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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鬼娃報仇

第六章 鬼娃報仇

李存壯的槍口抖得更厲害了,盯著槍口下的母女倆連眼睛都不敢眨:「鬍子強,你他媽腦袋長褲襠里去了?你想想,從我們進柴房開始,到現在有沒有看過這女娃腳落地?誰知道她到底有沒有腳印?」
士兵們徹底瘋了,睡不敢睡,吃不敢吃,就連端個臉盆打水洗臉,臉盆里都能有張七竅流血的臉在森森地看著你,死去的屍體也不敢埋,都堆在軍營正中,誰都怕埋下土看不見會再起什麼變故。天熱屍體很快腐爛,軍營里到處一片腥臭,還沒人敢落單走開,臭也只有挨著。
這下對面的孩子終於停止了戲耍,直愣愣地看著這邊的大兵,有眼神好的大兵驚慌地叫起來:「不對勁,不對勁,那些孩子眼睛在滴血,千萬不能讓他們過來。」
中國女人抱著女娃子,冷冷地看著李存壯和我們不說話,王剛拉住要撲上來的王強,聲音也有些不耐煩:「李哥你幹嗎總和這娘倆過不去?」李存壯持槍的手直抖:「腳印,你們看那腳印有沒有不對勁?」
炊事班連喊冤枉,這燒飯的也就能落個餓不死的好處,哪裡有錢打這銀鈴鐺放在身上,就是打了也不能落到米粒里去。當兵帶頭鬧事的就把話挑明了:「你們不要裝,戰前大家合夥屠的村,埋婦女孩子屍體的就是你們炊事班,還能不在死人頭上扒皮,把屍體上的首飾撈乾凈?銀鈴鐺掉在飯里噎死人就已經不對了,更不對的是你們把扒來的東西保管得這麼不仔細,還落米里去,讓上面知道了還不把大家一鍋端?你說你們該死不該死?」
當時當兵的也急了,不管誰對不起誰,左右都是死,決定豁出來和鬼娃子拚命:首先大隊人馬荷槍實彈地開到河邊打水,一趟趟把軍營里的缸桶瓢盆都灌滿了水,做好了長期打算,可是底下發生的事情更快,完全令他們措手不及。
事情出在源頭上,炊事班裡的人是打死不肯去河邊了,換了八個士兵去淘米打水,只回來兩個,還是連滾帶爬溜回來的,說大家剛到河邊打水,剛剛漂開河面的水草浮萍,忽然發現,河水下一張張陰森森的孩子臉在悄悄地盯著河面上的人。

李存壯一把托起了王強的槍管,砰的一聲,子彈斜斜地擦著李二苟的後腦皮躥進了地下,在李二苟腦後頭髮上留下了一條焦痕,李二苟聞聲倒地,四肢抽搐,一股尿臊味漫了出來。
不過當時我確實沒把王剛轉講的鬼娃復讎故事當回事,雖然他講得鬼氣森森,仔細想想,也就是做了虧心事生暗鬼,然後被傳說誇大了吧。屠村的軍隊肯定有,以前有,以後也會有,做了虧心事被嚇死的士兵一準也有那麼幾個。消息傳出來的時候軍隊上面覺得這個故事對嚴肅軍紀,杜絕冒功現象很有好處,在宣傳上又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到最後就變得這麼真假不分了。
我這才鬆了一口氣,低頭看那李二苟哆嗦得更厲害了,王強上去踢了一腳,罵道:「說,你這話什麼意思?」王強指向日本鬼子:「他?」李二苟低頭不說話。王強又指向那日本女人:「她?有問題?」李二苟還是低頭不說話。
