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天哪天哪！我懂了我懂了，我到今天才算是懂了，所有的話都可以隨意解釋，一切美好的言詞都可以任人糟蹋！」

草地依然一片綠色。野花卻都不見了蹤影，惟一隻只乾裂的子房抖抖瑟瑟，把紛飛的草籽付之秋風。

她說什麼？/她說商周也來加入我們，行不行？/是呵是呵……你說呢？/她問的是你！/我？對，她問丁一！/這……這你得讓我，想想……

「南方大了，具體是哪兒？」

「你怎麼知道的？」丁一問。

「不。是我覺得他需要人陪。」

「為了什麼事？」

「陪他？他用得著你陪？」

秦漢不說話，兩手插在衣兜里，一副瑟縮的樣子。

「丁兄，也許我不該這樣問吧？」

喔，天哪天哪……

也許，那天我其實飛離過丁一？也許，在那廝醉倒的當兒我到過別處，到了「丹青島」上？還有一種可能：是夜遊的行魂們曾傳播過類似的消息——給我講述了他們在不拘時空的行途中見聞過的一個，發生在沙漠上而非海島上的相近的故事。或經流傳，那故事已演變成一個可能發生在任何地方的寓言。

「不全是。「薩說：「他好像很……很想知道青的下落。」

丁一機械地搖搖頭。

一起發生在沙漠上的兇殺：鮮血淋淋，染紅了一條蒼白的衣裙……但是看不見死者，甚至處處都未必有人，唯見那血之鮮紅在裙之蒼白中絲絲縷縷地洇開，並隨那蒼白在藍天里獵獵招展……不見死者也不見兇犯。一望無際的黃沙與藍天的相接處，那團鮮紅像一棵樹在長大，那片蒼白像一朵花在綻放……然後他聽見了自己的心跳，看見了自己的腳——腳尖，腳腕，兩隻腳一前一後地移動著，或邁動著，向那棵鮮紅的樹和蒼白的花走去……他想的是去看看，到跟前去看看那是什麼，或者是誰，那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忽兒狂風大作，塵沙迷目，先是些沙礫打在他臉上就像鞭抽，接著，那強勁的寒風又吹得他站立不穩，他不得不瑟縮著伏下身來……這一伏身可不好了，看見了血——那片蒼白已經鋪展到他跟前，那團鮮紅已然蔓延到他腳下……他驚恐萬狀地後退，但背後卻似有人在把他往前推……隨之，那蒼白與鮮紅一齊飛揚起來，像一隻只巨大的蝴蝶，飛得遮天蔽日，飛得地轉天旋，夾雜著「咔嚓咔嚓」的震耳噪音——就好像姑父當九*九*藏*書年的剪枝聲……他掙扎著後退，後退，但背後還是像有人推他，「咔嚓咔嚓」的剪枝聲便越來越近，越來越緊，蝶群隨之轉了個方向朝他飛來，「撲嚕，撲嚕」地撞著他的頭，撞著他的臉……

