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九章

第九章

「我是看你享受哩。」車光輝握了下他肥膩的手,嘿嘿一笑說:「還是馬廠長會活人,看你保養的,又白又胖,神仙日子呀。」
亂石河灘的工程重新開工后,車光輝設宴招待五家單位的領導。鏈條廠的工會主席楊明川一接任廠長就去拜見車光輝,在車光輝的辦公室里,他神神秘秘提起那個電話,車光輝模稜兩可問:「誰那麼清楚馬廠長的行蹤,他可有點冤呀,不就洗個桑拿嗎?」楊明川從車光輝的話里聽出一股怪怪的味道,詫異地望望他,心領神會地說:「你放心,鏈條廠再也不會添亂了。」
有人說車光輝的錢,是賠笑陪出來的。也有人說凡是跟車光輝上過床的女人,都讓他的笑勾了魂。但河陽人公認的,還是車光輝笑裡藏刀,皮笑肉不笑,是個「笑面虎」。你瞧,他望見當官的,笑是從下巴往上擠的,一縷一縷擠上去,到了眉眼處,連眼都歪了。望見民工,笑又從額上落下來,像瀑布嘩一下散開,讓你覺得他溫厚、和善,那笑沐浴了你,讓你全身都舒坦。最是那遇見女人,笑從眼睛深處射出來,不用看臉,單看那眼睛,你就被一波兒一波兒的光給罩住,那光奪人心魄,直把你給淹了,沒了。
車光輝這才發現他的確沒醉,剛才是故意裝的。
西北風照舊吹著,唯有它,像個永不知倦的鬥士,不屈不撓,堅定不移。
「注意個啥?那些領導見了我,個個頭痛,過癮呀——」
「哪個工人砸你的鍋,你再不要繞彎子,是你自個反悔了吧?」
「算了,朋友一場,何必那麼認真呢?」
「我挑這兒你捨得嗎?」黃大丫忽然說,並起身打量起屋子來。
「那錢呢,工人的股金去了哪裡?」
劉素珍眼珠動了動,說:「這陣我不想吃,你跟前子先吃吧。」劉素珍的憂鬱感染了丫兒,她為眼前這越來越蒼白的女人心生嘆悲。邊上悄立了片刻,輕聲勸道:「阿姨,飯你還是按時吃吧,你這病,是經不住亂餓肚子的。」
車前子怔怔的,夢一樣。黃丫兒跑進洗手間,臉一團紅,身上燃起了火,小胸脯一起一伏,停不下來。死前子,壞前子,心裏不停地罵,兩條腿止不住地打戰。
老城裡人黃風並不知道自己的大女子破鳥住進了小洋樓。黃大丫對此守口如瓶,而且行蹤詭秘。她的行蹤瞞過了河陽城的眼睛,就連最好事的邸玉蘭這次也沒能打探到這個新聞。她只告訴葉開自己租了間民房,月租六十塊錢。病入膏肓的葉開此時已無力拯救落難中的妻子,望著一天天憔悴的黃大丫,他強壓住心頭的傷悲,緊緊攥住大丫豐腴細膩的手,想說什麼卻最終沒說出來。大丫理解他的心情,抹把淚說:「開,你好好養病,病好了我們買幢別墅。」葉開閉上眼睛,一股冰涼的淚水從睫毛下噴湧出來,他想起曾答應妻子的話,等小說賣了后給她買一套複式樓房。這個願望只能帶到墓里去了。他的小說寫了一半,剩下的永遠也沒人替他完成了,這是多麼深重的遺憾啊!
唯有河建的職工和鄉下來的民工,才讓他真正地笑了。
話題又扯到河陽的選舉上,裏面有人大放厥詞:「下屆選舉我必投丁萬壽一票!」
「買你一份辭職報告。」
「搬遷的事,還望朱經理幫個忙,畢竟牽扯到五家單位,幾千萬的工程呀。」
「這——」車光輝壓根無意討回這二十萬辛苦費。他原想勸說朱經理放棄從政為官的夢想,把心思用在公司經營上。見朱經理一下讓事情來了個急轉彎,反把他逼到不仁不義、過河拆橋的小人堆里。車光輝自己從不做這種事,也恨別人出爾反爾。既然朱經理把竿子伸過來,他也只好硬著頭皮往前爬了。
梅婷道:「文人是一群沒落的精神貴族,活在自己構織的無奈里,他們眼裡永遠沒有光明。」
夜裡,何主編帶著一堆男女殺進了車光輝的小洋樓。一進門便有人大聲嘯叫:「車老闆,你可好久沒請我們吃酒了,今兒個非喝你個落花流水不可。」說這話的,是《河陽日報》的王牌記者林山,早期是老師,寫一手好詩,後來折騰到報社,不出一年便成了河陽的名記。林記者不善修邊幅,經常邋裡邋遢,但渾身透著詩人的才氣,是河陽文學圈公認的才子。自恃才高,從不把別人放眼裡,即便見了車光輝,也絕無半點拘謹,依然我行我素,大聲說話,大口喝酒。車光輝反倒十分敬重他,覺得他簡直有點稀有動物般彌貴。能請他來,今晚這酒喝起來便更有味道了。
「還是你好呵,民營企業,自己給自己干,累死也值。哪像我們,苦死累活就掙那幾個干工資,一天到晚還盡挨工人的罵。划不來,十萬個划不來……」
「沒關係,小事一樁,朱經理的前程才是大事。」車光輝笑笑,輕輕喝茶,面色平靜如水,目光和藹地盯住朱經理。
