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宗本以為這樣一來，李懷光肯定可以出兵了。沒想到他總攬兵權之後，在咸陽一待又是一個多月，始終逗留不進。德宗屢屢派遣宦官前去催促，李懷光總是以「士卒疲弊」為由敷衍搪塞。

二十五日夜裡，李懷光動手了。

無奈之下，德宗只好派陸贄出馬，希望他去做一下李懷光的思想政治工作。

見過強詞奪理的，沒見過這麼強詞奪理的！

看著前方漫漫的流亡路，李適的眼中寫滿了惶惑和蒼涼。

李晟隨即上奏德宗，要求與李懷光分兵，回到他原來的駐地東渭橋。可德宗卻仍然把收復長安的希望寄托在李懷光身上，所以就把李晟的奏章扣了下來，根本不理會他的請求，以免再次觸怒李懷光。

因為他怕德宗會秋後算賬。

當天，李懷光就以天子要巡幸咸陽為名，命人加固咸陽的城牆，數日後，又下令全軍拔營，入據咸陽。

沒有人願意執行李懷光的命令。

正月初五，朱滔大軍進抵永濟（今河北館陶縣東北），派出使者與田悅在館陶會面。

正月中旬，朱滔在北歸途中順勢包圍了貝州（今河北清河縣），繼而攻陷武城（今山東武城縣），同時放縱麾下部眾和回紇兵在附近各縣燒殺擄掠。最後，朱滔又命大將馬寔率五千步騎進駐冠氏，對田悅所在的魏州進行威懾。做完這一切，朱滔才意猶未盡地引兵北還。

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后，德宗匆忙下令加強警戒，同時命文武百官整理行裝，準備一旦有變就移駕梁州（今陝西漢中市）。

他現在一心只想保存實力，而且在正式拉起反旗之前，他還想伺機壯大實力。

除非，他把所有人都殺了。

他悍然發兵殺進了李建徽和楊惠元的軍營。李建徽單騎脫逃，楊惠元在逃往奉天的半路上被追兵所殺，兩個人的部眾都被李懷光吞併。得手之後，李懷光公然叫囂：「吾今與朱泚連和，車駕且當遠避！」（《資治通鑒》卷二三○）

來到李懷光軍中時，陸贄特意叫上了李晟，一起到李懷光的大帳中商議。李懷光一看見陸贄就大發牢騷：「將士們打的是一樣的仗，得到的糧餉賞賜卻截然不同，如何叫他們同心協力？」

朱滔帶著大軍浩浩蕩蕩地進入恆冀地界時，王武俊表現得非常殷勤，一連數日殺牛宰羊，設宴犒勞；朱滔軍進入魏博后，田悅比王武俊更為恭敬，htｔｐs://ｒeａｄ.99cｓｗ•cｏｍ不僅沿途供應豐盛，而且頻頻派出使者，在朱滔經過的每個地方都舉行了極為隆重的歡迎儀式。

李晟後來之所以成為德宗一朝的三大名將之一，原因也很簡單——他不僅打仗比別人厲害，腦子也比別人好使。

幾天後，李懷光又開出了一個條件。他上奏德宗說：「各軍的糧餉和賞賜都很菲薄，唯獨神策軍的待遇最為優厚。如此厚此薄彼，又怎麼驅使士兵去作戰？」

因為他還在做著逐鹿中原的美夢。

當然，朱滔是不會吃這個啞巴虧的。就算要打道回府，他也絕不能空手而回。當天，朱滔就出兵攻佔了魏博下轄的宗城（今河北威縣東）、經城（今威縣北）、冠氏（今山東冠縣）。

說到底，李懷光只是個粗人，要跟李晟耍心眼，他的智商還不夠。

使臣目瞪口呆。

不搞定李晟，李懷光絕不敢輕舉妄動。

這一年二月下旬，李懷光頻頻與朱泚密謀，狼子野心已經昭然若揭。李晟看在眼裡，立刻上疏，向德宗發出警報：「李懷光反狀已明，無論哪一天生變，都要早加防備。臣建議，通往蜀中和漢中的道路絕不能被阻斷。」李晟在奏疏中提議，應即刻派兵進駐洋州（今陝西洋縣）、利州（今四川廣元市）、劍州（今四川劍閣縣）等咽喉要地，一旦關中有變，聖駕可及時入蜀避險。