「哦嗬？他就那麼讓人不放心？」

「丁一，丁一！」薩推推他。

得，這下丟人現眼了吧？

「是他要你陪他的？」

誰來鑒定自由，和夢想？

「什麼？你說鷗也……」秦漢彷彿一驚。

「是呀，這才是問題。」

「哦，多……多喝了點兒。」這廝才算是醒了。

丁一再抖抖手裡那張報紙：「肯定嗎？」

丁一似二目空空。

「其實想起來，那海島並不是很遠。」秦漢答非所問，明顯心不在焉。

「是是是，誰說不是！」丁一仰嘆一聲，頹然躺倒。

「咋弄得你，摔了？」

我聽見那丁腦袋裡「嗡」地一響，我感覺他心裏忽悠悠地像似有個深淵，人不由得就往裡墜落，墜落……睜大的眼前竟是一片昏黑，閉上眼睛呢，是無邊無際的血紅……

「還有秦漢，我陪他去。」

「我只是說，這並不出乎我的意料。」

「那你就能肯定(是真的)？」

那丁說：依你看，什麼事？/我說：廢話，我咋知道？

丁一忽然想起不久前的那個夢，便問：「她是怎麼死的？」

「上醫院不？」

「放棄誰的夢想了？你的？娥不能有自己的夢想嗎，以往的，或是嶄新的？」

丁一睜開眼睛，落日輝煌卻似僵冷，飛霞燦爛卻好像虛假。他翻身坐起來，看著薩，看她好像正在飄進落日與飛霞，伴著那一句越飄越遠，越飄越遠的問……而自己昏昏然彷彿貼在地面上，變成一張扁平而且單薄的東西……

空空之中，那隻巨大的蝴蝶又好像在什麼地方扇動起翅膀了。

「娥，秦漢，還有商周。」

只有我倍著丁一，或閉門呆坐，或四處浪走。我是說——我！陪著——你！只有我是你牢靠的哥們兒。是嗎？謝謝啦。不過咱還有酒……是呀，酒，此時此刻這東西自是不可或缺。那廝把頭縮進衣領，于陣陣嚴厲的秋風裡踽踽獨行，甚或是把心溶化進酒精，踉踉蹌蹌如步虛無。

薩又點頭，並且流淚。

「去參加葬禮？」丁一又問。

是呀「沒有不散的筵席」，「那不過是戲劇」。

「丁一！」

「應該？」

「難道不是嗎？」ｈｔｔpｓ://ｒeａｄ•９9csｗ•ｃom薩強使自己笑笑。

咳，死嘛，我說：常常會跟血有關聯。/不，丁一說：蹊蹺之處並不在血，而在於說到畫家青時，秦漢怎麼會誤聽成鷗？/口誤唄。想的是青，說成了鷗。/怕沒這簡單。你注意到他有點心不在焉了嗎？/唔，那倒是。

此後的很多天就像曾經的那個早春，丁一的心情忽又似塵沙蔽日，四野茫茫。「不過是」，「不過是」，「不過是」……這三個字尤其令人心碎神傷。

事後丁一愈覺蹊蹺。

「那麼『放棄夢想』呢？」

「我是說你，你憑什麼說『差不多應該是這樣』？」

這一年接近末尾的時候，風傳起一個消息：那個小小的「丹青島」上發生了一場慘劇：詩人島殺死了畫家丹。很快，媒體便紛紛證實了這一傳聞：詩人島殺死了畫家丹后投海自盡，畫家青則不知去向。

