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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破爛兒靠啥賺錢?一是秤。他的秤一開始就有假,不過破爛兒心輕,心太重了錢拿到手也燙得慌。一百斤短一斤,再不能輕,再輕沒賺頭。二是等級。肥豬算一等,肥夾瘦,花豬算二等,瘦豬黑豬算三等,豬站一直這麼收。到了破爛兒這,沒一等,頂到頭是二等,多的是三等,還多了個三等半,破爛兒獨創的。不賣就拉倒,不嫌破煩你趕回去。賣豬的再計較,這豬還得賣。而且破爛兒話活泛,見好豬先給你驗個三等,嘴皮子磨了半天,破爛兒口一松,行,算我虧,就依你,二等。人們反覺佔了便宜,利利索索賣了。破爛兒賣給豬場的,好壞不說一律一等,站長發了話,誰敢有意見。
果真,鳥們一連試探了幾次,確信不是圈套,你讓我我讓你地往裡跳,一隻,二隻,四隻……
飯熟后,破爛兒一氣吃下三大碗。
「好你個死皮賴臉的爛貨,三番五次的,不知天高地厚。」他一把搶過破爛兒提的禮當,扔到院子里。大花狗聞見葷腥味,呼一下撲過去,肉方子讓它逮個正著。
一頓毒打后,破爛兒被弄到大隊後面一個屋子裡,陪伴他的,是房上跑地上跳的老鼠,還有一根更細的麻繩。
那年月,農民讓養豬,卻不讓私下賣豬,收豬歸豬站管。大姑男人原在豬站當屠夫,操得一手好刀,可他貪酒,喝上二兩就不知姓啥,大姑說他不聽,終於喝出事來。他給站長送了一副豬下水,兩個人拉開陣勢喝,站長性奸,不到一瓶就灌翻了二愣子。他頭昏腦漲往家走,半道上讓拖拉機給輾了。
遠處,大姑裹著紅頭巾,像一串火焰,撲撲的,他的心忽就熱了。
破爛兒慌了手腳。跟蘭蘭媽同來的還有兩個男人,氣勢很兇。破爛兒趕忙掏出煙,敬給人家:「兩位勸勸,勸勸嘛,有話好好說。」
夜裡,大姑細細想了這段子,竟也捂住肚子笑了幾回,笑完就難受,空空蕩蕩的。雨後的沙漠有點冷,涼意從四處襲來,她瑟縮著身子,很久才入睡。迷糊中覺得有隻手在身子上蠕動,起先還以為是夢,美滋滋的,等男人重重地壓上來時,才頓覺不好,有人摸進窩鋪了,一陣亂叫,驚惶中見是趙師傅這個老不死的壓住她,她奮力掙扎,趙師傅死死抓住她的褲腰帶不放,嘴像豬拱地似的拱著她的奶|子。大姑急了,摸出枕頭底下藏的剪子,就往趙師傅身上戳。趙師傅這才怕了,鬆開手,提著褲子跑了。
蘭花邊抽咽邊緩緩解扣子,一粒,又一粒,那粉白的身子,一點點顯出來,藉著月光,破爛兒看到那白在抖,在顫。那是怎樣的一片白啊,脆脆的、嫩嫩的、生生的,如同草葉上的露珠,那麼晶瑩,那麼剔透,美得令人心驚!卻又那麼烈,如油燈上的火苗,撲撲的,分明要把破爛兒點燃。蘭花的手指解到褲腰上,眼看著女兒家那一片粉全要露出來了,破爛兒牙一咬,朝天吼道:「穿上!」
大叫驢書記瘋了,他讓蘭花那亮白的身子炸瘋了,一腳踹過來,照準破爛兒的要命處,如果不是破爛兒躲得快,破爛兒那天就廢了。
蘭花見破爛兒兩眼發凶,一臉煞氣,忽然更怕地抱住他:「你不要胡來,不要!」
「你睡了我吧,睡掉他就沒辦法了。」
正在這時,院里「咚」一聲響,很厲,很瘮人。兩人不約而同地跳到窗前,往外望。
書記叫來了民兵,那時節,民兵手裡是有槍的。
吃早飯時已近九點,大姑做的黃米乾飯,炒白菜。一人端著高高一大碗,蹲沙地上吃。吃了沒幾口,有人叫起來,嚷著吃進了沙子,磣死了。破爛兒嘴裏也磣磣的,但硬挨著。沙窩裡的飯,哪有不磣的?邊吃邊偷偷瞅一眼大姑,見大姑正拿眼望他,忙低下頭。
是隔牆扔進了東西,緊跟著,院外響過一片子腳步聲,狗叫嘹亮起來。破爛兒跑出去一看,一條死狗,還有一雙破鞋。他恨恨罵:「我日你先人!」抄起死狗扔出去,再進屋時,就聽見大姑低低的啜泣聲。
大姑立刻受了感染,明亮的眼睛漸漸變暗,圓的臉上掠過一層冷,粉紅已下去,陰雲爬上來。屋子裡的空氣驟間冷下來。生活的重壓,命運的不幸齊齊壓過來,壓住兩顆年輕的心……
次日,大姑清早奔了娘家,她娘家二舅在隊上當隊長,說去試試。後晌破爛兒再去時,大姑一臉喜色,說事情成了,娘家人就是好,都給二舅面子,後天一早出發。破爛兒忙奔回城裡,準備去了。
那天的鳥太精明,好像一開始就看到了蘇萬財的陰謀,半天竟不飛出來一隻。栓子是個沒耐心的人,見鳥不上當就嚷嚷著要回,說劉三狗跟朱二姑今兒個定親,可不能耽擱了肉盤子。蘇萬財罵:「人家定親,你急啥?就劉嗇皮家那盤子你也饞?他家那個細法,一輩子毛上捋虱子,能給你放幾片肉,還不如扣它幾篩子,美美地吃一頓。」
「我又不拿工錢,愛咋干咋干。」三成是他爹硬逼來的,干這苦臟活,心裏就有氣,聽大姑一嫌彈,口氣就凶。大姑還要說啥,猛見破爛兒使眼色,話咽了肚裏,臉卻黑黑的。看得出,大姑見不上磨洋工的人。破爛兒雖清楚,工錢一個子兒少不了三成的,可畢竟他是隊長的兒子,說重了他給你耍臉子,你有啥治?