林山一語,舉座皆驚,目光齊齊地聚在車光輝臉上。當下車光輝便覺一臉芒刺,搖頭笑道:「別拿我開涮,這話不扯了,不扯了……」
月色透過窗欞,灑了一地。車光輝躺在床上,卻無一絲睡意,像有千萬匹駿馬在腦中馳騁,他索性放開想象,姿意狂想了一番。
「行,沒問題。明天我給你辦,要支票還是現金?」
車光輝把玩著鑰匙,半天不說話。
河陽城那座孤零零的院子終於灰飛煙滅。人們經過西大街時,再也不會因眼裡冷不丁闖進一個暗瘡而牢騷滿腹。老城裡人黃風得知這消息,心裏微微衝過一絲涼風,他再次憶起祖上留給他的那座古院子,憶起二十年前那場大火。這世上沒有什麼是不可毀滅的。他以前對葉家這座破院充滿了鄙夷,甚或仇恨。自己祖上那樣珍貴的古院子都給毀了,你個破爛四合院子,還死皮賴臉擺在那兒丟人現眼。這時他卻忽然生出一絲傷感,該毀不該毀的都沒了,就連文老先生的古院子都讓一個浙江人買了,說是建啥電子廠,這河陽城還有啥讓人留戀的。毀吧!他「呔」了一聲,發誓再也不想那古院子了。
林山高聲道:「我們何不齊心協力助車老闆一臂之力,這應當是我等奮鬥的方向哇!」
「我知道你心裏難過,這陣我實在忙,要不你先住著,晚上我讓丫兒去陪你?」
扔下這句話,車光輝提上那十五萬塊錢,恨恨走出茶社。
兩人爭執幾句,林山要水喝。車不輝拿出一盒上好的銀針,沏了一杯,說:「這茶送你吧,以後多喝茶,少喝酒。」
找到馬廠長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愛上洗頭屋洗頭。有不少洗頭屋的小姐認得他,背地裡九_九_藏_書稱他「馬肉」。車光輝走進一家名叫「相思鳥」的洗頭屋,見「馬肉」頭扎在小姐懷裡,躺在沙發椅上享受著哩。車光輝坐在另一張椅子上,看小姐的兩隻手在「馬肉」肥嘟嘟的臉上毫無章法地拍打來拍打去,打得「馬肉」舒服無比,就想自己這手要是掄圓了打到那肥肉上,「馬肉」會不會有感覺?因為那肉實在太厚了,簡直比肥豬的屁股還要厚。
「不就一套平房嘛,何必那樣?」車光輝勸解道。
一陣狂轟濫炸后,眾人臉上皆有了酒色,話題便漸漸從酒和女人轉移到時政上。一談時政,文痞們立馬激動許多,熱情遠遠壓過了女人和酒,但大多限在空發感嘆和滿腹牢騷上。
第二天,河陽城立馬傳出鏈條廠馬廠長嫖娼被抓的新聞。
這期間大丫收到北京一家出版社的信,信中說葉開的中篇小說集《大漠魂》即將出版。這是一個讓她欣慰的消息,但她考慮再三還是把這個消息爛在了肚裏。她說不清為啥不把這消息告訴葉開,有一天她躺在小洋樓的卧室里,反反覆復想把這事情想明白,想到最後卻為車光輝這麼長時間不來小洋樓大動肝火。
「你今天喝大了。」車光輝一進屋便說。
「一派胡言!我能喝大?憑他們那臭拳,能把我喝大?」林山倒在沙發上,點了煙猛吸,皮鞋在沙發上蹭出兩條土印。
「哎喲,車大老闆,不是我故意臊你的臉,是工人不饒我呀。一聽說我把那麼好的地皮讓給了飯店,工人們跑去砸我的鍋哩,你讓我咋整。」
「讓我苟且偷生?罷,罷,罷,看來我白把你當朋友了。」
會面是在女秘書楊琳的安排下實現的。朱經理行蹤詭秘,沒有楊琳的幫忙車光輝要找到他還真不容易。好在楊琳樂意幫車光輝,兩個人在楊琳的茶屋裡見了面。
到了樓下,黃丫兒終於緩過氣來,臉上剛有了血色,哭聲就出來了。長這麼大,哪受過這委屈,想想在文老先生家,她可是寶,說是當保姆,其實是當寶貝。文老先生哪捨得讓她幹活,重點的話都不敢講,瘋子居然敢把她往死里掐,想著想著,氣來了,一把撕住車前子:「瘋子家的,我讓你掐,我讓你掐!」
車光輝很快從市委組織部一個朋友處打聽到,朱經理果然活動著當體改委的副主任。如果不是工人鬧事,這事都已成了。車光輝暗自一笑,決計要會會這個朱經理。
兩個人像模像樣地品了一會茶,車光輝見天色已黑,突然說:「有個地方桑拿不錯,你洗了上頭還沒洗下頭,走,我請客,好好洗它一下……」
「平房?它跟你說的平房不一樣。」
朱經理依舊跟以前一樣,西裝革履,斯斯文文。不過他對車光輝的態度更謙恭了,車總長車總短地叫著,把自個在糖酒公司的苦衷道了一大堆。然後說:「實在對不起,車總,這事給你添麻煩了。」
「今天不湊巧,朱經理有事去外地了。」女秘書替朱經理向他道歉。車光輝見女秘書很健談,索性跟她聊起來。車光輝這才知道,糖酒公司的工人鬧事不僅僅為了公司搬遷,主要是讓公司退還他們的股金。
鷹的視線里,包工頭子車光輝披一件深藍色風衣,立在風中。起早是他為數不多的幾個優點中的一個。等工地上的民工們發現時,他在風中已立了半個時辰。