我打了個哆嗦,低聲問李存壯:「你意思說鬍子強?」李存壯搖搖頭:「我看不像,他怕鬍子強那是明怕,現在這樣那是暗怕。我看大家都這麼盯著,八輩子他也不敢說。要麼你讓大家都轉過頭去別看他?」
李存壯槍口慢慢挑上,對準了專心玩著黑球的女娃,對那女人喝道:「把她放下來,放地上,讓我們看她到底有沒有腳印。」女人跟沒聽見一樣摟著女娃一動不動,倒是那女娃子終於被驚動了,抬起頭來愣愣地看著我們。
李二苟立刻連滾帶爬地蹦躂著跳起來,驚叫道:「長官饒命,我剛才只是嚇暈過去了。沒死,沒死呢。」王強追上去連打帶踢:「我一直知道你各跑不是好東西,還什麼鬼打牆,想蒙住我們好逃跑不是?還想著逃回去帶鬼子來抓我們不是?別做夢了,看你強爺一槍先崩了你的瓜瓤。」
等我假裝再次睡去,偷偷留下一條眼縫,會發現黑貓又悄悄地睜開眼睛,繼續在黑暗中偷偷地窺視著我。而且不只這個女人給我這樣的感覺,她抱在懷裡的那個女娃,給我的這種感覺更加強烈,我只能理解成她們現在對我們身上穿著的鬼子軍裝有強烈的不信任感。
李存壯的眼睛也瞟了過來,李二苟怪叫起來:「冤枉啊,冤枉啊,爺,你到底在說個什麼啊,她,她確實是我親手埋了的啊,就埋在廟后的地里,我,我可以帶你們去看……」
李二苟指天發誓:「要是想帶鬼子抓各位長官,我李二苟就不是爹生娘養的,我恨不得八輩子不和各位凶神祖宗見面才好,哪裡還會……」王強和李存壯一起怒道:「什麼,我們就這麼不和善嗎?」李二苟嚇得連忙改口:「不是,不是,我是說,我想跑是有別的原因的。」
村子就山斜建,上下有落差,屍體就九-九-藏-書埋在斜坡上,等挖出來才知道,原來當時挖得靠近水源,泥土被挖松后不久就滑坡,屍體全部滑下去順著水源漂走了,不知去向。一夥氣勢洶洶的匪兵看著不斷冒水,深不見底的坑洞傻了眼。
不知道為什麼,每次看到那個獵戶妻子的眼睛,我都從心裏面發寒。我曾經見過被鬼子禍害慘了的女人,她們的眼睛是那種空洞而失去生氣的感覺,像是骨子裡的希望和支撐一下子被人從骨髓里抽出去了。
月光下看得真真切切,那分明是一個小孩子的背影,我一下子想起李存壯說起鬼娃報仇的時候那不正常的表現,汗毛都豎了起來:難道這個老兵油子說的都是真的?被王強說中了他真是那軍營里逃出來的?他把不該出現的東西帶到了我們軍營里?
王強毛了,怒罵:「跟你強爺玩把戲,敢動搖軍心,爺現在就斃了你。」隨即掏槍,李存壯一把推開王強:「少得瑟,你還學會動搖軍心這詞了?仔細連長回來扒了你。」王強不滿地說:「李油子你向著誰呢?老子再唬唬他就該冒泡了,看他耍什麼大刀。」
但我,王剛王強兄弟倆,還有李油子,我們都可以發誓沒做過虐殺平民的缺德事,論理絕對不會招來鬼娃報復,估計倒霉就倒霉在我們押的這幾個戰俘身上。整支鬼子部隊都被我們滅了,就留下這個二鬼子和那個日本兵。如果當時那支鬼子部隊做了天地不容的事情——事實看來他們也確實做了。那昨天夜裡發生的詭異事情倒真有了解釋,是鬼娃子來報仇了,可是被我們連給攪黃了,不知道算不算和鬼娃子結了仇,但可以肯定的是,鬼娃子絕對不會放過剩下的兩個人——李二苟和那個鬼子。
在這種情況下,鬼娃子復讎的故事終於爆發了。誰也記不得第一個傳出故事的是什麼人,但故事以火一般的速度在軍隊里傳播,大致是這麼一個說法:
突然一聲慘叫,嚇了我們一跳,轉頭看是王強一腳踢在李二苟的肩頭上,罵道:「放屁,你這二鬼子沒安好心,存心挑我們呢?要說隊伍里有鬼,那隻能是你!你不說我倒忘了,記得當時在廟裡摔跤的時候,你各跑輕得跟燈芯草似的,擺明了就是鬼上身,說,你安的什麼心?」
等大家都起來點亮火把的時候,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在李存壯的身邊也沒有腳印,大家都認為是我夢魘了,紛紛抱怨,只有李存壯聽我說完看到的東西后,一聲不吭地抱起了腿,把頭埋進膝蓋間。我看見他身子直抖,卻始終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王剛突然一腳踢在蹲著的李二苟的臉上,把李二苟踢的趴在雪地上,沉聲問:「狗日的,你們是不是禍害死了這女娃?」李二苟頭埋在雪堆里,哭號著說:「是鬼子乾的,不干我的事,不干我的事,是鬼子們用刀挑死了她,我也是被炸迷糊了,出發后才想起來啊。她,她,她是個死娃子,十幾天前就被鬼子挑死了,是我親手埋在廟後面的。」
這個女娃,是鬼娃。女人不讓孩子腳落地,就是在掩蓋鬼娃沒腳印這個事實。
我的頭嗡的一下,連忙抬起了槍,王剛也抬起槍對準了那女娃,低聲道:「泉哥,這下麻煩大了。你信不信這李二苟的話?」
更倒霉的是,我們殺了鬼子以後,披上了鬼子軍裝,又和剩下的倆傢伙走在一起,現在在鬼娃子的眼裡,我們和鬼子已經沒有區別,也成了他們報仇的對象。真是倒霉催的。這不是我亂猜,根據傳說中的鬼娃報仇的故事,只能這麼推想。
但至少這次的說話,說明她的耳朵還是在聽著外面的一舉一動,而不是沒腦子的行屍走肉,可是在說過「鬼是下午出來的」這句話后,她又變成了那種木然的表情,再也不出聲了,倒是讓我們聽了后感覺一股寒氣從腳底湧上來,互相看著一時也跟著說不出話來。四周靜得可怕。
詭異的事情出在第二天傍晚。炊事班再次去河邊淘米取水的時候,那伙孩子又出現在河對面戲耍,炊事班長連忙讓人通知軍營里的人來看,等軍營里的人一到,看對面真有一幫孩子,也不敢隨便放槍,於是派了兩個水性好的準備游到對岸看個究竟。
已經遲了,對面的孩子手挽著手慢慢地趟進了河中,水面上就見腦袋浮著慢慢向河這邊漂過來,越來越近。距離近了就看清楚了,這些孩子的眼眶裡都沒有眼珠,黑洞洞地流出血來,臉色白得跟塗了蠟似的,現在白痴也知道是撞見鬼了,一群大兵連忙對著水面拚命射槍,這時候那群孩子正好游到河中心,子彈還沒到,頭顱忽然全部沉進了河水,就此無聲無息。
你有沒有見過一個人真正害怕的表情,不是那種裝出來的害怕,是真正從心裏面發出來的寒意。李二苟現在的表情就像一隻餓得吃不消的耗子,偷偷溜出洞,東張西望,知道卻看不到那隻悄悄躲在某個角落裡,隨時要撲過來的惡貓。
於是又得派大隊人馬去河裡打水,打來水還得專門九_九_藏_書放哨看水庫,折騰得人跟風車一樣,到了夜間,困得打雷也起不來,但到了天明,真的有人起不來了,脖子腫起老高一塊——一個小小的巴掌印,眼看著是喘不過氣來活活憋死的,嚇得營里驢嘶馬叫了一上午,然後再到夜間,再睡。到了天明,又有士兵的脖子給鬼娃子摸了,又活活憋死幾個。