夜裡,照著地址摸到王副局長家,王副局長跟他老婆看電視,見他進來,也沒讓座,指著沙發、寫字檯、衣櫃說:「就這些,你給個價。」破爛兒估摸了一下,但不急著說出來,掏出專門買的好煙,殷勤地遞過去,又掏出火柴給他點上,眼睛敏銳地搜索著。見破爛兒不吭聲,王副局長說:「這麼著吧,你給五百,這些全拉走。」破爛兒眉一緊,五百,喝老子血哩!嘴上卻說:「不急,不急,東西我拉,價錢嘛,好說。」一直沒吭聲的局長老婆搭了腔:「放心,我們不會虧待你的,以後有個啥事的,隨便給你幫個忙,不也值個千兒八百的。」
一年後,破爛兒不單是坐院里收,還悄悄到各村各隊收,套個驢車,天黑出門,天亮回來。這期間,破爛兒一有空就來大姑屋裡坐上一陣,隔陣子不來,心就空落。大姑早已不拿他當外人,衣裳髒了給他洗,夜裡就煤油燈下,一針一線給他縫補。看他鞋破了,又哧溜、哧溜納上一雙厚底子,拿出箱底子下壓了好幾年的條絨,做一雙新鞋。慢慢,莊子里就風言風語,眾人嘴裏噴出的唾沫渣能把人淹死,破爛兒只當沒聽見,身正不怕影子斜,叫他說去。
說出來沒人相信,破爛兒還能結交上局長,可他真交了,而且還不止一個。不單局長,信用社的主任他都交了,不過他不想動用主任的關係,要辦廠,用主任的地方多著哩,錢的事,他已有了著落,林業局那個王副局長答應幫他。
可是遲了,破房子外邊,書記領著兩個民兵,惡狼一樣嗥叫著沖了進來。
天已擦黑,破爛兒沒心思做飯。城裡一個人懶散日子過慣了,想認認真真做頓飯吃,難,手懶了,心也懶了,躺炕上干瞪著屋頂望半天,就望出愁腸了。二十好幾的人了,還這麼破破爛爛地過日子,這日子,哪像個日子呀。恓惶了一陣,心一狠,算了,不想了,光想頂啥用,一步一步來,我就不信!
夜裡,翻來覆去睡不著,一個人踩著稀薄的月光登上沙嶺。夜晚的沙漠靜謐安詳,夜氣無聲地涌動,這是沙漠獨有的夜氣,似風,又不是風,似浪,又不是浪。它發出水一樣的聲音,嘩嘩地流動,輕柔,縹緲,像一個神秘的存在,洗滌人的靈魂。
沙窩鋪是四周的沙嶺圍起的一大片窪地,裏面長滿刺蓬、紅柳、芨芨草、駱駝刺。靠近九九藏書沙嶺的地方,還長著沙米、蓬稞草、白茨果等。撿破爛以前,那時娘還活著,破爛兒好像七八歲,跟著娘來。娘說這裏曾是一片湖,叫青土湖,湖水不很深,但也能沒過人。水和天一個顏色,青里透藍,藍里透青。湖中生滿蘆葦,葦間穿游著魚兒。秋天蘆花開了,野鴨子飛來飛去,把拳頭大的鴨蛋撒在湖裡。後來湖幹了,再後來這兒就成了沙地。娘是沙鄉的女子,常帶破爛兒進沙窩採擷。沙窩裡寶貝多,白茨果像枸杞,酸甜酸甜的,采來可以當藥材賣,也可以熬茶。蓬果燒成灰,可以和面蒸饃,也能當肥皂洗衣。特別是那沙蔥和沙米,更可以腌菜,曬「糧食」。沙蔥是一種針葉兒草,腌出來像韭菜,可以當鹹菜吃。沙米是一種血節花,花開敗結的籽,採回來拿簸箕簸乾淨,洗了晒乾,就可以當糧食吃了。
「不滾!我得娶蘭花!」既然臉已撕破,破爛兒也就不覺有啥狠不過去的了。
「我要娶她。」破爛兒硬梗梗道。
人堆嘩一下笑開了。唯楊丫頭紅著臉,悶聲低頭幹活。人們說困了,抬頭瞅瞅破爛兒,見他一直不吭聲,李三爸說:「掌柜的,說說城裡的女子,聽說城裡女子夜裡行好事前,先要把那地方洗一洗,有這事沒?」
站長當然不白說話,他家天天吃肉,老婆都吃膩了,專揀瘦的要。這還不算,站長抽的煙檔次高了,喝的酒快要趕上公社書記了,還有穿的、用的。可這龜子孫一天比一天貪,居然提出要給他老家蓋幾間房。幾間房是多少錢?破爛兒不幹,啥事都不能太過,這是他活人的原則。
一年後,兩個人竟然有了戀情,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啊。要是放在今天,陳天彪興許就把一切都掐死在萌芽中,偏是在那時候,吃百家飯長大的破爛兒心氣竟高得能冒過天。蘭花讓破爛兒到她家提親,破爛兒就傻乎乎跟在媒婆花大嬸後頭,來到大隊書記家,還沒等花大嬸說完話,大隊書記一把扔了破爛兒恭恭敬敬奉上的厚禮,暴跳如雷道:「一個撿破爛的,敢跑老子門上提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豬腦子裡進了水,也不到先人墳上撒泡尿照照?」
據三成說,他跟薛蘭蘭是先相好后在一起,不在一起她家不讓薛蘭蘭嫁給他,可是這樣一來麻煩就大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破爛兒就又站到了蘭蘭家門口。
正怔想著,人堆里突然爆出一串子笑,破爛兒回過神,細聽,才知是有人說葷話。幹活時寂寞,人們就拿段兒解悶,庄稼人就這點好,再苦再累,心卻是透明的,從不拿愁呀悶的捆綁自己。悶了就說段子聽,你說一個他接一個,再苦的活也輕輕鬆鬆幹完了。
三成挖樹溝挖了一天,大姑嫌彈道:「三成,幹活要狠著心,你那樣,不是你幹活,是活干你哩。」
他努力地辨別著,辨不清自個到底在哪,耳朵里響起勻細的鼾聲,兩股細氣兒撲撲吹在臉上,溫熱、潮濕、痒痒兒的,伸手一摸,竟摸見身邊是個女人,一骨碌翻起來,跳到炕下,心嗵嗵直跳。
動身這天,破爛兒襟子底下夾兩條「牡丹」煙,帆布包里藏兩瓶「洋河曲」,一塊茯茶,拜見了隊長二舅。二舅留著八字鬍,說話時不住地拿拇指跟食指拈著,濃黑的三角眉下長著一雙狼眼,兩道幽幽的光射在破爛兒臉上。破爛兒感到那是莊戶人少有的威風,幸虧二舅個子矮,頂多到破爛兒耳根子這,要不,二舅那氣勢,還真是讓人怕。
「叫我給捆了!」蘭蘭媽恨恨道,接著又哌喊,「丟死先人呀,我不活了,我這就到公社死去——」
「我咋在你家?」半晌后破爛兒問,心還惶惶的。
破爛兒不敢猶豫了,牙一咬:「成,七萬就七萬,不過得先付錢。」王副局長爽快地一笑,「這不就成了嘛,你我之間,還用得著打啞謎。」
「回去!」破爛兒口氣硬硬的,像吐出個刀子。
「回去!」破爛兒抹乾眼淚,忽然說。
那天的陽光很好,空氣里瀰漫著莊稼成熟的味道,「大叫驢」書記躺在書房炕上,叼著五分錢一盒的經濟煙,樂滋滋地聽廣播匣子,見破爛兒進來,一個蹦子跳下炕,鞋都沒顧上穿。