「啥?」朱經理一臉蠟黃,哆嗦的目光落在車光輝臉上。
林山接話道:「有一天連文人都啞巴了,你再看這世道。哈!必將死水一潭,毫無生氣。」
他的臉上依舊露著溫和的笑容,是那種讓河陽人永遠也讀不懂的笑。河陽人的印象里,包工頭子車光輝一年四季都在笑。不管是冷笑、熱笑、溫笑、譏笑還是嘲笑,反正在跟你說話時他總是笑著的。沒見過他發怒或是發威,也沒見過他發悲還是發愁。
馬廠長緘默一陣,撓頭抓耳地思索片刻,才說:「唉,要說這話我不當講,可誰讓我這人心軟哩。上次把合同簽了,廠里有些人跟我過不去,橫挑鼻子豎挑眼,罵我當了賣國賊,還說我從你手裡拿了黑錢。沒法子,我只好花錢堵嘴。現在的人心黑呀,你給的那幾個全打點出去,這嘴還是封不住。尤其那個工會主席,簡直貪得跟啥一樣,好像我拿了你幾百萬似的。我就是砸鍋賣鐵,也滿足不了他呀。算了,這話也只能跟你說說,我的辦法我想,你那邊呢,再等等。興許工會主席哪天想通了,這事也好說,不就一句話嘛……」
這座四合院並非啥名勝古迹,也不是河陽城哪個名人的住所,但它卻實實在在成了河陽城最大的釘子戶。葉開和黃大丫是遵從父命住進來看守這所院子的。拿父親葉兆天的話說,這院子地脈硬著呢,哪能隨便讓他拆掉。葉開住進醫院並最終被確診為肝癌的那個下午,黃大丫氣呼呼地將鑰匙扔給公公,說:「現在硬不硬了,你兒子硬不動了。」黃大丫並不理睬公公葉兆天的吃驚,扭著屁股離開公公家。
車光輝取笑道:「你們這些文人,做不了官便罵官場骯髒,掙不了錢便罵有錢人心黑,世道到了你們眼裡,儘是一片黑暗。啥時你們能看到光明,你們也就有救了。」
麻煩?工程一停工,車光輝的損失大得連自己都不敢算,朱經理居然用麻煩兩個字來形容。
一聽「病」字,劉素珍腦子裡「嗡」一聲,爬起來就沖丫兒發火:「我病不病礙你啥事,大清早的你咒誰呀!」
這座院子讓車光輝賣了整整三年的人情。賣足了,賣過癮了,再不能繼續賣了,所以他才下決心實打實地來拆。
幾乎每個當廠長的都有一專供自己喝茶的窩子。河陽的茶屋正是他們的帶動下如雨後春筍,成為河陽三產的新生力軍。開茶社的大多又是近年下崗的工人,只要抓住一個大老闆,這一年的生意就有了。那些抓不住大老闆的,只好動起歪腦子,名義上是喝茶休閑,實質上是賭博。河陽人幹啥都缺錢,唯獨賭博不缺錢。
小姐給「馬肉」打拍完臉,又開始捏胳膊捶腿。「馬肉」的雙眼始終微閉,他閉上眼時,你很難從他臉上找到眼的位置,直等舒服無比地享受完全過程,才在肥嘟嘟的肉西瓜上裂出兩道刀紋。
一聽洗桑拿,馬廠長快步跟了出來。心想車光輝說的地方,保準是河陽城裡數一數二的。人還在路上,腦子裡已飄成一片。
車光輝帶馬廠長穿過一家酒店,三轉兩轉轉到一家隱秘的桑拿里。單是裝潢的氣派和進門的神秘勁,馬廠長心就怦怦跳開了。在河陽城混了這麼些年,他哪來過這種地九九藏書方?看來好人都讓包工頭子活了。
「可你得為自個的前程著想。」
客人中有一女的,梅婷,一個充滿浪漫色彩的詩人,早先跟一畫家同居,後來又迷戀上一位跟她父親同齡的老藝人,跑遍了河陽的旮旮旯旯,出了一本《河陽風情錄》,搜集了不少民俗方面的素材,正在著手創作一部地方戲,想不到今天她也能來。
車光輝瞅他一眼,心想今天他又賴皮不走了,邊收拾殘局邊說:「你這酒性,還能當記者?往後注意點。」
馬廠長咧開肥厚的嘴唇,自我解嘲道:「我這是窮折騰,哪像你,富在心裏。走,換個地方喝茶去。」
「一個本地的,姓王。一個南方的,好像姓賴。」
這事讓夏鴻遠大為惱火。夏鴻遠來河陽上任前,曾諮詢過他的老師,省政府政研室主任。老師說河陽撤地設市,第一任市長抓工業出了政績,抓出了河化、河建、河酒幾大集團。第二任市長提出了「三個大辦」(大辦工業,大辦鄉鎮企業,大辦第三產業)在全省颳了一場大辦風。政績突出,市長當了省上某委的主任。老師說從政最大的忌諱是重複別人,再三叮囑夏鴻遠要另闢蹊徑,出奇制勝。夏鴻遠上任后苦思冥想,百思不得其解。老師賜給他「賣」「改」兩個字。這「賣」字可做企業改制講,重點要在「賣」上做文章;這「改」字可做城市改造講,重點要抓能見成效的改造。夏鴻遠恍然大悟,回來便著手做這兩篇文章。
車前子像是沒聽見,繼續緊箍著黃丫兒。一種奇怪的感覺升騰起來,車前子覺得體內的血往某個地方涌。黃丫兒也感覺自己不對勁,好像一下變得無力。
「愚蠢至極!如今是民營經濟高速發展的時代,經濟層面的變革必將帶來社會更深層面的變革。這是機遇呀,天降大任於是人,你卻整日纏綿在女色中,悲也!當收斂處則收斂,畢竟你是成大事者,焉能與我等鼠輩苟合?算了,機會在你手裡,抓不抓全取決於你,關我何事——睡了。」