然而，德宗的步步退讓只能換來李懷光的得寸進尺。

如果李懷光真的要攻打長安，他還有必要移師咸陽嗎？這顯然是此地無銀的舉動。張名振忍無可忍，直接去找李懷光，說：「前幾天還說不想造反，現在又帶大軍來這裏幹什麼？為何不攻打長安，誅殺朱泚？」

其將領分別是：神策都知兵馬使李晟，鄜坊節度使李建徽，神策行營節度使楊惠元。

李晟就此躲過一劫。他一撤，李建徽和楊惠元的勢力更顯薄弱，陸贄又勸德宗下令，讓李、楊二部也從陳濤斜撤出來，以防被李懷光吞併。但是，此議卻遭到了德宗的否決。

作為一個對國家和個人前途絕望的人，李懷光自從率部離開奉天的那一刻起，心裏就已經生出謀反的企圖了。儘管德宗最終還是接受了他的諫言，放逐了盧杞等人，但這並不足以讓李懷光回心轉意。

李懷光聞言，對左右說：「我不會造反，只是因為叛軍的勢力還很read.99csw.com強大，我軍必須養精蓄銳，以待時機。」

李懷光本來想親手殺了石演芬，聽到這句話后，他馬上改變了主意。他對左右侍從說：別殺他，讓他活著，但要把他身上的肉一片片剮下來吃！

所以，朱滔現在只能乖乖地打道回府。所謂逐鹿中原，所謂會師洛陽，如今都成了黃粱一夢！

因為，對朱滔來說，經此變故，他根本就不敢再南下半步。因為他擔心：田悅既然陽奉陰違，王武俊八成也是沒安好心，倘若他執意南下，這兩個人聯手抄他的後路，甚至把他的老巢幽州也給端了，他朱滔怎麼辦？他能冒這個險嗎？

德宗當然不會知道，這一個多月里，李懷光已經暗中跟朱泚搭上了線，締結了互不侵犯條約。在此期間，李晟等將領也幾乎天天勸請李懷光開戰，但同樣被他以各種理由否決。李晟最後終於明白——李懷光八成是想造反了。

李懷光氣得七竅生煙，可他沒有辦法。

當時，和李懷光一起屯駐在長安外圍的部隊有三支。

使臣回到奉天，向德宗如實稟報了李懷光的種種悖逆之狀。

石演芬苦笑：「天子視您為股肱，您視我為心腹；您既然能背叛天子，我為何不能背叛您？能免於反賊的惡名，我情願一死。」

陸贄無語，只好頻頻給李晟使眼色。

李懷光如此跟朝廷撕破臉面，朔方軍的上上下下當然都看在了眼裡。作為郭子儀當年一手帶出來的部隊，朔方軍的多數將士對李唐朝廷還是忠心耿耿的。一見李懷光如此悖逆，朔方左兵馬使張名振第一個站了出來。

就這樣，朱滔和田悅徹底翻臉了。

李懷光的意思明擺著——要想讓我去打仗，就要給我漲工資。

當天子使臣帶著詔書來到李懷光的軍營時，李懷光終於圖窮匕見了。他當著使臣的面把免死鐵券扔到地上，說：「聖上難道懷疑我嗎？通常是擔心人臣造反才賜免死鐵券，我李懷光又不想造反，聖上卻賜鐵券給我，莫非想逼我造反？」

李懷光勃然作色，對左右道：「張名振瘋了！」馬上命人把他拉了出去，當場砍殺。

可是，即便所有人都已經看出了李懷光的野心和陰謀，德宗李適卻仍舊對他抱有幻想。為了安撫李懷光，德宗宣布，不日將親赴咸陽，慰問三軍。數日後，德宗又下詔晉陞李懷光為太尉，增加食邑，並賜九*九*藏*書免死鐵券。

