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志寧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慶幸這難挨的一天總算過去了。

這個飽經滄桑的帝國大佬，用一種沉穩而淡定的表情衝著珠簾背後瞟了一眼，說：「遂良受先朝顧命，有罪不可加刑！」（《資治通鑒》卷一九九）

也就是說，在這兩起案件中，王皇后儘管都有嫌疑，卻都不能坐實。換言之，高宗對這兩起案件可能一直抱有疑問；或許在心裏面，他並不能完全排除武昭儀陷害皇后的可能性。這樣的疑慮很可能導致了他的心虛，所以他不敢公然用這兩項罪名作為廢后的理由。

李勣一聽，心中暗笑。好你個禇遂良，居然不讓我說話？行，不說就不說！李勣馬上站起來，借口身體不適，要先行告辭，然後拍拍屁股就徑直出宮了。

這一天，禇遂良照例打前鋒。可是面對天子的死纏爛打，禇遂良明顯有些沉不住氣了，他用一種面紅耳赤的激憤神情對高宗說：「陛下一定要改立皇后，也請選擇天下的名門望族，何必一定要娶武氏？武氏曾經侍奉先帝，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實。天下萬民的耳目，又豈能輕易蒙蔽？千秋萬代之後，世人將如何評價陛下？願陛下三思！臣今日忤逆陛下，罪當萬死！」

只剩下一個禇遂良帶著憂憤不安的表情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後終於無奈地意識到——和天子死磕的光榮使命，已經責無旁貸地落到自己的肩上了！

他知道，在即將與天子展開的這場對決中，長孫無忌是己方的大佬、是主帥、是最後一張王牌，不到萬不得已是不能上場的；而李勣呢，看他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無疑是和天子一個鼻孔出氣的；至於這個老滑頭于志寧，從頭到尾都在躲避他的目光，八成也是指望不上了。

這是武昭儀的聲音。

李治笑了。

高宗的理由被禇遂良輕而易舉地推翻了，而禇遂良提出的兩大理由，卻又讓高宗無力反駁。

高宗君臣的第二次交鋒，就在長孫無忌的這句話中草草收場。

那將是血的代價。

永徽六年九月的一天，高宗李治在散朝之後，忽然點了幾個宰相的名字，讓他們到內殿，說有要事相商。

禇遂良最後用一種慷慨赴義的口九-九-藏-書吻打破了沉默：「皇上今日之召，大半是為了皇后廢立之事，皇上既然心意已決，觸逆龍鱗只有死路一條。太尉是天子舅父，司空是開國功臣，所以你們不宜進諫，不能讓皇上有殺元舅和功臣之名。只有遂良起於草茅，對帝國並無汗馬功勞，而今又忝居宰輔之位、身受顧命之責，若今日不以死相爭，有何面目去見先帝！」

這個聲音是如此突兀而又如此狠戾，以致於在場眾人無不悚然一驚。就連天子的臉上都充滿了錯愕。君臣議事，天子卻讓一個女人躲在珠簾後面偷聽，而且這個女人還公然發出咆哮，揚言要誅殺大臣，這實在是令人既尷尬又震驚。

這場曠日持久勝負難分的后位之爭，終於在老臣李勣這句四兩撥千斤的話中一錘定音。

現場的氣氛就在這一瞬間凝固了。

這幾點血跡似乎是一個徵兆，預示著在這場越演越烈的君臣博弈中，長孫集團開始要付出代價了。

唯一不同的，就是內殿的台階上赫然多出了幾點血跡。

一切看上去都和昨天沒什麼兩樣。

李勣則是一會兒閉目養神，一會兒抬頭望天。

許敬宗這話雖然有點粗俗，但是話糙理不糙。尤其在武昭儀聽來，許敬宗的「換妻」高論簡直像歌聲一樣動聽。為了讓更多人聽到這句話，武昭儀當即命左右親信到處傳播，一意要讓它成為朝野上下眾口一詞的輿論。

禇遂良慷慨陳詞之後，似乎被自己的一腔忠義感動了，忽然退到殿前，放下手中的朝笏，解開頭巾，然後一邊用頭撞擊台階，一邊顫聲高喊：「臣把朝笏還給陛下，乞求陛下讓臣告老還鄉！」

唯一的解釋只能是——證據不足。

一，說皇后系出名門。這確是事實，而且此言還有暗示武昭儀家世卑微的意思。

長孫無忌眉頭緊鎖，始終一言不發。

馬車的方向是東南，目的地是千里之外的潭州（今湖南長沙市）。

站在一旁的于志寧看著這令人震驚的一幕，頓時臉色煞白，細密的汗珠布滿了他的額頭和鼻尖。

「武氏經事先帝，眾所共知，天下耳目，豈可蔽也？！」（《資治通鑒》卷一九九）禇遂良說的每一個字，都reａd•９9cｓw•com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打在了他的臉上，李治感覺自己的皮膚有一種被燒灼的刺痛感。