糖酒公司的朱經理是位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年輕時當過老師,後來在市委某個部門做秘書。「三個大辦」時被派到糖酒公司掛職鍛煉,等熬到經理這個位置時,糖酒公司已近乎破產。朱經理人長得斯斯文文,戴副眼鏡。做事奉行三思而後行的準則,事事顯得小心謹慎,給人一種優柔寡斷的錯覺。車光輝一連約了兩天,都沒能約到,不得不親自登門造訪。上了糖酒大樓才發現,辦公區這層樓道口安了一道鐵柵門,鐵將軍把門。裏面安靜得能聽見蒼蠅的聲音。站在陰森森的樓道口,車光輝想起了昔日這樓的輝煌。他剛開始創業時,每年都要從這裏拿走不少名煙名酒。那時樓道里排著長長的隊,經理一天到晚忙著批條子,碰到老熟人連寒暄幾句的工夫都沒,一晃才幾年工夫,這裏已人去樓空,徒留下無限的傷悲。車光輝獨自傷了會神,這裏的凄清再次觸動他某根神經,令他發出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的人生喟嘆。
「哪能呢,算了,不談這事,喝茶,喝茶。」馬廠長撇撇嘴,臉上顯出緊張局促的神色。
官員怒,才是真的怒。不出幾天,河陽廣場的擴建被提上議事日程。具體討論中,又經歷了三上三下。夏鴻遠一直主張將廣場周圍的建築物全部拆除,廣場面積擴大兩倍。徵求意見時卻遭到周圍單位的強烈反對。這些單位一直仗著地處黃金地段,每年僅房租就能養活不少人,突然要把它們趕出市中心,等於是斷了他們的財路。方案因此擱淺下來。後來又把拆遷單位縮至一半,沒想矛盾更加激化。上訪者終日不斷,理由是憑啥光拆我們,不拆他們……此事一拖再拖,到最後不得不讓步到最低限度,由原來的搬遷二十家到現在的五家,而且是先建后拆。誰知工程剛剛啟動,裏面兩家又不幹了。
「謝謝車總還惦記著我,慚愧,兄弟我慚愧呀。」朱經理做出一副慚愧相。如果不是早已心中有底,車光輝這陣怕又要感動了。
「這是十五萬,我先還你。另五萬我女兒上學花了,等我湊夠馬上還你。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
「我讓你瘋,我讓你抓!」車前子邊罵邊撓黃丫兒痒痒,黃丫兒尖聲叫著,兩條腿亂蹬,兩個人很快在床上扭起來。扭著扭著,一雙手忽然緊緊箍住了黃丫兒。
「現金,現金。」馬廠長忙亂不迭地給車光輝沏滿茶,臉色因激動而漲得通紅。
「唉——朱經理那人,在政府部門干時聽上面話聽習慣了,哪敢抗上面的旨。上面讓咋他就咋,這不,反把自己害得沒地方去了。」
「算了,算了,把門鎖上。我們有要緊事談,別讓人打攪。」
車光輝笑道:「你們吃著河陽,罵著河陽,可氣,可悲,可愛。」
在市長的再三干預下,車光輝的河建集團吸納了三百名糖廠下崗職工。原想這些丟了飯碗的工人會珍惜這次機會,沒想一進工地他們的怨聲就來了。堂堂一介工人怎能幹民工的活,這不辱人嗎?幹了不幾天,跑得剩下不到一百人。望著他們疲疲沓沓的樣子,車光輝苦笑了。
工程停工的直接原因是廣場的擴建方案出了問題。當初方案論證時,就有很多人不同意,夏鴻遠耐著性子給大家做工作,說河西三地二市,就河陽廣場設施最落後,面積最小,跟河陽這座文化古城不匹配。經濟發展了,人口增加了,河陽的城市廣場面貌卻很破舊,無法滿足現代化城市的功能需求。夏鴻遠的苦口婆心還是沒換來大家的共識,最後夏鴻遠怒了,拍了桌子:「我就不信河陽建不起一座廣場,建!」
「反正不一樣!」黃大丫恨恨道。她想起了平房裡度過的日子,想起了跟葉開的點點滴滴。現在葉開要死了,她卻連房子都看不住。
黃大丫突然沒話了。她從車光輝眼裡,似乎看到一樣東西,這東西已不是一天兩天,似乎從他們認識起,就有,不過今天更強烈。她相信只要她開口,這男人真會把小洋樓送給她。
黃丫兒眼看接不上氣,瘋婆子這是真瘋了,一邊掙扎一邊用勁力氣喊,聲音驚動了樓下的車前子,跑上來一看,黃丫兒快讓劉素珍掐的沒氣了,一頭撞過去:「幹嗎啊這是?」
進了包廂,馬廠長道:「是江蘇的賴兵高,要設備錢哩。哪有錢哩,我都讓錢逼著上弔哩。半年沒給工人發工資了,不瞞你車大老闆,這球活我早不想幹了。累,累呀——」
可是她能開口嗎,不能!黃大丫再次想起病房裡奄奄一息的葉開,心情一暗,沒心思跟九*九*藏*書車光輝鬥嘴了。