「說啥了?」破爛兒忍不住問。
門閂輕輕抽開,門軸吱呀一聲。
整整一年,破爛兒去一次,書記摔一次,罵一次,蘭花哭一次,可兩個人就是分不開。
這啜泣,立刻激起他男人的血氣,彷彿自己的親人受到莫大的侮辱,聲音如洪鐘般凜然道:「是誰,你說!」大姑捧起頭巾角,擦去眼角的淚,抽泣道:「說了頂啥用,天天夜裡就這樣,不是捶門就是扔東西,你能擋住?」
「他嬸子,咋回事,先說清楚嘛,說清楚告也不急。」破爛兒一邊附和一邊想對策。
破爛兒頓覺詞窮,一時不知該說啥,倉促間問了句:「怕啥?」
誰也沒說啥,出了這號醜事,打罵已是無用。大姑象徵性地寬慰幾句蘭蘭,一扭身先回來了。
薛蘭蘭家的人追來了,跟破爛兒講理。說是講理,其實是講錢。
誰也想不到,三成拾了幾天柴火,竟拾出一個天大的禍。
「我租了北門外一個倉庫,想再收一陣子東西。」破爛兒忽地意識到自己望的太貪了,差點連自個也給望亂,忙說。
這件事整整熬費掉破爛兒十天的時間,來來回回跑幾趟,蘭蘭家才答應讓三成娶蘭蘭,條件是彩禮雙倍,隊長二舅先給蘭蘭哥說一房媳婦。隊長二舅很感激破爛兒,好歹不說,這事算是結了。
「夾住你的嘴,心急能吃熱豆腐?再等等,沒看見,鳥們正試探哩。」
簽完合同,破爛兒愁上了。
就這一句話,破爛兒挨了繩子,細細的麻繩扎進肉里,皮不開肉不綻,一捆就是三天,不給吃不給喝,兩個民兵輪流著抽他耳刮子,邊抽邊問:「還想不想蘭花?」
原來,破爛兒跟站長鬧翻了。
他罵的很過癮,很解氣。
莊子里墨黑一片,坑坑窪窪的巷道幾次險些將他絆倒。西北風呼呼地響過,捲起幾聲狗叫,叫得他心慌。誰家的娃子挨了打,狼崽子般哌喊。穿過麥場,繞過干澇池,往右一拐,窪地里隱隱約約的舊院子,就是麻大姑家了。
轉眼間,時間又過了半年。
多少個日夜裡,他這麼堅信著自己,堅信是人活下去的力量。
「對,不能這麼了了!」
「對著哩,對著哩,到底是局長太太,說話就是不一樣。」
破爛兒怕事情張場,忙把蘭蘭媽拉到僻背處。「人呢?」他問。
「撲騰騰——」鳥全飛走了。
王局長奇奇怪怪地盯他片刻,開口道:「看不出你一個收破爛的,心眼兒倒多。」
人多眼雜,又都是大姑娘家隊上的,見面說話就得裝成另一副樣,反而不比以前自然。到了天黑,吃完仍摻有沙子的飯,人們三三兩兩躺在沙子上,讓夜風吹乾出了一天汗的身子。夜色漸濃,喧囂了一天的沙漠漸漸平靜,涼涼的夜風,像溫柔的手掌,撫摸著日頭曬疼的臉。
破爛兒一一記住了。
沙窩裡打井,先按圖上的尺寸把坑挖下去,挖到一百米時,水利局會派技術員來,再用鑽頭鑽。水大約在二百米,支井架、箍井筒的事都由水利局的人專門指揮。張二爸的工作,就是先挖一百米,等水利局來了人,人家讓咋做就咋做。當然,連人帶機子,費用由破爛兒出。
「那龜孫子,心黑著哩。」說著就把前因後果道了出來。
當夜,破爛兒和大姑去了戈壁,領回了三成。他們去時,三成光著身子,一根繩子捆住他的手腳,頭耷拉在地上,等著挨宰。
可是他錯了,他低估了書記,這個被人罵做「大叫驢」的傢伙一旦狠read.99csw•com起來,做出的事是別人無法想象的。
終於,只剩下一隻沒進了,蘇萬財不敢再等,屏住氣剛要拉繩兒,就有人亂喊著跑了過來。
後來又夢見被兩個民兵捆了繩子,押到大隊院里,連長蘇萬財叼著經濟煙,打他一個嘴巴,罵:「你狗日吃了豹子膽,敢打蘭花的主意,說,你摸蘭花沒?」「沒摸。」他照實答。「沒摸個頭!白晃晃的奶|子細嫩的肉,你能不摸?」民兵二蛋接過話,朝他尻子上踢了一腳,他見二蛋手裡拿個鐵鉗子,朝自個移來。他怕了,顫顫地說:「摸了。」
水利局的趙師傅很煩人,頓頓揀好的吃不說,一天到晚嘴裏沒個乾淨,一肚子男盜女娼。喧起葷段兒來比李三爸能喧多了。打井的人一天到晚猴子追猩猩似的圍住他,讓他講那些笑掉牙的段兒。大姑卻很煩,那男人的眼賊鼠鼠的,一天到晚盯住她的身子不放。一看見大姑,就興奮得像是回到了年輕時候,眉飛色舞。
書記吼道:「給老子滾!再敢跑進老子的門,老子打斷你破爛的腿。」
「拉呀!」
「大叫驢」是書記的外號,村裡人背地裡都這麼叫他。
蘭蘭媽鼻子一把淚一把,哭天搶地。
媒婆花大嬸讓「大叫驢」書記駁了幾回面子,恨他,出了個餿主意。
「是套舊傢具,想賣掉換套新的。」
「啥銅鑼?棒槌!」
輕輕繞到草垛後頭,那兒有一片窪地,碾場時灑下不少麥谷,鳥們平日里就在那兒覓食。蘇萬財讓栓子拿住繩頭兒,自己輕踩著雪,慢慢移到窪地里,小心翼翼地扣下篩子,用一根拴了細麻繩的柴棍兒支起篩子的一邊。支穩了,才掏出一把細穀子,均勻地撒進篩子底下,又掏出一小撮在篩子外邊稀稀地散了一條細路,然後輕輕移過來。見沒驚動垛上的小鳥,才放心地掏出煙末子,跟栓子卷了個煙捲兒。
蘭花不回去,她鐵了心,一回去,就再也見不到破爛兒。
「想!」破爛兒回答得更堅定。
鐵杴挖下去,滾滾沙塵揚了起來。沙是干塘子沙,風一卷,呼呼飛起來。早晨西北風厲,從沙嶺上吼過來,老鷹撲食般卷了沙土就揚。霎時,眼前一片土蒙,沙塵嗆得人不敢吸氣,嘯叫的沙粒不停地扑打人的面孔,脖頸,鑽進人的身體。幹了一陣,破爛兒才知道沙窩裡幹活是個啥滋味,怪不得本莊裡那幾個人寧可挨窮也不到這鬼地方掙錢。
一來二去,他成了王副局長家的常客,談起辦廠的事時,王副局長自然鼎力相助,說正好局裡有些樹要種,索性你去種吧。
又過了一月,破爛兒領了工資,十五塊,一分沒動送給了站長老婆。站長眯著眼說:「你圖啥哩,直說。」
樹種完時,井才打了一半。水利局來了三個人,一個師傅,兩個徒弟。幹活的人回了一大半,三個女的也走了。楊家丫頭聽說三成的醜事后,哭了一鼻子,誰也沒注意到,在這個熱浪滾滾,沙塵漫天的地方,還會悄悄生長出這麼一份情。大姑說,楊丫頭不值,為三成這麼個爛貨。不管值不值,楊家丫頭的眼淚是流到沙窩裡了。大姑侍候著十幾個人,破爛兒又去了河陽城,他已著手腐竹廠的事,風裡來土裡去,人瘦下去很多。大姑每望他一回,心裏總忍不住想,這人到底翻天哩還是入地哩,他咋就沒個閑下來的時候?