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鋪路無骨骸,更有說一將功成萬骨枯。戰場有戰場的規矩,不做興講婦人之仁,兩軍對壘,就像收割莊稼,誰割的人頭多,誰就是大將軍,但說死了手上沾的也是士兵的鮮血,拿了軍餉本身就是賣命錢,有愧疚也有限,倒是對於平民百姓,哪個當兵的開殺戒都會有報應的。
我看著緊張的李存壯,沉默了片刻,嘆了口氣,反問王剛:「你信不信李存壯的話?」王剛跟我一樣沉默了,兩個人就這麼端著槍,和李存壯一樣對準那個女人背上的女娃,但誰也不敢開槍。

整個村莊,只要是成年男丁,一個活口不留,屍體全部是領賞的籌碼,至於娘兒們孩子,這些容易暴露的屍體,就地挖深坑埋個乾淨,事了以後天衣無縫。當官的也沒辦法逼著死人腦袋說話好問清楚:喂,你活著是當兵的還是種地的?何況有些當官的自己也指望手底下的大兵殺的人頭數多,好向更大的官領賞,就是以後那些婦女孩子的屍體被野狗刨出來了,指責的也是對戰軍隊做下了這傷天害理的勾當,永遠沒有真相浮出水面的一天。
我點點頭,趁李存壯再次詢問李二苟當口,拉著王剛命令眾人都轉頭向後,最後我自己也轉過頭去,隱約聽見李二苟低聲說了兩個字「腳印」,然後就沒聲音了,連忙回過頭來。
女人冷冷地不說話,反而把女娃往懷裡裹得更緊。
我們沒來得及說話,王強已經用槍抵住了李二苟腦袋要扣扳機,李二苟腿一軟跪倒在地哭喊:「爹,爹,親爹,冤枉,冤枉啊,我要有那本事蒙住各位親爹打轉走路,早把長官們轉回皇軍,不,鬼子那去領賞了,誰還陪你們走這冤枉路啊!天地良心,我家有七十老母,下有……」
一股比風雪還冷的寒意瞬間直刺進我的軍衣來,李存壯話里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有腳印的那是人,沒腳印的那是鬼,這女人從開始就把女娃死死抱著不放,除了對孩子的溺愛外,還有一個更大的可能性。

也許不相信的還有李存壯,但他從和王強吵翻以後什麼都不再說了,也許是因為只有我看見那個影子的緣故,李存壯從那時候一直表現得和我比較親近。說實話,我們對他都有點看不起的感覺,總覺得這個人太油滑,還有點神神道道的。不過畢竟是一個戰壕里打仗的弟兄,到了緊要關頭,還是可以託命的。
王強已經怒吼起來:「李油子你沒完了是不,存心跟我對上了?又拿槍嚇人家?你把槍放下,你放不放?」
李二苟趴在雪地里一動不動,李存壯踢了他一腳,擔心地說:「強子,勁大了,該不是砸死了吧。」王強搖搖頭:「沒的事,我手頭有數。」隨即用槍管抵住二鬼子屁股中間,說:「就算死了,我這槍下去,死人也能蹦躂著跳起來。」
王強過去一把推開了李存壯的槍,真心實意地對那女人說:「嫂子,你也看到了,亂得不行,你就把娃子放下地,走幾步,還娃個清白,好吧,算我求你了。」
李存壯槍口所指,正是那個抱著孩子的中國女人,我也嚇了一跳,連忙拉住李存壯的手臂:「老李,有話說話,幹嗎又動槍?」一滴水滴在了我手上,我仔細一看,李存壯的禿腦門上熱氣騰騰,也不知道是汗,還是被驟然升高的體溫蒸發掉的雪花。
李二苟說我們裏面有鬼,會不會就是指隊伍里有那一個多出來卻看不到的東西?我還在想,王剛已經開始點數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加上我,加上孩子,九個人,沒錯。」
