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聽，你聽聽，那丁對我說：她可有多麼鎮靜！/怎麼了，鎮靜也不對了？/這算不算是圈套？/哦天，你怎能這麼想？這不正是你想要的真實嗎？/什麼什麼，這也叫真實？我看倒像是預謀的退路！/說得好聽點行不？改變，不行嗎？改變也是真實。/嚯！謝謝啦……

那丁在月影迷離的玻璃窗上看看自己。是呀，怎麼你忽然變得像個強者了？娥說得不錯，你確實不像原來的那個你了。/廢話，是我不像（原來）了，還是她不像（原來）了？

「是嗎？」

娥默默站立在「隔壁」的紅區。

「你認為這樣生活著的人，都是平庸？」

「戲劇的要領。——有限的時間，有限的空間，有限的人物和有限的權——利！」

娥暗暗地嘆一聲，語氣變得沉緩：「我想你應該也看到了，他跟問問在一起玩得多麼融洽，多麼單純，一心一意，好象他就是為了來跟她玩的，沒有別的要求，不抱任何別的希望，千里迢迢好像就是為了來享受那樣的時光……那樣子，說真的，真是好讓我感動。」

「行，說吧。說呀？」

「不，那未必只是夢想，那是我從童年就有的理想啊！娥你說過，我們都說過，愛情是一種理想。恰恰讓我受不了的就是你們這種邏輯，好像夢想永遠就只能是個夢想。人們的愚昧也正在於此：人人心裏都有的夢想，都有的願望，卻因為人人都不相信她能夠實現，結果就真的不能實現了，真的就永遠永遠只能是個夢想了。然後，回過頭來，你們再說那隻能是夢想，只不過是戲劇，不現實，不正常，所以一代一代的人們就只能在九-九-藏-書現實中一圈一圈地走成了『鬼打牆』！」

「是他回到這兒來的！哦，而且……而且我說過了，主要是，我只是想……只是想問問應該過一種正常的生活。」

「後悔什麼？」

「我看你應該承認你還愛著他。或者是，你已經又愛上他了！」

「過你想過的那種生活才不平庸？」

「說正題，他本來，怎樣？」

但他已經聽不見我的話了。「對，平庸！舒適，安全，穩妥，循規蹈矩，但那也是僵死的生活娥你知不知道？毫無生氣，毫無激|情，毫無想象力！就像一架機器，運轉正常，幾十年如一日，一輩子按部就班。可生命呢？生命卻像是一項不得不完成的任務，然後去領取你的獎賞——職稱，聲譽，出國講學，回國賺錢，買房子買車，生兒育女……等兒女長大了再來重複這個過程。」

「不對不對，那恰恰是愛！」

「因為那畢竟不能等於現實！」

我看是喜憂參半。對嗎哥們兒，我這感覺？/我說：也許，可能，是……是吧？/什麼也許，可能，我告訴你：就是！「是嗎？」娥依然輕聲重複著這個問句，臉上既浮現著舒然，又聚集起緊張。