風弱下來,漸漸,只有大漠的孱動聲了。那是一種能把人的心扯得很遠很遠的聲音。
他愁的不是掙不了錢,而是沒人去掙這個錢。破爛兒一不是隊長,二不是書記,到哪裡尋五十號人哩?原想轉手把活包出去,可又怕出個萬一,到手的銅變成爛鐵,這買賣不能做。
書記一個巴掌打過去,蘭花捂著臉跑自個屋裡哭去了。
破爛兒先出六百塊錢,給蘭蘭媽壓驚。蘭蘭媽同意把三成放回來,剩下的事,由破爛兒擔在身上。
「給老子捆起來!」書記炸了雷,房頂都要揭破了。
他沒叫老婆,而是學一些城裡幹部稱「太太」,這招果然靈,局長太太遞給他一個小板凳,說:「坐吧。」
「我不會動你老子的,不會!」破爛兒的話從牙縫裡迸出,一股子火腥味。
他先是夢見自己推著丁零哐啷的破自行車,走在河陽城狹窄悠長的巷子里,乾著嗓子喊:「收破爛哎,破銅爛鐵舊鞋底——收破爛哎,骨頭廢紙髒東西——」白家大嬸開了門,丟出來一紙箱子。又叫幾聲,門口有根電線杆的人家開了門,探出一個白生生的女子,有點難為情地抱出來兩雙破皮鞋,一口爛鐵鍋,一個電筒子,幾個空酒瓶,皮鞋一雙捲成個牛皮卷,幫跟底脫成兩張皮,他拿手裡折了折,一股子污濁味撲進鼻子。另一雙不太破,只是底跟幫脫了線,鞋頭子上一道口,就想這雙補補還能穿。他收好東西,談價錢,女子不會說價:「你看著給吧,不給也成。」他給了女子五角,就又往前走。
「我日你十八輩子先人,挨千刀的破爛,老子把你丟進油鍋,老子挖掉你的祖墳,老子騸掉你驢日!」
他不知道該咋交代,垂下頭,使勁想蘭花脫了衣服的樣,可咋想也想不起來。二蛋沒耐性了,猛一下夾住他的手指頭,他媽媽老子地喊。蘇萬財順手撿起一團爛棉花,一股子腥氣熏得他呵不出氣,他臉漲得紅紅的,眼珠子都要憋出來了。蘇萬財猛就把棉花塞他嘴裏,扇他一耳光道:「交不交代,不交代老子把你東西給剪了!」
「走吧。」栓子嘟囔。
後晌,他趕回莊裡把難腸跟大姑道了,大姑替他尋思半天,一時半會也想不出個法來。這事一不能張揚,二不能明著去叫人,要是讓「大叫驢」曉得了,非給他一蹄子踢掉。莊裡可靠些的,又沒幾個人,算來算去,也就五六個人。大姑性急,連夜一家一家問去了。破爛兒守在屋裡,心裡頭七上八下,這兩年遇上事,除了大姑他竟找不出第二個訴說的人,這麼一想,心裡頭漫過一片子潮濕,眼裡竟也跟著濕起來,淚珠子不聽話地往外奔,冰冰涼涼地一陣難過。
見破爛兒盯了自個望,大姑禁不住臉一紅,羞澀地低下頭,手在爐子上劃出一個毫無意義的圓。
「爹死了還是娘抹脖子,哪個挨刀的!」
四個女人的窩鋪搭在了遠處,周圍是一片密密的芨芨草。
麻大姑邊說邊往鍋里下面片子,咕咚咕咚滾,白白的面片在滾頭上跳來跳去,發出饞人的光。水汽騰起來,掩住了麻大姑大半個身子。屋裡是一股香噴噴的熱氣。
腳底下開始踩黃毛柴、蒿子、沙米棵、梭梭,近了,一步步地,跋進了沙窩鋪。
這夜,兩個人誰也沒再睡覺,爐火燒得旺旺的,兩個人圍住爐火,說話說到了天亮。
破爛兒邊說邊替王局長點上煙,王局長冷漠地打量著他,像是提防著什麼,忽然說,「不過,你得晚上拉。」
其實,在這以前,破爛兒是有過一場愛情的。正是那場大雪,深埋了這一切。至今想起來,陳天彪仍感到身上冷冷的。
「做啥好吃頭,這麼香。」破爛兒明白人裝糊塗,拿話掩飾住心頭的竊喜。
「去吧,趕在薅草前回來,給你叫的都是壯勞力,隊上等著用哩。」二舅說。
他突然張開雙臂,摟住她嬌弱的身子。
果然,第二天,三成耍了脾氣,說不幹了,要回。大姑黑著臉說:「回就回,二舅還讓你煉哩,煉個蘿蔔。」兩人說著就吵了起來,破爛兒急了,擋在中間勸半天,才把姐弟倆勸開。破爛兒說了一堆好話,才把三成留住,最後給三成另行按當了個差事,專門拾柴火,三成才不嚷嚷了。
破爛兒心上像是讓蜜蜂蜇了一下,不過他忍著,臉上的笑愈發殷勤。
九*九*藏*書子里的風很厲,吼吼地叫,幾隻鷹旋在天空,誰家的收音機正在唱秦腔,《鍘美案》,破爛兒一聽就聽出來了。風打在脖子里,嗖嗖地疼,天太冷,風灌得他直打哆嗦,腳有些木,腳後跟那道凍裂的血口子一邁步就生出鑽心的疼。
這是清明前頭,地剛種上,苗出來還有段時間,正是植樹蓋房的好時節。一隊人馬浩浩蕩蕩開出村子,春風拂動大地,儘管寒意還未消盡,破爛兒心裏卻熱乎乎甜潤潤的。
「不得了了,破爛兒快死了——」
