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娥回來時，丁一說：「她有我呀，我就是她父親不行嗎？」
我壓根兒也沒想偉大，我只是想要真實！
「笑什麼笑，我最討厭這個！」娥喊道：「有什麼想法就直說！」
「六歲，明年該上了。」
「什麼事她都要懂了。」
「無所謂嘛。那東西有也無所謂，沒也無所謂，一張紙唄。」
怎麼，你還覺不出來？那就等著瞧吧……
「丁一，」娥在客廳那邊說：「也許……也許我們都該過一種正常的生活了。」
一種可能是：商周的出現不過是暫時的，娥不會跟他去；不管問問是否會跟了他去。另一種可能呢，則要讓丁一倍受煎熬，讓他的戲劇經歷考驗：娥仍然愛著商周；娥一直都想著商周，想著那個一氣之下遠走他鄉的人有朝一日幡然醒悟，能夠重新回到妻兒的跟前。
哥們兒，你這是怎麼了？
「不怎麼。」
但他避開了我的追問，半天才找出一句話來回答娥：「嗯……我想是這樣，也許……哦，再說這主要是為了問問，薩應該能夠理解。」
這就是真實。這才是真實。真實的生活，和您真實的妒忌！
「她愛你。你不覺得薩已經愛上你了嗎？」
「只能這樣，丁一，未來怎樣那是她自己的事，要留給問問自己去決定。」
「問問得上學了，」娥說九九藏書。
一個站在陽台上，一個在倚在客廳門旁，中間是那塊紅、藍、白的三色地，是跳動的樹影，是安謐的秋陽，是秋風從遠方帶來的寂靜。這寂靜讓人一時再難找到談話的切入點。
丁一獨自走進秋風。風中好像全是伊阿古的讒言，好像全是奧瑟羅的心痛，好像全是凱西奧和商周的影子……
「你以為誰都能永遠生活在戲劇里嗎？」
是什麼？
你幹嗎不說：忌妒？
「薩怎麼了？」
「但問問是要上學的，」娥在那邊回答。
我跟你說了這不是忌妒，不是，不是！這是……
所有的門好像都沒開過。
兩種可能，實可等量齊觀，但我為他選擇了后一種。
那麼你認為人應當怎樣？逆來順受？隨波逐流？為了不失望，壓根兒就不要有希望？為了不痛苦，乾脆就麻木？人家說你走吧，我這兒來了另一位亞當的傳人，你拍拍屁股就走？人家說你走吧，戲散啦，你站起來就回家？人家說您這些東西不是什麼寶貝，是廢品，是垃圾，「不正常」，你就把你的心、你的血統統裝進塑料袋拿去扔掉？
很久，娥才說：「你先走吧，我想一個人呆一會兒。」
「你先坐下。」
「但你能替她做一個正常的決……決定嗎？」
電話里有娥的留言：「回來hｔｔｐｓ://rｅａｄ•９９cｓw.com後到我這兒來一趟。」
當娥轉回身看時，那廝已經不見。
不幸的丁一呀，你不如落在別人的想象里。但是不巧，或者偏巧，這一回你命定地走進了我的想象。(也許我們都不過是誰的想象吧——那個智慧的老人博爾赫斯透露過這樣的意思。)
「這不會是商周的決定吧？」
好像沒事，娥獨自坐在窗前看書。斑斑點點的秋陽在她身上安詳地跳動。
我？忌妒？
「你指什麼？」
「誰也不能替她做這樣的決定。」
「不，我是說薩，薩會怎麼想？」
「你以為你不像？」娥氣得站起來，走上陽台。
丁一笑笑，半含凄苦，半似譏嘲。
「怎麼了？」
您，偉大的失望者？
是嗎丁兄，我看未必吧？
不是忌妒是什麼？你以為忌妒啥樣兒？
不過依我看，您的失望，真的並不怎麼偉大。
娥這樣說了嗎？
「讓我們都再好好想一想，好嗎？」娥說。
「他，我是說那個商周，是不是又來過了？」
「去領個結婚證唄。」
「噢，有什麼問題嗎？」
因故「丁一之旅」也可以寫作「丁之一旅」，即某丁之命定的一條路。「我的丁一之旅」亦可寫作「我的丁之一旅」，即我想象中的，某丁之命定的一條路。
哥們兒你怎麼啦九九藏書？
「我笑我自己。現在，我倒像是那個摩爾人了。」
標題釋義
兩種情況都是可能的。