這一挨就不用鬼娃子上門了,很快瘟疫爆發,第一個倒下的就是軍醫,接連一個個半死不活的士兵都趴下了,臉上黃得像蠟人,走路飄得像骷髏,軍營里處處是大小便,終於有士兵忍受不住把槍口嚼進嘴裏扣了扳機。自殺也會傳染,死了的一個接一個,到了最後,夜裡誰一句夢話:鬼娃子來了。所有處於半睡狀態的士兵都蹦起來摟槍就打,也不管會不會打死活人,開完槍繼續挺屍,每天早上醒來都會再少幾個活人。不是鬼摸的,都是同伴開槍打死的。
在一次戰爭后,傍晚某個軍隊炊事班去河邊取水燒飯,隔著河是一些孩子在嬉笑玩耍。由於河很寬很廣,黃昏的天色又暗,誰也沒在意戰場附近怎麼會有小孩子這件小事。炊事班取了水就回去洗米蒸飯。
李二苟哆嗦著接過,王強不滿地嘀咕。李存壯笑眯眯地對李二苟說:「糟蹋了!」九九藏書我在王強腳脖子那踢了一腳:「沒事,有話說出來,現在大家是一根線上的螞蚱,不說清楚,就是滾水淋耗子,一窩都得死,說出來,大家還能有個擔待不是。」
這口氣現在就落在了這營缺德兵的頭上,當初怎麼荼毒的,就怎麼報應回來,還得變本加厲。娃娃是沒什麼道德約束的,做了鬼更是怎麼折騰、難過怎麼來,整個兵營吃飯從淘米到下鍋到端上桌子都被嚴密地監視起來,唯恐再吃到什麼不幹凈的東西。可就是這樣,還是出了事。
等炊事班把這件事情說給嘩變的士兵聽,士兵們將信將疑,可說到底大家也不敢動手把炊事班的人全部打死,打死了誰去做飯?幾百號人總不能從此自己動手下灶吧?於是嚷嚷一陣子,這事就此不了了之。
第二天早上,哨兵在軍營門口發現了栗子之類的堅果殼,從而估計出昨天夜裡可能確實有黑影被我看到了,但那黑影只是山裡的猴子作怪,不相信的只有我,因為那雙悲傷的眼睛太像人了。
想再逃跑,沒那麼便宜,四面八方跑出去,最後還是又回到了軍營前,取水失蹤的六個士兵屍體又被河水泡得發脹,掛在了軍營門口的樹杈上,眼珠又被挖了,空洞洞的眼眶死死地盯住軍營。
炊事班長一看大驚:「我的娘,這哪是豬牙,這擺明了是人的牙齒啊。」全部找出來一看,三十二顆牙齒,正好拼成一副人牙。
站著河邊濕濕的泥土上,孩子們在泥土上面玩了半天,居然什麼腳印也沒有——這就是李存壯特別關心那個女孩子有沒有腳印的原因!
我能說得這麼詳細,這裏面扯到一件事情。我聽王剛說過,去年我沒進連隊前,王剛、王強是最早在連里的,李存壯是他們來了一年後分到連里的,神槍手劉曉剛還要後來。李存壯來了后,王剛、王強最大的樂趣就是每天聽他講故事,直到有一天他講到了鬼娃報仇這個故事,本來大家聽了就圖一樂呵,但李存壯在講的時候東張西望,疑神疑鬼,愣把王強給氣笑了,笑罵李存壯:「老李你各跑講個故事還做出這麼多花樣來,難不成你當時就是從那軍營里逃出來的?」

我愕然鬆開了搭在李存壯胳膊上的手,看著女人抱著的女娃,她跟沒聽見外面說話一樣,低頭玩著那黑球。難道我以為自己看錯的這女娃不正常的地方居然不是我的幻覺?
據說當年的那件事情,一群大兵心裏七上八下地回到軍營,不管怎麼說飯還是要吃。估計是炊事班見營里弟兄心神不寧,下了血本加料,每鍋飯里,都蒸熟了一塊香噴噴的肉。可是吃完了當兵的照樣要揍炊事班的,這是為什麼呢?