「丁兄，要不然咱先回家吧。」

薩望著遠山，和遠山背後的飛霞，也似墜入迷茫。

「『丹青島』？」

「就你自己？」

「趁我還活著，趕緊說。」

「那不過是戲劇」，這話刺痛了丁一。

但用不了多久它們就都要離去。

還是在當初那片草地上，丁一一臉的鬱悶，把娥那句令人痛心的話來問薩，問她是不是也認為「那不過是戲劇」。

「那，我先走啦？」薩整理一下背包。

我則又想起那句話了：人生墮落語言始。

「我明天走。」

薩走出門去。丁一似視而不見，耳邊響起了另一句話：現在我在這兒，等我不在這兒的時候，那個女子就等於沒有……

「怎麼是狡辯？如果是『強迫夢想』，那就又是一種夢想。」

「丁一？」

原野，將是一片枯疏，與空曠。

秦漢坐下，不停地晃著一條腿，微微地點一下頭。

應該說，我理解他。

那廝老不樂意地推開薩的手，雪白的手帕上是鮮紅的血。

「既然叫戲劇，」薩試探著說：「當然就是戲劇呀？」

「以後我再告訴你。」

這他才一骨碌爬起來，睖睜著倆眼坐著。

「怎麼回事？」

幸好他不再問了。丁一睡著了。這廝睡著了也不耽誤喝酒——鼾聲高奏，酒令喃喃……

「丁一，丁一？」薩叫他。

「姓歐，歐——青。」

「那倒不一定。」薩說：「rｅａd.9９ｃｓw•ｃｏm如果是『追尋夢想』，也就不只是夢想了。」

「你不一直都在問，人間最美好的那種情感為什麼不能盡量地擴大嗎？那我問你：比如說商周，他能不能也參加到你們的戲劇中來？」

丁一愣愣地坐著。

別鬧了哥們兒，看來事態嚴重。

「狡辯！」

「找你唄。都找你呢！」

「咳，沒事兒。你幹嗎去？」

「噢噢，丹，」秦漢像似鬆了一口氣，「丹……哦對了，好像是流血過多。昨晚有個朋友打來電話，說是流血過多，又是在那樣一個偏僻的小島上，所以，所以就什麼都來不及了。」

「我想，現在，他得有人陪。」

「不過是，或者只能是——你最好在這兩個修飾詞中任選一個。」丁一冷腔冷調。

然而秋光卻好，分外地雲輕天凈。秋風一旦鋪開便不再像剛起程時那般緊迫，唯以萬物之悄然的演變來展示它的影響。太陽變換著角度，走過荒原，走過千山萬水，走過一草一木……處處留下拖長的影子；走下地平線去的剎那，尤顯其步履沉靜。秋水撫平了波濤，水天之間散布著候鳥的歡叫——成群結隊去履行它們一年一度的承諾。悠悠鹿鳴，聲聲鶴唳，落木蕭蕭……大地上的生命都在翹首諦聽季節的召喚。

不料那丁惱羞成怒，衝著薩喊：「我雇你們找我了嗎？」

「走？上哪兒？」

「畫家青呢，在哪兒？」

我試圖飛出他，變這廝的衝天酒氣為我的自在遨遊。但是不行，這廝揪住我不放，灌一口酒向我發一句問。哥們兒你說，那不過是戲劇嗎？那隻能是個夢嗎？我他媽一直都在做夢，春秋大夢，是嗎？/丁兄你又醉啦！/我醉了？除非你能證明我說的這些不……不算是個問……問題。/是，是問題，是問題你也別喝啦。/好，是問題就好，說明你也沒醉。那我就再問你：這世界上可……可有什麼東西從頭到尾都是真的嗎？有，還是沒……沒有？/有。/好，你夠哥們兒。那再請問：什……什麼是真的呢？/比如說娥，她想要過她想過的生活，你承不承認這是真的？/照你這……這麼說，一個人，說變就變也算是真的啦？/當然是真的，她又沒假變。/那麼說一個人對自己說過的話不認賬，也……也算是真的啦？/娥嗎？/咱不說她，咱說比如，比如說一個人。/娥並沒對她說過的話不認賬呀？但人是可以變read.99csw.com，娥是自由的。你也說過大家都是自由的，那麼你現在算不算不認賬呢？/我……我KAO，你丫說得還挺他媽有……有理是不？/哥們兒你得正視現實，否則還說什麼真與不真？/嘿，倒好像是他媽我錯了？告訴你們這……這不行！/不行你能怎麼著？/一個人要對他說過的話負責！/那你對自由負責嗎？/滾，滾他媽的自由！都這麼自由還……還有什麼能是真的呢？/哦對了，你認為娥說變就變，可娥她並沒變呀，我看倒是你變了。/我變了？笑話！/當初的戲劇，是娥的自由選擇，現在要過正常生活，仍然是娥的自由選擇。娥變了嗎？變了的是你呀丁一，你變得不許她自由了！那廝不吭聲了，開始大口大口地喝酒，開始哭泣。酒灌進肚裏，淚流在臉上，風吹得滿臉生疼。