膽子大了心也大,他把河陽城大大小小的事在腦子裡濾了一遍,竟謀算著要辦個腐竹廠。腐竹是啥玩意,以前沒注意,可自從跟著四川人吃了一回,就再沒忘掉過。那東西像肉,又不是肉,嚼起來香,咽肚裏更香。河陽人肉不常吃,腐竹卻常買,為啥,便宜呀,拿回家一炒,當肉吃,娃娃大人從嘴裏香到眉頭上。他偷著跟四川人談了幾次,差不多妥了,就是還缺幾萬塊錢。幾萬塊呀,在那個年代可以嚇倒一個莊子的人,可嚇不倒他破爛兒。這些年在河陽城收破爛,他經見的世面廣,結交的人也廣,新近又結了林業局一個副局長。
他輕輕掬起一捧沙子,夜晚的沙子是那樣的柔弱、細軟,像個無助的孩子。他奇怪這樣柔軟的東西咋會發出那樣的尖嘯,他把沙子慢慢撒在自己銅色的肌膚上,肌膚發出一陣清涼的歡叫,美妙的感覺迅疾涌遍周身。
「狗日的,等我收拾他!」
二十多年前的那場大雪,至今還紛紛揚揚飄在破爛兒的記憶里。
再後來,豬站前面院里,多出個代收站。當天賣不掉的豬,趕回去累贅,就趕到破爛兒這院,過秤后一律付現錢,賣豬的農民很高興。
「那……我總不能再睡你屋裡。」破爛兒吞吐道,一臉的愁和尷尬。院子里風吼吼直叫,把人的心扯得一緊一緊。
「再坐會兒,你一走,我怕。」大姑勾著頭,說。
「聽。」誰都豎直了耳朵。
「還能做啥,就這個命唄。」破爛兒道,眼裡掠過一道很深的傷,那傷不像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該有的,倒像一個飽經滄桑的老人。
次日微明,破爛兒吆喝人們起身幹活。沙窩裡日頭大,幹活不比平原,抓的是早晚兩頭子。夜裡大姑已給分了工,張二爸打過井,領十個人打井。李三爸幹活細勞,負責喊叫種樹。四個女人兩人兩人輪換著做吃食。灶連夜就挖好了,破爛兒吆喝時,大姑已點起炊煙,裊裊輕煙升起,像升騰起一個希望,或是飄起一個如煙如霧的夢想。
「你總算活過來了。」
「問你爹去。」
豬站在河陽城北門外,不大,空落落兩個院子,幾間房,空地里擺幾口大黑鍋,燙豬用的。鍋邊上支幾塊木板,血污一片。破爛兒轉悠來轉悠去,幾個人正圍在門板前,操刀的操刀,涮腸的涮腸。院子里滿是豬糞和血腥混雜的味道,站長悠閑地吧嗒著「黃金葉」煙,居高臨下地瞅著前來交豬的農民。農民們來自四鄉,一人一頭豬,豬脖子里套個木夾板,繩頭攥在主人手裡。
一聽又要收破爛,大姑心裏不知怎麼就憂鬱起來,愁眉說:「就不能做點別的?」
破爛兒點了根煙,這陣子他已抽上煙,不過是五分錢一盒的「經濟」。他瞅瞅大姑,今兒個的大姑格外好看,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燈底下撲閃撲閃的,像兩眼清泉,鼻樑上沁著細碎的水花花,燈光下很撩人的眼,說話間,胸脯兒一顫一顫……
破爛兒心一橫,就當闖鬼門關,豁出去了!
麥場西頭那間四面漏風的破屋裡,破爛兒真的快死了。蓋在身上的那床爛被窩就像鐵一樣,一敲嘣嘣響。破爛兒身子凍得更像冰塊,臉青黑青黑,一個磁蛋蛋,看不見一絲兒血色。麻大姑粗聲破嗓催蘇家弟兄,叫他們快背破爛兒去看醫生。栓子沒心思聽小寡婦嘮叨,一扭身走了,蘇萬財一想背了這破爛又得挨書記的罵,說了幾句風涼話,也走了。
姓趙的挨了一頓猛揍!如果不是兩個徒弟拉得快,怕是要給揍死哩。
往事如煙,襲擊了陳天彪。
一連幾天,破爛兒都沒機會跟大姑好好說上一陣話。說不清為啥,自打進了沙漠,腦子裡盡想些過去的事兒,大姑對他的好,對他的關心一次次漫上心頭,每每望見她,禁不住面紅耳熱,這是以前沒有過的,以前他只把大姑當姐,一個能訴苦能說知心話的姐,從沒想過別的。可是現在,不像了,心裡頭怪怪的,生出很多複雜模糊的念頭,尤其是聽李三爸和劉二婆姨說葷話時,忍不住就往大姑身上想。
於是就按沙鄉的鄉俗來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窸窣聲驚醒他,掉頭一看,竟是大姑在為他遮擋著夜風。
破爛兒一邊悶聲幹活,一邊想心事。到現在他才發現,自己是個心事很重的人。粗算起來,在河陽城他已混跡了十個年頭,混出了一個「破爛兒」的名,這名雖不好聽,心裡頭卻實在。可河陽城仍像個陌生又冷酷的巨人,拒絕著他,抵制著他,甚至有時不拿他當人看。這個冷漠而堅硬的城市一如眼前浩瀚無際的沙漠,誘惑著他,悲傷著他。他多想擠進去,直直地挺起腰桿,沖它大吼,我不是破爛兒,我是個能幹大事的人!