于志寧表情曖昧，目光閃爍。

這幾句話說得實在漂亮，所以他話音剛落，長孫無忌就立刻投來讚賞和鼓勵的一瞥。

可他還是忍住了。

面對禇遂良的強勢反擊，天子李治啞口無言。

要的就是這句話！

在中國古代，男人想要把老婆休掉，必須要有聖賢規定、社會公認的七種理由，這七種理由稱為「七出」或「七去」：「不順父母去，無子去，淫去，妒去，有惡疾去，多言去，竊盜去。」（《大戴禮記·本命》）也就是說，至少要具備這七條理由中的一條，才可以休妻。

于志寧臉上一顆顆豆大的汗珠，正在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關於皇后廢立的問題，照例是無果而終。

至此，七個宰相中有四個毅然決然地站在天子的對立面，而左僕射于志寧則一直噤若寒蟬，不敢表態，另一個宰相、時任中書令的崔敦禮也自始至終沒有任何動靜，顯然也是採取了明哲保身的立場，投了棄權票。

二，說皇后是太宗皇帝親自選定的，不能輕廢。這個理由當然更是冠冕堂皇。其言下之意就是——皇上您既然一向以仁孝著稱，怎麼能隨意做出違背先帝意志的不孝之舉呢？

與此同時，一直在冷眼旁觀的李勣意識到——長孫集團的火力已經耗盡，再也玩不出花樣了，而天子在長孫集團的強力阻擊下也已是焦頭爛額。

於是李勣便入宮去覲見天子。

這種時候，自然就該輪到他上場了。

九月的一個清晨，霜露濃重，一駕馬車從長安的明德門轔轔而出，孤單地行駛在鋪滿落葉的官道上。

第二天，韓璦又諫，再次作出一副悲不自勝的表情，李治大怒，喝令左右把他架了出去。

天子照例拂袖而去。

他現在的職務已經不再是朝廷的右僕射了，而是潭州都督。

而其他三個宰相韓璦、來濟、崔敦禮則不在被召之列。

他萬萬沒有料到，那層最讓人羞於啟齒的窗戶紙，居然就這麼在大庭廣眾之下被禇遂良捅破了！

他漲紅著臉似乎要說什麼，可又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禇遂https://read.99csw.com良的話不僅讓李治感到極度憤怒，而且讓他無比難堪。

他恨不得現在就殺了禇遂良。

一個莊稼漢多收了十斛麥子，尚且打算換掉老婆；何況天子打算另立皇后，跟別人有何相干，竟然妄加非議？

看著他們姍姍來遲的身影，天子李治顯得很不耐煩。他直直地盯著長孫無忌，開門見山地說：「皇后無子，武昭儀有子，今欲立昭儀為後，何如？」

李治最後艱難地揮了揮手，用一種嘶啞的嗓音喝令左右把禇遂良拉出去。

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鐵青著臉拂袖而去。

深秋的陽光透過半掀的車簾照射進來，斑駁陸離地打在他的額頭上。隨著馬車的晃動，他額前那道新添的疤痕看上去就像一條正在困境中掙扎的褐色蜈蚣。

因此，禇遂良才會理直氣壯地說「皇后未聞有過」。

聽說天子廢后的態度極其強硬，而禇遂良在進諫的時候居然血染丹墀，侍中韓璦再也坐不住了。幾天後，韓璦趁著上奏政事的間隙，突然又對廢后一事進行勸諫，說到關鍵處，韓璦禁不住涕泗橫流。可是，就連禇遂良的鮮血都無法打動高宗了，韓璦的淚水當然更是無濟於事。李治根本聽不進去，很不耐煩地把他打發了。

終於看見李勣露面了，李治的臉上露出了無比欣慰的笑容。他迫不及待地對李勣說：「朕想立武昭儀為後，可禇遂良卻堅決反對。他既然是顧命大臣，莫非這件事只能照他的意思，就這麼算了？」

他要跟長孫和禇遂良打疲勞戰——反正我就是要廢王立武，你們今天不答應，我明天再提，你們明天不答應，我後天再提，跟你們耗到底，看誰耗得過誰！

高宗始終強調的廢后理由，就是其中的第二條——無子。

最後，首席宰相長孫無忌發言了。

可許敬宗的勸說還是遭到了長孫無忌的厲聲駁斥。

禇遂良趨前一步，擋住了天子直視長孫的目光，朗聲答道：「皇后名家，先帝為陛下所娶。先帝臨崩，執陛下手謂臣曰：『朕佳兒佳婦，今以付卿。』此陛下所聞，言猶在耳。皇后未聞有過，豈可輕廢？臣不敢曲從陛下，上違先帝之命！」（《資治通鑒》卷一九九）