田悅一見到使者，馬上愁眉苦臉地說：「我本來一心想追隨五哥（朱滔排行第五）南下，沒想到昨天大軍剛要開拔之時，將士們突然把我圍住，並警告說：『這一年多來，我們屢屢作戰，但是敗多勝少，而且糧草和物資也已消耗殆盡，如今將士們缺衣少食，怎麼還有力氣遠征？大王您現在親自坐鎮魏州，尚且擔心有變，倘若動身南下，您早上一走，晚上必將發生變亂。』這些話都是將士們說的，不是我的意思。我個人對五哥那是絕無二心的，只是拿將士們沒辦法。不過請五哥放心，我已命大將孟祐率五千步騎隨同南下，定為五哥效犬馬之勞！」

朱滔很滿意。

如何壯大實力？

我已經和朱泚聯手了，李適有多遠就滾多遠吧！

二月二十四日，德宗加授李晟為河中（原名蒲州，唐玄宗開元八年改為河中府，今山西永濟市）、同絳節度使，把原屬李懷光的主要轄區劃給了他（李懷光歷年來身兼多職，除朔方節度使外，又兼河中尹、靈州大都督、鎮北大都護，以及邠、寧、慶、晉、絳、慈等多地節度使，儼然就是軍方的一號人物）。

左右侍從面面相覷，一動不動。

他故意站在軍營的大門口，對著眾將士高聲呼喊：「大帥眼睜睜看著叛賊佔據長安卻不出兵，今天對天子使臣又如此不敬，難道真的要造反嗎？他如果定要放棄一世英名，自取滅族之禍，我今日拼了這條性命，也要以死相爭！」

這一回，他算是把李晟逼進死角了——只要李晟自己開口削減福利，一下子就會失去部眾的擁戴，到時候不用李懷光動手，神策軍將士就會把他生吞活剝了。

帶著這樣的疑慮和恐懼，李懷光自然不會再替李唐朝廷賣命。

直到此刻，德宗李適才終於看清了一個早已昭然若揭的事實——李懷光要造反了！

他現在可不是一般人了，他是堂堂「漢元天皇」的皇太弟啊！也難怪這幫草頭王要千方百計地拍他馬屁。朱滔相信，等他平定中原后，這幫趨炎附勢的孫子肯定要爭先恐後地管他叫爺了！

只有這樣，才能做到一碗水端平，也才能堵住李懷光的嘴。

其實也怪不得朱滔如此暴怒，因為田悅出爾反爾、不肯出兵，絕不僅是令朱滔的南徵兵力大幅縮水，最要命的是，他這麼一搞，等於是讓朱滔的南征計劃徹底泡湯了https://read.99csw.com！

對李唐朝廷來說，這當然是件好事。只要河北諸鎮形成相互牽制的局面，它們的力量就會相互抵消，這樣一來，德宗朝廷就可以集中精力對付關中的朱泚了。

肯定不能。

興元元年正月初，德宗頻頻遣使催促李懷光出兵，李懷光趁勢提出條件，要求與李晟等部合兵一處。德宗沒有多想就同意了。隨後，李晟等部奉命與李懷光在咸陽西面的陳濤斜會師，這三支部隊的節制之權就此落到了李懷光手上。

他知道，德宗之所以作出讓步，是因為長安還在朱泚手中，德宗現在還需要他。一旦長安光復，他李懷光也就沒什麼利用價值了。到那時候，盧杞等人很可能會大搖大擺地回到朝廷，官複原職，而他李懷光則十有八九會被德宗兔死狗烹！

德宗的上述舉措，顯然是要讓李晟取代李懷光在帝國軍界的地位。

應該說，李懷光反映的情況是屬實的，神策軍是中央禁軍，其待遇歷來比諸鎮的軍隊高得多。說難聽點，跟神策軍比起來，其他地方部隊都像是後娘養的。如果在平時，李懷光提這個條件，德宗或許還能答應，可問題是現在這個節骨眼上，朝廷自己尚且囊中羞澀、捉襟見肘，拿什麼來給李懷光的部隊漲工資？