「跟你一樣。」

丁一似聽而不聞。

「完整的說法是這樣，」丁一說：「既然稱之為夢想，當然就只能是夢想。」

「差不多吧，應該是這樣。」

秦漢仰臉望望丁一：「我是說結尾。」

「具體是為了什麼，現在還沒人知道。」

丁兄，你還說你不是忌妒嗎？/哦，哦，這麼說到底還是我，是我混……混蛋嗎？/我怎麼知道？/那……那就讓這個混蛋死了吧，讓我跟了你去吧……

或者說我愛莫能助。

薩點點頭。

是薩。「丁兄，你這是怎麼啦？」薩正掏出手帕，給他捂住鼻子。

「一個海島。」

他夢見了一起兇殺。

「那，你幹嗎不問……問問他自己？」這廝敷衍道。

那隻蝴蝶定格在半空，或是在並非鍾錶的時間里等待。

哥們兒，喂哥們兒！/又咋啦你？/你不覺得這事有……有點兒毛病嗎？/什麼事？/不……不給人自由，固……固然是有點兒那個。/哪個？說清楚，什麼？/有點兒容……容易弄出姑……姑父來。可要是都他媽自由了呢，哎……哎你說，咱可還往哪兒走呢？

「丁一，」薩說：「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

「那倒不如坦率些，」丁一說：「乾脆就叫胡說，就叫扯淡，就叫放屁——真真正正是演了一出狗屁戲劇。」

「到底出了什麼事？」

丁一又問：「畫家青是當時不在場呢，還是事後離開的？」

但是薩又轉身回來：「我還是告訴你吧。」

是自由的夢想，還是夢想的自由？

「南方。」

那丁碰九_九_藏_書碰我：怎麼樣我說什麼來著？那傢伙心裏有事。

「要不要，我也陪他？」

唔嗬，您甭說，這丁還真有點玩意兒。——我之所以從虛無縹緲之中來到丁一，或那一絲浪浪無形的慾望之所以凝聚進此一軀身器，是為了什麼？就因為那無限的自由實在也是寂寞，也是無聊；就像我們曾經說過的沙漠，每一步都是重複，無論你往哪兒走也似原地未動。博爾赫斯老漢真是高瞻遠矚：由牆壁所盡量縮小的空間是監獄，由沙漠所任意擴大的空間還是監獄。是呀是呀，無邊的自由形同無邊的沙漠，咱可往哪兒走呢？——這廝的最後一問真是把我給問倒了。

「畫家青姓什麼，你知道嗎？」

「喂喂，丁一，丁一你醒醒呵！」

「都？」

我再次試圖飛離他。那種飛翔的感覺多麼誘人，多麼美妙哇，不受這廝的拖累，不受這個那個的限制，乘風馭夢，想哪兒是哪兒——原野，阡陌，村莊……林莽，幽谷，山巔……大漠孤煙，長河落日……但是不行。也許是因為這幾年不大喝酒的緣故吧，飛離的技法也已生疏；試了幾下都不成功，卻聽得那丁又在叫我了。

「我覺得，」薩抹著淚，「他現在，特別需要有人陪，有人陪陪他……」

血，哥們兒你注意到沒有，也是血！/是呀是呀，這倒真是有點蹊蹺，丁兄你還記得那是哪天嗎？/但那是在沙漠，不是海島。/也許，也許是幻景，比如海市蜃樓？/可秦漢說那是真的！再說了，咱那不過是個夢呀。/可那會兒你正醉得人事不知呢哥們兒，敢說一定是夢？

「我必須得走了。」薩看看手錶。

「丁兄，喂，丁兄！」確實有人在推他。

丁一忙跑去秦漢家打聽。

那廝躺在地上滿頭滿臉地拍打，轟著那些蝴蝶。

這時薩風風火火地來了，跟丁一辭行。

翩翩然一朵飄搖的草籽落在丁一的鼻尖。他兜起下唇，一吹，那草籽便悠悠蕩蕩隨一股上升的氣流又飛起來。丁一不眨眼地盯著它——就像曾經在人山人海中追蹤某一陌生的女子那樣，一直盯著它，盯著它飄向樹梢，飄向遠山，在落日的襯照中看它的每一根纖毫都閃耀著光芒……但忽一陣疾風，那細巧的身影便告消失——在，一定是還在，惟不知其宿命何方。

狡猾，哥們兒你這是狡猾！「不，我問你！」薩盯著他。

「鷗？不不，我是說丹，丹是怎麼死的？」

但，誰來鑒定什麼是墮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