丁一走上陽台，站了一會又走進卧室，在卧室里轉了一圈出來，又走進了問問的房間。
「她會信嗎？她一直都是叫你丁叔叔的。」
丁一看看問問的那些玩具——梅花鹿「格倫」，大灰狼「詹」，小浣熊「安」和鴨子「勞拉」……然後他慢慢坐下，慢得就像個老人。是呀哥們兒，我早就料到了，他說。/我說你料到了什麼？/會有這一天的，我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陽光也像個老人，在窗欞上，在樹影間，在那些毛茸茸的玩具身旁，以及在記憶中那架老座鐘的「嘀嗒」聲里，緩緩移動……遠處，遠得近乎抽象的地方，便有了一陣陣若無若在的騷動，是秋風正在起程。
「是怎麼回事呢？」
娥換了個位置，坐到陽光夠不著的角落裡，背靠牆，看著丁一。
「是嗎，她有七歲了？」
「對什麼對了！」
聽起來還是有事，丁一的目光不離開娥。
丁一無言地踱步，從紅踱到藍，從藍踱到白……
丁一急忙趕去娥處，一路上不往好處猜：是不是問問病了，或是又惹了什麼禍？問問常惹禍。有一回她半夜裡跑進教室，把雪白的牆上都畫滿了畫。還九_九_藏_書有一回，她把三個生雞蛋放在被窩裡，不小心全給壓碎了；老師問她為什麼把雞蛋放在被窩裡，她說要孵小雞。
沒勁！他說：沒勁！無聊！庸俗！俗不可耐！
丁一走到沙發前，拎起挎包——緩慢又無聲的動作總讓人想起：夢遊。
不，這不是忌妒。
但命運只可得其一途。
「那是你的看法。」
我可不是秦漢。我只是說：如果連娥也是這樣，連夏娃也會忽生去意，哥們兒你說，你說這一切一切可還有什麼指望？
所有的門都關著。
因而塵沙陣陣，丁一的原野上風也似的颳起了伊阿古的讒言——是呀是呀，你想聽見什麼，你就能夠聽見什麼。因而落木蕭蕭，丁一之旅走進了奧瑟羅的憤怒——「憑我伊阿古風一般無所不在，一俟你萌生猜忌，我便會捲土重來！」因而霧障千里，苦雨綿綿——是呀是呀，你以為什麼是真的，什麼就成了真的：丁一的秋天，到處都似藏著凱西奧的虛情假意，和苔絲狄蒙娜不可饒恕的背叛……
E城歸來
正如「夜的戲劇」一向都在人們的夢裡上演，想象也是一種現實。你以為夜只是無邊的寂暗嗎？你以為夜，死氣沉沉？不哇不哇，夜深人靜，玄思馭夢，遐想乘風……那曠野中的呼告並不因白晝的輪番到來而被消解，而hｔｔps://reａｄ•９９ｃsw•cｏｍ被湮滅，因故它成為我的「丁一之旅」或「丁之一旅」。至於另外的路途嘛，則不得已而就此中斷，或在另外的地方走進了白晝的喧囂，或白晝的逍遙。——因為我，也不過是一種可能，一種可能無不同時是一種限制。
「是。他說問問也可以到國外去上學。」
失望！唉，這下秦漢可以得意了，這下可是讓他給說對了。哥們兒你說，這世界上還能不能有些事是真的？還能不能有些東西是可以信賴的，是不會隨風飄散的？
「我怕她在學校里會受人歧視。別人問到她父親，她怎麼想？」
怎麼也不怎麼。
「我怎麼？」
「怎麼說呢……但不像你想象的那麼簡單。」
「那麼，你呢？」
丁一的手指有節奏地敲著桌面。娥去了衛生間，明顯是給他留出時間來想。
「我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呢！」
「你以為誰都會跟你一樣嗎？」
「是怎麼回事就怎麼回事，其實問問心裏什麼都明白。」
「你？和我？」
失望，或無所不在
「為什麼一定要……要上那個破學？」
丁一從問問的房間出來，夢遊似的腳步，在客廳門旁停下。
「正常，」丁一像是自語，像是夢囈，又像是在對娥說：「你是指白晝？」
「丁一？丁一？」
還有誰？
「這就對了。」
「丁一？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