大姑止住抽泣,吐出一個名字:蘇萬財。
卸了牲口,破爛兒指揮著搭窩鋪。窩鋪就是拿幾根杆子,插土裡,綁好,上面遮一塊破油布,人夜裡睡。本來說好五十個人,臨來時又多了兩個。一個是隊長二舅的小娃子,叫三成,才打學里出來,二舅讓跟上煉煉,給不給工錢都成。一個是大姑,她放不下心,硬跟來了,說娘家隊上她人熟,好喊叫。人群里還有幾個女的,劉二病著,他婆姨來了,還有個楊家的丫頭,哥哥一直娶不上媳婦,家裡等錢用。再就是跟大姑一齊玩大的招弟,出嫁給本隊的墩子,墩子趕馬車時摔斷一條胳膊,隊里當傷殘養著,日子一直緊巴,硬纏著大姑要一道來,說掙幾個錢給娃們扯幾件衣裳。她自個是一身破衣裳,洗的倒乾淨,緊繃繃裹身上,襯得腰是腰身子是身子,很撩男人眼。
破爛兒在北門外設點收購,這次他玩大的,啥也收,廢銅爛鐵,破鞋爛襪子,狗啃不動的骨頭,甚至連一些政策不允許的,也偷著收。
太陽升起的時候,像是一箭射出個火輪子,極快,不像平原那樣冉冉的,先探出個頭,再消消停停露出身子。沙漠的日頭像是彈出來的,「嗖」一下,就高高地掛在了天上。漸漸,枯乾的梭梭、沙米棵讓太陽塗了層白光,駱駝悠悠晃進視線,像一個永遠壓不彎的老人,一步步邁著實在的步伐朝沙漠深處走去。早晨的駱駝頭抬得極高,渾身充滿豪氣,激|情十足。
破爛兒謝過二舅,領著人上路了。
麻大姑跨在炕沿上,破爛兒說了一堆感激的話,吃完就要回去,麻大姑攔住他,嗔罵道:「不要命了你,你那屋裡一個冬天不生火,凍得跟地窖一樣,又沒個熱炕,你還想再死一回呀。」
次日,負責打井的張二爸說,三成那娃放井上不成,想換個人。破爛兒說,行,你挑上誰誰過去。
五十二年前,破爛兒出生在那個叫下四壩的村子里。破爛兒是孤兒,爹媽死得早,他是吃百家飯長大的。
破爛兒狠上心,心裏使勁罵:「二蛋,操你媽,蘇萬財,你不得好死!」
破爛兒再要進城時,大姑多了句話,有時間到豬站去轉轉。
趙師傅不服氣,挨了揍還犟嘴:「不就一個小寡婦嘛,又不是你老婆。」他又挨了一頓猛揍,這次他兩個徒弟沒拉。
破爛兒笑笑,不急,喝酒,喝高興說,喝不高興不說。
「那就https://read•99csw.com再冒一根,說好了,冒完沒事我就走。」
二舅話不多,只是跟他交代幾句沙窩裡植樹要把人看好,千萬不能跟沙鄉人惹事端,該讓的讓讓人家。再就是打井時記住,叫婆姨們離井口遠遠的,打井見不得紅。
兩人出了巷子,往北一拐,踩著二尺厚的雪,穿過一片小樹林,來到麥場上。雪刺眼的亮,蘇萬財眯著眼瞅瞅草垛,草垛上也是厚厚一層雪,鳥們藏在草垛里,嘰嘰喳喳地叫。
十七歲那年,他孤身進了河陽城,收起了破爛,兩年後的一天,他在河陽城遇見大隊書記的女兒蘭花,蘭花跟他同歲,小他幾個月,初中念完后在家閑著,不用下地幹活,也不用掙工分,唯一的事就是跑到河陽城玩,破爛兒城裡熟,自告奮勇給蘭花當起嚮導。
漸漸,灼人的熱浪湧來,胸脯子開始蒸汗,腳底下騰起乾熱,直往褲腿里鑽。還沒到沙窩裡,人們已叫喊熱。平原上的人不經熱,破爛兒心一沉,這點熱都叫喊,真熱起來咋幹活?
沙窩裡栽樹,難倒是不難,把地挑成一道一道的溝,將沙拉出去,從遠處取來鬆軟的土,填進溝里,栽樹,澆水。這一帶已栽了不少樹,祖祖輩輩,為了擋住沙子,不讓它把村莊吞沒,唯一的辦法就是種樹。樹連成一道寬寬的屏障,隔斷黃沙肆虐路,給人遮擋出一片活下去的世界。比起平原地帶,沙鄉人過得更苦焦,怕沙,又離不開沙。地里不長莊稼的年份,就得跑沙漠里找活命的路。挖煤的,狩獵的,拾野菜的,歲月教會沙鄉人不少活下去的本領。
他沒法鬆手了,感覺再也丟不開她,猛一用力,更緊地摟住她。
簽合同時,合同上寫的是八萬五,王副局長笑著說,統共付你七萬,咋樣?破爛兒合計了一下,打兩眼井得三萬,樹苗兒得一萬五六,算了半晌,訕笑著說:「怕不夠哩,多少再加點。」
大姑一直哭到天明,漠風聽到了,星星聽到了,就連睡了的沙鼠們也聽到了。
大姑揚揚頭,伸手捋了一下劉海兒,像是捋了一下亂鬨哄的心事,微微皺眉,瞅瞅破爛兒,沉沉道:「說出來怕你笑話,我這院子,都成狼窩了。」
沒有反抗,沒有抵擋,有的,是一陣緊過一陣的顫動。很久,大姑抬起頭,喃喃道:「回去吧,夜深,風兒涼。」
「反了!反了!敢騎到老子頭上拉屎。」大叫驢書記突然放緩語氣,「你滾不滾?」
可是,大姑推開了他,蒼涼地說:「我是個寡婦,我不想毀你……」
破爛兒也有些灰心了,心想自己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就想跟蘭花分開。可蘭花不依,非要嫁給他,破爛兒吃了秤砣鐵了心,又去。
河陽城就這一個豬站,可四鄉八鄰的豬多,農民賣豬是由著性子的,忽一天豬多,忽一天豬少,豬站統共五個人,豬多時忙死也收不過來,賣不掉的豬只能趕回去。第二天,破爛兒依照大姑的吩咐,買了兩瓶糧白酒,兩盒黃金葉,敲開站長的門,喧了幾句,走了。隔了幾天又來,還是兩瓶糧白酒,兩盒黃金葉,多了大姑納的一雙布鞋。日子久了,兩個人熟了,站長覺得破爛兒不錯,就說,想學屠戶就來,讓你白學。
「挖你先人的墳!」大叫驢書記怒吼道,「今兒個老子把話挑明了,你狗日再敢動蘭花的腦子,老子擰斷你脖子,滾!」
眼下是三月底,還不到草青時節,植物們仍舊乾枯著身子,風一吹,瑟瑟作響。
「你的人,你說個話,叫我告哩還是叫我死哩。」先找來的是蘭蘭媽,一個四十多歲的沙鄉女人。