他端著茶杯,靜靜地等馬廠長把那句話說出來。
黃大丫撒完脾氣就往外走。車光輝一急,伸手拽住她。黃大丫恨恨甩開他的手,奪步走了。車光輝怕人看見不敢去追,傻傻地立在門口,望著美麗的背影消逝在樓梯口。
無奈夏鴻遠時運不濟,現在河陽經濟萎靡不振,要干點政績實在太難。「賣」的文章倒還好做,這「改」實在是不易。一個小小的廣場擴建起來都這麼難,其他的,想想都覺牙痛。
苦惱的是,女人擊中他后,忽然就冷起來。這種欲擒故縱的老把戲,車光輝早已見怪不驚。這一次,卻難倒他了。
「活該!」黃丫兒出了氣,心裏平和多了。後來見車前子臉上真讓她抓出了血印,心立馬又疼,走過去想摸摸爛處。車前子一個反撲,將她壓到了床上。
是的,對於河陽城來說,車光輝覺得自己更像一個掘墓者。從當初的車灰灰到現在的董事長,他在河陽城大大小小攬過多少工程,自己都記不清了。站在這個清晨的天空下,他突然找不到自己在河陽城建下了什麼。身後一大片敗落的鄉鎮企業,是他的手筆,再有,就是那缺胳膊少腿的半拉子工程……要說撤的、毀的,倒是裝了一腦子。
這一幕,偏讓走下樓的劉素珍看到。劉素珍心裏訝了好幾聲,沒敢下樓,捂著臉跑回樓上去了。
車光輝為他們備齊了紅酒、白酒、啤酒,準備了一大堆水果,幾種牌子的香煙。文痞們一到他這裏,個個撕去偽裝,露出好酒好色的本性。按他們的話說,這叫殺富濟貧,吃大戶。
馬廠長臉色一變,對著女孩兒耳朵嘀咕了幾句,女孩兒當下變了臉色,惶惶道:「我咋曉得是來要賬的?」
劉素珍靜靜地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眼睛有些紅腫,一看就知是昨夜又哭過了。丫兒輕輕挪步至床前,喚道:「阿姨,早飯好了。」
黃丫兒的小手越來越用勁,她真是氣壞了。車前子「啊啊」叫著,用力往開推黃丫兒,可是推不動,最後用足了勁,踹黃丫兒一腳:「瘋丫頭,你也瘋了啊,抓爛了我的臉。」
天是灰的,地也是灰的。灰天灰地中,河陽城睜開困頓的眼睛,迎接又一個黎明。
當天下午,車光輝將黃大丫接到東關核桃園的小洋樓里。黃大丫當時說的是氣話,牆剛一推倒,心裏的難過便上來了。她跳著撲向車光輝,罵車光輝不是東西,是南霸天、黃世仁,是河陽城的大惡霸。沒辦法,車光輝只好將她強行抱上車,離開了那裡。
只要一閉上眼,女人的影子就明明亮亮閃了出來。女人的兩道眉黑而茂盛,形如鐮。後來他還發現,左眉中間有顆黃痣。長長的睫毛下,那一對藏而不露的眼睛,讓男人往往忘了提防。等發現被這雙眼睛牢牢吸引住后,回首凝望,才發現這是一雙多麼不同尋常的眼啊!那雙眼睛既不烏黑,也不發亮。看上去朦朦朧朧的,像是有一層薄霧罩在上面。望久了便發現,那不是霧,是一層蘊動的氣。這氣從兩口井裡升騰出來,帶著心的靈性,帶著肉的光芒,融合成一道奪人心魄的光,似水,比水柔,似火,比火烈。但決不是電,是一把柔柔的劍,能穿透男人的心臟。而在利劍出銷的一瞬,那眼是微閉著的。只露出兩彎盈盈的水波,若明若暗,似粉似黛。男人往往只注意了水波,它生動、柔媚、妙趣橫生,有一種縹緲,有一絲兒的夢幻,卻忽略了那劍。其實最傷人的,是那劍,劍柔軟無比,刺中了卻讓你轟然倒地,粉身碎骨。
「哎喲,車大老闆,敢情你也在這兒遭罪呀。」「馬肉」終於享受完,沒想到車光輝會在他邊上,他立馬像個麻袋似的滾下來,趕忙跟車光輝打招呼。
新西大街西側這座拆了幾年都未能拆掉的四合院前,再次站滿了人。
「我對這事沒興趣。」
「馬廠長業務可真忙呀。」車光輝聽出是一個啥電話,故意裝傻說。
晨光里,亂石河灘就像一片荒蕪已久的處|女地,急切地等待人們去開墾。天空中終年瀰漫的那股死亡氣息在這個早晨似乎淡了,晨風掠過,空氣里多了一些活氣,鮮鮮的,亮亮的。車光輝顯然是嗅到了。他聳聳鼻子,想聞得更真切一些。可是,這氣息竄動的很快,瞬間,車光輝又嗅到了一股熟悉的、糜爛的氣息。
「這樣還真就清白了。」車光輝望著白紙黑字的借條,突然覺得很滑稽。人和人之間,原來竟是這麼回事。他嘲笑自己的多情,更恨不把他當人看的朱經理。心一橫,眉一挑,把借條推到已經讓他鄙夷的朱經理面前,說:「這借條你收好,我想買一份東西。」
朱經理再次走進包廂時,手裡多出一個袋子。
車前子不理她,一把拉過丫兒:「少理她,瘋子!」
正感嘆著,腰裡的手機響了。馬廠長看看號碼,臉上浮出一層神秘的表情,他望望正在沏茶的女孩,又望望車光輝,最後還是決定在包廂里接聽。
「行,你說個數吧,搭夥求財,我車某人不想讓誰白出力。」