「是。我不能讓自己看不見這一點。」

「如果，如果那是我的自由呢？」

「對不想過你想過的那種生活的人，對影響了你想過的那種生活的人。」

「問什麼？」

「那聽你的？」娥試著擺脫開他的手，但沒成功。

「那麼，依你看，怎樣的生活才不平庸？」

「不是你想象的那麼簡單。」

「你自稱充滿愛願的生活，好像正、正在孵化著恨。」

丁一再點上一支https://read.99csw.com，長長地吹出一條煙縷；煙縷糾纏著，牽卷著，經過月光，消散進黑暗。

「你在強調問問，是問問需要他。」

幽暗的那間空空的客廳里，月影朦朧，樹影搖曳，紅藍白三色的地板上遊動著娥的腳步與嘆息。

「那你呢？你是不是也要回到他那兒去？」

哥們兒你比的這叫個什麼方呀？都快成家長制啦！你爸你媽愛你，你姑你嬸也愛你，你哥你姐都愛你，那你就是個寵物啦？他們說啥你都執行？

「那我們還說什麼？」丁一笑得有點像列瓦雷士，邊笑邊轉身離開，「那我們還有什麼可說……」

「是嗎？」娥的表情說明她在心裏也是這樣問著的。「是嗎？」與其說是在問丁一，不如說是在問自己。「是嗎？」或者是在問那空屋，問那幽暗。

「丁一，你已經有點兒不像你了。」

「你還應該承認，」丁一跟進來，「要過所謂正常生活的，其實是你自己！」

「是愛？」

幽暗中，兩個人互相望著。或許那紅藍相交處的空牆正在變得有形，正在長高，合攏，把他們隔離開吧？

「你更喜歡現實，是嗎娥？」

「那麼，比如說你的愛願，具體，都是什麼呢？」

「現在，算不算髮生了什麼事？」丁一打破沉默。

「娥，你是不是後悔了？」

丁一的手慢慢鬆開，慢慢垂落。

「比如說愛你的人，比如說你最親近的人，比如說……就比如說你的父母吧，難道他們會看著你掉進一潭泥沼嗎？」

娥瞪大眼睛，意思是：怎麼，完啦？然後嘴裏那口水差點沒噴出來，但她終於還是忍住笑把水咽了進去。

「平庸？」

老兄，你還說「也許」和「可能」嗎？

「但是我糊塗了。我糊塗啦，請閣下指點迷津！」

「你？就憑你？」

「關鍵是我們，」丁一說：「你懂嗎？關鍵是你！關鍵是你想要什麼？」

「不，我不會的，那是忘不了的。但，但那不過是戲劇呀丁一！」

娥繼續瞪大眼睛看著丁一，意思是：丁一呀丁一，你可真讓我吃驚！

「丁一，你最好，最好就把我看成個平庸的人吧。」

「那只是你的說法，」娥說：「可你的說法已經不能自圓了。」

「怎麼？」

「因為什麼？」

往日並不遙遠。往日的回聲蕩漾在並非鍾錶的時間里：「不管什麼時候，不管在哪兒，也不管發生了什麼事，只要一旦像現在這樣，我們一同走進月光，走進幽暗，那就是我們的舞台，夜就把我們帶進了戲劇，帶進了坦誠，帶進一切都是可能的時間。在那兒，沒有遮掩，沒有羞恥，也沒有歧視，那時一切願望就都是正當的，什麼話都是可以說的。你說好嗎？」

「本來我以為我不會了，可這次，這次……其實要是沒有了那種碰不得的自卑、那種事事都要比別人占強的心態，商周他本來……哦，你見他跟問問一塊兒玩時的樣子沒？」

「但我只是說我們呀！」丁一抓緊娥的肩膀喊：「你、我，還有薩，我們不能放棄，不能隨波逐流也去過那種平庸的生活！」

「娥你看看這是哪兒？你忘了我們的戲劇了嗎？」

「比如說我不能讓你就這麼墮落進平庸！」

「你不必用這樣的口氣。不用這樣的口氣我也可以告訴你：比如說充滿激|情和充滿想象九*九*藏*書力的生活，比如說我們的戲劇，比如說……總之是充滿著愛願的生活。」

「那要看他想過什麼樣的生活了。」

但仍然是約定的時間。

娥轉身走進屋去。

「怎麼了？我不過是打個比方。」

還是那個陽台，那個立約的地方。還是那樣：月光，星空，丁一和娥倚欄而坐，四周密密麻麻的燈火伸展進無邊的黑夜。不一樣的是，落葉飄零，乾枯的樹枝摩挲著窗欞發出輕響。

「恨？對誰？」

「你認為，一個人，過他想過的生活，就是平庸？」

「有什麼可笑的！」那丁說。

「你還是喜歡他的，對嗎？」

「你以為你是誰？」

沉了沉，娥又說：「那我問你，要是我……要是我跟商周去……去過他那種生活，比如說那樣的話，你會不會恨我？」

「我想，至少我從來沒有恨過他。」

喂哥們兒，你不是最反感別人說你平庸嗎？

「你什麼都可以問，」娥說。

「怎麼不能？」

「這你應該知道。」

「還有你。」

「丁一，你倒真是有點兒像秦漢了。」

「所有的問題。所有你想到的事。」

寂靜。寂靜中慢慢地聽見了遠處的喧囂，和近處的鐘聲——「嘀噠，嘀噠」永遠是這樣處亂不驚。

「也給我一支煙好嗎？」娥說。

「你別這麼咄咄逼人好不好！」

丁一把手中的那支遞給她。——還好還好，中間尚無隔阻。

是的，依也說過，我提醒那丁：可怕的並不是愛情的擴大，而是權利的擴大。

丁一笑起來。

「你說呢？」

「他把那個電影的結尾洗掉，是因為什麼你其實沒懂，他是不想看見現實而寧願呆在夢裡呀。而你，丁一你更厲害，你是要把一種夢九*九*藏*書想原原本本地變成現實。」

沒有「脫」字傳來，當然不會有。問題是以後還會不會有？

「不過是？娥你說什麼，不過是戲劇？」

「算啦不說這個，」娥說。

娥走到屋中最遠的角落裡坐下，閉上眼睛，很久，然後說道：「也許，我，從來就是個平庸的人。」

「是愛。」

「什麼？」

娥喝一口水，認真地看著丁一，等待他的高論。

「我沒這麼說。」

「是不是說，」丁一問娥：「你還……還是愛著他？」

「哦，我倒是要洗耳恭聽。」

「什麼『正常的生活』吧，」丁一跟在娥身後，「何必說得這麼羞怯，換個說法其實就是……就是你抗拒不了白晝的誘惑，脫不開那種平庸的生活！」

「我看你也有點兒像姑父。姑父他相信時間可以倒流，而你以為戲劇可以等於現實。」

不一樣的還有：今夜的戲劇要你放棄想象，今夜的戲劇只要你接受。

「不，那不是恨。」丁一說：「看起來像是恨，但那是愛，是我不想讓你掉進平庸，也不能讓薩掉進平庸。而且，我們還要讓這世上的平庸都……都走向愛情。」

「我是說那所以是戲劇，正因為那僅僅是戲劇，因為……」

哥們兒你是不是有點兒矯情？

「哈，我又像起秦漢來了！」

「鬼，你聽他的！」丁一喊著，並且搖撼著娥的肩膀。

那丁蹲下，點上支煙，然後又坐下，坐在藍區中。

「自由地墮落進平庸，是嗎？」

這一句「是嗎」好像是猝不及防從娥嘴裏跳出來的，既有惶恐，又似急切。

「是，或者不是！」

「至少有一點，大概是讓秦漢說對了。」

「關鍵是，」娥看著丁一，「我能不能要我自己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