被他這麼一說,一個炊事員忽然想起來了:「不錯,這鈴鐺我是見過,是套在一個銀鐲上的,這銀鐲也確實是我在死孩子身上扒的,可戰前我已經把它賤賣典當了啊,還沒錢贖回來呢。」邊說他邊從懷裡掏出一張當票,上面寫得清楚,都當了快半個月了。
夜裡哨兵放哨的時候,聽到了炊事班蓄水的地方傳來了咕嚕咕嚕的聲音,哨兵壯著膽子過去一看,黑暗中,水缸旁,一群猴子一樣的身影正趴在水缸邊頭朝下喝著水,聽到哨兵過來的腳步聲猛一抬頭,黑暗中白森森的牙齒閃閃發光。
王強不滿地說:「幹嗎,這種禍害,早殺早好。」我摸摸李二苟的鼻子,點點頭:「老李做得對,這二鬼子的話也有道理,諒他搞不出這麼大的動靜來。現在他是戰俘,我們不能說殺就殺的。」
那個日本女人也茫然地看著我們,被俘的胖胖日本鬼子聽不懂中國話,不懂也不害怕,依然痴痴地笑著,忽然王強大吼一聲:「站住,我早知道你小子打鬼主意了,你給我站住。」我們齊齊被嚇了一跳,反應過來時,李二苟已經跑出了幾十步外,王強從身後兜里撈出一聽罐頭,丟手榴彈似的一揮手,在空中打個圓弧,正好落在奔跑的李二苟後腦勺上,李二苟啊呀一聲,跌跌撞撞地歪了幾步,一個狗啃泥撲在雪地里,我們連忙圍了過去。
聽到說話的明顯不是我一個人,王剛已經開始檢查腳印,我心想難道什麼東西一直在跟蹤我們,多出的腳印被李二苟無意中發現了?不知道和我聽到的那噝噝聲有沒有關係,可腳印雖然被新雪掩蓋了一點,但怎麼都看不出哪裡有多出來的痕迹,我正困惑地抬起頭來,發現李存壯變了臉色。
李存壯搖搖頭:「我看他的表情不像假的,何況我們剛遇見怪事的時候這二鬼子還沒見過我們呢,編不出來。」王強要張嘴,王剛拉開了他,李存壯掏出一根香煙遞給李二苟:「來,來,先抽根煙。」
這不是光說良心譴責的問題,而是實實在在,摸得著看得見的報應。平民百姓活著鬥不過拿槍的,死了做了冤鬼就不怕槍杆子了,但軍隊里關於冤鬼索命的傳說不是很多,倒是私下一直流傳著鬼娃報仇的故事。
哨兵不管三七九*九*藏*書二十一扣住扳機就開槍,睡夢中的士兵聞聲紛紛趕來,火把照明房間,哪有什麼人影,但水桶里的水明顯少了一大半。這下更人心惶惶了,就是剩下的水也沒人敢喝,誰知道這種鬼喝過的水人喝了會有什麼反應。
這是我比較實際的想法,但終於有一天,我才知道很多事情是沒有那麼實際的。幾個月前我們營隊駐紮在南京紫金山腳下民房的時候,我半夜醒來,剛打個哈欠,忽然發現月光下一個小孩的身影蹲在睡著的李存壯身邊。
炊事班班長奇怪:誰他媽加肉了?誰他媽加肉了?上面長官摳得要死,我恨不能頓頓清水熬糠皮給你們才能夠凈貼,還他媽加肉,存心欺負人,不拿炊事班當班是不?兩下對峙起來,有倔犟的士兵掏出牙齒,遞到炊事班長面前:「看清楚,這不是豬頭肉里的牙齒嗎?」
這下整個軍營都炸鍋了。搞了半天,大家吃的到底是什麼肉?答案很快就出來了,昨天被銀鈴鐺噎死的那個士兵,屍體又從土裡被刨了出來,全身上下被剔得只剩一副骨頭架子,連嘴裏的牙都被撬掉了。
我和王剛一起問道:「別的原因,什麼原因?」李二苟這才發現自己說漏了嘴,直直地看著我們說不出話來。
王剛再次看了看後面留下的腳印:「八雙,沒錯,不多不少,沒有不對勁。」我也點點頭,李存壯發瘋似的叫起來:「九雙,應該是九雙。」王強哈哈大笑:「李油子你發神經了吧,當然是九個人啊,不過這個女娃一直是她娘抱著的,哪裡會有腳印?」
而面前這個女人的眼睛雖然也陰沉,但不是那種死氣的沉,好像在她眼睛的深處,還有什麼東西在悄悄地窺探你。如果說有什麼相似的感覺,就像我沒當兵時,深夜裡陡然驚醒,發現炕頭我養的黑貓綠瑩瑩的眼睛在枕頭邊悄悄地盯著我,一見我醒來,它立刻閉上眼睛,似乎一直也在夢鄉中。