車光輝跟老闆嘀咕幾句,沿原路踅身出來。站在酒店門口,撥通了工會主席家的電話。他跟工會主席說馬廠長在什麼地方几號房如何如何,說完關上電話,回家了。
黃大丫多的時候陪在醫院里,婆婆得悉兒子患了肝癌,從北京飛速趕來。她像個堅定的報應主義者,口口聲聲說葉家從沒幹過傷天害理的事,兒子不會得癌的,一定是醫院弄錯了。後來聽說男人葉兆天在追捕越獄逃犯時,危機時刻一槍擊斃了逃犯,她「天呀」一聲,轟然倒地,彷彿中槍的是她自己。她醒來后便在家裡設起了香壇,終日跪拜在菩薩面前,替男人贖罪。
車光輝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你們個個世外高人似的,原來卻是見不得陽光的。」
天漸漸放亮。晨光均勻地塗抹在大地上。深秋的大地,呈現出一派瑟瑟抖動的蕭條。萬木漸枯,百草凋零,花是見不著了,綠色也像是一夜間讓秋風掠盡,留給人們的只是滿目枯黃。
「捨得,只要你看上,我這就派人收拾。」
一股子沮喪湧來。望著辦公桌上躺著的鑰匙,車光輝為自己的小聰明後悔得要捶胸。看來不是哪個女人都吃他這套的,對這個黃大丫,他必須另想辦法。
「唉——」女秘書嘆口氣,心事重重地說,「先頭說是股份,後來上面又把入的股全拿走了,把糖酒大樓一半的產權賣給了公司。那錢公司壓根就沒見過,等於工人掏錢買了半幢大樓。」
當下她便怒沖沖找到車光輝的辦公室,掏出鑰匙,九九藏書啪地扔到桌上。車光輝驚得瞪大眼睛:「誰惹你生氣了,發哪門子火啊!」
人大是在代表們的強烈要求下專門召開這次會的。會上幾個代表義憤填膺,猛烈抨擊了葉兆天的霸道行為,說他嚴重干擾了河陽的城市建設,給河陽城抹了一道永遠擦不掉的黑。車光輝覺得好笑,不就一座院子嘛,何必上綱上線。有個代表質問他,是不是有領導施加壓力?車光輝先是驚訝,繼而便明白過來,他沖代表溫暖地笑笑,給了一個模稜兩可的答覆。代表正義凜然地說:「你只管放心去拆,誰再干擾,我們代表去問他。」那口氣真有種為人民利益犧牲一切的豪情,車光輝忍不住感動,說:「謝謝代表。」
「正是。」
「哎,瞎忙,瞎忙。一個客戶……」馬廠長訕訕的,生怕再打進來,索性關了手機。
大丫一團火窩肚子里,見他居然像個沒事人,當下憋不住就發了出來。「誰稀罕你個破房子,陰森森的,像墳墓,我到外邊租房子去。」
笑完酒廠的職工,車光輝又笑糖廠的工人。
林山斷喝:「誰說不扯,這是大事呀——」
「哎喲,我的車大老闆,你是民營,不了解我們這些人的難處。我哪敢反悔呀,你車大老闆的事,誰個敢攪渾水。真的是工人!現在這工人,動不動給你上訪,圍攻。唉,這活真不是人乾的……」
車光輝不動聲色地聽他訴苦,叫冤,等他訴叫夠了,才單刀直入說:「你還是明說吧,何必繞那麼大彎子。」
「朱經理呢,他當初為啥不阻擋?應該把工人們的股金用於企業的經營嘛,買產權能救活公司?」
不幸得很,車光輝就被那劍刺中了。
接下來車光輝又去做鏈條廠馬廠長的工作。
車光輝還想聽,林山已打起了呼嚕。半支煙夾在手指中,煙頭一閃一閃的,像他思想的靈光,飄忽不定,讓人不可捉摸。
「誰讓她陪!我妹妹陪我還用得著你批准?你當你是誰,有錢咋的,有錢就欺負人?」黃大丫更覺委屈,這個男人像是遠遠地牽住一根繩子,耍猴一樣戲弄她。
能不累嗎?幹啥都不容易,車光輝打著哈哈。
「放開我,壞蛋!」就在車前子想進一步時,黃丫兒從虛幻的迷濛中醒過神,一把推開身上動作著的車前子,翻起身跑了。
車光輝不能不笑,把職工趕到工地上拾石頭,也能打造出企業精神?你瞧那些拾石頭的,兩三個人推一架子車,半天了往上撿一塊石頭。東倒西歪地灑了一工地人,一天拾的石頭賣到車光輝手裡,還不夠他們的飲料錢。
林山立即訓斥:「嗨!你那是人話嗎?就沖你這心態,一輩子也沒機會投票。」
他盯住車光輝望了片刻,顫顫地將袋子往車光輝面前推了推,囁嚅說:「實在對不住,我怕……沒能耐幫你忙了。」車光輝伸手摸摸袋子,袋子里一沓沓硬硬的人民幣讓他的手縮了回來,驚詫地問:「你這是做甚?」
另一家是大河飯店。原方案中將大河飯店從城中心搬至西門,跟鏈條廠對換,鏈條廠搬至古河灘,但現在鏈條廠不幹了。大河飯店乘勢也毀了約。
車光輝還是那副平易近人的樣子,他坐在最下席里,禮貌客氣而又不失身份地幫他們夾菜,不停地舉杯敬酒。五位尊貴的客人起先都有些不自然,慢慢便融化在車光輝營造的和善友好的氣氛中。車光輝話說得謙虛到位:「五位都是河陽國企的中堅力量,國企是老大,禮應受我這小弟一拜。小弟在大家的嘴底下混口飯吃,不圖別的,只圖大家都能和和氣氣生財。」