一見著長面,破爛兒肚子就叫了起來,恨不能立刻端上碗,脫了鞋,上炕,眼巴巴盯住鍋望。
「應該換,應該換,現在那傢具,又漂亮,又實用。」
「我要娶她!」破爛兒恨恨道,目光堅硬地對住書記,臉上一點畏懼也沒。
「哈哈,老子知道你不是個好東西,還真給摸了。老實交代,摸上去啥滋味?」蘇萬財一臉淫笑,臉湊他跟前。
破爛兒心裏一熱。
蘭花一動不動,手還停在褲腰上,她的眼裡是恨,是絕望,是再也不想活下去的玉石俱焚般的剛烈。
趙師傅又在講,講到精彩處,人們嘩一下笑了。李三爸笑得飯都噴了出來,窩鋪前響起一片哎喲。笑完了都說這段子好,有味,再吃飯,好像那段子進了碗里,嚼的那是個香。
大姑很晚才回來,一看臉色就知白跑一趟。果然,大姑像霜打了的茄子,一進來便蔫在炕沿子上,臉色一片白。
「成!晚上就晚上,白日人多眼雜,換傢具不好。」
他就坐下來,只要一攀扯上話,破爛兒就不是破爛兒了,不出半個小時,他就把局長一家說舒服了,尤其是局長太太,冷眉兒早就舒展開,一笑一顰。臨走時,破爛兒說:「這麼著吧,明兒我陪太太先瞅新的,瞅好了一次性弄。」
「拿一邊去,這事不能這麼了了!」
看見他的眼饞相,大姑撲哧笑出了聲:「不就一個長面嘛,你想吃,我天天給你擀。」
是夜,破爛兒走進大姑的窩鋪,再也沒出來。
「說啥的都有,這莊裡啊,咋就沒一個好人了呢,人窮得鬼拔毛,口氣還硬成個銅鑼。」
油潑蒜泥一拌,就著沙蔥、豬肉燉粉條,長面那個香,簡直能香到骨頭裡。破爛兒一氣吞下三碗,人撐著站了起來,饞還是沒解掉。大姑看他吃的香,自己也跟著吃下兩碗。
王副局長慢騰騰收起合同,眼看著就要丟進抽屜里,眯成細縫的眼裡是不容討價還價的堅決。
破爛兒還在猶豫,畢竟這是小寡婦的家,說不定莊子里早有了閑話,可一想自個的冰窖,這屋的暖和就像暗中扯他的手,腳步遲疑著,終究還是沒邁出去。
蘭花跑出來說:「我願意,是我讓他來的。」
「到底是誰!」破爛兒氣吼如牛,脖子里的青筋都暴了出來。
破爛兒回到沙窩鋪,聽了大姑的哭說,獅子一樣吼叫著撲向趙師傅。破爛兒那麼大個身架,揍個趙師傅,簡直就是老鷹啄小雞。
昨兒到現在,人們一直管破爛兒叫掌柜的。這是破爛兒長這麼大頭一回受尊重。在河陽,「掌柜的」一般指稱那些家大業大又有聲望的人,破爛兒聽了,心裏既熱乎又忐忑,覺得大姑娘家隊上的人真是不錯。這陣聽李三爸把他往葷處拉,猛地臉紅耳熱。長這麼大,他還從沒說過這種葷話兒,城裡女子夜裡做啥事,他從哪兒知曉?他連個囫圇女人身子都沒見過,還說葷話哩。見破爛兒不吱聲,其他人東一聲西一聲催上了,他一急,忙從衣袋裡掏出煙:「抽煙,抽煙。」劉二婆姨笑說:「人家掌柜的還是個瓜蛋子,這號事張不開口。」李三爸搶話道:「你咋曉得人家是瓜蛋子,嘗過?」人們又笑。劉二婆姨接過話茬:「我倒是想嘗,就怕有人不讓哩。」說笑間就有人朝做飯的那邊望了望,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破爛兒感覺他們在望大姑,心一陣猛跳。
又抽一個。
破爛兒白學了一個月,隔三間五送站長一些「禮」,站長有時喝醉了,破爛兒把他背回去,站長家煤塊用盡了,破爛兒抽空給他拉下一院子。站長很是高興,說:「明兒個起,一天給你五毛,工資,我說了算。」
罵完,忽又蹲地下,雙手抱頭,痛苦地痙攣起來。這蘇萬財,他是惹不過的,仗著有「大叫驢」書記做後台,成天挎個槍把子,叼著煙,盛氣凌人地在莊子里擺來擺去,看誰不順眼,就沖尻子搗一槍把子。莊裡人見他比見「大叫驢」書記還怕。
破爛兒心一緊,俗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莊子不大,是非卻不少,難道?他不敢想,望著眼前凄美動人的大姑,心裏掠過一道更深的暗。九_九_藏_書
雪地里,二十六歲的小寡婦麻大姑背著只剩一口氣的破爛兒,艱難地朝村子走去。白雪皚皚,那一深一淺的足印,記錄了這對患難夫妻最初的愛情。
彎月如鉤,鉤住兩個人的心,現實的不平,未來的渺茫,齊齊地朝他們壓來。這時候,破爛兒才覺出自己的弱小,望著天上細碎的星星,他忽然想,星星是沒有愛情的,除非它變成月亮,或者太陽。
「不成就不成,做啥那麼愁哩?」破爛兒寬慰道。
破爛兒把收豬的事說了,大姑不解地問:「收得好好的,咋又不收了?」
「急個蘿蔔,沒望見還有五隻嘛!」蘇萬財懊惱地一把打開栓子的手,又屏住呼吸等。
進了屋,猛望見案板上擺著一把一把的手擀長面,鍋在爐子上空滾,爐邊扣著幾個菜盤子,蒜窩子香噴噴地噴出油潑大蒜泥味。
他沉浸在大漠的孤獨里,他覺得自己成了哲人,能跟大漠一樣思考了。這個二十齣頭的鄉下漢子頭一次把人生兩個字拿出來,細細地把玩,咂摸。漸漸,一個在心頭孱動了無數次卻總也捕捉不到的夢想變得清晰,他彷彿已看到自己的未來,那樣明亮,那樣清澈,他甚至能伸手觸摸那清晰的脈絡了……
「啪!」抽得更響,接著是一槍把子。