當天的對九-九-藏-書決以天子的失敗告終。

完了，長孫無忌在心裏發出一聲悲涼的長嘆，禇遂良這回徹底完了。沒想到這麼聰明的一個人，也有這麼糊塗的時候！

「何不撲殺此獠？」

當眾揭穿天子的隱私，這是在太歲頭上動土；又以辭職相要挾，更是惡化了本已劍拔弩張的事態。禇遂良這麼做，不僅把他自己推上了萬丈懸崖，而且把天子和長孫無忌全都逼到了絕地死角，讓每個人都沒有了轉圜的餘地。

可是，難挨的日子並沒有過去。

車中的人雙目微閉，神情疲憊，臉色就像道路兩旁隨風飄舞的落葉一樣，顯得枯黃而了無生氣。

至此，四個宰相都選擇了各自不同的博弈姿態——長孫無忌老謀深算，按兵不動；禇遂良摩拳擦掌，準備衝鋒；李勣貌似棄權，實則保存實力；而於志寧則是立場模糊，態度曖昧。

他就是禇遂良。

李勣顯然聽懂了皇帝的意思。他趨前一步，用一種舉重若輕而又毋庸置疑的口吻對高宗說：「此陛下家事，何必更問外人？」（《資治通鑒》卷一九九）

韓璦碰了幾次釘子，仍不死心，隨後便又呈上一道奏疏，說如果天子不慎重考慮，將「為天下所笑」，「恐海內失望」，並用歷史上著名的紅顏禍水妲己、褒姒影射武昭儀，還說什麼「使臣有以益國，菹醢之戮，臣之分也」（《資治通鑒》卷一九九）。意思是只要他的行為有益於國家，就算皇帝把他剁成肉醬，也是他分內應得的。然而李治卻絲毫不為所動，看過奏疏就把它扔到了一邊。

隨後，禮部尚書許敬宗數度前往太尉府，勸長孫無忌放棄立場。這無疑是許敬宗代表天子在對長孫無忌發出最後通牒。

可是，就算這個廢后理由不成立，高宗應該也還有其他理由才對，比如此前炒得沸沸揚揚的殺嬰案和厭勝案，王皇后不是都難逃干係嗎？有這麼好的廢后理由，高宗為何隻字不提呢？

就在人們還沒從這血濺丹墀的一幕中回過神來的時候，一個異常激憤的女人的聲音，又猛然從珠簾後面飛了出來，像一根尖銳的金針同時刺進所有人的耳膜。

長孫無忌和禇遂良對視一眼，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很顯然，天子開始耍賴皮九*九*藏*書了。

很顯然，禇遂良的表現過火了。

誠然，在「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古代社會，這個理由確實是很充分的。但是，「無子去」這個休妻理由在後來的實踐中也有了附加條件，那就是：只有當女人過了五十歲而仍然無子，才可以被休掉。而此時的王皇后才二十幾歲，誰敢說她一輩子都不能生育呢？

李勣是個聰明人，他知道天子這回是志在必得，長孫無忌這幫人想跟天子硬拼，最後只能是自取其咎。所以，與其跟他們撕破臉面，輕易暴露自己的立場，還不如表面上棄權，作隔岸觀火之態，等到雙方相持不下的關鍵時刻再投天子一票。

那一刻，長孫無忌懵了。

而此時此刻，坐在御榻上的天子更是青筋暴起、怒目圓睜。

被點到名字的人是：長孫無忌、李勣、于志寧、禇遂良。

禇遂良這番話說得大義凜然，表面上好像是要同時保護長孫無忌和李勣，怕他們被皇帝怪罪，其實他保護長孫是真的，保護李勣則純屬扯淡！說白了，他無非是想堵住李勣的嘴，希望他不要開口罷了。

對於天子召見的目的，四個宰相都心知肚明——皇上要攤牌了。

眾人照例默然而退。

許敬宗碰了一鼻子灰，轉而在朝中到處放話，說：「田舍翁多收十斛麥，尚欲易婦；況天子欲立一后，何豫諸人事而妄生異議乎？」（《資治通鑒》卷一九九）

天子睡了一宿，彷彿把昨天的理屈和尷尬忘得一乾二淨，第二天又把幾個宰相叫到了內殿，還是那兩個字——廢后。

面對即將到來的這個重大事件，四個宰相表情各異。

進內殿面聖之前，他們在政事堂小聚了片刻，準備商量一個對策。

除了韓璦，中書令來濟也上疏力諫，李治照舊視而不見。

李治之所以故意強調禇遂良顧命大臣的身份，無非是想提醒並暗示李勣——你也是託孤大臣，在這種情況下，只有你來發話，朕才有底氣。

殷紅的鮮血順著禇遂良的額頭汩汩而下。

這就叫后發制人！

李勣走後，長孫無忌、禇遂良、于志寧三人隨即進入內殿。

這一刻，高宗李治感覺自己就像是在天下人面前裸奔。

形勢的發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而且一下子脫離了他的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