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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聯合回紇,克服兩京 戰火中的人間地獄

第一章 聯合回紇,克服兩京

戰火中的人間地獄

準確地說,是剩下四百個疾病纏身、氣息奄奄的病號。
張巡的愛妾轉眼就被分吃一空了。緊接著,許遠也扛來了好幾個大麻袋——裏面裝著被他殺死的幾個家奴。
可是,將士們沒有吃的,如何堅守?城中的樹皮早就扒光了,連茶葉和紙張也都吃完了,接下來還能吃什麼?
那是人肉。
與此同時,燕軍也一直沒有停止攻城。到了十月初,睢陽的一千多名守軍又陸續戰死,最後只剩下四百個人。
尹子奇當即用刀撬開張巡的嘴,果然看見牙床上只剩下三四顆牙齒。尹子奇頓時肅然起敬。他有心想留張巡一條命,然後招降他,可左右卻堅決反對。他們說:「張巡是一個把氣節看得比生命更重的人,不可能為我所用。而且,他深得軍心,如果留下他,必為後患。」
將士們愕然了一瞬,慚悚了一瞬,也感動了一瞬。然而,短短的一瞬過後,他們就像一群餓狼一樣撲向了那堆肉……
然而,張巡為了堅守睢陽而不得不吃人之事,卻在他身後引起了軒然大|波,而且千百年來一直飽受爭議。首先,肅宗朝廷在是否該追認他為功臣這件事上,就產生了很大爭議。貶張者認為「張巡以守睢陽不去,與其食人,曷若全人」。挺張的人則認為,「巡以寡擊眾,以弱制強,保江、淮以待陛下之師,師至而巡死,巡之功大矣」(《資治通鑒》卷二二○)。而且吃人之事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所以應該為他記一大功,並且樹碑立傳。
準確地說,那是一個女人的肉。
一方面,就像王夫之所說的那樣九九藏書,我們應該充分肯定張巡死守睢陽的戰略意義。因為睢陽是江淮門戶,而江淮是帝國的財賦重鎮,一旦睢陽失守,燕軍必定長驅直入,橫掃江淮。到那時候,像賀蘭進明、許叔冀、尚衡這種擁兵自重、見死不救的傢伙,斷然是非敗即降。倘若如此,遠在西北貧瘠之地的肅宗朝廷立刻會失去江淮地區的錢糧供給,屆時非但沒有實力收復兩京,甚至連肅宗朝廷本身都會有瓦解之虞。因此,張巡在睢陽堅守十個月,並牢牢牽制燕朝十幾萬大軍,就具有十分重大的戰略意義。假如張巡早早就敗了、逃了,或是像王夫之說的那樣「一死」以明志,那麼整個戰爭的形勢必會全然不同,李唐朝廷收復兩京的日程也將被無限期地推遲。
因為他們看見——麻袋裡裝著一堆肉。
他們的生命力和戰鬥力,已經被這場曠日持久的戰役徹底耗盡了。
從八月到十月,以張巡、許遠為首的睢陽守軍,就是以這種「同類相食」的殘忍方式,維持著一種令人難以想象的生存。據《新唐書·張巡傳》所載,睢陽守軍在這最後的兩個月里,被吃掉的老弱婦孺多達三萬人。
在飢餓面前,驚愕算什麼?愧疚算什麼?感動又算得了什麼?
接下來的日子,將士們開始捕殺城中的女人。不管她們藏身何處,最後都會被抓出來一一烹吃。女人吃光了,就吃男人中的老人和小孩……
片刻后,張巡迴來了,肩上扛著一隻沉甸甸的麻袋。將士們迫不及待地解開麻袋,冒著綠光的眼睛霎時變得通紅。
時至九九藏書今日,「貶張派」和「挺張派」依然是針鋒相對。前者認為,張巡為了保全自己的忠義,不惜以平民的生命為代價,是一種典型的為了理想而拿別人獻祭的做法,與法西斯無異。後者則認為,每個時代都有不同的價值觀,今天的人不應該以「人權」觀念去苛責古人,因此在當時那種極端的情況下,張巡的做法實屬情有可原。
作為中國古代最傑出的將領之一,兩《唐書》和《資治通鑒》都對張巡作出了很高的評價,稱他:「推誠待人,無所疑隱;臨敵應變,出奇無窮;號令明,賞罰信,與眾共甘苦寒暑,故下爭致死力。」
從那堆血肉模糊的殘肢斷臂中,個別細心的將士認出來了——那是張巡的女人,是他的愛妾!
每當夜幕降臨、燕軍攻勢退去時,睢陽城上就會燃起一堆堆篝火。只見士兵們三五成群地聚在火堆邊,每個人手上都抓著一隻手或一隻腿在啃咬。火光把他們的身影拉長,令他們看上去就像一群張牙舞爪的鬼魅。在他們身邊,散落著一根根或長或短、或粗或細的白骨。原本萬家燈火的睢陽城,此刻只剩下一片黑暗和死寂。每一座宅子,每一條小巷,每一個角落,都散發著腥膻、腐臭的氣息。慘白的月光下,到處可見被士兵們隨意丟棄的一顆顆老弱婦孺的頭顱,以及大大小小、沾滿血污的手掌和腳掌……