他拿待遇問題做文章，目的就是要迫使神策軍上下離心、將士反目，最好是激起變亂，他好趁機火中取栗。可要是他親自下這個命令，就等於是把神策將士的怒火引到了自己身上，李懷光當然不會做這種傻事。因為沒人願意開這個口，漲工資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為什麼這麼講？

一想到這裏，李晟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一旦李懷光動手，那他和李建徽等人豈不是成了李懷光砧板上的魚肉？

想通過思想政治工作讓李懷光這種人發揚奉獻精神，那基本上是在扯淡。陸贄所能想到的唯一辦法，不是給李懷光漲工資，而是讓李晟主動提出降工資。

最後，有人走上去一刀割斷了石演芬的喉嚨，然後轉身離去。其他人也跟著陸續走出了大帳。離開之前，他們給李懷光留下了一句話：石演芬是個義士，不能受此凌|辱！

很簡單：吞併友鄰部隊。

使者回去，如實轉達了田悅的話。朱滔一聽，頓時暴跳如雷，破口大罵：「田悅這個逆賊！當初你身陷重圍、命懸一線，都是我不顧一切前去解救，幸而保你一命。你說九*九*藏*書要把貝州給我，我沒接受；你要擁立我當天子，我也堅決辭讓。沒想到你竟然忘恩負義，害我大軍遠道而來，你卻編出一套說辭拒不出兵，你到底是何居心？」

李懷光滿臉得意，也用一種挑釁的目光看著李晟，看他如何接招。

聰明，實在聰明！陸贄忍不住在心裏暗暗叫好。他偷眼瞥了下李懷光，只見他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嘴裏卻說不出一個字。

然而，德宗李適絕對沒想到，眼下他要對付的敵人不僅有朱泚，還要加上一個人——李懷光。

興元元年二月二十六日，德宗李適與文武百官倉皇逃離奉天，前往梁州。

二十五日，德宗又加授李晟為同平章事。

可是，事實證明這隻是朱滔的臆想。

像這種事，陸贄其實也沒轍。

因為他看不見道路的盡頭。

三個人中，李晟的軍事才能最高。在心懷異志的李懷光看來，此人對他構成的潛在威脅當然也最大。

陸贄在李懷光的軍營中待了幾天，敏銳地察覺到了李懷光的異動。回到奉天後，他馬上向德宗提議，趕緊讓李晟撤回東渭橋，否則遲早會出亂子。德宗聽完他的分析，覺得有一定的道理，只好批准李晟撤離。

德宗鬱悶了。要是拿不出真金白銀，李懷光立馬又有了撒嬌使氣的借口，說不定還會激起士兵嘩變，導致涇師之變的悲劇重演，這個後果不堪設想。但是，眼下朝廷這麼困難，上哪去給他弄真金白銀？

唯一沒有對德宗《罪己詔》作出任何反應的人是朱滔。

至此，再也沒有人懷疑李懷光的謀反之心了。

德宗說：「你的想法固然周密，可李晟一走，李懷光很可能已經懷恨在心，倘若再讓李、楊二部離開，恐怕李懷光又有意見，反而難以調停，還是緩一緩再說吧。」

李懷光當然不能開這個口。

李懷光有一個養子叫石演芬，目睹張名振被殺后，立刻派人暗中前往奉天，向德宗密報，請求罷免李懷光的兵權。然而，此事很快被李懷光知悉。石演芬旋即被捕，李懷光厲聲質問他：「我把你當成親生兒子，你竟然要滅我全家！你也知道，我絕不原諒背叛我的人，你還有什麼話說？」

在李懷光的逼視下，李晟不慌不忙地開口了：「李公，您是元帥，擁有號令三軍之權；我只是一支部隊的將領，一切當然要聽從您的指揮。像削減福利這種事情，還不是您一句話嗎？我堅決聽從李公的裁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