大兵們都愣住了,這樣事情就蹊蹺了。在這當口,忽然炊事班長想到了淘米時在河對面戲耍的那群孩子,仔細盤問一遍,炊事班居然沒一個士兵看見那幫孩子的臉。
因為在飯底,有大兵吃出了牙齒,不是一枚兩枚,合起來有幾十枚,換誰誰不氣。豬頭肉好吃,沒見過這麼料理的,加上本來就心裏發毛,於是又嘩變了,要揍炊事班的。
王強立刻又掏槍:「我就說留這禍害沒用,大家讓開。」李二苟悲號起來:「我說,我說,我,我逃是因為隊伍里有鬼。」
就此,鬼娃子來報仇的說法以火星點著汽油的速度在營里傳開。當天夜裡,無數士兵開了小差,成群結夥地逃跑,可是到天亮的時候,一個不少,全在軍營門口集合了。原來他們走了一夜的鬼打牆,繞了一夜的圈子,一個也沒跑得掉,更想不到的是,在河中心消失的四個士兵的屍體,被河水泡得發脹,現在全掛在軍營門口的樹杈上,眼珠也被挖了,空洞洞的眼眶死死地盯住軍營。

我們連里四人同時對望一眼,天被風雪吹得暗得可怕,每個人的面目都有點模糊,看得出,大家的表情都有些瘮人,也許和我一樣都想到了前天夜裡在岩洞里報名時多出來的一個人數,一切詭異的事情都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也許是聽了李存壯的話先入為主,我越看這女娃的眼睛越寒,兩隻黑的水靈靈的眼珠似乎能透過我的雙眼直看到我的腦子裡去。我突然有種感覺:李存壯說得對,這個女娃子不正常。
李二苟抬頭看了一圈,連女娃八個人都盯著他,嚇得他立刻又低頭不敢說話。李存壯站起來走到我身邊,在我耳邊輕聲嘀咕:「不對勁啊,這二鬼子好像真的對我們裏面什麼人怕得不行。」
你猜是什麼?不是骨頭,不是魚卡,是個銀鈴鐺,小孩子手鐲腳鐲上掛著的小鈴鐺。鈴鐺取出來了,那個士兵也噎死了,部隊里把他埋了后,可恨死炊事班了:居然敢在飯菜里落下這東西,存心拿爺兒們的命開玩笑哪,結果差點起了兵變,都逼著炊事班把這件事情說清楚。
誰也別想逃,做了的事情,總要付出代價的。人是婆娘狠,鬼是娃娃凶,越小的孩子,死了怨氣越重,因為人來世上走一遭不容易,就像一朵花,還沒開你就把它摘下來,放到瓶子里加上水,它也非要挨過了花開葉落才走得甘心。小孩子也是這樣,耗的就是那一口不忿離開陽世的氣。
地上,李二苟閉著眼睛幽幽地嘆出一口氣來:「我死了嗎?各位陰差,小的在陽世一向行善積德,正直無私……」李存壯踢了他一腳:「行善積德,正直無私的那是說你存壯爺爺,沒你的分兒,起來,你小子命大,還沒死呢。」
我愣了一下,立刻回憶起來確實聽王強說過這麼一回事,當時劉曉剛還說這李二苟是人賤骨頭輕,但從這蹊蹺的事情看起來,這二鬼子的話還真不能輕易相信。
還沒想完,月光從那個孩子的身影上移了開去,它似乎感覺到我九-九-藏-書在看它,猛回頭看了我一下,黑暗中只能看到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流露出無盡的悲傷。我嚇得叫了起來,連忙去身邊摸槍,身旁的人紛紛驚醒,那個身影哧溜一下從窗戶里躥了出去,快得就像一條影子,根本不是人能有的動作。
部隊里關於鬼娃子報仇的傳說一向很風行,流行最廣的一個故事是北洋軍混戰時的事,那時軍隊里好多人都是原來的韃子兵剪了辮子,放下長槍拿短槍,革命不革命也就是看腦後有沒有那條驢棍,所以軍紀極其敗壞,殺平民腦袋冒功領賞的事情時有發生。這一殺就不是一個兩個,因為一個村子里你殺一個兩個,剩下的村民都看得到,遲早有一天會被捅出來。
李二苟大喜爬起,連連磕頭:「謝謝長官饒命,謝謝長官饒命。」李存壯罵道:「死了你也活該,鬍子強說得對,你小子居然想逃回去繼續給日本鬼子當狗,斃了也是應該的。」