馬廠長的窩子在西大街農民巷一幢居民樓里。開茶屋的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粉嘟嘟的,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很有風情,看見馬廠長,嗲聲嗲氣道:「剛才有兩個人找你,我說你給市長彙報工作去了,讓他們晚上過來找。」
「咋個不一樣?」
他笑笑,為自己這獨特的創業軌跡。
車光輝遞給她一片紙巾:「好了,你在我樓盤裡任挑一套,挑兩套也行,看上哪挑哪。」車光輝說的是實話,他已想好,在補償的問題上,只要黃大丫開口,他決不還價。
此刻,車光輝正望著眼前的景緻笑。
「這咋成欺負你了?」車光輝這才覺得有點過,他心裏的那點小九九看來已被女人識破。他不敢再裝了,再裝,怕大好機會就會白白喪失掉。果然,黃大丫不客氣地戳穿他:「你清楚,你心裏的鬼你明白!」
「還敢頂嘴,你個小妖精,到底跑我家幹嗎來了,說!」劉素珍跳下床,一把撕住黃丫兒,兩隻手用滿了力,捏住黃丫兒脖子,「小妖精,小妖精,敢咒我,說,跑我家幹什麼來了?」
一談正事,馬廠長臉上的粉色馬上隱去了,苦相像是裝在耳朵里,說吊就吊了出來。
「找死呀,你居然幫她?」
同是大企業的老闆,在河陽人眼裡,表情卻非常不同。陳天彪的愁,胡萬坤的酷,車光輝的笑。上到河陽官員,下到工程隊的民工,凡是跟車光輝打過交道的人,無不驚嘆他那笑。
五位客人一一跟他回敬,不知不覺兩瓶茅台沒了,誰都有些醉意,但誰都不敢真醉,便推辭酒好了。車光輝酒興正濃,提議既然有緣坐一起,不妨喝個痛快,於是一瓶又很快沒了。桌上的王八靜靜躺在湯盆里,誰也沒動它。
林山突然翻起身,一本正經說:「剛才我說的是真話,這話我尋思好久,既然說了出來,不妨好好談談。」
糖酒公司新上任的是羅經理。三十來歲,以前在河陽賓館當部門經理。他上任的第一件事是砸了那道鐵柵門,還開除了幾名長期不上班自己干生意的職工,包括開茶屋的女秘書楊琳。這事在社會上引起一陣小波瀾,不過很快便平息了。人們傳言這位羅經理有後台,是位惹不起的主。他在拜見車光輝時只說了一句話:「該咋做我自己心裡有數。」
「是,他人在嗎?」
他搖搖頭,目光掠過亂石河灘,伸向遠處茫茫的騰格里大漠。
亂石河灘上,推土機的轟鳴在黎明還未來到前就已劃破暗夜的寧靜。西頭子那十丈長的明長城廢墟上,幾隻老鷹睜著憤怒的眼睛,怒視著那幾台「哇哇」亂叫的推土機和灰頭灰臉的人群。他們的闖入打破了亂石河灘的寧靜,也驚擾了廢墟上鷹們的好夢。老鷹們顯得很煩,它們弄不明白這些人到底要幹什麼,憑啥要闖入它們的生活?
林山不懷好意地一笑,揚言落下打火機了,說不能便宜車老闆,便將眾人轟走,自己隨車光輝踅身回來。
天繼續悶熱。
車光輝搖搖頭,這一切真是不可思議。車光輝跟女https://read.99csw.com人認識也有一段時間了,以前這種感覺好像不是太濃,最近卻十分強烈。
「是嗎?」車光輝冷不丁盯住楊琳問。楊琳頓覺失言,訕訕一笑,旋了出去。
車光輝記起跟朱經理的幾次接觸,覺得他並不是一個唯唯諾諾的人,恭順的背後反倒隱藏著勃勃野心。一聽女秘書這樣評價他,車光輝對這人的偽裝暗暗嘆服,不愧是機關下來的,腦子真是夠用。
「那都是市體改委弄的,我們聽了也覺臉紅。事實上公司只是翻了個牌子,經營上一點起色也沒有。」
鏈條廠是河陽「三個大辦」中創辦的一家國有企業,二百多號人,是原來林業局下屬的一個廠子倒閉后改建的。廠子不大,但地理位置很優越。馬廠長從部隊轉業后,正趕上「三個大辦」的浪潮,從軍人搖身一變成了國企的廠長。幾年下來,他魁梧的身材日漸發胖,脖子里都堆滿了肉,頭像個巨大的肉|球栽在罈子上。兩隻眼睛讓肉壓迫成兩條線,每眨一下都顯得困難。
苦惱完,車光輝的心思又回到河建上。這段時間,河建遇到了麻煩。亂石河灘已經開工的五項工程被告知停工,一半以上的工人沒有活干,被迫放了假。他跟建設單位交涉了幾次,到現在還沒有明確的答覆。
「你是為搬遷的事來的吧?」
終於打聽到朱經理辦公室的一個女秘書楊琳在人民巷開了間茶社,說不定他就在那裡。車光輝獨自走進茶社,打算碰碰運氣。女秘書一眼就認出他,黯然的臉上掠出一道喜色,熱情地招呼他:「想不到車大老闆屈臨小店,快請坐。」車光輝忙解釋:「我不是來消費的,我來找人。」女秘書目光狡黠地動了動,不由分說將他拉進包廂沏了茶,坐他邊上說:「車大老闆是來找朱經理的?」
