒了，現在是一家餐館。」

不料問問卻說：「現在還可以，再過幾年你就不能這樣親我了。」

「您，您是……噢你呀，丁家的二小子吧？」

「四點，四點鐘行嗎？」

娥依舊背身望著窗外。

「有道理，有道理！」丁一想親親問問。

「遠，當然遠，」丁一說：「非常遠。」

「好了，那我走了。」丁一站起身，然後又彎下腰在問問耳邊說：「過一會兒，跟媽媽說聲對不起好嗎？」

「您知道姑父家搬哪兒去了嗎？」

眾人七嘴八舌地告訴丁一：來了個男人，一車一車地全給拉走啦。

可那男人是誰呢？

「你說誰？」

娥嚇壞了，趕緊去抱她。但是問問掙脫開，徑直跑進自己屋裡關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