可以肯定讓他這麼害怕的不是站在他面前的王強,而是隱藏在我們中間的某個不知名的東西。由於李二苟的表情太讓人吃驚,王強也有點被他驚住了,一時放下了槍,朝我看來。
王強上去就是兩耳光,罵道:「各跑當你爺爺是糨糊泡出來的?跟你回去?跟你回去送給鬼子咬?越聽越覺得你各跑不是東西,處處算計你爺爺。」李二苟捂著臉嗚嗚地哭,還是王剛一句話說了明白:「別鬧了,讓那女娃下地,走幾步看看腳印不就什麼都知道了?」
牙和肉哪裡去了?整個營里的士兵紛紛嘔吐了起來,雖然這個營里都是壞事做絕,殺人不眨眼的主子,但這種超過忍受極限的事情還是讓人吃不消的。這時候才有人想起來,被噎死的那個兵,正是當時第一個出主意要屠村的人,在屠村過程中還糟蹋了一個女娃子,依稀記得,那個女娃,腳上有個銀鐲子,鐲子上有個小鈴鐺。
李存壯火燒屁股地跳起來:「鬍子強,你他媽吃飯用嘴,說話用屁|眼啊?這種話也能亂說,我看你媳婦當時在村子里還差不多!」王強立刻變了臉色,兩個人幹了起來,差點動了槍,從此互相看著總不順眼,梁子就是那時候結下的。王剛也覺得李存壯反應過分了,就沒幫他,從此李存壯有什麼事情也不對他們說,都憋在肚子里,我去了他還是這樣。
凡是鞋面沾到水的沒一個能離開河邊,都被河水裡伸出的一雙雙孩子手給拉了下去,只有這兩個離河邊稍遠一點的活著回來了。整個軍營一夜餓得嗷嗷叫,第二天一早自發地組織起來,決定去把埋在被屠的村子底下那些婦女孩子的屍體挖出來挫骨揚灰。

不料時隔這麼久,這要命的當口,居然真的遇見了鬼娃復讎的事情,復讎對象居然把無辜的我們也扯了進去。我想那麼多事情,實際上現實里也就瞬間,看著李存壯青筋暴起的額頭,再看看盯著我們不說話的母女倆,我們持槍的手都抖了起來。要知道,這一槍下去,如果是我們在疑神疑鬼,那就是槍殺平民啊!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河水靜靜地流淌,連個泡都沒有,就像一切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一群士兵端著槍在河邊直抖,有膽特大的去下游找了船,點了火把撐到對面小孩子玩耍的地方仔細搜索一遍:沒有腳印。
對面的孩子還在那嬉笑玩耍,這面的大兵可慌了手腳,誰還敢再下水?於是就有士兵拉上槍栓,對河那邊喊話,想逼對面的孩子游過來看個究竟,可對面的孩子不聞不問,依舊自己玩自己的,有的兵就急了,對天鳴槍。
李存壯重重地一點頭:「對,腳印,我怎麼就沒想到。」我剛要問他,李存壯槍口已經陡然抬起對準了隊伍中的一人。
飯好之後,餓了一天的士兵狼吞虎咽,忽然一個士兵悶哼一聲,捂著喉嚨咯咯作響,旁邊的兵以為他噎住了,連忙連按帶捶,但他就是吐不出來,眼看進氣少出氣多的當口,軍醫趕到了。一看不好,這軍醫也是個猛人,二話不說,拿刀就把要噎死的士兵喉嚨開了個洞,結果喉嚨洞一開,乒當一聲,一個東西掉在地上。

捅出來當官的絕對饒不了你,就算當官的不把百姓的命當命,也不能容忍這麼浪費子彈的事情,到時候誰乾的誰都得掉腦袋。在這種想幹缺德事情又怕掉腦袋的情況下,於是更缺德的事情發生了,那就是,屠村。
下去的兩個人,游到河中,忽然同時沒了,眾目睽睽之下,頭往河裡一沒(讀mō),就此沒再浮上來。大家慌忙再派兩個水性好的去救,到了河中,那兩個人又沒了蹤影。
十來天時間,百十號人就剩幾個人,剩下的就是軍營中間一個龐大的死人堆。事情終於驚動了上面,又派了軍隊來調查,但據說凡是進那個軍營的部隊,再也沒出來過,結果就這麼不了了之了。