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是一次冒險。」

「我肯定不像你想象的那麼，那麼堅強。」

「那您爺爺呢，還在嗎？」

「我知道你要問什麼。」

「年輕人整天都在魔術里，誰還來花這份冤錢？」

「但姑父相信。」

「依，我問你個問題行嗎？」

丁一隻好鋪開毯子，也準備睡。

「為什麼要有性？答案似乎沒有任何懸念——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多細胞生物採用有性繁殖的原因是，它是將基因傳給下一代的同時保持下一代多樣性的最佳方式。但這個解釋有個致命缺陷：有性繁殖就短期而言是一種浪費。

「你以為他千里迢迢是來找什麼？」丁一說：「就是要找那種能使時光倒流的方法！」

「您是說，時間魔術？」

「什麼？」

「沒有回答，就不是一種回答？」

「這問題你早都問過了。」

依卻睜開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天空：「咱們，還能上哪兒去找他呢？」

「哦，」丁一說：「我想他要是碰見您，一定會跟您打聽一個叫什麼什麼斯坦或是什麼什麼斯基的人。」

「瞎說！」

「唉，這可真是個悲劇！」依輕聲嘆道。

「脆弱？你還脆弱？」

「依你真是覺得好嗎？」

「你就當我瞎說吧。」

歸程的列車上兩個人東扯西扯，明顯各懷心事，言不由衷。丁一總想把話題引向「丹青島」，引向那種可能的生活，以及引向他的戲劇。依卻總是閃開。依不想說這個。依的言談中時不時地牽涉到邊疆往事，丁一又不接話茬。

「就算那是真的吧，畢竟也只是個魔術，最終那個什麼什麼斯坦、斯基的還不是回到了現實？」

「咳咳，我勸您不如往開了想。再說了，這年頭兒誰能保證就一定正常？」

「但這是他唯一的希望呀。」丁一說：「如果任何路對姑父來說都是死路，都只是屈辱和孤獨，都是毫無希望，那你想過嗎依，他還能相信什麼？」

「好吧好吧，就算這樣，可這就更需要愛情呀？」

「說吧。」

「那是人生中最最危險的一件事。」

「但是，」依一挺身坐起來：「我們，我是說你和秦娥還有呂薩，你們可不能再把一個魔術當真了。」

九*九*藏*書「另一種時間？」

「嗯，那倒還沒有，不過這感覺確實挺好。」

「不過那都是好幾十年前的事了，我只是聽說有那麼回子事。」

丁一說：「我們要找的那個老頭兒，看上去像是有點兒不……不大正常。」

「喂，依，能不能再問你個問題？」

依閉著眼睛。

「依，你睡了嗎？」

「害怕？害怕什麼？」

「因為『你們的時間是鍾錶，可我的不是』。」

「除非能進入另一種時間。」

「喔——！依你可真逗……」

燈火中站立著和走動著不知何來、何往的人流，或不知牽繫於何方、牽念於何方、牽動於何方的心魂。

依撣撣身上的沙子站起來：「該走了。我記得夜裡有一班回去的火車。」

「你真的相信那個魔術？」

「有沒有回到兒時，睡在母親懷中的感覺？」

「冒險？」

「依？」

「啥感覺？」

下午，丁一和依來到海邊，像那位什麼什麼斯坦或是什麼斯基所建議的那樣，在鬆軟、潔凈的沙灘上躺倒，四肢伸展，仰面藍天，任海風和陽光撫遍身體……

「至少，從理論上說應該是這樣。」

「可這戲劇會有怎樣的結尾呢，丁一你想過嗎？」

「怎麼樣，依？」

依睜開眼睛：「是呀，真要是能那樣當然好了。」

丁一趕忙遞上一支煙：「噢噢，您說，您說。」

然後，列車拉響著汽笛又鑽進了黑暗。

「這怎麼可能？」

依問那劇場的守門人：「這些日子您見沒見過一個老頭兒，總到這兒來？」

丁一望望四周，懷疑這是不是夢話。

接著是一片密聚的燈火。依用手遮住臉。

「有沒有那位魔術師所說的感覺？」

「說什麼哪您？」守門人笑了：「連我爹都過世好幾年啦！」

對此，我在丁一或在史鐵生時，有三點猜想：1.這當然不是為了短期競爭，甚至也不是為了長期的存活，而是為了一條變易不居的路途。2.變易不居使人迷茫，誘人深想，終會使人忽略掉眼前的圖景——就像上帝對浮士德博士所期待的那樣：去諦聽那迷茫中的啟示。3.既然生殖手段不過是後hｔｔｐｓ://reａd•９９ｃsｗ.com來的追加，那麼明顯：兩性分離原就不是為了繁殖，而是為了互相的尋找與團聚，為了在一條永遠的路途上的不斷期待，或是以不斷的期待來展開一條永遠的路途。