另一方面,我們卻不得不說,張巡以人肉充當軍糧的做法雖然情有可原,但卻理無可恕!實際上,不需要用今天的人權觀念去苛責古人,只需用古代的九九藏書儒家思想,就很容易發現張巡此舉在道德上的缺失。眾所周知,儒家思想的核心就是「仁者愛人」,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而被張巡他們吃掉的三萬老弱婦孺,肯定不是自願的,所以張巡的做法顯然已經突破了人類的道德底線,所以王夫之才會說:「其食人也,不謂之不仁也不可」。也就是說,無論古今中外,無論在一般情況還是在極端情況下,張巡吃人的做法都是應該受到譴責的。換言之,張巡此舉雖然可以理解、值得同情,但他並不能因此逃避道德審判。這道理就跟過失犯罪一樣,可以酌情減刑,但絕不能宣判無罪。
張巡終年四十九歲。
張巡作戰時,從不墨守成規,甚至不依照古代兵法,而是讓他的麾下將領各隨己意指揮士兵。有人對此深感不解,張巡解釋說:「燕軍主力都是胡人,他們作戰,歷來是『雲合鳥散,變態不恆』,僅僅數步之間,情勢就有很大差異,因此必須在剎那之間作出反應,如果事事稟報主帥,那就什麼都來不及了。所以,我盡量做到讓士卒了解將領的個性,將領熟悉士卒的心理,如此一來,他們到了戰場上,就能像手掌指揮手指一樣運用自如。士卒與將領一旦相知相習,就能做到人自為戰,也才能做到臨機應變,出奇制勝。」
然而,幾個人的肉是遠遠不夠吃的。
他們認為,睢陽是江淮的門戶,一旦棄守,叛軍必定長驅直入,到時候帝國的財賦重鎮將全部落入敵手。更何況,如今將士們都餓得走不動路了,未必能夠突出重圍。張巡和許九_九_藏_書遠相信,就算是在戰國時代,原本敵對的諸侯在危難之時尚且相互救援,更何況坐擁大軍的賀蘭進明等人呢?所以,張巡和許遠的結論就是——繼續堅守,等待援軍。
很快,馬也吃完了,將士們只能「羅雀掘鼠」。沒過幾天,麻雀和老鼠也都吃光了,將士們只好瞪著一雙雙餓得發綠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張巡。
睢陽之戰,歷時十個月,前後大小四百余戰;張巡、許遠以不足萬人之眾(初六千八百人,后增兵三千人),抵擋了尹子奇的十幾萬大軍(初十三萬,后增兵數萬),且斬殺敵將三百、斃敵十二萬人,堪稱中國古代戰爭史上以寡敵眾、以弱制強的經典戰例。
據說他死時,「顏色不亂,揚揚如常」,不愧是一個鐵骨錚錚、頂天立地的漢子。
最後的時刻到了。尹子奇知道睢陽守軍的外援已經徹底斷絕,立刻加緊了對睢陽的圍攻。
張巡和許遠的回答是:吃馬。
這場爭議很快就有了結論。
張巡默默地看了看他們,忽然轉身走下城樓。
或許剛一開始,將士們多少還有一些不良的心理和生理反應,可到了後來,大夥也就習慣成自然了。因為吃多了、吃久了,那種難以下咽、噁心欲吐的感覺自然就消失了。最終他們得出一個結論——其實吃人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困難。
十月九日,當燕軍像潮水一樣湧上睢陽城頭時,唐軍將士再也無力舉起手中的刀槍。
他們太餓了。
張巡絕望了。他向西遙拜,大聲喊道:「臣力竭矣,不能全城,生既無以報陛下,死當為厲鬼以殺賊!」(《資治https://read.99csw.com通鑒》卷二二○)
挺張的人贏了。「眾議由是始息」,張巡當之無愧地成了大唐王朝的功臣。
尹子奇思來想去,覺得此言不無道理,最後只好將張巡、南霽雲、雷萬春等三十六名唐將全部斬首。許遠被押赴洛陽,未久也不屈而死。
那麼,我們又該如何評價張巡呢?
隨後,燕軍生擒了張巡、許遠等人。尹子奇命人把張巡押到跟前,用他的獨眼久久凝視著這個令人恐懼的對手,忽然咧嘴一笑,說:「聽說您每次作戰都會把牙齒咬碎,為什麼?」
張巡仰天狂笑:「我志在生吞逆賊,只恨力不從心!」
可是,李唐朝廷對張巡的承認,並不能消除後世對他的指摘。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對這件事的看法,應該是比較有代表性的。他首先也承認張巡「捐生殉國,血戰以保障江、淮」的功績,可同時他也認為,「守孤城,絕外援,糧盡而餒,君子於此,惟一死而志事畢矣」,「過此者,則愆尤之府矣,適以賊仁戕義而已矣,無論城之存亡也,無論身之生死也,所必不可者,人相食也」。因此,他的結論是:「其食人也,不謂之不仁也不可。」(《讀通鑒論》卷二三)
睢陽就這樣變成了一座人間地獄。
面對這毫無希望的困境,將士們提議:放棄睢陽,撤往江淮一帶。張巡和許遠也不得不考慮棄城的可行性。但是他們討論到最後,得出的共同結論仍然是——堅守。
張巡之所以取得如此驕人的戰績,首先當然是因為唐軍將士的同仇敵愾和英勇頑強,可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張巡臨敵時的機變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