隊伍里有駕馬車,拉著打井用的器械和五十號人的口糧,行李卷誰也捨不得放車上,背在自個肩上踏實些。大清早動身,走到日頭西斜,破爛兒看見了那一派渾黃。遠遠的,沙漠像海一樣拽直他的目光,雄渾、浩瀚、宏大……那是一片神秘的疆域,一如他生命的未知,博大中透著深沉,遼闊中隱露深邃。太陽像一圓白,不是平原上那種小而圓的紅日,是放大了幾十倍的慘白,看上去跟沙漠連在一起。西天邊的雲卻是紅的,火燒似的紅,一團一團,像大漠著火后噴上去的紅煙,姿態各異,面目猙獰。紅雲下,滾滾翻騰的沙浪像暴風,又似驟雨,一浪緊隨一浪,捲起千堆沙,萬瓣雪。驚濤下的沙丘、沙梁,像一個千變萬化的女人,細膩、流暢、滑潤,蠕動中竟也風情萬種。的確,在破爛兒眼裡,沙漠真像個女人,儘管那時他還沒完整地見過女人,但在心裏,女人就是這樣的,渾圓、飽滿、結實,發出金色的光芒,逶迤的沙嶺,滾圓而修長,流暢到不打一點折皺,光滑柔順,細膩無比……
等他放出來后,蘭花出嫁了,草草地嫁給河陽城一個工人。
提起王副局長,破爛兒覺得結交得還算容易。有天北門外那破院里來了個幹部模樣的人,破爛兒一眼瞅出這人是個官,忙忙從抽屜里拿出好煙,主動跟人家套起了近乎。套出來人是林業局的王副局長時,破爛兒臉上的笑更殷勤了,恭敬地問:「王局長,有啥賣的嗎?」
「看見了還問,我說你咋也學城裡人,油腔滑調的。」大姑嗔道,臉上是掩不住的高興,見破爛兒擋住了鍋,又說,「炕上坐去,我給你下飯。」
他們躲進一間破房,收破爛時破爛兒常在這歇腳,兩個人又抱著哭,天黑下來,暗淡的月光下,兩個奪命的鴛鴦擁抱著,嗚嗚咽咽,哭出一串子對命運的憤懣。
後來他就醒了。
「想!」
就跑!剛跑到河陽城,追的人就到了幾條路口都給堵上,再想跑,除非長翅膀。
……
一場接一場的大雪,紛紛揚揚落下來。
大姑長長地吁一口氣,嘆道:「話淹死人哩,不去就罷了,何苦舌頭上帶刀子,把人住死里戳哩?」
不到一個星期,破爛兒看出門道來了。
庄門關著,他想喊門,又怕叫人聽見,就抓住門環拍打了幾下。立刻,院里響起踢踏的腳步聲,隨後門縫裡傳出細軟地問:「誰呀?」
兩斤白糖,兩塊茯茶,一個四斤重的肉方子,紅紙包著。媒婆花大嬸不去,說她老臉上掛不住這個臊,拿褲襠打臉哩。花大嬸發完牢騷,又規勸:「破爛兒,說句不當聽的話,再跑也是白搭,多好的主兒人家都推了,就你?趁早死了心吧,有本事,哄著睡了,生米煮成熟飯,看他大叫驢把你吃了……」
很久,破爛兒起身說:「我該回去了。」
兩人又卷了煙捲兒,四周是一片子靜,鳥的嘰喳讓兩個人心懸得很空,生怕一落地會驚飛鳥兒。終於,有鳥「撲撲」地從垛上飛下來,飛到他們的目光里。兩個人心提的更緊了,連呼吸都屏住了,眼看著就有鳥跳進篩子里,蘇萬財搶過繩頭,怕栓子心急,拉早了,可「撲啦」一聲,鳥們又飛走了。
「咋才過來?」聲音里有一種輕輕的責怪。
「咋回事?我說不出口啊,天老爺啊,我不活了,我的閨女啊,硬讓他給害了。」
「我屋咋了?嫌冷還是嫌臟,你的羞臉重還是命重?」
最後一場春雨嘩嘩落下來,下了一天一夜,火爆的大漠溫柔了,空氣清爽了許多,隱隱約約中,沙漠能看見綠了。
麻大姑不再吭聲,專心煎中藥。藥味瀰漫開來,漫在兩個人的心上。
正收到好處,破爛兒突然不收了,草草把收豬的東西賤賣掉,回來了。
「真聽啊?」李三爸一本正經道。
「你咋個打算?」大姑問。她知道破爛兒心野,莊稼地拴不住他,再說惹翻了「大叫驢」書記,回到莊裡也儘是氣受。
「想不想了?」
破爛兒記得,那場大雪裡他做過一個夢。
「哧」一聲,火柴划著了,點了燈,眼前一片暈白,等反應過來,猛見炕上躺著的是麻大姑。
李三爸正講著,劉二婆姨不依了,鬥嘴說:「三爸知道得多,給我們講講唄。」
第二天,破爛兒換上一套料子衣服,陪局長太太去瞅。局長太太果然好眼力,連沙髮帶傢具,總共瞅了一千四百塊,破爛兒一聲不吭,搶先付上錢,夜裡以新換舊,誰也沒提錢的事。
他和沙鄉一個叫薛蘭蘭的女子好上了。
月牙兒這時才慢慢爬出來,吃力地劃破厚重的黑暗,把淺淺的月光兒灑下來,灑在破舊的院落,灑向紙糊著的窗幔,也灑向這兩顆濕冷的心……
麻大姑掀開被窩,露出半裸著的身子,一對跳兔子似的奶頭,晃來晃去耀在破爛兒眼前。她披上外衣,下了炕,趿拉上鞋,說:「知道不,你都昏迷幾天了。」
蘇萬財氣得一跺腳,沖喊叫的方向罵去,還沒罵完人就到了跟前,是小寡婦麻大姑。
麻大姑給破爛兒倒碗熱開水,說:「前兒晌午我路過你家,想起你被民兵抬回去,幾天了不見人影,進去一瞅,你凍成個冰蛋蛋,嚇壞了,叫栓子背你看醫生,你猜咋著,他跟蘇萬財一溜秋兒鑽了。沒法子,我就把你給背來了,你都昏了幾天,下雪那天背過來的,今兒個雪都化開了,整整四天,你命大呀,總算活了過來。」
迷迷糊糊睜開眼,黑咕隆咚啥也看不見,就覺後腦勺下面綿綿的,暖得跟枕在娘肚子上一樣,身上居然還蓋著被子,身子底下一股子熱,像睡在大書房炕上似的。
二十多年前的那場大雪封住了朱王堡通往河陽城的公路,整個村莊茫茫一片,冬日閑著沒事幹,蘇萬財拉上本家堂弟蘇栓子,提著篩子,嚷嚷著去麥場上捉鳥。捉鳥是蘇萬財的拿手把戲,只要下雪,他的手就痒痒,再說又是兩個多月沒嘗過葷腥了,嘴饞的實在受不了。
兩個人感慨了一陣,大姑由衷地說:「還是你對著哩,掙彈出這個苦焦坑,也犯不著天天跟這些白眼仁子打交道。」
幾天後,破爛兒被放出來,蘭花急不可待,兩人又偷偷在一起,一個摟著一個,哭。哭夠了,蘭花狠下心子說:「跑吧,帶我跑吧!」
吃完飯,洗了碗,大姑在火上熬了茯茶,又從箱子里翻出一罐白糖,過年時娘家二舅拿來的,一直沒捨得喝,今夜,算是派上用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