依又閉上眼睛。

「我害怕。真的，我非常害怕。」

「不不，結婚嘛倒不一定非結不可，可你為什麼還沒有……」

「依！」

半天，再沒有聲音。車廂里昏昏暗暗的，看不清依是否又睡了。

但依的臉上並無欣喜，惟愣愣地注目丁一，好久。

依瞪大著眼睛。車窗外有了燈光，一道道燈光魚群似的游過，間隔越來越短——可能前面是個小站了。燈光滑過依的臉，滑過她瞪大的眼睛，那裡面像似跳動著某種恐懼。

這時，卻聽依說：「也許，人們害怕的，並不是愛情的擴大……」

「什麼怎麼樣？」

「依你躺下，躺下，對，就這樣，身體放鬆，完全放鬆……對對，想那個魔術師的話，想象一個清朗圓潤的聲音：呵，四顧無人，天地惟我……浪涌有聲，風飛如幻，海水微咸沁人心脾，白雲蒼狗似從遠古飄來……依你感覺到了嗎？我們就是那雲，就是那浪，那風……物我難分，物我難分，我們就是那極目所見的一切……依，你不覺得這是多麼美妙嗎？依，咱們為什麼不能像詩人和畫家那樣離開城市，遠避塵囂，到這樣的地方來度此一生呢？在這兒建立一個非凡的家，你，我，還有娥和薩，我們一起，在這兒，一直到老，老得白髮蒼蒼，永遠都不會有猜忌，不會有歧視和傾軋，只有信任，只有相互的欣賞，當然還有勞作……我們並不需要很多的物質，布衣草履足矣，過一種樸素而且智慧的生活……依你在聽我說嗎？」

列車風馳電掣，丁一無聊地望著窗外。

「為什麼到現在，我還不結婚。」

「好了，睡吧，」依說：「時候不早了。」

「你不打算睡啦？」依翻了個身問。依並沒睡著。

「瞧您問的！」守門人說：「這年頭兒還看魔術的，除了老太太就是老頭兒。」

窗外是遼闊無邊的黑夜，風在曠野與星空之間奔走，所過之處掀起呼嘯。我想，ｒead.9９csｗ.ｃoｍ那曠野上和星空中，是否正有夜的戲劇在重疊著上演，正有萬千心魂乘此夜色出遊？——啊，夜如水喲，夢如舟，醉槳兒搖搖，心流兒悠悠……那丁便於睡意矇矓中問我：喂哥們兒，你能不能再告訴我一遍你在哪兒？或者是我的靈魂，到底在哪兒？/現在嗎？/對，比如說現在。/現在他就在你對靈魂的詢問中……現在，他又在你對我這個回答的思索中……現在，因為這種思索的迷茫，他又轉移到你對那茫茫黑夜的眺望中了。/哥們兒你能不能簡單些，一言以蔽？/靈魂，一向都在，有限對於無限的牽繫之中。/據說，靈魂的重量是二十一克。/嚄，這麼精確？/有人做過試驗，當人死去的一瞬間，體重減輕了二十一克。/這為什麼一定是因為質量，不是因為牽繫呢？比如說浪之於風。比如說潮汐之於月亮。比如說你對姑父的牽挂。比如說你對依、對娥、對薩的愛戀，對阿春和阿夏、對泠泠和那條素白衣裙的難以忘懷。比如說我們對伊甸的記念，以及對我們不知所終的未來的猜想，和祈禱……/可能是吧，但這又有什麼意義呢？/首先這是一個事實，這事實向我們要求意義。或者這樣說吧：我們在此一不由分說的事實中，問它的意義。/這事實，是否有點兒荒誕？/所以上帝對約伯說：當我創造世界的時候，你在哪兒？/什麼意思？/意思是：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算老幾？你以為上帝應該給你什麼優惠？/是是，這我知道，但這並不能讓我不感覺荒誕。請問，為什麼我們一定要到這個世界上來？/不為什麼，人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不講理，簡直是不講理！就好像我們不過是一盤棋，而且是一盤被下過的棋……/所以你別指望在這棋盤上講理，也許你可以坐在這棋盤外面，觀看它的美麗。/這不過是一個無奈的註釋，一個冠冕堂皇的註釋。/註釋，好，這話說得有趣！註釋就是話語，就是思想，就是盼念，於是乎誕生了意義。有回我走上一條名為西緒福斯的路，那地方才叫荒誕呢！我們從早到晚九九藏書地把石頭推上山去，石頭又滾下來，我們從早到晚地再把石頭推上山去，石頭又滾下來……直到有一天我從落日中看見了西緒福斯的身影，從天幕中讀出了一個美麗的註釋，那條路途也才變得美麗起來……/還是無奈，哥們兒我看你這還是無奈！/對不起，上帝才不管你無奈不無奈呢，就好比無限才不管你有限的係數有多大。上帝只管交給你這樣一個現實，要你從無奈中找出一個美麗的價值。而這，不正是你們所盼望的嗎——讓不現實，可以實現？/唔——，老兄你說得好象有理，但是……/但是什麼？/但是我們憑什麼相信，愛就是意義，恨就不是呢？/愛，讓人們尋找，而意義，必定是在尋找之中。可是恨呢，卻使路途中斷，卻讓人們隔離，讓人們孤立，而孤立的音符只能是噪音，絲毫也不能擴展的噪音。/既然如此那又是為什麼，愛情，不可以盡量地擴大，反倒是要盡量地縮小……