一家是糖酒公司。糖酒公司簽訂搬遷協議時,大部分職工已放了長假。一聽公司搬遷,在家待了幾年的職工紛紛跑來上班,還提出補發放假期間的工資。經理不答應,差點讓職工從樓上扔下去。經理這才找到夏市長,說啥也不同意搬了。
車光輝很是奇怪,在這樣一個清晨,面對這樣一片正在開墾的處|女地,居然生不出一絲兒的興奮。他的心態,更像是一個掘墓人。那轟轟隆隆喧叫著的推土機,傳遞出來的不是建設什麼的氣息,而是一種接近毀滅的聲音。
馬廠長終於賣夠了關子,把握住時機,很隨和地說:「再有個十萬八萬的,相信他們該閉嘴了。」
另一人道:「管他誰當哩,反正有肉吃有酒喝便是。」
「可當時不是宣傳你們改制後效益翻了幾番嗎?」車光輝記起河陽搞股份制改造的事。改制后報紙廣播天天宣傳,說股份制讓這些企業重新煥發了生機,企業效益大幅增長,大有「一股就靈」的勢頭。
車光輝正在著力想辦法做通糖酒公司和鏈條廠的工作,工程不能停太久,否則,他今年的效益就全泡湯了。
她的眼淚再一次流下來。
楊琳旋風般閃進來,問談的咋樣?車光輝笑笑,說朱經理這人不錯,夠義氣。楊琳說他除過膽小怕事,其他還真沒得挑。
劉素珍被兒子撞得一個趔趄,摔在了床上。
他並不認為自己是一個成功的企業家,甚至從來就沒想過要當企業家。所有的頭銜都是河陽人封給他的,跟他沒多大關係。他只認為自己這些年就這麼活了過來,活得有些亂,有些無奈;偶爾也活出些精彩,但都與建築無關,而是女人,是生命中不期而至的女人,讓他的生命豐富著,亮麗著。也只有在跟女人的碰撞中,他的生命才富有激|情,思想才閃出靈光。
包工頭子車光輝是在人大開完會後的第二天下午領著人馬去強行拔這個釘子的,路上他還在想,怎麼跟黃大丫開口。沒想到黃大丫早早等在這,見著他便說:「拆,拆,拆了乾淨!」車光輝沒想到黃大丫這麼痛快,激動地一揮手,民工們便撲了上去。
「我哪有咒你,我在勸你。」黃丫兒見慣了劉素珍的瘋勁,暗地裡她拿劉素珍叫劉瘋子,有次叫失口,讓車前子聽到,車前子追問:「你剛才叫什麼,再叫一遍?」黃丫兒知道是失口,搖頭不敢。車前子不依,非要她叫,她就大胆叫了,沒想車前子聽了,笑痛了肚子:「叫得好,叫得好呀,瘋子,她真是個瘋子,他也瘋,我們一家全是瘋子!」
這女人,煎熬人啊。
拿我當什麼了,要飯的,還是逃難的?
黃大丫發了半天火,突然頓住。自己這是咋了,跑這地兒發哪門子火?沮喪像一根有力的鞭子,把她抽醒。黃大丫掉頭往外走,車光輝趕忙追出來,在樓道里攔住了她。
車前子喘著粗氣,重重壓在了黃丫兒身上,不動了。
「喂……喂……知道,知道。你遲些再打過來,我這陣正談事……哎呀,你別瞎猜好不……真的有事,信不信由你……好了,晚上見。」
「不,我想我們之間還是清清白白的好。那五萬我打了借條,你收好了。」
現在,他就被一個女人折磨著。
「你看你,你我之間,還用得著藏著掖著,說吧,多少合適?」車光輝一臉坦蕩,口氣分明像兄弟間掏心窩子一樣。
送走客人,車光輝給《河陽文學》的何主編打了電話,約他晚上帶幾個文友過來聊天。這陣子他太累,想跟文痞們一起輕鬆輕鬆。
車光輝壓住心頭的怒氣,臉上始終保持著微笑。關於馬廠長和工會主席之間的齟齬,他早已打聽清楚。工會主席拆馬的台不假,但跟馬要好處,簡直是天方夜譚。上次一樣給了馬二十萬,想不到這人如此貪得無厭。
「啥人?」
「這——」朱經理艱難地低下頭,面色難堪了許多。他猶豫片刻,說去趟洗手間,神色凝重地走了出去。
何主編見林山酒高失態,起身告辭:「酒也喝了,煙也抽了,諸位該告辭了,車總,改日再敘。」
這個時候,黃丫兒已做好早點,上樓去請劉素珍。
他先笑酒廠的職工。心想胡萬坤真夠絕,想出這麼個點子,讓酒廠的幹部職工輪流到工地上拾石頭,刨沙子。每天二百人,六點鐘上工地,干到十一點,下午還要在廠里上班。聽說是酒廠的職工現在不好好賣酒,五百多人的銷售隊伍實際堅守崗位的不到五十人,其餘不是做小買賣就是成天鑽茶屋裡打麻將,反正銷售員個個有錢,審計時最少的也佔用酒款一二十萬。檢察院抓了幾個,不敢往下抓了。五百人哪,能抓得過來!除非酒廠自己開個檢察院。胡萬坤沒轍兒了,只好想這麼個法子,說是重新打造企業精神。
「你想幹啥,放開我!」黃丫兒又急又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