丁一和依一同去了趟E城。果如姑父所說：小城倚山面海，景色旖旎。果如那位魔術師曾經的描述：山青水碧，大海共長天一色；風走雲飛，鷗鳥與浪濤齊鳴……

「對不起，我覺得這是狡辯。對這樣一個重要的問題，甘於沒有回答，我覺得簡直是恥辱。人們謳歌她，讚美她，卻又像對待洪水猛獸那樣害怕她、防範她，這不能不算是人類的一種恥辱！」

「但我從沒聽到過像樣兒的回答。」

「為什麼，愛情，這種人世間最最美好的情感不應該儘可能地擴大，反倒要盡量地縮小？縮小，縮小，縮小，一直縮小到一對一，人們才滿意？」

「那麼，當年那個小劇場，是這兒嗎？」

「你閉上眼睛……」

「但是，人活著，就必須得有一份信念。有時候倒忘了它可不可能。」

「當然從長期來看，並非如此。如果沒有兩性|交配為基因洗牌，物種將積累有害突變並迅速滅絕。大部分無性繁殖物種只能存在幾萬年。但這不是對幾乎無處不在的性行為的滿意解釋。自然選擇不在乎將來很多代以後的事。為了贏得眼前的勝利，兩性|交配必須立竿見影地帶九九藏書來好處。這正是難以解答的一點。……

「是權力的擴大。」

「行，」丁一應道，卻仍獃獃地坐著。

「問題，一定都有回答嗎？」

依的眼角似有淚光。

「也相信一個魔術？」丁一調侃道。

「對不起。」丁一縮了縮脖子，心想這怕是位高人。

守門人又問：「他怎麼不正常了？」

「是這兒倒是這兒，可原來那個早拆了，現在這個才蓋成沒幾年。」

「聽我爺爺說過，不過……」

「那是什麼？」

「沒錯兒沒錯兒，其實我爸我媽他們也是這樣。」

「設想一群魚生活在同一池塘，爭奪有限的食物。它們進行有性繁殖，因此每一代都包括雄魚和雌魚。再假設一條魚發現了無性繁殖，它所有的後代都是雌魚，而且它們會及時產下自己的雌性後代。幾代之後，無性繁殖者的後代將在數量上超過有性繁殖者的對手，並最終令它們滅絕。在為生存而進行的短期戰鬥中，性是一個嚴重的敗招。

「哦，我回答不了你的問題。」

「也許還有一個說法能解釋這一謎題。兩性模式無所不在，也許不是因為它能帶來長期優勢，而是因為它一旦被進化出來就很難被放棄。有些生物學家認為，這種形成精|子和卵子的細胞分裂模式在生命史上很早就進化出來了，成為繁殖手段是後來的事。他們說，性別如此深地寫入了生命的操作系統，以至於放棄它是不可能的。這是個很有希望但尚不完整的答案。從某種角度而言，這個解釋所做的只是將謎團轉移到另一個領域：性別是如何首先進化出來的？」（04/12/22《參考消息》載文《生命十大未解之謎》）

「既然好，既然希望，依，那我們為什麼不(去做)呢？」

「我生性脆弱。」

依躺下，背過身去。

「不，我們那是戲劇。」

依笑道：「年輕人就不看？」

「喲，您知道！」

只用了一個上午他們就走完了整個小城，找遍了小城中全部七家影院、兩家劇場。但不見姑父。七家影院和一家劇場同時在上映時髦大片，只有一家劇場據說偶爾還演幾回魔術。丁一圍著那劇場走了幾圈，仍不見姑父的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